医院的周围,尸体越积越高了,还有人不断地把尸体抬到这里。文燕看着这些尸体,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她这个时候也来不及想这些尸体应该怎么处理,因为大量的伤员还在不断地朝这里涌来。何大妈指挥着几个小伙子抬来一个重伤员,文燕看到何大妈,眼圈一热,赶紧迎了过去:“燕子,你可挺得住?”文燕看了何大妈一眼,看见她就想起何亮,心里涌起从没有过的悲伤。
文燕指挥着人们把伤员抬到一个刚搭起来的棚子里,她把何大妈领到一棵树的荫凉下,为何大妈打开一瓶葡萄糖溶液。何大妈接过去,一口气喝了半瓶下去。文燕问:“大妈,那边怎么样了?可有扒出来的人?”文燕本想打听文秀是否扒出来了,可是在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大妈面前,她不好意思先去打听自己的妹妹。何大妈叹息了一声说:“素云扒出来了,现在正扒小妹,文秀和唐生还是没有回声儿。你放心,我说啥也得把她们扒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就安心在这儿干吧。说句迷信的话儿,这也是修好积德呢,多救一个人,自各儿的亲人就多一分希望。这话不是咱应该说的,可是这么个理儿,你说是不?”
文燕无言地点点头。何大妈见她不说话,也没了话,愣愣地看着远处抢救伤员的医生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葡萄糖溶液。
“大妈,怎么不说话了?”
“唉,这人,就怕闲下来,一闲下来,心里就不干净了。你一提文秀,我就想起我那亮子来,文秀倒有人惦记,有人往外扒着,可我那亮子,也不知是怎么着了。八成儿是压在下面了,他若是在上头,这半天,说啥也得来看看他的妈呀。”
文燕轰地一声,脑袋里立刻乱了。
她觉得自己象是犯了罪。她不应该向这位老大妈隐瞒何亮死去的事实。况且是在这个时候,何大妈有能力带了人去地震台扒自己的儿子,可是她没去,她带了人把街坊邻居都扒出来了。此时何亮的半截身子也许还在烈日下曝晒着,也许已经开始腐烂,可是她还要这位母亲去救自己的妹妹,她对这位母亲隐瞒了他的儿子的死。虽然这种隐瞒不是出于任何自私的目的,只是善良地害怕这位母亲会经不住这种打击。可是如今事实摆在这里,她若是继续把何亮的死隐瞒下去,她就是一个全世界最卑鄙的小人,她将一辈子背上赎不清的罪责,她的良心要不间断地受到谴责。她觉得再不能对这位母亲隐瞒何亮的死了。可是如果告诉她呢?她会怎么样?万一发生意外,她又将如何呢,只是为了洗清自己,只是为了将来不受良心的谴责,就在这种残酷的时节,用这个残酷的消息折磨这位善良的母亲么?这样做自己的良心就不受谴责么?
文燕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两难的抉择使她心乱如麻,她的眼里汪了泪水,便也掉过头去,看着远方。
何大妈的心可以说很细,否则她很难当这么多年的居委会主任,街道上各个家庭里的是是非非,没有一件能够逃过她的眼睛,她看出了文燕心里有事,不是单单文秀的事情,还有别的事情,不好对她说。她盯着文燕:“燕儿,你有事瞒着我。”“没有,大妈,真没有。”文燕让大妈问得不知所措,惊慌地回过头来,无意间又撒了一次慌。何大妈说:“别和大妈说谎话,燕儿起小儿就不会说谎,说吧,有啥事解不开,大妈替你想辙。”文燕呆呆地看着大妈,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实在拿不准这个时候究竟应该不应该告诉大妈。何大妈静静地说:“说吧,这个时候,不是把事情憋在心里的时候,看看那些死人吧,啥事比死还大呢?啥事都该想开了。”
“大妈……”文燕眼里又含了泪,看一眼大妈,低下了头。
“说呀,说出来,能办的,大妈办,不好办的,咱娘俩一块儿想法儿。”
“大妈……”文燕一头扎进大妈的怀里,哭了。
何大妈摩挲着文燕的头:“可是为了海光?”
“不是,大妈,不是。大妈,我若是告诉您,您可得挺得住。”
“大妈这辈子多少火焰山都过来了,有啥事是大妈挺不住的?”
“大妈,亮子哥……”
“亮子?亮子他怎么了?你说,亮子他怎么了?”
何大妈有些急了,捧起文燕的头,催着问她。
“大妈,我原本不想告诉您,我怕您难受,可不告诉您,我的心里又实在不好受。”
“你就别说这些序儿了,快说,亮子怎么了?”
“亮子哥……他没了……”
文燕说出这句话来万分艰难,说完,又扎在大妈的怀里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她发觉大妈没有动静,她想现在正是应该她来安慰大妈的时候,怎么能够自己哇哇大哭没完呢?她抬起头来,看着何大妈,只见何大妈呆呆坐着,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她摇一摇大妈:“大妈,你怎么了?您说一句话,您说一句话。”何大妈的眼珠动了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地震那会儿,我正在地震台的外面,亮子哥和海光在一起,地震了,他俩都埋在里边,我救出了亮子哥,我俩又扒海光,可为了救海光,亮子哥,他就……”文燕没敢说何亮是被巨大的预制板活活切成了两半儿,她实在不敢说出来。何大妈颤声问:“他的尸首在哪儿?”“还……还在地震台。”这句话一出口,文燕就后悔了,应该说,是惭愧,她和海光不应该把何亮的尸首撂在地震台不管,就是死了,也应该抬回来,让何大妈看上一眼,就是不抬回来,也应该找一个地方先埋起来,说什么也不应该就那么把他撂在那里。一种深深的惭愧和自责搅得文燕五内如焚。“这么说,你们……就把他撂在那了?”何大妈到底说出了这话,两只眼睛紧盯着文燕,盯得文燕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流泪。何大妈猛地把手中的葡萄糖溶液的瓶子远远扔了出去,然后,双手拍着地面,大叫了一声:“我……的……儿……啊……”
这一声喊叫那么尖利刺耳,天地都为之一颤。然后她便大哭起来,哭声同样尖利刺耳,拖得很长,象一头绝望的母狼在寂寥的荒原上发出的一声长嚎,这一声长嚎过去之后,便是一声接一声的同样尖利的长嚎,在长嚎的间隙,她念念有词地数落着:“我那苦命的儿啊,妈能生你养你没能救你啊……”何大妈哭泣着:“妈若是早去一会儿你也不至于死啊?你怎么不让我替了我的儿去啊……”这一阵哭声惊天动地,把这一片废墟上充满血腥和死亡的空气生生撕裂了,空气的撕裂声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耳膜,人们不约而同地朝这边看了一眼,但是没有人走过来,没有人劝解,人们心里都明白,这位老太太不是失去了儿子闺女就是失去了老伴儿,可是在这片废墟上谁又没有失去呢?这已不足为奇,人们奇怪的倒是这哭声本身,人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个事实,自打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刹那到现在,唐山还没有听到哭声,人们没有时间哭泣,没有时间悲痛,人们在忙着救人,忙着逃生,人们忘记了哭泣。如今何大妈的哭声提醒了他们,摆在他们面前的不仅仅是尸体,是死亡,还有悲伤。男人们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女人们,那些陪着亲人坐在树荫下的女人,那些躺在树荫下为身上的伤痛呻吟不止的女人,此时却忍不住心底的悲伤,一个,两个,轻轻地抽泣,然后是不知多少人也放声大哭起来。
