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了哥哥,素云抱着小妹回到了医院,她感觉空荡荡的,心没个着落,她只有哥哥这么一个亲人,有一个亲人,即使不在身边,她惦记他,他惦记她,心里总是一个依靠,尤其是在丈夫去世之后,这位哥哥便更形重要,有什么事情可以和他商量,有什么烦恼可以和他说说,就是在小妹扒出来以后,她还和小妹说,过两天找一辆方便车把她送到哥哥那里去,可以找一个医院治治眼,也可以让她腾出手来忙一忙工作。可是如今全没了,一个亲人没了,等于所有亲人没了,她想哭一场,可是小妹耍开了小孩子脾气,哭个没完,她又有些烦,烦的同时又为这孩子难受。她想她还有工作,她想走,可小妹拽住她不撒手,护士提醒素云,小妹这么哭可不好,她的眼睛受不了,目前这里什么器械也没有,无法给她确诊,还是注意一些好。素云便哄小妹,可越哄小妹越是哭个没完,医院里的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也没人来帮帮她,她便发了脾气:“小妹,再这么哭妈可真生气了,你给我住声。”小妹很听话真的止住了哭。
自从爸爸没了,这孩子便学会了看妈的眼色行事,有时候素云烦,难免对她发脾气,她看到妈当真发了脾气,便会很听话,她知道妈一个人不容易。过了一会,素云给小妹找了一点水来,小妹喝了就问:“我不哭,妈就不走吧?妈不把小妹扔在这里吧?”素云一下又不知怎么回答她了,她搂着女儿,又是一阵心酸,走吧,舍不得女儿,不走吧,确实还有一摊子工作要做,这场大地震中谁家没摊上事呢,都这么儿女情长的就什么也别干了。可她是个警察,警察在这个时候不干事情可说得过去?而且她一直在后悔,后悔在哥哥的灵前说了那么一句话,她说为什么我们这么苦。这话是当着那么多人,当着市委向书记说的,好象家庭妇女的口气了,不象一个人民警察,更不象哥哥这么一位英雄的妹妹。她觉得很丢人,在这个当口,正是考验人的时候,她不应当总想着自己忘了全市的人民。她有了一种愧疚,她想用一种什么办法补过来,不能在她这里丢了全市警察的脸。她狠狠心,对小妹说:“妈还有工作要做,妈去一会儿就回来,小妹在这里等妈,好么?”
小妹没再说什么,她已经习惯了妈随时会有工作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或是寄放到别人的家里,她知道妈的工作是孩子拦不住的。她说:“妈去吧,我只是害怕,这里到处都是死人。”
“好孩子不怕,妈只去一会儿。”素云说完便走了。
她一走下废墟便把小妹忘了,她想如何把她的巡逻小分队组织起来。她这一片企业不多,最大的单位是文燕的医院和银行了,医院是那么一种状况,抽出人来是万万不能的,银行又至今没上来人,也不知究竟损失了多少人,再有就是街道了,可街道没有民兵组织,何大妈虽说组织了一支救护队,也只能顶个一天半天,因为壮劳力都是各个单位的,他们也要到单位报到,这些人一走,街道上就是些大妈大嫂和老头子,再有就是几个待业青年。她不知道怎么去组织巡逻,可她知道这个巡逻小分队不组织是实在不行的,一来是分派的任务,二来也是形势逼迫,不组织不行。她想先到银行看一看。她看见一个人在银行的废墟上面扒着,那人穿着一身蓝工作服,很年轻,他在银行的废墟上东扒一下西扒一下,最后竟然扒了一个洞钻了进去。
那人很象黑子。素云心里一颤。
她跑了过去,看了那个洞口的位置,不由吃了一惊,这人竟然把银行的金库给扒开了。事情严重了,她想都没想就由那个洞口钻了进去。
果然是黑子钻进了银行的金库。
黑子自从鼓动人们打了海光,就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候穿一身警察的衣服并没有什么好处,他把警服脱下来扔了,随便拣了一件工作服穿上,又去寻找他要寻找的那一注大财,可是别的地方他不熟悉,转来转去还是转到了小街这家银行,过去他曾经栽在这里。老天有眼没让他吃上枪子,算他命大。此刻他竟然扒开了银行的金库,这不能不说是老天爷让他发财。金库本来设置在地下,可地震的时候银行的楼房往后甩了一下子才倒的,反而把金库的门弄得到了地表。只有一些碎石乱砖压着,黑子无意间便扒开了,能说不是天意?
金库里面是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面放着大摞大摞的钞票,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黑子连估算一下的能力都没有,因为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在一起放着,一瞬间,他竟然吓住了,呆愣了一会儿,想扭头跑掉,然而他骂了自己一句就站住了,他不能做临阵脱逃的窝囊废。他站在那么多的钞票面前,镇定一下,然后才来得及发出惊叹:“这么多?这都是钱哪。这都是钱哪!”他激动得呲着黄牙,抱着钱哭了几声。他后悔以前怎么那么傻瓜,以前总为了没有钱着急,有时候掏一个包,里面才两毛钱,而且那包的主人看上去是挺阔的主儿,怎么也不至于身上就有两毛钱,可就有这样的人让黑子碰上。如今他才明白,原来大批的钱都在银行里面,而且拿起来很容易。他拿起一叠钞票,钞票象扑克牌一样在他的手里翻飞着,哗哗的响声使他陶醉。
“妈的,从今往后,你们都是我的。”他把那一叠钱又扔在架子上面,开始寻找什么东西来装这些钱。黑子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能够把许多钞票装进去,他不断地埋怨银行的工作人员失职。最后他发现自己穿着衣裳,他把裤子脱了下来,两个裤脚打一个结,就是一个挺好的口袋,他很满意自己在关键时刻的聪明才智,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往裤子里装钞票,知道装得再也装不下了,他才决定离开,当他用力一甩把口袋背上背,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愣了。
素云站在他的面前,正在冷冷地盯着他。
黑子不知怎么着才好。
“放下!”素云威严地吼了一句。
“又是你?怎么又是你?你怎么还活着?老子正要找你呢!”黑子凶恶地喊了一句。他很为素云的活着感到天道不公。他觉得既然地震一回,就应该把所有的警察都震死,那样才叫地震,要不老天爷发动一次地震干什么呢。
“有你这样的人在,我就得活着,把钱放下。”素云又一次发出了命令。命令很威严。
黑子一哆嗦,把口袋放在了地上,可是口袋刚落地,他又一抡背到了肩膀上,他意识到这么多钱是不能放的,放下了再去找就很困难,最重要的是,眼前只有素云一个人,而且是在地震当中。
“我要是不放呢?”黑子耸耸肩上的口袋。
“你就别想由这里出去。”
“我要是非出去不可呢?”
“你那是找死。”
“你吹呢,就凭你,想逮我?”
“我已经逮过你一回了。我还能逮你一回。”
“你吓唬谁?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是天塌地陷,谁也甭想管谁。”
“你做梦呢,只要有一个人民警察在,法律就在,秩序就在,谁也别想胡作非为。”
“我告诉你王素云,自打我进去那一天,我就发过誓,只要老天爷长眼让我活着,我就要找你报仇。老天爷果然没让我死,那就是让你死,你……倒送上门来了。”
黑子说着,恶狠狠把口袋甩到地上。
“你想干什么?”
“我要灭了你!”
