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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须去三生石前走一遭,赵兄直问就好。”

赵判官怔了一怔:“啊?”

徐判官也是个慧眼如炬的能吏,当下动情道:“赵兄是想知道徐某为何出手相助吧,此事说来话长,徐某人的功德祠庙恰好建在赵兄庙后的小山头,每刮南风,便能沾到老兄的香火,时日一长,这才同赵兄一样,修成法身,入选鬼吏。”

赵判官还未回过神来,仍是道:“啊?”

徐判官含情脉脉看着赵杀:“这回徐某助赵兄还债,不过是举手之劳,连赠予老兄的丹药也是便宜货,跟赵兄十几年来的深恩厚谊相比,委实无足挂齿!这点小事,何必去看三生石呢?”

赵判官颇为尴尬地深深看了徐判官一样,而后束手束脚地走向排队参观三生石的队列长龙,站在末尾,同徐判官挥了挥手。

徐判官一副拿他毫无办法的模样,远远叮嘱了几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登上鬼辇,先赴揭榜之地了。

赵杀独自排在队列当中度日如年,好不容易轮到他,忙掏出腰间工牌一亮,被鬼卒殷勤领到庞然巨石东侧,搬来厚重交椅,摆上香案清茶,恭请赵杀坐好,又拿出一张黄符纸,上书“蓝光宝鉴”“历历在目”“走马观花”“雾里看花”四档。

赵判官依稀知道规矩,斟酌道:“我要看的是七百多年前的旧事,选‘蓝光宝鉴’那一档。”

鬼卒登时脸色发青,喃喃道:“判官大人,七百多年前的事,资源有些老,恐怕放不出来。”

赵杀同他好声好气地商量了半天,鬼卒只得勉强答应下来,运转鬼力,好不容易才调取出来。等赵杀再定睛一看,四档当中,只剩下“雾里看花”一档能够勾选。

如此一来二去,案上香尽茶凉,耽搁了好一会儿,巨石上总算有云雾散开,慢慢现出模糊人影,赵杀便全神贯注地看起这一段旧事。

第四十章

眼看着石上皮影戏一般分分合合,刀来剑往,以赵杀之才,从金冠蟒袍、出行仪仗上头,竟然连蒙带猜、看出了七八分。

他在数百年前的人间,居然也是一位王爷,还是前朝一位手握权柄的异姓王。

宗谱上大多护国有功,英年战死,到他已是单传,正可谓满门忠烈,一国肱骨。

这位赵王爷同样是碧血丹心,盛世而生,乱世加冠。远眺狼烟,自请披甲上阵,征战南北……

赵王爷仗打得久了,虽是无暇娶亲,但一路走来,不是在战火荒村,听见稚子啼哭之声;便是有挚友含泪托孤,接连收养了好几名义子。

时人有诗赞曰:上马击狂胡,下马奶遗孤。

赵杀隐隐绰绰看见那五官模糊的披甲男子,胸前斜捆一个红布襁褓,背后斜捆一个白缎襁褓,左手抱着一名黑衣稚儿,右手机弩一抬,一箭射死八百里外一名蛮军统帅,不免老脸通红,自己都不大相信,极想拂袖而去,好在转眼之间,石上烟云变幻,战事平定了几年。