文燕有些手忙脚乱,她不敢去劝何大妈,甚至不知道如何说话,说些什么,何大妈那一句:“你们就把他撂在哪里了”,使她羞愧无地,在这位没有什么文化也失了任何顾忌的母亲面前,她愈发感觉自己的渺小可卑,感到自己情感的自私,她无话可说,她紧紧地搂住大树的树干,她的脸紧贴着树干粗糙的树皮,也哇哇大哭起来。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祥的消息在人们之中蔓延。陡河水库的大坝已经垮了,大水就要下来,人们将被淹死。人们骚动起来,人们开始背起抬起自己的亲人,要离开这个地方。女人们的哭声听不到了,继之而起的是男人们的催促声和低声的谩骂:“啥时候,还哭,逃命还了不及呢,快着些。”
先还急着等待把亲人往手术台上抬的人们,此时也不抬了。医生和护士们突然没了事情可做,他们也惊慌地不知所措,看到人们都在撤离,他们也嘀咕着,是不是撤走。
文燕发现了种情况,她不哭了,站起来,呆呆地看着骚动的人们,她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如此骚动。一个护士急急地跑过来:“燕姐,人们要跑。”
“为什么跑?”
“人们说,陡河水库的水要下来。”
文燕的脸一下白了,她走了过去,走向医生和护士们,坚定地说:“谁也不许动,都给 我原地坚持。”她是咬着牙喊出这句话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喊,在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只闪了一下,闪过一个不祥的画面,广大的废墟上面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无数的死尸和无数的伤者,还有废墟下面数不清的人们,在重压下期待着救援,可是来的将是洪水,她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或者说,她只是不忍心这会是真的,她就是死,也要陪着那些死者和伤者,陪着压在废墟下面的人们去死,刚才何大妈那一句话使她觉得此刻生不如死,她什么也不顾了。
看惯了平时文文静静的文燕的医生和护士们也惊呆了,他们从没见文燕有如此果断甚至武断的一面,他们看着文燕,一言不出。
“这是造谣,是造谣。大坝不会垮,大坝若是垮了,水早就下来了,还等得到现在吗?再说,上级领导会想办法,我们的解放军也会来抢救,谁也不要惊慌。”文燕和缓一下口气,又说。
医生和护士们静了下来,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一位主刀的大夫说:“下一个。”
前来治伤的人们也静了下来,他们相信文燕的话,如今文燕在他们的心中就是领导,就是主心骨,人是不能没有主心骨的,没有主心骨,人就垮了,他们又重新把自己的亲人放在地上,有的,把亲人抬上了办公桌搭成的手术台。
文燕见人们安静下来了,身子有些摇晃,后边有人扶住了她,她回头看一看,是何大妈。
素云的双手在滴着血,血滴在碎砖乱瓦上,她的双手已经有几根手指的指甲脱落了,她并没有觉出来,她只是不停地扒着。要把小妹救出来,必须钻进人去,把压着小妹的东西弄掉,可是刚才素云钻出来的那个洞口太小了,小的让素云都不敢相信,自己是由这么一个洞口钻出来的,她试着钻了几次,也没能钻进去,她后悔自己不该先出来,如今要把小妹弄出来必须先把洞口扩大,可是要在重重叠叠的水泥预制板中扩大一个洞口,又没有任何工具,其艰难可想而知。素云边扒着边朝着洞口里面喊着:“小妹。”
“妈妈。”小妹答应着。
“小妹,你疼么?”
“妈,我疼。”
“好孩子,你再坚持一会儿,妈妈这就来了。”
“妈,你快点啊。”
“嗯,妈快着呢。”素云不敢停下她的手,也不敢停下她的嘴,他宁可听到小妹喊疼,也不愿听不到小妹的声音,只要小妹还有声音,那就还有希望。她相信,小妹听得到妈妈的声音,疼痛也可以减轻一些。可是那些汉子们再也坚持不住了,热,累,再加上从早起还没有吃饭,任何一个人也难以坚持了,没有人发布休息的命令,可是人们都坐在洞口的周围,大口地喘着气。只有素云一个人在扒,可是她的双手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她想恳求那些汉子们再坚持一会儿,把小妹扒出来再歇着,因为余震不断,谁知道地底下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她看着那些大口喘着气的汉子们,实在也不忍心为了自己的女儿再去让他们拼掉最后的气力,也许他们已经拼掉了最后的力气,否则他们是不会坐下来的。可是她又实在希望他们再努一把 力。她只有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扒着,她希望一个女人的坚韧的努力会感动这些汉子,会换出一点气力来。
何大妈匆匆赶来了,这位老大妈哭过之后,便又站了起来,她没有去找儿子的尸体,她想死了,就不能活了,找着尸体又有什么用处?还是先救那些活着的人吧。在这样一场罕见的大灾难面前,生命之轻与生命之重都在人们的朴实的作为中突显出来了。
“怎么么停下了?”何大妈有些不满地看着大家。
没人说话,汉子们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何大妈明白了,没在说什么,她走到素云身边,她想劝素云也歇一歇。洞里传来小妹的声音:“妈,你累吗?”
“妈不累,好孩子,你别急,妈这就能进去了。”素云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孩子。
何大妈也说不出话来。那些汉子们都听到了小妹说话,他们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他们把几根棍子都插进洞口上方的一块横担着的预制板,他们同时吼了起来:“嗨……”预制板被撬起了一半,洞口豁然便大了许多,素云闪身便钻进了洞口。众人把素云和小每拽了出来,素云这才在阳光下看见小妹的伤势,小妹的头皮盖着她的眼睛,头部露着惨白的骨头,她紧抓着素云再也不松手。
“妈,我还是看不见你。”
素云没敢说话,看看何大妈,突然抱紧了小妹,觉得她眼睛瞎了。
何大妈拉着小妹的手:“不怕,咱这就让文燕阿姨给着看病,文燕阿姨一看就好了。”
素云说:“对,小妹不怕,大妈带你去找文燕阿姨。”
“文燕阿姨在哪儿啊?”小妹问。
“文燕阿姨在医院啊。”
“文秀阿姨呢?”