黑子弯腰拣起了一块石头,向素云逼近一步。“你不要自找灭亡!”素云喊道。其实,在黑洞洞的地底下,面对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壮实的歹徒,素云的心里也有些发虚,她想最好是先在气势上把他压倒。“害怕了吧?害怕了你就跑,我放你一条生路。”黑子领教过素云的厉害,他也不想和素云真的交手,就是把素云打死,他也知道那后果,他如今可不想死,若是想死,要那么多的钱干什么?素云继续说:“黑子,我正告你,你只有一条路,就是放下石头,跟我走,到你该到的地方去,你若是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你去死吧!”黑子 的石头朝素云砸来。素云一躲,石头擦着她的耳边飞了过去。黑子见一击不中,立即扑了过去,可是被素云一脚踢倒在地上,素云冲过去,习惯性摸向腰间,可是腰间既没有手枪也没有手铐。她迅即扑过去,想把黑子的胳膊拧过来,可是黑子仰着身子一脚把素云踹到墙上,素云的头重重地撞到墙上,一阵眩晕之后,倒在墙下。
“震不死的臭女人,今天我杀了你。”黑子又拣起石头,高高举过头顶,朝着素云的头砸去。
“畜牲,你这个畜牲。”素云突然暴怒了,她迎着黑子的石头站了起来,她站了起来,黑子的石头也砸了下来,砸在他的肩膀上。她竟一点也没觉出疼来,她象一头豹子向黑子扑了过去。她虽说是一个警察,可并没有受过什么专门的训练,没有学过擒拿格斗之类的功夫,平时和罪犯们打交道,主要靠勇气和人民警察的威严,而且,作为一个女警察,她也很少有这样的遭遇,要和罪犯做面对面的格斗,平时这种事情都是男警察去干,可是今天,她要独自逮捕一个强壮的罪犯,不,她此时不是要逮捕他,而是要杀死他,亲手杀死他,只因为他说的那句话,他说她是“震不死的”,这把她深深地激怒了,在震后的唐山,如果说人们说话还有什么忌讳的话,那就是这句话了,无论是谁,面对唐山人的时候,你可以骂遍他的八辈祖宗,他也许不会和你计较,可是你若是对他说出这句话来,你就倒了霉了,唐山人会和你拼命,再懦弱的人也会暴跳如雷地扑过来,至少把你打个半死,就连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也会把她手里的半个冬瓜扣在你的头上。这种忌讳一直保持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在今天唐山人也是听不得这句话的。素云已经不是作为一个警察和罪犯搏斗,而是作为一个在大地震中死里逃生的唐山人,一个在大地震中丧失了亲人的唐山人,要杀死发出这种恶毒诅咒的畜牲。她甚至已经忘了警察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女人在拼命,她低下头,没命地朝黑子撞过去。她的头撞在黑子的胸口上,撞得黑子胸口咚的一下直疼到里面去,好象把他撞透了,脑袋也嗡的一声,有一瞬间竟然失了知觉,他噔噔噔往后倒退,一直退到墙上,再也无路可退,身子重重撞在墙上,然后顺着墙滑下去,坐在地上,眼睛兀自直直地瞪着素云,他不明白一个女人的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可是素云不让他明白了,不给他时间去想什么,她拣起黑子朝她扔过来的那块石头,高高举过头顶:“我让你咒。我让你咒唐山人。”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眼睛盯着黑子,眼睛里象是有火,黑子吓傻了,被素云的疯狂吓傻了,他看出来这女人眼下不是想逮他,而是当真想杀死他。他想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疯了的女人就是一只老虎,母老虎,疯了的母老虎是最厉害的,谁也斗不过的,武松打死的那一只就是公的,若是母的,他也未必打得过。他想他应该跑,带着自己的钱跑,一个有很多钱的人却和一个疯了的母老虎拼命,他肯定是一个比天还大的傻瓜。由此看来黑子并不傻,他在最危急的关头作出了最聪明的选择,他象一个女人一样伸出两手护住头顶,嘴了不住地乱叫:“我投降。我投降。你别砸,你是警察,你把我杀了你犯法。”素云的手果真停了下来,黑子一声你是警察把她由疯狂的状态中警醒了,作为一个警察,是没有权利处决犯人的,这必须经过法律的审判。素云仍然高举着石头,目前石头就是她的手枪。
“把你的裤带解下来。”素云是想用裤带把黑子捆上,而且没了裤带,他想跑也不好跑了。
“我早解下来了。”
黑子一指他身旁的“口袋”。素云这才发现他只穿着一条短裤,他的裤子成了装钱的口袋,而他的裤带也已成了捆住口袋的绳子。素云反而不知该怎么办了,她一迟疑的功夫,黑子一脚蹬在她的腿上,她一下倒在地上。黑子爬了起来,照着素云的胸口、肚子一阵乱踢,素云被踢得头昏眼花,在地上蜷曲着,呻吟着,再也站不起来。黑子冲着素云大叫:“你以为你很能么?我是不跟你一般见识。告诉你,再敢和我过不去,我真杀了你。”他说完背起他的口袋就向出口跑去。
“你……给我站住。”素云吼叫着,可是声音极其虚弱,她试着往起站,刚抬起半个身子又瘫倒了。黑子眼看跑到了出口,素云一急,终于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她艰难地迈出一步,又迈出一步,她要追上黑子,她不能让他跑掉,她不知由哪里来的力量,竟然又追了上去。但是毕竟她的速度赶不上黑子,她的肚子和胸口也仍在剧烈地疼痛,黑子已经跑到了出口,再迈出一步,他就跨出了出口。就是这个时候,一阵强烈的余震发生了,地下室剧烈地摇晃起来,黑子在出口处站立不住,摔倒了,他在地上爬着,滚着,滚向墙壁,他扶住墙壁,想站起来,可是在剧烈的震动中他无法站起来,于是他向出口爬,他知道,只要一出去,他就可以撒腿跑了,只要跑出几步,拐个弯,素云就再也追不上了,这一片乱糟糟的,就是把她的派出所的人全叫来,也没法他了。可是没等爬出两步,外面小山似的废墟上滑下几个巨大的预制板来,把出口堵得严严实实。黑子一惊,这一下就别想出去了,不但发不了财,只怕还要死在这里。这一惊他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是他一站起来,就发觉地下室的顶部在剧烈的震撼中往下塌落,他不得不往回跑,只跑了两步,地下室的顶部就塌落下来,黑子的两条腿被压在下面,他疼得哇哇大叫。
素云在剧烈的震撼中也摔倒了,她扶着墙壁,也想站起来,求生的本能让她向着出口跑,可是她跑不动。她只是和墙壁一起摇晃着。
震动停止了,一阵静寂。
素云扶着墙壁站着,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一片漆黑当中飞舞着许多金色的星星,金色的星星旋转成无数光环,旋转的光环使她眩晕。她感到恶心,想吐。她使劲眨眨眼睛,强忍下那种强烈的想吐的感觉,眼前的光环没有了,只有一片漆黑,逐渐地,黑色明亮起来,被堵起来的出口有些微小的缝隙,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进来,素云迎着那丝丝缕缕的阳光走去,她跨过黑子,去摇撼那垮下来的地下室的顶部。“臭娘们,都是因为你,要是没有你老子早出去了,过一会儿老子出去非杀了你不可。”黑子大嚷大叫着。素云没有理他,仍旧到处摸索着,摇撼着。都是碎砖头乱石,塞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你出不去了,到处都堵死了,活该,这才叫自作自受。你今天要死在这里了。哈哈哈。我高兴。哈哈哈,我高兴,我死了还有一个女警察陪着我。”黑子强笑着,疯狂了一样,一边笑一边流出眼泪来。素云意识到出口彻底封死了,她发出一声惨厉的长叫,昏死过去。
她喊得是小妹。
黑子也不叫了,他有些奇怪地盯着素云,想动一动,可是动不了。素云醒过来了。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黑子的身边,她便坐了起来。
她发现黑子正在呆呆地看着他,她不知自己究竟昏过去多久,黑子就这样看了很久了吧?这个恶棍不知心里在打什么罪恶的主意。幸亏他的双腿被压住了,他动不得,否则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素云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后怕。她虽然比黑子大许多,可也仅仅三十出头,又守了两年寡,对于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感觉更敏锐些。她坐着,呆呆地看着漆黑的地下室,不知道怎么出去,如果当真出不去,她便要死在这里,如果她死了,小妹可怎么办?在这种乱糟糟的局面下,她可怎么活呢?“嘿,你怎么不说话啊。”黑子说话了,他有些恐惧。这么半天他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身边昏死过去的素云,就象在坟墓里一样,那么静,静得让人心悸。恐惧使他安静下来素云斜他一眼,没有理他。
“你有一个妹妹?”黑子在没话找话。
“没有。”素云不知为什么会回答他,可是她回答了他。
“既是没有妹妹,刚才你死过去的时候,为啥喊小妹呢?”
