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愈发的大,仿佛无数蝴蝶义无反顾地纵身扑下。
无尽的落雪里,云杉如浪涛般起伏,随着“驾”、“驾”的声音,头戴斗笠的黑衣青年在雪地间纵马疾驰着,无数惊鸟扑簌而起。
而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灰色的身影在云杉林里急速地奔跃。
“喂!姓洛的!我说你追了我半天,有完没完?”
那灰色身影似是气急,连声音都拔高许多,回荡在林间。
洛孤绝依旧沉默,眼看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扑”的一声,马的前蹄突然往下一陷,瞬间没入了丈厚的积雪里!
马下坠的一瞬间,洛孤绝足尖一点,从马背上跃出,而后拉住缰绳,将马生生从雪坑里拉了出来!
正当他准备重新上马的时候,一道盘旋着的银光如练般划过,纯钧剑瞬时从剑鞘里跳出来,双剑交击,迸出灿烂的火花。
乍分还和之际,洛孤绝往后连退几步方才立定。
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一道细细的裂痕从斗笠间横贯而过,随后斗笠整个地裂开,洛孤绝缓缓抬起脸。
一时间寂静无比,仿若风声都停止,唯有细雪簌簌而下。
虽然猜测过洛孤绝戴斗笠的原因,但云杉树下的灰衣少年还是他的真实面容所惊——
并非丑陋得无法见人,恰恰相反,他有着一张俊逸无比的面孔,风仪落落,仿若玉山上行。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不是他的容颜,而是那一双眼睛,隐含茶色,在雪光的映射下,愈发剔透,宛如绝世的琉璃。
显然,他的身上流淌着西州的血脉。
“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个西州的蛮夷贱种。”看到洛孤绝的脸,灰衣少年蓦地开口,嘲讽道。
从外貌上看,小少年至多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灰衣束发,面容清秀无比,只是眼角一点朱砂,似是坠泪一般,莫名带上几分妖异。
“我偷你半块玉,你也追我半天,咱们算是扯平了。我这人不喜欢和蛮夷计较,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灰衣少年正欲离开,然而对方一柄长剑霍地出手,将他拦下。
长剑之后,洛孤绝的眼神冷如寒冰:
“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刺杀风使?为什么要拿他的玉?”
小少年挑唇:“不告诉你。”
洛孤绝眼色愈发冷锐,突然收起剑,小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对方如迅雷闪电般,猛地左掌击出!
小少年始料未及,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被抛了出去。他狼狈地委身在地,因为痛楚而蜷缩成一团,半天才缓过来。
洛孤绝一脚踩住他胸口,俯身看他,“以前有人告诉过我,如果别人没法好好和你讲话,那拳头就是硬道理。”
“你如果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会打到你回答为止。”
小少年一愣,似是没想到以洛孤绝的身份,也会有如此匪气的时候,不禁嘲讽道:
“这就是你们名门正派弟子,行事的作风?”
洛孤绝冷声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或许你对名门正派,也有什么误解。”
他揪起对方衣领,同时手掌暗运内力,就在一拳即将挥来时,小少年惊叫:
“别打,我说就是。”
洛孤绝松开手,小少年“扑”的一声掉到地上,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狼狈地站了起来,全然没有之前云杉树下的风度。
“我名萧怀光,神水门的门主萧逸是我父亲。至于你问的风使,杀他是因为——”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向后退去。
等洛孤绝察觉出不对劲,萧怀光猛地抽出缠绕在腰间的软剑然后握住,旋即足尖一点地面,凌空跃起的同时洒出一片银芒。
“——因为他本来就该死,而你,也去跟他作伴吧!”
春风化雨针?神医谷的绝学怎么会到他手里?
来不及思索更多,洛孤绝急忙挥剑格挡,趁着这片刻的间隙,萧怀光足下生风,转眼的功夫就奔出云杉林。
听到他的话,洛孤绝怒气彻底爆发,亦是施展开轻功追了过去。
片刻的光景,两人又交手了数次回合。
星落池泛着粼粼的波光,水面上,凌厉的剑气犹如闪电般纵横。
洛孤绝出招极为迅疾,而灰衣少年毫不逊色,他的武器乃是一柄薄薄的软剑,剑柄以银丝刻着“念炤”两字,挥动起来灵活无比。
眼看软剑就要扑到跟前,洛孤绝不慌不忙,纯钧剑流转出一道冷光,一招空山雨后,剑势如游龙般惊起,斩向虚空!