“文秀阿姨?”素云说不出话了,扭头看了看何大妈。
“文秀啊,这孩子也不知砸到哪了,还没有动静。”何大妈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素云抱着小妹,往文燕的医院走,何大妈缓缓地跟着过来了。文燕正在忙着,见到素云和小妹,她不由一阵惊喜,虽说仅仅一夜之隔,却是经历了生与死,活着的人见着活着的人,自是有说不出的庆幸,还有惊奇。她由素云的怀里接过小妹。
“文燕阿姨,我看不见你。”小妹听出了文燕的声音,紧紧搂住文燕的脖子。
文燕检查了一下小妹的伤口,叫过来一位医生,医生赶紧清理伤口准备缝和。
“别紧张,没有关系的,如今这算是轻伤了。”
医生边清理伤口边安慰着素云,其实这也算不得安慰,他说得是实话,在大量的死亡面前,什么伤也算不得太重了。文燕抱着小妹,酒精擦在伤口上,小妹发出一声尖叫:“文燕阿姨,我疼,我疼。”接着就哭了。
文燕哄着小妹,小妹的哭声果然渐渐弱了下去。
素云和何大妈站在文燕的身边,她们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们都知道文秀还埋在废墟的下面,死活还不知道,她们不敢提起文秀。文燕也明明知道文秀还没有扒出来,她也不敢打听文秀,她知道何大妈必是尽力的,一劲地打听,就是不相信她了。
“海光怎么样?在下边的时候,我好象听见他说话。”
素云知道海光还活着,故此先打听一下他。
“他还活着,干他自己的事呢。”
文燕的回答不冷不热。
“他……怎么走了?没帮帮你?”
素云的话脱口而出,说出就有些后悔了,她感觉到文燕与海光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时候,谁都有自己的事情……”
文燕的话有些凄楚的意味,素云再也不好往下问了。
她抬起头来,环顾着这一片叫做医院的废墟,中间的一块平地,是医生们治疗的场所,已经用帆布搭起了两个大棚子,可以遮挡些阳光了。不远处是一片小树林子,树荫下躺满了伤员。这些伤员的待遇明显参差不齐。有的就铺着一块塑料布,头上没遮没盖,有的则搭起了棚子,棚子大柢是各式各样的花布,在绿荫下显出不少生命的气息。那些伤员枕的竟是成捆的毛料,身下铺得是凉席或者床单,床单下竟是一层厚厚的崭新的毛线。
她的心里一惊,乱了,唐山乱了,这些东西一看就是由商店里扒出来的。她问何大妈:“大妈,没看见派出所的人吗?”
“没看见。”
她看一眼文燕怀里的小妹,心里不由一阵乱,小妹在底下的时候,她什么都忘了,心里只有一个小妹,如今小妹出来了,她的心里便有另一个素云浮了出来,一个警察的素云,她觉得作为一个警察在这种时候光顾守着自己的女儿,是不大光彩的事情,起码是不大合适的。这个时候正是最需要警察的时候,她应该站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可是如果自己去了,小妹怎么办?她看着文燕和何大妈,不知道该怎么办,半晌,她才下了决心似地,对何大妈说:“大妈,有个事情,不知该怎么和您说。”
“有啥事,你就说吧。”
素云忽然想起什么来说:“我想……上派出所看一看,同志们也不知怎么样了。”
“应该,你要是不这么着啊,我也看不起你了,这个时候,正是用得着警察的时候啊。你就放心去吧,小妹有我呢。”何大妈看出了素云的心事,没用她说,就自己揽过来了。
“何大妈也是一摊子事呢,小妹就撂在我这儿吧,反正她也是离不得医院的。”文燕说了话,她这一说话,素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素云看了看文燕说:“文燕,按说,我应该跟着大伙儿把文秀妹妹扒出来,可是眼下这形势……”
“素云姐,你就不必说这些话了,你看我,不也是在这里忙活么?”
素云没再说什么,她对小妹说:“小妹,好好听文燕阿姨的话,妈去一会儿就回来。”小妹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的伤口要用酒精一点一点地把沙土灰尘洗出去,疼痛可想而知,可是她居然忍住了没再哭出声来,她只说:“妈你早点回来。”便又闭上眼,嘴里吸溜吸溜地吸气。
素云不敢看小妹的伤口,一转身,走了。
素云走了,小妹的伤口也清洗完了,缝和很顺利,一会儿就作完了,作完了,文燕和何大妈都长出了一口气,这个孩子三岁父亲就死了,她的父亲是银行的副行长,平时和大家的关系处得极好,说声没,就没了。大家可怜这孩子,都拿她当自己的孩子待,她也很懂事,知道怎样讨人喜欢。如今这么大的伤口缝和起来,她竟一声也没有哭,她知道不给大人添烦。可是她缝完了,却说了一句:“文燕阿姨,我饿。”这一下子文燕束手无措,何大妈也着了慌,她们都忘了早起干到现在,还没吃一口饭呢,她一说饿,两个大人也想起饿来。文燕还有这么多的大夫和伤号要吃饭。
她们对看了一眼。何大妈说:“燕子,这个事情你就别管了,我去找点粮食去,不能让人们饿着。”
何大妈说完就走。可是文燕把她叫住了,她问何大妈到哪里去找粮,何大妈说去粮库。文燕说何大妈那里还有许多事情,离不开,她要去粮库。实际上她是觉得粮库离这里不算近,何大妈这么大年纪了,不忍心再让她去跑,可是何大妈却把事情领会错了。她说:“你这里离得开?”文燕说:“我交代一下,离开一会儿总没事的,再不吃点东西,大夫们也顶不住了。”何大妈说:“那你就去,我只是担心你面慈心善的,到时候张不开嘴。”文燕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有什么张不开嘴的。”何大妈说:“既是这么着,我也赶紧回去招呼着,文燕你放心,想什么办法,我也要把文秀这孩子扒出来,你们姐俩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和我的亮子没什么分别。”一提到何亮,文燕的神色不由又有些黯然。她想说,她 不是让何大妈快去救文秀的意思,可是这话怎么说呢,难道说不用快救文秀么?何大妈见文燕没了话,以为她又想起刚才自己哭那一场,对文燕说:“燕儿啊,大妈这个脾气你也知道,眼下又是这么个时候,大妈有个话到语不到的,你别往心里去,经过了这么一场磨难,人们应该更亲才是。”她这一说,又把文燕弄得很尴尬,本来是她应该道歉的事情,反倒倒过来了。她知道这个时候解释也没用,只说:“大妈说到哪里去了,我哪里有忌讳大妈的,我一辈子报答大妈还报答不过来呢。”文燕说着心里一酸,又滴下泪来。