素云说:“那是我的女儿。”
“我以为警察只知道抓小偷呢,敢情警察也有闺女。这下可好,警察和小偷埋在一块了,等将来人们把咱俩的尸骨扒出来,人家可不知道我是贼,你是警察,人家会琢磨咱俩不定在这儿干啥呢。”
“你找死。”素云一声怒喝。
“还用找么,死眼看就找咱们来了。你说你不在家里好好看孩子,抓什么贼啊,我偷我抢有你什么事?没有你多事,我的财也发了,你的闺女也照看了。这可好,二大爷剥蒜——两耽搁。纯粹的狗拿耗子。”黑子很是愤愤不平。素云抓起黑子身边的钱袋子,扔了出去。
“没有你,什么事情也没有,你再敢出一声儿,我杀了你。”
“就是不杀,你当我还死不了么?这个时候还拿死吓唬人。”
素云没话可说,对于这么一个恶棍,又是处于这么一种情境,他确实不怕死了。
“哎,你还是听我说句话好,临死了,咱就个伴儿。”
素云没有说话。
“你知道二大爷剥蒜是怎么回事么?”素云仍旧没有声音。
“二大爷是我们当院的,姓李,他和他的儿子分着过,住得是对面屋……哎,你听我说呢吗?”素云斜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就是说,你听着呢,我就给你讲。虽说是分着过,可儿子媳妇还算孝顺,吃点改样的饭,都给老爷子端过点去。老爷子也就习惯了。这一天儿子那头儿包饺子。二大爷一看儿媳妇在包饺子,心想准得给我送过来,今儿个晌午不做饭了,剥两头蒜等着吃饺子吧。老头子蹲在当院儿剥蒜。儿媳妇看见了,吃饭的时候,儿子问,给爸端过去了么?媳妇说,我见爸在当院儿剥蒜呢,晌午饭准也是饺子,就没给老爷子端。老爷子守着两头蒜饿了一顿。你说可乐不可乐?从那儿以后,我们当院儿就留下了这句话——二大爷剥蒜,两耽搁。”黑子自顾说完了,看着素云。素云仍就不说话,呆呆地看着出口的方向。黑子恼怒地喊:“嘿,我这半天白说了么,你倒是搭句话儿啊,哪怕骂我一句呢,也是个人声儿。”素云站了起来,走到黑子身边,盯着他,盯得黑子有些害怕。
“你别这么看我行不?我发毛。”黑子喊着。
素云俯下身子,揪住黑子的头发,无比嫌恶地看着他的脸,突然,她举起手来,左右开弓地打着黑子的脸,打得很重,好象把一腔子仇恨都发泄出来了,一边打,她的身子一边颤抖,她的胳膊也在颤抖,但是她的手打下去却是一点也不颤抖,而且越打越重,越打越狠,打着,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边流着泪边打。黑子的半个身子在下边压着,无法还手,只好等着她打,打得他吱哇乱叫,便叫便嚷:“你趁人之危,这也不算英雄。”
“英雄?你也配说这两个字?你连狗都不如。”素云边说边打着。“你到底说话了,说话就好,你既说话了,你就打吧,你打死我,也比憋死我强。我现在才知道,啥也听不见,啥也看不见,就跟死差不多了,还不如死呢,你打吧,我知道,你也憋得慌。”素云打累了,停下手,坐在一边喘着。
“怎么不打了,打呀。”素云仍然喘着气。
“不打了,只好又这么待着了,不说,不动,那叫啥?沉默。对,沉默。就是等死。”
黑子的脸已经肿了起来,但是黑子没有察觉,素云也没有察觉。刚才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抽打,使素云的气愤平复了一些,稍许冷静下来,她听见了黑子的话,黑子的话倒是把她点醒了,不能这么着在沉默中等死。她跪在黑子的身边,开始扒压在他身上的砖石。
黑子很奇怪她的举动,惊讶地问:“你干啥?你要救我呀?你把我弄出来可就危险啦。”
素云一砖头敲在黑子的脊梁上。
“哎呦,你真下手啊,我啥也不说了。”素云把扒出来的砖头递给黑子。
“干啥?”
“往里扔。”素云的话很简短。
黑子听话地把砖头扔向金库的深处。
“这叫废物利用,是吧?”他 的嘴仍是不闲着。
素云也不知扒出了多少碎砖,最后,黑子身上的零碎东西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块水泥板压在他的身上,素云吃力地把水泥板掀起来。
“爬,你给我往前爬。”
黑子象狗一样往前爬着,一直爬到水泥板再也压不住他的地方,素云也支持不住了,咚地一下放下水泥板。黑子站了起来,又呲出了黄牙:“嘿,我明白了,警察大姐是个好人。”他活动活动腿脚,然后坐下来看热闹一样地看着素云。素云没有停下来,她仍在朝前扒着,前面是出口。“我明白了,警察大姐不是好心要救我,警察大姐是要出去,我挡了道了。”黑子说着风凉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素云就打了他一个嘴巴。
“你给我扒!”素云实在累了,坐在一边喘着气。
黑子乖乖地爬过去,朝着出口扒着。
周海光到处找文燕,却到处找不到。当他绝望地走向汽车时,他意外地发现了文燕。
他是要和医院的队伍一起去开滦的,因为医院有了两部汽车,是卫生局砸剩下的,他想搭了车去。他是在医院的救援队伍要出发的时候看到文燕的,看到文燕背着药箱站在汽车前,和别人说着话。他本来到处找文燕,要和她告告别,也向她道歉,他知道此行有很大的危险,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也许会牺牲在井下,死他倒不怕,他怕文燕过于地伤心,他想把一些要交代的话和文燕说了,最好能够和文燕在一起呆一会儿,哪怕只待五分钟呢,哪怕只让他专注地看文燕五分钟呢,他便也可以壮士一去不复还了。当他看到文燕背着药箱站在汽车旁边的时候,他的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念头就是文燕也要去开滦,第二个念头是不能让她去,至于他和文燕告别的事倒在其次了。
此时的医院已经来了新的领导,新的领导是卫生局的副局长,工作很有魄力的一个青年人,各个医院的医生护士都在向这里集中,一切都是按照向国华的指示办的,向国华唯一没有想到是,先开进唐山的解放军部队给医院送来十几顶帐篷,这是他们由自己的装备中挤出来给医院的,医院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显得很是个样子了,在这个时候,文燕应该留在医院里,做她的医生。开滦煤矿如今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井下更是可以想象的危险,他不能让文燕去冒这个险。而且医院还有小妹需要照顾,废墟下面还压着文秀和唐生,也许要她去照顾。他不是不惦记文秀和唐生,他不是不惦记他所熟识的人们,只是因为他太忙了,他实在不能照顾到这些,他照顾不到,让文燕来照顾一下,也就和他一样了,因为文燕是他的恋人,恋人,在他的心目中,和老婆只差一张纸,别的没什么区别,所以他才在王连长死了之后,愤怒中打了文燕,事后他知道那样做太过分了些,可也没想到有多么严重,他以为那和男人打他的老婆差不多,打错了,道歉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文燕。”他远远地喊了一句。