那朦胧人影忽然自大漠狂沙之间,转向靡靡宫闱。

一位宫妃误服了二斤红花,挨了五六回针扎拳脚,在麝香盈室、凉雨倒灌的冷宫中养足十月,诞下一名男婴。

当夜龙气生,风雨作,异象起。

赵王爷好不容易哄着三名稚子熟睡,有小太监用黄绸襁褓一裹,冒雨抱了这名婴孩过来,求他收留。

三名稚子一觉睡醒,发现屋中又多了一个人,自然涕泪涟涟。

好在赵王爷手段过人,一手蜜糖,一手棍棒,于十余年间,硬是将一生谋略武功传予三人,个个在烈日底下,练出一身蛮力。

唯有那黄衣稚子,碍于身世,不必提枪耍棍,不必日晒雨淋,只需在檐下读几本兵书。

这一段往事,观来云淡风轻,润物无声,可不知为何,竟是比命悬一线的殊死之战,更叫人心魂难守。

随着时日推移,那红衣小儿,出落得毫无城府,禀性天真,只有些武勇。

白衣小儿则是允文允武,待人接物淡如秋水,好养得很。

而黑衣小儿得赵王爷一身武功真传,哪怕在“雾里看花”的攒动人影中,仍能看见犹如剑上寒霜的雪亮眸光。

至于最年幼的那一位,读书万卷,通晓帝学,看向赵王爷的时候却极痴缠,品性亦极温柔。

这四人得其一,旁人见了,也要夸一声教子有方,何况四子皆学有所成,当真是此生何求。

只是好景不长,边疆乱世复起。

这位赵王爷再度披挂上阵,携三名义子一道出征,就在捷报频传之际,圣上却嫌他功高盖主,竟然克扣粮草,直叫战事艰难,一度无以为继。

那黄衫义子苦守京中,上闻朝中内情,下观义父手书,一来二去,心头滴血,对当朝天子一丝丝生出龃龉。

等赵王爷餐风饮露,终于熬到粮草救济,将外敌击退,便接到千里加急的一道圣旨,说自家义子勾连众多,领兵谋反,许他戴罪立功,平定内乱。

朝中风雨飘摇,赵王爷却是一身忠骨。

圣上说战,他便战。

这一战牵连甚广,打得极是艰难。

说不尽的英雄聚于黄衫义子麾下,无数百姓沿途归附,白鹿出林,天生异象,只说他是真龙天子。

可赵王爷只信正统,剑刃所向,断不容情。

那谋逆义子先是退避,而后再退,被赵王爷一路诛戮下来,总算肯与他一战。

交战前夕,红衫义子领下翻山越岭走后袭营的重担,动身前悄声问他:“王爷……最喜欢我么?”

赵王爷自然严声呵斥,叫他以家国天下为重,休得胡思乱想。

可那痴笨义子空有武勇,行至山谷狭道,被人以滚石围困,千辛万苦护得大半兵卒逃将出来,自己却是尸骨不全,埋没荒山。

纵然损伤不重,整顿人马后侥幸胜了一场,那又如何呢?

而后白衣义子领兵直击左翼,他身上已有许多处旧伤,赵王爷问他好歹,他还秋水不惊,推说无事,此去浴雨而战,数日数夜,旧伤复发,力竭而死。

终此一世,既不知讨恩,也不知诉苦,忽然便化作孤魂,抽身走了,也无人猜中他一番心思。

纵然正面两军冲杀,复大胜了一场,却又如何呢?

赵王爷一路血战,许多与他同血同宗同疆的儿郎,皆化作他剑下孤魂,许多年过后,才踏着累累白骨,惨淡胜了。

那黄衫义子被他追杀得筋脉俱损,受死士护持,从此销声匿迹。

他满身伤病,携同样满身伤病的黑衣义子凯旋。

可圣上仍欲斩草除根。

赵王爷便献出一计,假称因言获罪,身戴镣铐,被幽禁在院中。

直至那罪子信以为真,把生死一抛,贸贸然跑来救他,四面埋伏一拥而上……终是、斩草除根了。

此后数年,他弃剑封刀,奉还兵符,由武至文,调去无足轻重的边陲,断鸡毛蒜皮的小案。

有腐儒说他一门忠烈,为他立起生祠。

可他低头自嗅,只觉一身朽骨,满身血污。

垂垂老矣时,终于有朝中旧友登门探看,提及当年那名反贼,说他极是可怜,当初是为了义父,这才扯了反旗,劫来粮草,送往边疆。

再到后来,赵王爷便受香火祭祀,烟雾熏蒸,凝成法身,入选鬼吏。

秦广王从履历册中挑中了他,说世间无人类他,无情无欲,冷面冷心,正适合安排到孽镜台下,做一名阴曹鬼判。

然而等赵王爷当真赴了任,已是硬骨俱软。

他终日四处打听,问自己是否愚忠,问横死战场的痴儿投胎何处,问忤逆谋反的孽子是否当真有真龙之命?

待他查探清楚,便开始血泪涟涟,心神恍惚。

未到伤心处,七尺男儿,宁将潺潺汗血捐尽,不折此生傲骨。

倘若真到了伤心处呢……

赵王爷渐渐便脊背佝偻,终日垂泪,口出软语,于二十年间,慢慢化作一只多情鬼。

他数名义子当中,有人不知争功,投胎之后,注定世世清贫,他想许他锦绣金屋,泼天富贵。

有人尸骨不全,不受香火,注定零落卑贱,他想还他无边宠爱,保全他痴笨天真。

有人生为真龙命格,被他愚忠所累,几度濒死,到头来受极刑殒命,生前成王败寇,满身污名;命中也断鳞折爪,由真龙堕为罪蛟。

纵使能投胎为人,生前要受言蛊之罪,死后要被鬼怪分食,他也极想护这人脱离苦海,拿命偿他,拿许多怜爱偿他。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拿自身许多功德去周旋改命。

好在阴间当差,每当满一年,都是一桩功德,一年到头,还能论功行赏,多发几成。

赵王爷早早把身上十全武功换作五十年功德,远离兵戈,一洗杀伐之气,为了再熬几十桩功德,求人铸了一只二十斤重的酆都铁箱,将情爱锁上,沉到忘川水底,总算能心平气和地断几桩案。

旁人见他手脚无力,休沐时木簪青衿,只道他是文官。

他前尘尽忘,也以为自己只提过刀笔,论过风月,欠过无伤大雅的情债,是以断案立祠的一介文官。

可自己早该猜到的,平日情至深处,也不过是垂着泪,勉强吟两句歪诗,世上哪里会有他这样不通词律的文官?