何大妈心里也不好受,拉拉小妹的手,走了。
文燕把小妹安顿在一个小棚子里面,交代一个护士好生看着,就去找粮。
由文燕的医院往南走不远是三路公共汽车的大业里车站,这里差不多也就是复兴路的紧南头了,由此再往南走,是南刘屯,虽说还算是市区,可住得大部是郊区的菜农,在南刘屯有一个国家的粮库,文燕是奔了那里去。头部用一件小花褂子包扎起来的粮库主任正在对他的残存的部下训话:“目前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全市都平了,各家的粮食都砸在了里面,我们这里就是唐山人唯一的米缸粮袋了,我们的责任就更重大,我宣布,从现在开始,粮库全体干部职工一律不准吃饭,不许动粮库一粒粮食,因为我们一动烟火,就会有人来要,来借,来抢,大家要准备迎接更艰苦的局面,没有上级领导的指示,这里的粮食一粒也不准出去,这就是我们目前的中心任务。”说完,他把大家身上的火柴打火机都收了上去,这就意味着粮库的人连喝水都得喝生水了。
然后,大家便分头去站岗。拿不到粮食,文燕就去市委找了向书记。
向国华把她的手拉住了,握得很紧,他说:“代我向街道的同志们问好。”这句话说得很低沉,很慢。文燕的心里一颤,她感觉一种很沉重的力量,这力量不是由向国华的语调里,而是由他的手掌上传递过来的,一种很深沉的暗暗涌动的力量。这就是男人,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是以儿女情长为耻辱的,尽管他很惦记自己的儿子,也许他也想跑到银行的废墟上,去扒自己的儿子,哪怕他死了,他也可以搂着他的尸体大哭一场,可是他不能这么做,这么做便失了男人的气度,他通过一种很压抑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这情感便显出深沉。可是文燕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理解,这不仅是一个男人的气度,街道上那些男人们不是正在用尽全部的气力扒着自己的儿子女儿妻子父母么?他们在废墟上大叫着自己亲人的名字,他们为了救出自己的亲人向任何一个可以帮一把的人哀求,他们丝毫没有感到这样作有失男人的气度。向国华大部还是因为身份,他是这个惨遭洗劫的城市的最高首脑,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过多地关切自己的儿子,他要指挥全市的人们扒出自己的儿子就不能顾及自己的儿子,可是他又实在放不下自己的儿子,他的心一定很累,文燕不由对向国华有了更多的同情,一种对于父亲的同情,她的手握在向国华的手里,也象被自己的父亲握在手里,那手传递着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情愫。她不由想起了海光,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海光,她想海光也象这位父亲一样的男人,一个被性别和身份规定了行为方式的男人一样,在似乎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很深的情感吗?他的所做所为是一个女人难以索解的吗?刚才向国华说海光为了保住这座城市立了大功,那么海光从自己的身边走开也是一种可以理解甚至是很崇高的事情么?如果是那样,便是她错怪了他了,她可以伏在他的肩上大哭一场,用眼泪请求他的原谅,她很愿意那样做。
“去吧,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能做到的,都给你做到。”向国华摇一摇文燕的手,撒开了。
在广漠的废墟之上,一个孤独的女人,还有什么话比这句话更能打动她的心呢?文燕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刷刷地流下来,她马上把向国华当成了可以毫无隐藏地袒露心曲的人,她拉住了向国华的手:“向书记……”
“有什么事么?”
“向书记,那个医院,您还是让别人负责吧。就算我求您。”
“为什么?”
“我干不了,我还是做我的医生吧,有更能干的同志比我做得更好。”
“你以前不就是科主任么?怎么说干不了呢?事实证明你也干的不错么。”
“科主任,是上传下达的事情,好干。如今是这么一种情况,又要扩大摊子,我……实在费力,我干,是事情逼到那里了,不干不行,好不好,也不好说。向书记,就算我有了困难,找您了。”
“这个……也好,我再考虑人选,还有什么事么?”
“向书记,谢谢您,我走了。”
文燕转身便走,她怕自己忍不住大哭起来。她岂止是怕自己干不了,她是怕那一种责任。她怕自己一干上这个负责人,就要象向国华那样,被身份规定了行为,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正是出英雄的时候,而任何英雄都是以不顾家人不顾亲情为共同特征的,她知道自己不行,她还有个文秀要惦记,还有个唐生要惦记,她想医院扩大了,人多了,她也许可以抽空到家里去,和人们一起把文秀和唐生扒出来,他不能象海光和向国华那样为了自己的事业把什么都抛开,她不是男人,她不需要男人的事业,她是一个女人,在女人当中也属于柔弱温情的那一种,她无法回避自己的直觉,在直觉中她感觉自己愧对文秀和唐生,若不是她和海光在火车站硬把文秀和唐生拉回来,她们现在也许正在大连的海边旅游,也许已经度过了那神圣而神秘的一夜,也许此刻听到唐山大地震的消息正在往唐山赶,来救她,救海光和向国华,可是如今他们却被压在废墟的下面,死活不知,这一切都是她造的孽,这种感觉咬啮着她的心,她便无暇去想别的了。至于在这种严峻的时刻放弃一种庄严的责任是否过于自私,是否过于卑微,她没有功夫去想,要想,是以后的事情,是大地震过去很久以后的事情。
看着杨文燕急急地走了,向国华半天没有上车,看着她的身影远去,远到看不见了,他仍然在看。不知道为什么,向国华在顷刻之间就把杨文燕当成了这个城市当中唯一的亲人,象自己的女儿。他就象一位老船长,指挥着一条即将沉没的千疮百孔的破船,在无边的大海上和暴风雨搏斗着,他要时时抱着挽救全船人员的信心,又要抱着随时和船同归于尽的决心,极度的焦虑与极度的亢奋,极度的焦虑与亢奋中又有极度的孤独,一种极度的对于亲情和家庭的怀恋。更何况此时他的儿子正在无边的大海之上沉没,他眼睁睁看着,却无法救援,连扔一个救生圈都不可能!