文燕象是没听见,没有理他。
他又叫了一声,文燕还是没有理她。
他走过去,站在了文燕的对面:“你这是要去哪儿?”文燕倔倔地说:“去哪儿,由我决定,由领导批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么?”海光一愣,他随即明白了文燕还在生他的气,他有些可笑,在这种时候,她还有功夫生气,女人,真是不可想象。他想自己的态度应该温和些,原本也是自己的不对。“文燕,别生我的气,我那是……”文燕背对着他。“我生气了么?我生谁的气了?是谁那么重要,重要到需要我来生气?”文燕的脸色沉重,转头向四下看去。
周海光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他首先看到的是那个悬在残破楼房上的女人,她还在那里悬着,黑色的头发象瀑布一样泻下来,没有人能够上去把她弄下来。他的心一阵悸动。
“走。”他拉起文燕,不由分说离开了汽车,走到小树林子里,树林里的重伤员大部转移到帐篷里面去了,因而显得清静了许多。他们站住了,海光没有发现他还拉着文燕的手,可是文燕早就发现了,她冷冷地把手退了出来。
“谈什么,说吧。”文燕的语调也是冷冷的。
海光反而不知说什么了。他虽说是一个记者,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可他是矿工的儿子,他生在工房区,长在工房区,工房是一个新词儿,老辈子叫窑坡,盖了工房之后,老人们还是这么叫,他是窑坡里出来的孩子。
工房区的孩子与别的地方的孩子明显的不同就是更野性一些,日常的规矩礼法更少一些。他们从小喜欢的玩具就是石头礅子、石锁和白蜡杆子,他们喜欢的游戏是摔跤,是用刀枪棍棒对打,他们最普通的理想是学得一身武术或者摔跤,后来拳击时兴了,他们又想学拳击,他们管拳击叫做“皮拳”,因为拳击运动员都要戴一副皮手套,当然,最理想的是又会武术又会摔跤,或者又会拳击又会摔跤,他们叫做武术加跤或者皮拳加跤,那样就可以称雄一时,受人尊敬了。如果哪个孩子有一件较好的跤衣或者一付拳击的手套,那就有了百万富翁的感觉。
打架是他们的时尚,也是他们出头露脸的舞台,这趟街和那趟街打,这片工房和那片工房打,或者整个工房联合起来和别的企业工房的孩子打。打胜了就千方百计欺侮失败者,打败了忍辱负重一时寻找机会再打。一直打到他们大了,上班了,娶媳妇了,这才不打,忙着生育爱打架的下一代。
开滦煤矿从光绪年间开矿始,矿工就是由不同的省份聚集来的,五方杂处,难免纠纷,每个省的矿工都自成团体,他们要生存,要吃饭,就要自卫,因此尚武之风极盛。这种风尚使他们当中出了许多很不一般的人物,比如著名的抗日英雄节振国,就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他们始终为他骄傲。
解放后,虽然各个省的团体消亡了,也没有了自卫的必要,可这种尚武之风却一直流传下来。粗犷骠悍成为开滦人的特点,这种特点也多多少少影响了整个唐山人的性格,影响了整个城市的性格。
周海光从小就生得清秀文弱,明显与周围的伙伴们不同,他不大爱打架,不大爱摆弄那些刀枪棍棒跤衣拳套,他爱读书,爱幻想,因此他时时受到伙伴的嘲笑,说他象个丫头。可是再小的骆驼到了羊群里也显得高大,当他离开工房区,走入社会之后,工房区的影响就立刻显露出来了,平时虽说和一般的同事一样,文静,还要刻意做出深沉,可一旦遇到大事,就爱激动,爱说过头话,有时候伤了人还不知是怎么伤的。
文燕和他不一样,她的父亲是一个地质工程师,整日在大山里边进进出出,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回到家里也是不爱说话,爱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画画,画那些在山里见惯的猪羊狗鸡毛驴骡马,他的画在地质系统可是大有名气。她的母亲原是部队一个文工团的团员,专事钢琴演奏,虽未到了“家”的水准,可也有相当的观众,后来转业到了银行系统,是一个爱说爱笑开郎活泼的漂亮女人。人们都说,文燕象她的爸爸,文秀象她的妈妈。文燕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爸爸画画的时候,悄悄地搬一张凳子放在爸爸的画案旁,跪上去,双肘拄在画案上,手托着腮,静静地看着爸爸画画,爷俩谁也不说话,爸爸画两笔,看看她,笑一笑,又画,画累了,便把画笔塞进她的手里,她便胡乱蘸上墨或颜色,乱涂一气,不管她涂成什么形状,爸爸都会接过笔来,改成一个完整的形象,或是一只小猫,或是一只小狗,或者是一块山石。有时候她兴致太浓,把整张纸涂得没了余地,爸爸接过笔去,看着,摇摇头,笑了:“太满了,没办法了,你多少应 该给我留一点地方。”
这个时候文燕便和爸爸一起笑,笑自己果然有本领,画得爸爸都没了办法。
文燕也是一个不轻易表露自己内心的人,外表平静柔和,可内心里极为自尊,最讨厌粗鲁野蛮。海光打了她,尤其他在众人面前公然说如果王连长是她的妹妹,她会如何,这极大地刺伤了她的心,她说什么也不能原谅这种毫无道理的中伤,如果这种中伤来自她的恋人,她就更没有理由原谅他。因为她不是他所说的那种人。他的话就象一枚铁钉生生的在一面平整光滑的玻璃上面划下一道裂痕,然后他又指着这道裂痕说,这是一块残缺的玻璃。她的心不仅让铁钉本身划得生疼,还有那种声音,那种让人的心猛然紧缩的刺耳的尖利。虽然她凭着她的善体人意的本能,知道海光的话也许是无心的,是激动之下的口没遮拦,但她仍然不能原谅他。如果说周海光在这种大灾大难面前无意地流露了窑坡人那种天生的粗鲁直性不管不顾的性气,那么文燕天生的对于这种性气的反感也达到了顶点。
“别去了,那里很危险。”
“你以为我是个怕死的人么?”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还有亲人要照顾。”
“你以为我是那种心里只有亲人,没有别人的人么?”
周海光的关切恰恰刺中了文燕最疼的地方,她仍然忍不住要反唇相讥。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知道,你是一个女人。”
“女人又怎样?”