“当——”
纯钧剑再度与软剑碰撞在一起,悠长的剑吟声不绝于耳。
大惊之下,灰衣少年忙挽出数朵剑花回护!
然而还是迟了半步,趁着灰衣少年出招稍有凝滞,洛孤绝轻踏水波,纵身而出的刹那,剑光凝如流星!
萧怀光躲闪不及,纯钧剑从他左肩自上而下,带出一连串殷红的血珠。剧痛之下,萧怀光强撑着连退数十步,方才跪于岸边捂住伤口。
“我再问一遍,为什么杀风使。”
洛孤绝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萧怀光。
他向来冷静自制,然而此刻洛孤绝的眼神不仅狠厉,全身都带着浓重的煞气,仿若炼狱里归来的修罗。
“我刚刚已经说了,莫非你是聋子不成?”
事已至此,萧怀光不仅没有任何悔意,反而笑了一声:
“呵,我不妨再告诉你一次,像他这样的人,就不该活在这世上。更何况,只有他死了,我才能得到父亲的承认!”
他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洛孤绝,一字字道:
“我唯一遗憾的,就是未能杀了你,将完整的龙纹玉玦带回,好让天下人都知道,光明圣教的风使,是死于我之手——”
还没等他说完,怒不可遏的洛孤绝狠狠一脚踹向少年胸口,将他踹飞出几丈远。
正当他打算一剑了结对方性命时,星落池突然开始剧烈地翻腾涌动,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即将破水而出。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一泓碧水,只见湖面下的水域已然被游弋的黑影所占据,望之森然。
趁着洛孤绝分神之际,萧怀光唇角轻勾:
“不陪你玩了。”
他扬手丢下一枚雷丸,雷丸触地的瞬间,炸开大片白茫茫的烟雾。
发现萧怀光打算逃跑,洛孤绝正想追过去,下一秒,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星落池溅起数丈高的水浪。
水浪之间,一条赤金瞳孔的狰狞巨蛇,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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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
红衣的少女翻身下马。
当她顺着重明鸟的指引来到星落池旁,一场恶斗已经到了尾声。
旭日初升,瞬息万变的清光里,湖面溅起无数水花,一圈圈荡漾扩散的涟漪中,如同小山丘般伫立的金瞳玄蛇,愤怒地咆哮。
岸上,黑衣的俊朗青年浑身浴血,以剑支地,强撑着不令自己倒下。
赤红的鲜血顺着剑锋不停地流淌,在地上汇聚成一汪猩红。
然而即便重伤至此,他依旧摇摇晃晃,想要站起身。
不能死……自己还不能死在这里。
他答应过云炤的,一定会带着他回到中庭,决不能使他埋骨异乡。
见洛孤绝这般模样,金瞳玄蛇露出森森獠牙,迅速地朝他游去,准备好好享受一顿血肉盛宴。
死亡近在咫尺,洛孤绝未有任何闪避,只是摸索着捡起两块玉玦,努力地想要将它们拼凑到一起。
“喀”的一声轻响,玉玦终于恢复应有的完整,洛孤绝将玉玦紧攥于手心,再没有什么遗憾地闭上眼睛。
腥风扑面,金瞳玄蛇已然游至他身边,眼看就要张口咬下,未几,半空中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声响。
金瞳玄蛇警惕地立起半个身子,在看清来人后,不知为何,玄蛇突然缓缓退回水中。
一只通体火红,尾翼却洁白如雪的鸟俯冲下来,叼起洛孤绝手里的玉玦飞向前方。
“这是……他的玉。”
伴随着伶仃细碎的铃音,洛孤绝听见一个清丽的女声琅琅响起,如珠落玉盘。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因为双眼被毒气所伤,他无论看什么都朦朦胧胧,如隔着雾霭。
在这片朦胧的光影里,他只看到,红衣红裙的少女沿着岸边缓步而来,裙摆翩跹,金铃耀目,映衬着身后白雪皑皑的崆邙山,仿佛不期而遇的一场幻梦。
距离他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她止住身,伫立于水边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眸光盈盈,艳红轻纱如赤蝶翩然而舞。
天地俱寂,刹那风起,万倾碧波随风微微荡漾。
虽然看不清对方面容,彻底昏过去之前,洛孤绝仍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经听过的种种传说,九夷神女、瑶池姣姬、姑射仙子……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皎若明月。
多年以后,当他回首往昔,千山暮雪间的惊鸿一瞥,本以为是终点,不曾想竟成了宿命的开端——
如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却不知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