此时,通往唐山市的各条道路上面,已经是烟尘滚滚,马达轰鸣,战旗猎猎,中国人民解放军十万大军奉中央军委命令正在向唐山疾进。
杨文燕赶到医院,周海光的车也到了,周海光指挥着几个战士把王连长抬下车来。杨文燕迎了上去。文燕没有回答海光,指挥着战士们把王连长抬到一个树荫下的棚子里。几个大夫立刻围了上去,检查王连长的伤口。文燕低头注视着医生们解开王连长胳膊上的绷带。海光迟疑一下,为了让文燕精心给王连长治疗,还是把王连长与素云的关系说了。“也救出来了。就在那边的棚子里。”文燕一边回答着海光一边盯着医生们操作,王连长此时已经不醒人事,面色惨白,略无血色。
海光听说素云救出来了,很高兴。急急地到那边的棚子去找小妹,他想让王连长看一眼自己的外甥女。文燕心里微微一震,他听说素云救出来就那样高兴,可是他没有问一问别人,比如文秀,比如自己,比如唐生,他的心里没有这些人。可是眼下文燕没有功夫推求这些,这些念头只是一闪就过去了,她知道他是因为王连长,自己不也在为这位救了唐山的解放军连长着急么?他是谁的哥哥反而无所谓了。
“怎么样?”文燕焦急地问一位医生。
医生缓缓地摇摇头。
文燕不相信地看看其余的医生,几个医生同时摇了摇头。
“失血过多。”一位医生站起身来说。
“马上输血怎么样?”一位医生把王连长的一条胳膊递给文燕,文燕按着王连长的脉搏,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她又去摸颈动脉,颈动脉也已没了动静。
文燕也站了起来,面对已经死去的王连长,她不知应该怎么办,虽然这半天她见过了太多的死人,但这位解放军却是非同寻常,她不知该怎么向向国华交代。
海光回来了,他要拉小妹来看王连长,小妹已经睡着了,护士不让叫醒她,海光说她的舅舅就在这里,护士说谁也不行,这孩子的伤口刚刚缝和,眼睛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文燕放下了话,一定要好好看护,没有文燕的话谁也不能把她领走,气得海光转身来找文燕。他看到文燕几个人呆呆地站着,马上有了不祥的预感,跑了过来。
“怎么样?”
文燕摇摇头。
“什么?你们一定要治好他,一定要治好他,你们知道么,唐山,是靠他保住的,若是没有他,我们这些人都得淹死,淹死,懂么?”海光暴怒地对着文燕咆哮,可是文燕仍对他冷静地摇一摇头。文燕的冷静态度使他更为激怒,他指着文燕和几个大夫,语无伦次地咆哮:“你们这些所谓的大夫,平时拿患者不当回事,如今在这个时候还拿患者不当回事么?一条生命,连你们一滴眼泪也换不来?一条生命,只配你们摇一摇头?你们的血是冷的么?”他象一个智力和素质都十分低下的患者家属,不顾身份体面地大叫着,边叫边流着眼泪,他以为谁都应该象他这样,对这位解放军的连长有一种超乎亲情之上的关切,一种刻骨铭心的感恩戴德,他忘了在医生面前,一切生命都是等值的,忘了在这场大地震当中人们对于死亡已经司空见惯,在一个已经被死亡弄得神经麻痹的城市,已经没有任何一种死亡能够引下人们的眼泪,人们已经无泪可挥。
“海光,你要冷静些。”文燕见他闹得实在不象话了,轻声说。
“冷静?在这个时候你还让我冷静?在这个时候你还没忘了冷静,为什么在你妹妹的面前你就不冷静了呢?”周海光果真象是疯了,他揪住文燕的衣领,冒着血光的眼睛紧盯着文燕:“你说,你说话呀?”
“你让我说什么”文燕的声音带了哭腔。
“你说,你能把他救活,你说,你能把他救活。”
文燕摇摇头:“不能救了。”
她说得很轻,但很坚决。
“啪!”地一声,周海光扬起手,打了文燕一个耳光。
文燕被他给打愣了。她身旁的大夫们也都愣了,大地震以来,虽然人们的火气极大,虽然谁家都有伤者等着救治,但还没有发生过殴打医生的事情,人们对于医生给与了比平时多得多的信任和尊敬。几个医生都愤怒了,有人喊:“你疯了,我们不愿意救治吗?我们的家里都死了亲人,可我们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敢这个样?”周海光也愣了,他的手一下去他就愣了,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打文燕,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们走吧,那边还有伤员要抢救呢。”文燕对几个医生说。
“不行,不能这么走,先让他把手撒了。”
几个医生不依不饶。
“你们走。”文燕对他们大声喊着。
几个医生发觉文燕的眼睛里淌出泪来,不得不愤愤不平地走了。
“你应该给他拍一张照片。”文燕依旧冷静地说。
她知道在这个时候要让海光冷静下来唯有他的相机,他看见他的相机还挂在他的脖子上,不停地摇晃。海光果然冷静了下来,他摘下相机,看着王连长,突然哭了,他说:“拍照有什么用,拍照有什么用。”他举起相机要摔下去,文燕不由一声惊呼,海光的手却停住了,蹲在地上抱头大哭。文燕看着海光默默无语,她不知应该恨他还是应该怜他,若是两事旁人,他也许可以理解他,理解一个男人的情感,理解他这种暴怒和无礼不是对她的,他是为了一个城市在发火,也许还可以称为崇高。可是他是自己的恋人,是自己要相伴终生的人,在这样大的一场灾难面前,他丝毫没有保护她,没有关心她,反而举手打了她,这样的男人是可以交托终生的吗?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几个小时当中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吗?他为了自己的事情可以忘了他的恋人,尽管他的事情也许很重大,也许象向国华说的,他为了保住这座城市立了大功,但是文燕还是无法原谅他。那是一种由心的深处生发出来的痛。她走了,去找人来为王连长换换衣服,清洗一下容颜,她不能让他浑身泥水的走,目前她能干的也只有这些了。
文燕让海光去找找素云,好歹也让她看上哥哥一面。海光去了。
素云的派出所民警伤亡了一大半,只剩了五六个人,这五六个人也大部带了轻伤,但是他们都到派出所来报到了,所幸所长还活着,所长召集这五六个人在派出所的废墟上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地震之后的局面是严重的,抢劫已经成风,而且这种抢劫已经无法区分是否违法,比如人们没有衣服穿,到商店的废墟上面拣一件衣服,这算不算抢劫呢?眼下他们还没有时间去讨论这种事情,他们要防止的更大面积的抢劫风潮,那种不是因为必须,而是以发财为目的的抢劫,目前不但市内有人趁机抢了一些高档商品,郊区的农民也有人进城,甚至有赶着马车来的,冒充死者的亲属,把废墟上的东西拉了就走,这种局面若不及时制止,势必演成大范围的抢劫风潮。而且已经发生了趁乱强奸妇女的事件,这更是应该抓住苗头就打的。他们分片包干,各自去联系厂矿企业的民兵组织,看能不能抽出兵力组成巡逻小分队,先把局面控制住。素云跟警察们扒着东西,素云看见一个青年人一闪,呲了一下黄牙就过去了,她看着很面熟,可是又难以确定是谁。她怔怔地张望着。派出所张所长问:“素云你看什么呢?”素云警觉地问:“我看见一个人过去了,很象咱们逮进去的那个黑子。”所长肯定地说:“不可能,那是要枪毙的人,已经钉了死铐了,跑不出来,听说看守所的犯人已经全部转移出去了。”
“我也说不好,一闪就过去了,可我看着象。”
“还是干我们的事吧,素云你就重点负责你住的那家银行,那家银行至今也没上来人,看来是个重灾户,那个地下可有金库。”所长分派了任务,各人分头走了,这时海光来叫素云,看见素云他有点犹豫,撒了个谎说,你的哥哥王连长为了保护水库大坝负伤了,在文燕的医院里治疗,请素云赶到医院帐篷看望,海光就跟着她去了医院。
素云听说哥哥受伤心里一阵紧张,到了医院,文燕走过来告诉她王连长牺牲了。素云虚弱的身体颤了颤,海光急忙扶住了她。她看见向国华也到了,他是刚开完联席会议便赶到了这里,由河北省委、北京军区和唐山市委联合组成的抗震指挥部已经成立,解放军已经陆续进城,各个省市自治区的救援队伍也已陆续开来,唐山市的救灾工作已经全面展开,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可是向国华没有忘记这位第一个为救援唐山牺牲的解放军连长。
素云来到医院,人们先把她领到向国华的面前。向书记亲切地问:“您是王素云同志?”