“在危险的时候,是应该由男人来承当的。”
“所以一个男人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扔在废墟上不管,是么?”文燕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来,说出来她就后悔了,她已经明白海光的所做所为也许是对的,如果他是一个男人,也许也会做出这种选择,素云的哥哥不就做了这种选择么?向国华不就做了这种选择么?就是自己,不也做了这种选择么,尽管这种选择是无奈的,是被情势逼到了那个地步,可这样一场大地震不是把许多人逼到了非做出某种选择不可的地步么?比如何大妈也是如此。可是当初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使她的感情深处无法忘却,她无意间便说了出来。然而此时她无法收回,也无法道歉。她的话也把海光刺痛了,他直直地看着文燕,好半天不说话。脸色十分难看。
文燕偷看他一眼,有些害怕,也有些心痛,也许这给他的刺激太大了,她怕他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毕竟,他的选择是理智的,在理智上是无可挑剔的,她做出了周海光对她做的同样的事情,正是这种刺激使她做出了到开滦的井下去的选择,去营救那几个还没有下落的工人,哪怕死在那里,她要用行动向人们证实她不是那种猥锁之辈。
在震后的唐山,人格的猥锁比地震本身还要可恨。
“我就是不让你去,因为你是我的。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你都是我的,就是你离开我,甩了我,你一辈子恨着我,你也仍然是我的,在我的心里,你永远属于我,你就是我的心,就是我死了,只要你活着,我的心便在活着,我便没有死,你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我的……”海光再也找不到一种语言来表达他的心情。他一把扯下文燕身上的药包,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给我站下。”他说了这句话,便抱着药箱走了。
没有什么话比周海光的这一通吼更让文燕动心了,地震仅仅一天,可这一天如此漫长,人们感受死亡,也感受新生,感受残酷,也感受亲情,所有人世的冷暖炎凉都在这一天里面浓缩了,浓得让人难以克当。人们的情感也象大地震一样时时经历着大起大伏,大悲大喜,大开大合,人的心灵在这种起伏悲喜开合中被锤炼,被锻打,被淬砺,时而被放进炉火中烧至白炽,时而被扔进冷水中冷至冰点,脆弱的心灵无法在地震的废墟上生存,地震的废墟让所有脆弱的心灵变锝坚强。
“我永远是他的,即使我离开他,我甩了他,我也是他的……”周海光的话虽然不乏大男人主义的武断,甚至不乏窑坡人家子弟的我行我素,但他使文燕强烈地感到男人的力量和女人的归属,在这一片广大的废墟之上,生存被降到了最原始的地步,作为一个无助的女人,如果一个强悍的男人对你说:因为你是我的,所以我不让你死。任谁也不会不为之动容。
文燕的眼泪滚滚滔滔,无法遏止。
她想扑过去,扑到海光的怀里,让他紧紧搂住自己,把自己的身体和他的身体贴在一起,他如果想吻她,她会送上自己的嘴唇,他如果想探索自己身体的秘密,她会敞开自己的胸衣,无论他想干什么,她都会答应,不,不是答应,她都会主动地满足他,不,也不是满足,她会奉献,她会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不,也不是奉献,是乞求,她会乞求他来抱她,吻她,让他的双手在她周身的每一根曲线,每个起伏上面肆无忌惮地游走,让他的暴力象犁头一样在她未开垦的土地上面深深地撕开一道裂口,激情便象土浪一样翻卷起来。激情使她变成一块奶油,放进他的嘴里,在他的嘴里融化,在融化中感觉自己的存在,一种真正女人的存在。只有在这种存在中她才感觉安全,踏实,实在,就象一粒种子被埋进墒情极好的土壤,被拥裹,被温润,被烘化,安然睡去,在安眠中摇曳梦想。
她张开嘴想唤回海光,可是却没有喊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流进嘴角,由嘴角流到舌尖,眼泪是咸涩的,咸涩的眼泪传递着一种现实。她立刻警醒了,刚才那种感觉只存在了一刹那,便消失了,被咸涩的眼泪赶得无影无踪。这是在地震的废墟上,废墟上面的一切都是现实的,地震的废墟不需要梦想。
地震的废墟上也没有女人。
地震的废墟上只有强者和弱者,地震消除了人们的性别。在周海光那种不容置疑的态度中,她看到了对自己的轻视,看到了自己的软弱。正是自己的软弱造成了他对自己的轻视。她为自己对他的乞求感觉耻辱,如果说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使她惊慌失措,使她充分暴露了天性当中的软弱或者善良或者某种刚毅或者其他的什么,那么在这短短的一天当中,就已使她充分明白了什么叫做地震,只有比地震更强悍才能在地震的废墟上面站立起来,只有比别人更强悍才能在地震的废墟上生存下去,周海光对她的拒绝和殴打使她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但向国华对自己的表扬和鼓励也使她看到自己并非弱者,虽然她是在懵懵懂懂之中,在情势的推逼之下,在不自觉当中做了一件在旁人看来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既然能够在不自觉当中做到的事,为什么不能自觉地去做呢?她为什么要去满足,要去奉献甚至要去乞求呢?为什么要在别人的拥裹之中感觉自己的存在呢?她应该是一个独立的人。即使是一个女人,面对一个男人,也应该是平等的心灵对心灵的吸引,而不是单方的赐予和接受。不属于自己的人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她喊了一声:“周海光。”她的声音那样大,大得超乎她的想象,也超乎周海光的想象,周海光不由站住了,不远处的医生和护士们也不由朝这边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干什么?”周海光问。
“把我的药箱还给我。”她的声音是严厉的,是不容置疑的。
“要是我不给你呢?”周海光让她的态度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你没有这个权利。”
“文燕,我再劝你一回,你别去。就算我求你。”
“去与不去,是我的权利,你没有资格干涉。”
“你……你怎么不讲道理……”
“来,把药箱给我。我要你亲手送回来。”
海光的面子有些下不来,迟疑着不动。
这个时候有人喊着:“上车了。”人们在往车箱里面爬。
有人喊:“燕子姐,快着啊,上车了。”
“哎,我这就来。”文燕答应着。
海光好象不认识文燕了,定定地看着他。
“听话,送回来。”文燕看着海光象个受了惊吓的大孩子似地看着自己,不由又有些好笑,隐隐约约又有些心疼。
“好,我没资格。”周海光赌气地把药箱放在地上,走了。
文秀仍在不停地掏着,碎砖越来越少,整块的越来越多了,而且整块的大柢是几块砖粘结在一起的,形成更大的块儿,掏起来也就更费劲。她要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摇,撼,撼到松动了,再小心翼翼地摇下来,挪到身边。当她把一块砖挪下来之后,她好象摸到了眼前那块板壁的边缘,她的心里一喜,刚要告诉唐生,那边也传来了唐生的声音:“秀姐,我摸到边了。我摸到边了。”
“我也摸到了。我也摸到了。”文秀听出唐生和她一样惊喜。
“你不要动了,让我来。”
“你行么?”
“行,怎么不行呢。咱都别说话了。”俩人都不再说话,好象一说话也会引发地震,再把板壁卡住。唐生侧着身子,两只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板壁的边缘,然后小心翼翼地撼,把它撼活动,一点一点地在各种硬物的夹缝中把它摘下来,就象摘一块玻璃。他到底把他放倒了,他们之间的隔断打通了,那只是一块箱子板,竖着被许多硬物压着,竟然把他们隔断了这么长的时间,当把它摘下来的时候,唐生感觉它太小了,有些不相信就是它会把两个活人隔断开。文秀有些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她伸出手去,她碰到了唐生伸过来的手。唐生仍是故意说得很轻松,可是文秀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也有些发颤。文秀喊着:“唐生,过来,快过来。”唐生迟疑了一下说:“你别急,你先放开手,你给我腾个一地方。”空间太狭小,他们甚至不能坐起来,唐生要过来,必须爬过来。文秀往旁边闪着身子,尽量闪着身子,给唐生留下一个更大一点的空间,唐生一点一点往这边爬着,他的腿不能动,只能用两肘着地往前爬。他们的头碰到了一起,原来他们是头对着头待着的。文秀的身子爬到了唐生的身子上面,文秀的上半身碰到了唐生的腿,唐生轻轻地哎呦了一下。文秀调过了身子,他们的身子并排着躺在一起,文秀把胳膊伸了过去:“来,在这儿,躺在这儿吧。”
唐生的头躺在了文秀的胳膊上。他们的脸擦着脸。
“好姐姐,这是你么?”