赵判官想到此处,石上才演练了一小半,再往后翻,皆是他兢兢业业、审鬼断案的过往。

赵杀拭了拭泪,从交椅上站起身来,魂不守舍地往揭榜之处走去。

走了老远,他忽然想起一事,似乎过往种种,渐渐地不再提及与那名黑衫义子的纠葛,也不知是何道理。

赵判官越想越是心惊,远远看见一只鬼影,连忙驻足,凝神一望,竟看见有一名玄色衣袍的武判官,腰身一握,背对着他站在三生路上。

第四十一章

赵杀往前走了半步,那鬼吏恰好回过头来。

赵判官看见那无双俊容,便如烈日炎炎当中,兜头浇下一盆冰水,猛地打了个寒战,隔了许久,才轻声试探道:“司徒……”

对方淡然应道:“家母复姓司徒,家父姓李,先生也可叫我李靖明。”

赵杀脸色惨淡,自言自语道:“你便是李判官。”

那司徒靖明把手一扬,一只朽得只剩白骨的魂鹰便长唳一声,落在他手臂之上。

四周阴魂来去,在三生路上屡屡回望,唯有这两位鬼差,久久伫立,相对无言。

等了许久,还是赵杀先苦笑了一声:“李判官,也是在等揭榜吗?”

司徒靖明望着远处阑干,微微一颔首,低声道:“不错,由小小鬼吏一步登天,这等好事,岂能错过?”

赵杀不由得双眼干涩,缓了一缓,方问:“那又是为何,特意去人间一趟?”

司徒靖明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轻轻笑了出来:“你难道不明白?”

赵判官却是不敢信,额角汗出如浆,攥紧双拳,细细想了一阵,才问:“莫非跟本官一样,是想了断情债?”

司徒靖明却是不置可否,把骨鹰推到自己肩头,抱臂而立。

他如今身为魂体,脸颊更是莹如美玉,双眸更是隐蕴流光,着一身玄色判官袍,多添了几分不食烟火的清丽色相。

赵杀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脑海中纷乱如麻,而后方问:“你也同本官一样,领了那令牌?”

司徒靖明居然轻轻一点头,当真答道:“不错,赵先生想必领的是地字二号牌,托生成闲散王爷;我先行一步,取了地字一号牌,这才有了将军虚名。可惜一样是障眼法,不及先生清闲,平日里还要镇守鬼路,勘察四方,缚未进轮回的孤魂野鬼。”

赵杀依稀记得自己从鬼路飘过,看见端端正正盖在鬼路当中的将军府邸。

这样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难怪自己每死一回,化作孤魂,都飘进将军府中。

难怪司徒将军双眼一瞥,都能看见自己的游魂。

想到司徒靖明世世手下留情,虽然看见他孤魂游荡,也未曾拿铁钩一勾,锁链一铐,轻率打入阴司,赵杀迟疑了好一会儿,终究挤出一个笑来:“那后来……为何突然换作了龙将军?本官在人间骤然寻不见你,委实……”

司徒靖明微蹙眉宇,旋而低声道:“我琐事已了,自然将令牌交回地府,换了龙判官赴人间当差。”

赵判官还想细问:“什么琐事?”

他刚刚出口,心中已然有些懊悔,自己处处追问,但世间许多事,不该刨根问底,更不该交浅言深。

那司徒靖明果然嘲道:“赵先生当真以为托生为人,嘘寒问暖,死去活来,就能将情债偿清?你为旁人斟一壶茶,到底是还一分债,还是加深两分纠葛,你当真算得清楚?”

赵杀许久未听过他如刀冷语,纵然把身形挺得笔直,脸上佯装镇静,唇色却微微发白:“既、既是如此,那又当如何还呢?”

司徒靖明半天才道:“到无动于衷之时,便是偿清了。”

赵杀听得惊怒不已:“岂可如此——”

司徒靖明眸光更冷,断然道:“讨债者无意取,欠债者无意偿,这便算是清了。”

赵判官想到一事,身形微晃,竟是不敢再看眼前这位同僚。

司徒靖明声音渐渐放轻了几分:“我便是这样做的。”

赵杀慌得后退了两步,想要把心意挪开,去看酆都水景,阴司风光,然而全副心神仍放在司徒靖明身上,听他淡淡续道:“你几番猝死,我冷眼而观;你与人纠缠不清,我依然如故;将军府中,你要来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