素云点点头说:“是,向书记。”
向国华别的话没说,朝旁边一让,素云走过他的身边,便看到了她的哥哥,他的哥哥穿一身崭新的军装,安祥地躺在一张担架上,就象是睡着了。素云轻轻地走过去,好象生怕惊醒了哥哥。她没有哭,她知道在这个场合是不宜于大放悲声的,况且她也已经没了泪水,自打由废墟里面出来,她见过了太多的死人,她知道死原来十分容易,只是那么几秒钟的事情。如今哥哥能够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能有市里的首长来为他送行。虽然哥哥不应该死,他地震时没在唐山,可是他毕竟死了,而且是为了救助唐山死的,也说得死得其所。
“大哥!”素云还是忍不住哽咽了。
她看着哥哥的一只袖管是空的,他的身下是洁白的床单,身上也盖着洁白的床单,盖着半截身子。素云只感到一阵安静,一阵出奇的安静,不是外面的环境安静,而是心里边安静,她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如此平静,平静得象一潭止水。偌大的唐山,嘈杂的废墟,人世间的善良与罪恶,都消失了,消失于一种洁白的床单覆盖下的睡眠,消失于哥哥安祥的象是睡着了的脸上。她蹲下身子,为哥哥正一正军帽的帽檐,哥哥的一根小手指露在床单的外面,她拉一拉哥哥的手,然后把哥哥的手塞进床单,全部盖严,她无言地站了起来。
“王素云同志,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尽最大努力去办。”向国华的语调是平静的,象是在谈公事。素云摇摇头:“向书记,没有什么,谢谢您,谢谢市委。”向书记猛咳了几声,仿佛要咳出血来,他激动地说:“不,应该谢的是他,没有他,如今的唐山市也许已经是一片汪洋了。你们把他好好安葬,找一个好辨认的地方,一定要想办法立一块碑,实在不行也要做一个醒目的标记。如今我们没有条件为他举办象样的葬礼,以后会的,我相信唐山不会忘记他,唐山人不会忘记他!我们抢险过后要给王连长立一块纪念碑!”他的后几句话是对着文燕、海光等人说的。
文燕默默地点点头。
向国华弯下身子,向着王连长的遗体三鞠躬。文燕等人也向着王连长的遗体三鞠躬。
她们的身后是数不清的遭了灾的唐山人,到医院来寻找医药的唐山人,他们听说一位解放军为了拯救唐山死了,都围了过来,就连那些不能走动的受了伤的人们也在他们躺的地方站了起来,他们一起向这位解放军的连长鞠躬。
没有一丝声响,似乎整个唐山都凝固了,人们的表情都凝固了。
只有极其轻微的咔的是响,那是海光按下了快门。
向国华弯下腰,扶住担架,他要亲自为王连长扶灵。
这时小妹由一个护士领着来了,本来文燕是不让把这个事情告诉小妹的,不让她来,因为她的眼睛还不能确诊,怕孩子一哭眼睛受了损伤。可是小妹不知听谁说她的舅舅死了,她便非要来看一看舅舅,护士没有办法,只好把她领了来。小妹的头上缠着绷带,眼睛也用绷带捂着,一只手由护士领着,一只手伸出来,摸着:“舅舅。舅舅,我怎么看不见你,你在哪儿啊。”护士把她领到舅舅的身边,小妹摸到了舅舅的手,舅舅的身子,舅舅的脸。“舅舅,你真的死了么?你没在唐山怎么也死了?妈还说,过几天把我送到你那儿去呢。舅舅,你死了我可去哪儿啊?舅舅,你可告诉我啊。”小妹的身子伏在舅舅的身上,放声大哭。
素云先忍不住,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哭,身子便要倒下。文燕一把扶住素云,也忍不住大哭。
医生哭了,护士哭了,地震的灾民们哭了。
向国华把小妹揽在怀里,小妹在他的怀里扑腾着,尖叫着:“我要舅舅,我不让你们把他埋了……”
向国华挥挥手,几个战士过来,抬起了担架。
“哥呀,咱怎么这么苦啊……”素云疯狂一般大哭着扑向担架,文燕和几个医生一起才把她拽住,她的身子往前倾着,挣脱着,大哭不止。
海光看见也落下了两行泪水。人们说这是不可能的,可海光说,他是亲眼看见的,当人们都在哇哇大哭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王连长的脸,只有他,他看了一眼,他是通过照相机的取景框看到的,他要为王连长拍最后一张相,便看见了王连长在落泪,而相机里的胶片也奇怪地没有曝光,三十二张胶片,哪一张都是曝了光的,唯有这中间的一张,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地震过去多少年之后,海光仍然坚持说他确实看见了王连长在落泪,他一直在想,这位解放军的战士在死了以后想得是什么呢?他连他的性格脾气都不了解,除了抢险,他们几乎也没说过别的话,他就象一颗流星一样,一闪就过去了,可这颗流星的轨迹却在他的大脑里划下了深深的一道辙迹,再也不能抹去。他一直在猜测,他为什么会落泪。
送走了王连长,向国华要回去了,文燕和海光领着他来到银行的废墟上面。向国华说完,看了一眼埋着自己儿子的废墟,义无反顾地上车走了。“向书记,你放心,这里埋着的都是我的孩子。我们会救唐生问秀他们的!”何大妈冲着车里喊着。向国华伸出头来,朝她挥挥手,汽车缓缓开走了。
在黑洞洞的废墟里,文秀还在拉着唐生的手,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唐生的手,把它放在胸前,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她们也无法知道,时间对于她们已经失去任何意义,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唐生的手是她的信心。她们埋得太深了,地震的时候,她的这个单元最先垮了下去,然后众多的单元才垮了,只差那么一两秒钟,就有了天地之别,她们压在了最底层,而素云却压在了她们的上面。她们只听得到隐隐约约有碰撞的声音,她们想那可能是人们在救她们吧,可是她们听不到人们的说话声,她们也曾用尽力气喊着救命,可是听不到任何回音,她们也就不喊了。她们要节省力气。他们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他们尽自己的想象猜测着外面的情景。
“别的楼也不知倒没倒?”文秀忽然有气无力地问。
唐生淡淡地说:“咱的楼倒了,别的楼没准也会倒的。”
“整个唐山的房子都倒了么?”