“你怎么也这么问呢,不是我还有谁呢。”
“姐姐,我的好姐姐。”唐生紧紧地搂住文秀,大哭起来。
“唐生,不哭,不哭,咱不是又到一起了么?”
文秀也把唐生紧搂过来,安慰着他,可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唐生一边说着,一边在黑暗中舔着文秀脸上的泪水。舔着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腮,她的嘴唇,当他和他的嘴唇对到一起的时候,文秀便也为唐生舔着泪水,然后,他们的舌头都不动了,他们的嘴唇都紧闭起来,两只嘴唇第一次,紧紧地吻在一起,吻得那样紧,双方都感到了疼。文秀的唇离开了唐生的唇,凑到唐生的耳边:“想我么。”
唐生说:“想,秀姐,想。我怕会看不到你。”
唐生的嘴唇又凑了过来,文秀把唇凑过去,两只嘴唇又吻在了一起。
文秀的手在唐生的身上抚摸着,唐生的上身穿着一件背心,下身的短裤被刮掉了,他的下身是赤裸裸的,文秀的手抚摸着他的后背,抚摸着他的腰,一直朝下摸去。唐生的手有些迟疑,但终于还是由文秀的脖颈摸下去,摸到她的背,她的腰,到了腰部,就不敢往下摸了,他仍然怕文秀不高兴。文秀摸到了唐生的腿,她感觉到唐生的腿有些异常。
“腿怎么了?”
“就是腿,可能砸坏了一点。”
“怎么不和我说?”
“我怕你为我担心。”文秀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文秀不说话了,她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唐生的头在黑暗中寻找着,寻找着文秀的唇,他的唇碰到了文秀的胸,碰到了她的乳房,文秀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升腾起来,她想起刚才接过唐生手里的车票时,心里那一刹那的遐想,她忽然想起那张车票,刚才,一激动,那张车票便掉了,那本是在她的嘴里的。她在黑暗中摸索着。
唐生有些撒娇了。文秀明白了他的意思,把车票放在了他的背心口袋里,然后,他把唐生的头揽过来,把乳头塞进他的嘴里,然后,更紧地搂住他,让他的整个脸都贴在了自己的胸上。
唐生似乎让文秀的举动弄得有些惊慌失措,他的嘴里含着文秀的乳头,却不敢有一丝的举动,文秀只感觉他的脊梁在微微地颤抖,他的一只胳膊也把文秀搂得更紧,搂得文秀象要窒息。文秀在一种临近窒息的感觉中期待着,她也说不好期待着什么,但是她在极其紧张地期待着。
她感觉小腹的部位象有一团火在烧,她的小腹便不觉地鼓胀起来,鼓胀的小腹紧紧地贴着唐生的腹部,那一团火由小腹蔓延上来,蔓延到胸部,蔓延到脖子,蔓延到脸,她的脸便如火一样烧起来,她觉得喉咙发干,舌头也有些木木的。
她感觉到唐生的手开始胆怯地在她的身上行进,她的意识跟随着他的手,手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也许这不是跟随,而是引导,她用她的意识引导他的手前行。由后背摸到腰部,由腰部横转,摸到小腹,在小腹的部位,迟疑着,犹豫着,象是面对岔路的游客,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文秀知道,他是在黑暗中用手阅读着自己的身体,就象一个小男孩偷偷地阅读一本情爱小说,陌生的紧张,好奇的冲动,伴着怕人看见的羞涩。有一次唐生说他看过手抄本的黄色小说《少女之心》,文秀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可是如今她紧紧搂在怀里的是一个小男孩一样的男人,她不能有丝毫的抗拒与推却,那样会吓得他退避三舍,甚至会哭起来。她要引导他,她要把一切少女的羞怯和犹豫都抛开,拉着他的手往他应当走的地方大胆走去。然而她不敢,她的这种想法只能在潜意识当中一闪一闪地突现,她的显意识都不允许她做出这种举动,她的显意识明确地拒绝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冲动,这种冲突她非常痛苦,她在痛苦中期待着,也许这只是一种前奏,一种突然面对陌生的风景的惊讶,一种游览之前的止步环顾,慢慢地,他会甩掉一切顾虑,大步地走向风景的深处。
他的手开始由小腹往上行进,他摸到了文秀的肋骨,再往上,是一片异常柔软的缎子一样的止水,泛着微微的涟漪,然后,他摸到了文秀的另一只乳房,只有在这乳房之上,文秀才最真切地感觉到他的手是那样柔软,轻盈,象女孩儿的手,颀长的手指轻轻地在她的乳房上面滑动,文秀在这种滑动中感觉到自己乳房的柔软,光滑,细腻。他轻轻地把它握在手里。轻轻的,象是握着什么易碎的珍品。在文秀手臂的环绕下,唐生的脊梁剧烈地颤抖,文秀的身体也随了他颤抖起来。
一团乳白色的浓雾在她的两乳间弥漫,弥漫至整个胸腔,弥漫至小腹,弥漫至大脑,弥漫至脚趾和手指,弥漫至整个身躯,整个身躯的每一个毛孔。那雾浓浓的,象奶。整个世界都消失了,整个宇宙都消失了,都化作一团浓浓的温热的奶一样的浓雾。身躯也融化了,融化成一团浓浓的温热的奶一样的浓雾。文秀把嘴里的车票取下来,紧紧攥在手里,她的手臂撒开唐生,她的身躯仰面躺下,她的嘴里呻吟着:“来吧,唐生。来。都给你。都给你。本来就是你的。早就该给你。如今晚了。如今也不晚。唐生,不晚。来吧。”她有些语无伦次。唐生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姐姐,我的好姐姐,我不能。我不能。我的腿……它不能动。”他搂着文秀哭。
那一团浓雾迅即消失了,文秀感到周身很冷,她抚摸着唐生的头发,一言不发。
“唐生,别哭。咱要出去,咱一定要出去。”
“姐,我一定让你出去。”唐生哽噎着说。
也许是经过了一天一夜,废墟上面覆盖的东西让人们扒得薄了一些,也许是小妹喊得很真诚,真诚的喊声可以传远,总之文秀在下面听到了小妹在喊她,这是她被压到下面以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喊她。她推一推唐生:“唐生,有人喊我。”唐生正在吃力地往外掏着,他停了下来,侧起耳朵听着。
一点声音也没有。
“听不见,不会是你的错觉吧?”
“不会,肯定不会,我听得明明白白,是小妹,是小妹在喊我。”文秀说得十分肯定。
“别说话,咱再听听。”唐生说。两人都侧起耳朵听着,可是仍然任何声音也听不见了,文秀也听不见了。文秀也怀疑刚才自己是不是错觉,可是唐生说,既然是她果真听见了,那就是真的,小妹没有砸在里面,她既来喊他们,就说明人们在救他们。说得文秀又兴奋起来,生的希望更大了些,她也挤到唐生身边,和他一起掏起来。
两个人都掏累了,文秀问他为什么喜欢大他四岁的她?
“我愿意!”唐生回答简短而直接,既不躲闪,也不渲染。
这个非常时刻,唐生思维有些紊乱了,他竟然回忆着过去的事情。还是文革初起,向国华作为本市的头号走资派被揪了出来,唐生也一下子成为狗崽子,作为一个狗崽子,那便意味着失去了一切作人的尊严,每天的早晨,他要戴着一块黑色的牌子,跪在学校的门口,用屈辱迎接每一个昔日的同学。每一个同学都有义务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吐上一口口水,是否对他吐口水,成为衡量一个人是否革命的尺度,如果在吐口水的同时再踢他几脚,那便更是革命的行动了。刚开始他还感觉屈辱,委屈,可是挨过几次好打之后,他便麻木了,他毫无感觉地迎接着每一个屈辱的白天,当红太阳升起的时候,便意味着他的屈辱的一天开始了。有一次同学们下手实在太狠了,他被打倒在地上,他在地上抱着头,痛苦地叫着,滚着,可是同学们并没有因为他的痛苦停下手来,他们的拳脚仍然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他们不是在发泄仇恨,他们和他也没有什么仇恨可言,他们只是在娱乐,他们把打他当作一种开心的节目,他们因而边打他边发出欢笑,他们把他痛苦的叫喊当成相声的笑料来享受。他实在难以忍受这种非人的凌辱,他想还不如拼了算了,可是,他能拼得过谁呢?他不能忍受也得忍受。
幸亏上课的玲声响起,同学们都去上那“雷打不动”的天天读。只剩下他一个人,象一条小狗一样蜷缩在学校门口,他想起了死,他想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呢,他抬起头来,看着空旷的校园,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死。这个时候一个姑娘轻轻走进校门,她在他的面前迟疑了一下,他没有习惯性地低下头去准备承受那随着脚步声而来的口水,他抬着头看着她,他发现这个姑娘那么美丽,她的细长的眼睛象是汪着水,她对他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仇视,却有着更多的哀婉和同情。这种眼神久已在人间消失了,因之这种眼神便使他的周身震颤起来。姑娘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一声不响地走了。可是那一个眼神却使他久久不忘,他想起了当时同样被关押起来的母亲,如果母亲看见他目前的样子,也会是这样的眼神吧?
他便消失了死的念头,他想活下去,他因了那个眼神而喜欢黑夜,因为只有在黑夜里,他才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他自己蜷缩在被窝里,望着窗外的星星,轻轻地哼着歌曲,想象着,天上的星星就是那个姑娘的充满同情和哀婉的眼神,姑娘的眼睛在看着他。他是靠着这种想象度过那一段最艰难的日子的。
那个姑娘就是文秀。
他说,是她才使得人类有了尊严,否则,整个人类在他的眼里将一钱不值。
也是由于文秀,才使得他有了尊严,否则他也许会沉沦到和那些疯狂的人们一样的水准。
他就是这样过早地成熟起来,他把一切都看透了,功名利禄,身份地位,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人间的那种同情与爱,才是唯一可以依恋的。
唐生不说了,他的表情却让文秀满心欢喜。
文秀仍然静静地听着,好象唐生仍然在说着,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
何大贵是井下的“老板子”。在井下,能够称得上老板子的人,起码都是七、八级工以上的。为什么叫这些人为“老板子”,没人做过详细的考证。有人说,是因为这些人挣得钱多,在过去,这一带的人管铜钱就叫“老板”。但是这种说法很不可靠,这样一来就和人们称那些东家、掌柜的为“老板”没啥区别了。还有人说,过去井下事故极多,这些人经得事多了,经验丰富,下井的时候不论干什么都随身带着一块木板,这一块木板遇到险情时可以顶大用。细细地推究起来,这一种说法也不怎么可靠。
但是这种称呼的语源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何大贵是一个老板子,可他的身边没带木板,可他偏偏遇上了百年不遇的险情——唐山大地震。
他是带班的班长,这个掌子面只有三名工人操作,他是到这个掌子面检查工作,今天整个开滦矿务局放高产,局领导带着机关干部都下了井,他们大意不得,不能让那面流动红旗让别人抗了去。
他到了这里说了没有两句话,那一阵大抖动就来了,他站不住,扶住了井壁,风钻停了,那三个工人惊慌失措,在掌子面里滚着,爬着,马胖子在颠颠簸簸之中吱哇乱叫着往外面跑。
“站住,你给我站住。”何大贵喊着,他知道这个时候乱跑是最危险的。
马胖子不站住也得站住了,他跌倒在地上,他眼看着前方头顶的架子塌了下来,两边的矿柱嘎吧嘎吧地响着,拦腰截端,顶部的煤层轰地一下坍下来,差一点就把他埋上了。他带着哭腔,边叨咕着边往回爬:“这是咋的了?这是咋的了?”马胖子眼看就四十了,也算得一个老人儿,各种各样的场面也见过些个,可他没经过这么大的动静儿。不但他没经着过,何大贵也没经着过,听说都没听说过,他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故。
地震过去了,掌子面里异常静寂,谁也说话。
“何大哥,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大罗在说话,他比何大贵岁数小,又在何大贵的领导之下,是这三个人的小组长。
“我也正琢磨呢。”
“是别处瓦斯爆炸?”
“别处爆炸影响不到这儿啊,这么大的动静儿?”
“冒顶?”
“不象冒顶,冒顶也没有这么大的动静儿。”
“大叔,是敌人扔原子弹了吧?”说话的还带着童声儿,这是小爷们儿,他的父亲在事故中死了,他顶工上来,刚满十八岁,见谁都叫大叔,大家干脆也就叫他小爷们儿。他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不懂得害怕呢。
“嘁,哪那么容易就打起仗来呢,事前连个前兆也没有。”
“如今打仗都是闪电战,就这么打,在你想不到的时候就是一家伙。”
小爷们儿坚持着自己的判断。
“别是地震吧?”
“若真是地震,这个劲儿也够大的。”他们是在暗中说话,谁也看不见谁,一地震,干煤面子飞飞扬扬地塞满了巷道,只有几盏矿灯亮着,象几粒小荧火虫。
马胖子年轻的时候,扒过女浴室看人家女工洗澡,让人逮住,险些开除。虽说工职保住了,可坏名声出去了,对象介绍一个黄一个,有人给他说农村的,他还不愿意,非要争这一口气,找一个上班的不可,他说他要让上班的女人天天当着他的面洗澡,非看够了不可。有人说农村的女人也可以让他看洗澡啊,他说农村的不行,农村的女人皮肤黑,看着不好看,不如上班的女人白花花的耀眼。那偷看的一回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刻又美好。于是就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碰上一个愿意让他看洗澡的上班的女人,他也就成了出名的光棍儿。马胖子一听说黑暗里要走“马路”,也不说话了,他知道这就说明事情严重了,何大贵作了最坏的打算,因为那“马路”是一条战备通道,可以斜着走到地面,可这条通道垂直就有八百米,走这八百米,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何况他们如今是在一千米以下的巷道里,距离“马路”还远得很,还不知要上多少米才能到达。
他不说话,低下头挥起铁锹铲了起来,果然象何大贵说的,这里的煤是松的,几锹下去就出来一个槽子,但再往下去就挥不开锹了,他们用头上戴的安全帽一点一点地把煤兜上来。
“立槽”到底给他们挖通了,何大贵要马胖子先下去看一看,马胖子看一眼那黑洞洞的槽眼儿,不敢下,何大贵没废话,一脚就把他踹下去了。马胖子下去之后,前面不远处突然闪起一片强烈的光芒,强烈的光芒中影影绰绰好象有两个影子。他吓得爹妈乱叫,他说有鬼,要往上爬,腿早就不能回弯了,他让上面的何大贵他们把他拽上去,可是何大贵他们哪里够得着他。
光芒迅速消失了,两个影子变成两个人。两个人走到马胖子面前,不是鬼,他听到了他们的出气声,他不再大呼小叫,一个男人说了话:“你们是上面的工人么?”