“那不可能,唐山是个多大的地方,怎么会都倒了呢?那样大的地震,咱还没听说过呢。”唐生总是比较乐观的。
“若是别的楼房没倒,人们怎么不来救我们呢?”
“兴许一时还顾不上呢,一会儿就会来人了。”
“我最担心我的姐姐,也不知她压着没有。”
“怎么会都压着呢?我想她肯定没压着。”
“她要是没压着,早来救我们了。我知道我的姐姐,她是最疼我的。她如今也没来,肯定是压着了。”文秀说着有些哽噎了。
“不会,也许医院忙,等一会儿就会来的。我担心我的爸妈,他们住的是平房,更爱倒的,不知他们压着没有。”
“他们没有事吧?平房就是倒了,也好说多着呢。再说你的爸爸是市委领导,他压在下面,人们还不是先要救他呀。”文秀安慰着唐生。
“也不知姐姐和海光有事没有?”
“何亮呢?他若是压着可就现了大眼了,预测地震的,让地震压着了……”
“何大妈也不知有事没有,她若是没有事也会来救我们的,那可是一个极好的大妈。”他们几乎把所有认识的人都念诵了一遍。念诵完了,便没有话了。他们都在想同一个问题,要是再过一段时间还没有人来救他们怎么办,他们不得不冷静地考虑这种前景,这种前景的前面,还有一个前景,就是死亡,他们面对的是死亡,可是他们谁也不愿意把它说出来。不说出来,不是不想,越是不说出来,心里越想,越想,越想说出来。到底文秀忍不住了:“若是还没有人扒我们怎么办?”
“这要让我好好想一想,我还没碰上过这样的事情呢。”唐生故意说得轻松一些。
“若是没人来救我们,我们就得死了。唐生,都是因为我,要是没有我的事,你何至于到了这一步。”文秀说着又哭了。唐生停顿了一下说:“秀姐,别说这些,就是死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和你死在一起,我死也甘心。”文秀捅了他一下说:“你不该说这些,谁让你说死了,你不死。”唐生的话让文秀感动,可也让她心悸,她的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画面,她和唐生都死了,死了,让人抬出去,人们围着他们的尸体看着,叹息。她让这个画面吓住了,她不让唐生说下去,好象这个话题是唐生挑起来的。
“好,不说就不说。”唐生很宽怀,他边说边往回抽着手。
“你要干什么。”
“我……有些疼。”唐生说。实际上唐生的下半身是被压住了,他不能动,但是他没敢和文秀说,他怕文秀为他担心。他的胳膊伸到最大限度,才能让文秀够着,这么半天,他确实有些累了。
“我不让你回去,你摸着我,我的心里才有着落,要不,我怕。”文秀还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撒。文秀松了手,唐生把手抽了回去,两个人便又彻底分开了,谁也看不见谁,谁也摸不着谁,就象一个在世界的这头,一个在世界的那头。唐生抽回手来,是想先把压住自己下身的东西弄掉,然后再想法子救文秀。文秀提起死,深深刺痛了他。他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的心思有时候比文秀要细得多。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有人来救他们,已经使他感觉到事情的严重,他想这么等着来人救援不是一个办法,必须自己想办法出去。他搬动着碎砖乱石。
“你在干什么呀?”文秀听到了响声问。唐生说:“我想把周围的地方再弄大一些,也许还可以把这块板子旁边掏空了呢,那样我们不就可以到一起了。”文秀摸了摸周围的沙石:“我也来掏。”她摸索着在板子的周围掏起来。他们都能听到对方的响声,听到响声就知道对方的存在,就不感到特别的孤独,因此他们都不敢停下手来,因为一方没了声响,对方就会问:“你怎么了?”就像两只鼹鼠,在黑暗的洞穴中摸索着。
忽然来了一阵余震。震得钢筋和水泥哗哗响了几下。余震使文秀周围的空间更小,一块水泥板压下来,压住了文秀的腿,她不由发出一声叫喊:“唐生,唐生。”她听到板壁的那边,唐生在应答:“秀姐,你怎么了?”文秀显得很紧张:“我的腿,我的腿压住了。”唐生使劲伸了伸胳膊:“别怕,秀姐,你别怕,我正在往你的那边掏,马上就会掏通的。”
“我也在掏,我也在掏。”文秀的双手也没闲着,她确实在不停地掏着,可是她只能由大块水泥板的缝隙当中掏出一些小的砖头,对于大块的东西她无能为力,何况她的身子不能往前挪动,她只能在自己的周围掏,但是她不断地掏,只要能听到唐生的声音,她心中的恐惧就会消失许多,只要她的手能动,她就有希望存在心里,当初压刚刚压在下面时那种强烈的恐惧已经好了许多,就连盼望人们快来救她们的念头也淡了些,眼下她只有一个念头,快些掏通了,和唐生会面,俩人到了一起,就会有办法,就能够出去。
其实,余震倒把唐生救了,余震使压在他腿上的水泥板活动,他趁着活动的空当,把两条腿抽了出来,然而一条腿砸断了,不能动,他拖着一条断腿往文秀的方向爬,双手往文秀的方向掏着,他怕文秀为他着急,没告诉文秀他的腿断了。他怕文秀有感觉,就强忍着,海劝慰着她:“我没压着,我能动,秀姐,你别急,不要说话了,出气要轻,要省着力气。”
“不说话,我受不了。”文秀剧烈地咳嗽起来。
唐生说:“还是不说吧,要说,我说,你听着。”
“嗯,我听着呢。”
唐生没了声音,只有哗哗啦啦的砖头的碰撞声,他抓着了一个绿军用书包,然后就兴奋地喊着:“秀姐……”文秀说:“嗯,我听着呢。”唐生显得十分兴奋:“我摸着了。”文秀问他摸着什么了?