“是。是又怎么着?”马胖子虽然心知不是鬼,是人,可余悸未消,说话仍然到头不到脑。
“我们是来救你们的。”海光喊了一声。
听了这话,马胖子真如久旱逢甘雨一样,也顾不得再说什么,朝上便喊:“快下来,快下来,救我们来了。救我们来了。”听他这一喊,上边的人很快都下来了。
那两个人是周海光和杨文燕。
“你们是哪里的?”
何大贵问。
“我是报社的记者,她是医院的医生,我们都是和矿山救护队下来的。”
“记者和大夫也都下来了?上边到底怎么了?”
“这是一场罕见的大地震,整个唐山都平了。”
听了海光的话,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怎么就你们两个人?”
“我们掉了队,迷路了。”
“那边怎么样?”
“也堵住了。”
“咳。”
马胖子又 一屁股坐下了。
“敢情你们不是救护的,是逃难的,和我们一样啊。”
“你胡说什么。”何大贵呵斥着马胖子。
“是何大叔?”周海光和杨文燕几乎一起喊起来。
何大贵一愣,他凑近周海光和杨文燕,用头上的矿灯照着他们。
“是你们俩?”
何大贵也是一惊,他是何大妈的老伴儿,和周海光和杨文燕都是很熟悉的。
“是我们俩。”周海光说。
“上头究竟怎么样?我家里你们知道么?”周海光和杨文燕对看一眼,他们都明白,这个时候是不能瞒着这位老人的。
“大伯,何大妈没事,就是亮子……”
“他怎么了?”何大贵着急地问。
“亮子哥没了。”杨文燕说。
何大贵没有说话,沉默一会儿,大声说:“在劫难逃,没了就没了。来,咱们核计核计怎么走出去。”
众人都坐下了。
完全出乎人们的预料,当大地震发生以后,人们都在关注着开滦的井下工人,许多家属由废墟里爬出来,便往煤矿跑,看到井架倒了,吊罐也下不去了,不知有多少妇女孩子坐在矿井的周围嚎啕大哭。那位去北京报信的开滦的汉子,是穿着小裤衩进的中南海,中南海里几位中央首长正为找不到地震的中心着急,他汇报了唐山的情况以后,第一个要求就是集中全国的矿山救护队赶到开滦营救井下的工人。中央首长立即向全国各大煤矿下达了紧急命令,全国各个大煤矿的救护队当天便紧急集合赶往唐山。但是井下的设施有岩石和土体围护,几乎和大地结为一体,而且地震引起的加速度随深度的增加而减弱,就象把一根棍子摇晃起来,越是上端摆动的幅度越大,下面反而摆动小,所以开滦井下受到的破坏反而比地面小,地震发生后,在井下的万余名工人几乎没有遭受伤亡,他们在井下的局、矿领导的统一指挥下,有组织地全部撤到地面,整整走了将近十二个小时,当向国华在开滦亲自坐阵协调后勤保障,程杉前线指挥营救井下工人时,这些工人已经走上了地面。只有十几名工人还在井下没有下落,仅占万分之十几,一个很小的比例,何大贵他们就是这万分之十几当中的几个,对于整个矿务局来说,几乎不占比例,对于他们来说,这便是全部。开滦的救护队伤亡惨重,已经不能独立作战,几个外地支援的救护队先后下了井,在井下十几条巷道,几千米的深处开始了大搜索。
杨文燕和周海光跟随救护队到了井下。在井口上,周海光还在苦口婆心地劝文燕,不让她下井,可是文燕说什么也不听,她非要下井不可,周海光没有办法,只好一步不离地跟着她,杨文燕想甩掉他都甩不掉。在井下,他们和救护队一起,在一片漆黑的巷道里鱼贯而行,一条巷道一条巷道地搜索。文燕的药箱背带断了,药箱掉在水沟里。文燕啊了一声,走在文燕后面的周海光问:“怎么了?”
“药箱掉了。”
“掉在哪儿了?”
“可能掉在水里了,这里摸不到。”
文燕说着话,已经蹲在地上摸着。
“我来。”周海光走过来,跳进水里,他摸到了药箱,可是他上不来,文燕把手伸给他,把他拉上来。就是这么一点空档,前面的救护队员已经走远,拐进了另一条巷子。文燕借着头上矿灯的灯光,还要检查药箱里了的药品是否湿了,海光对他说:“快走吧,在这里掉队不是玩儿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余震就来了,四周的石壁震颤着,头上的支架咯吱咯吱怪叫着往下压下来,眼看就要垮下来,周海光拉起文燕,没命地跑,当他们拐进一条支巷,余震停止了,他们却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地方。
井下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有纵横交错的巷道,纵横交错的巷道织成一座迷宫,就是在正常的日子,在有电有风的情况下,生人也难以识破路径,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况,是这样两个人。他们走了没有几步便迷了方向,连刚才自己是由哪里跑过来的也闹不清了。海光虽说没下过井,可是井下的情况他却从小就听说过,他知道在这里不能乱走,这里不但有纵横交错的巷道,还有大量的采空区,那里已经放出了支柱,拆掉了支架,那里是井下的无人区,到处是陷阱,是水塘,虽时有坍塌的危险,就是井下的老工人进去也是凶多吉少。他拉着文燕的手,数着自己的步子,往左走几步,不通,回来。往右走几步,不通,回来。他以为这样就不至于继续迷失道路,至少还可以回到原地,他哪里知道就在这样反复的探索中越走越远,越走越找不到路径了。
文燕有些着急,但她不敢催逼海光,她只是紧拉着海光的手,随着她走,黑暗中的恐怖使她把地面上的一切事情都忘了,她眼下只有依靠海光把她和他带出去,尽管海光也和她差不许多,她还是相信他,因为他是一个男人。
海光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忘记他的职责,他发现了一处完整无缺的石壁,他打开相机,把它拍下来,他是第一个在感性上和理性上认识到地震给地下设施造成的破坏反而要小这样一种事实,他要把这种事实记录下来,让人们去研究,当他按下快门的时候,闪光灯突然一闪,便是马胖子吓得乱叫的那一片强光。
何大贵等人听周海光讲过了他们的经历和上面的情况,谁也不再说话了,他们在对自己生命的忧虑中又添进了对于地面上亲人生命的忧虑,就连不知害怕的小爷们儿也哭了,他说他不知道他的奶奶怎么样了,若是压在屋顶的下面,也不知有人救她没有。
只有马胖子略微显得镇静些,他是奇怪井下竟然下来一个女的,不知道这个女的长得什么样?他低下头,头上的矿灯正好射在文燕的脸上,他看到文燕的眼睛很好看,脸很白净,他想这个女的脱了衣服洗澡的时候不知会有多么受看呢。他想象着那白白的肌肤和在水的冲击下颤颤的乳房,突然红了脸,红着脸又斜着眼睛偷看了文燕一眼。
“你们是什么时候下的井?”何大贵问。
“大约是下午三点。”周海光说。
“现在是几点呢?”
周海光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就在他一低头的瞬间,他头上的矿灯突然灭了,在矿灯熄灭的一瞬,他看见表针指向八点。周海光还没有说什么,何大贵就轻轻啊了一声,他看见小爷们儿和杨文燕头上的矿灯也灭了。他说:“先把矿灯灭掉。”
只有马胖子、大罗和他的矿灯还亮着,他们把矿灯灭了。
顿时眼前谁也看不见谁了。他们必须节省矿灯里的电池,在这千米深处的井下,没了灯,就寸步难行,可是,既然大部分的灯都灭了,这三盏灯又能支持多久呢?
何大贵没有把这个担心说出来,这些人前途吉凶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