“就是我们的火车票,去北戴河的火车票。你摸,在这里,这里是我的手。”唐生的手由板壁的下面伸过来。文秀在黑暗中摸索着,她摸到了唐生的手,唐生的手紧攥成一个拳头,文秀摸到了他的拳头,拳头便张开了,文秀由他的掌心里摸到一张火车票。她把火车票拿在手里,她看不见,但她可以感觉,她把火车票贴在了自己的脸上。是唐生那种惊喜的语调感动了她,在这种时候,他仍然把这张火车票看得那么重。文秀有些惭愧,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似的。当初和他一起走向火车站的时候,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他那种激动,她不象一个新娘,倒象一个旁观者,她只是在无可奈何之中答应了他的要求,她的心里是苦涩的,没有一丝甜蜜,一丝也没有,如果说还有些什么可以使她激动的,那就是对他的感激。如今不同了,如今是在死亡环伺的废墟下面,如今她和他时时都在面对死亡,以前的一切一下子变得美好起来。她想,若不是姐姐和海光把他俩由火车站拽回来,没准儿他们如今还在火车上,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坐在自己的对面,墨绿色的窗帘是拉开的,车窗大敞着,风由车窗打着滚儿卷进来,吹得窗帘噗噜噜乱抖,吹得她的衣领,头发,睫毛,一起抖动,她朝着车窗外看着,车窗的外面是成片的树林,是海洋似的庄稼,最后看见的是北戴河碧波荡漾的大海。他们两人可从来没看见过海啊!
在海滩上,唐生肯定会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就象在看一件世间少见的艺术品。我在他的心中果真那样美么?他为什么偏偏对我那样一往情深呢?我可是比他整整大了四岁啊。这一直是一个迷,让她难以索解,时时使她困惑苦恼。如今连这种困惑和苦恼都是甜蜜的回忆了,如果让她出去,他会毫不犹豫地对唐生说:“来吧,让我困惑一辈子吧,可是,再不会有苦恼。”
是啊,如果火车到了站,还会有苦恼么?
当他们第一次住进同一个房间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她不敢去想了,可是越是不敢想,越是要想,想到深处,就会有一种苦涩浮上来,她又想起了那个下午,那个恶棍以及醒过来之后的那种恶心和疼痛,她的心不由一阵紧缩。当初这种恶心和疼痛曾经迫使她去死,可是现在她却要活。当死亡远离自己的时候,自己去迎接死亡,如今死亡临近了,她又想躲开它。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莫非都是这一张车票引起的么?
此时的文秀她把车票贴在脸上,感觉车轮滚动的声音,还有大海的涛声。她看不见,可是她能感觉到它,感觉到上面印着的车箱和座位的号码。她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下滑,可是她感觉到车票在下滑,由脸上滑到脖子上,由脖子上滑到胸前,滑到乳房,当车票贴紧在她的乳房上时,她一惊,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昨天晚上太热了,她只穿着乳罩和短裤便睡了,地震之后,乳罩不知什么时候挂到了哪里,短裤也在不停的挣扎中撕得一丝不存,她是光着身子。虽然在一片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她能看到自己的肉体,黑暗中雪白的一团。她的手也贴在自己的乳上,乳房是柔软的,乳头却很坚挺,除了自己,还没有人在这上面印下过手迹。除了那个恶棍,可是那个恶棍是否摸过自己的乳房?她说不好,她不记得,她但愿他没有摸过,但愿他给她保留了一块处女地。但,即使他曾经摸过了,又该如何呢?她还是她,她的肉体仍是她的肉体,她仍然是纯洁的。此刻她倒是很愿意快些和唐生到一起,让唐生紧挨着自己的肉体,甚至让他的嘴唇在自己的乳上亲吻,让他把乳头轻轻地含在嘴里,用他的嘴唇贪婪地吮吸,用他的舌头轻轻地舔,当他吮吸的时候,有一种疼痛,由乳房的深处,象一条线一样,一直疼到乳头的上面,疼得好醉人。当他舔的时候,是轻轻的,象一只小猫在舔她的手,一种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感觉,使她的乳头膨胀,使她的乳房膨胀。她便轻轻揽住他,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设想着有朝一日她将和唐生生活在一起起时,她的意识深处浮起的不是对那种热烈的亲吻和拥抱的期待,而是这种对于乳房的亲吻和吮吸,这,也许是因为她比唐生大的原因吧?她忘记了眼前的处境,忘记了自己是在废墟之下,周围是死亡,死亡正在一步步地向她挤压过来,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在遐想中迷醉。她觉得那车票便是唐生的嘴唇,她轻轻地转动着车票,让它在自己的乳头周围旋转,在乳房周围旋转,旋转出一片乳白色,一片乳白色由乳房的深处攀缘升腾升腾到大脑之中。
仅仅是一张车票,就把她引出了死亡的包围,把她带到了一个生的境界。
可惜只有一张。
当她想到车票只有一张的时候,那一片乳白色便消失了,她的手也停止了旋转,她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既然车票只有一张,那就是说,只能有一个人能够乘上这趟车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有些焦急地要喊唐生,可是没容她喊出口,她便听到了唐生的声音:“秀姐,你怎么 不说话?”
“我……我么……我在听你说话。”
“车票在你的手里么?”
“在。”
“这可是一个很好的纪念,咱要好好保存它。”
“可惜只有一张。”
“那一张也会找到的。”
“不用找了,一张,也可以让一个人上车了。”
“秀姐,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不要往我这边扒了,就是你能够过来,这里也没有出路。你既能动,先往别的方向扒一扒,兴许有一条通路。”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糊涂。”
“我不糊涂!”
“能出去一个人也是好的。”
“不,一个人出去了,没有你,又有什么意思?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唐生,听话。”
“我不听!”唐生倔强地说。
文秀听到唐生那边又传来扒掉碎砖的声音。她的心里一阵震颤,她知道唐生的话是真的,他很着急和自己到一起,她感觉到自己的某种价值,当和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斩断的时候,这种价值就突显出来,成为生命的全部。她不能绝望,她不能死,她若是死了,唐生也就不能活了,她的生命联结着另一条生命,当两条生命面对一个死亡时。死亡还是可怕的么?她把车票轻轻地叼在嘴里,轻轻地用牙咬住,两只手也不停地扒起来,朝着唐生的方向扒着手指都破了,露出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