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花开空忆倚阑人(1)

夜凉风清,江面上水波轻荡,一浪浪拍打着船底。

她仿佛又听到他的叹息。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是啊,何忧何怖?

她记得,那年雪樱花开,他如往常那般站在树下,白衣散发,清俊无匹。她提着裙袂向他奔去:

“他们都说你武功高,我要你教我习武。”

他倚着树,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教你可以,可你若是学不好,以后传出去丢我脸怎么办?”

她一咬牙,道:“放心,不会丢你脸!别人若问起来,我才不承认是你徒弟——”

他一合扇子,敲她的头:“那怎么行?该叫师父,还是得叫的。这样好了,你以后用这个吧。”

她好奇看着他丢过来的银色流光鞭,“鞭子?怎么不是火铳?”

“嗯,流光鞭。”他抬头望着远方,目光寂静,“女孩子家家,还是用这些灵活的武器比较好看,我有位故人,一手软剑使得极漂亮。”

为了他这句话,她在镜湖旁不分昼夜地练习,任凭花开花落,似水流年。直至镇压朱夷国动乱,一战成名。

人人都说她的流光鞭狠厉,取人性命迅如追风,然而却无人得知,得胜归来的那日,想起战场尸横遍野的惨状,她惊惧得一夜无眠,蜷缩在雪樱树下等候他的归来。

一别生死两茫茫,浮花逝水,斯人再也不见。

冷硬的床褥之间,少女霍然睁开眼睛,伸手一摸,眼角依稀有干涸的泪痕。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梦到他,梦里他素衣如雪,展开折扇接住那一泓倾落的月光,微回眸看自己,唇边噙着淡淡的笑。

此时正是子夜时分,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候,空气里有湿润的水藻气息。

苏盈重新闭上双眸,想要将一些莫名的情绪赶出脑海,然而无论她在床上如何辗转反侧,依旧睡意全无。

寂静之中,船舱外忽然响起一线缥缈的乐音,清清寂寂,萧萧索索,仿佛冬日里的雪花四散。

左右也是睡不着,苏盈干脆披衣下床,循着声音,走出船舱。

到了甲板上,她才发现原是洛孤绝——浩瀚星空之下,他唇齿之间含着一片翠绿的叶子,靠着船舷安静地吹奏不知名的乐曲。

“这么晚还没睡?”苏盈忍不住开口。

他放下叶子,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淡淡地移开:“你没有穿鞋。”

闻言,苏盈一怔,随后哑然失笑:“这都被你发现了,你关注点还真是……”

“太明显,风一吹很难不注意到。”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和事,“晚上比较凉,回去穿鞋吧。”

苏盈耸耸肩,未曾理会他的话,就那样披散着长发,赤着白玉般的一双足走到他身边。沐浴着银白的光华,她微凝眸看他:

“刚刚是什么曲子,能不能再吹一遍?”

“没有名字。”洛孤绝摇头,“不过是小时候听过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吹起了树叶,曲调悠扬,带着不可莫名的哀寂。苏盈难得一见的没有多话,只是伫立于他的身侧,安静聆听着。

时光是如此寂静而漫长,漫长得仿佛一个光年。

一曲方歇,苏盈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洛孤绝忽然蹙眉,向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苏盈扭头,果不其然,一片漆黑的水面下响起细微的声响,仿佛隐藏着什么看不见的怪物。

她下意识地按住缠绕在腰间的流光鞭,往后退了一步。洛孤绝同样全身紧绷,警惕地凝视着湖面。

月影朦胧,江上有薄薄的雾气,而青山的轮廓在轻雾之中,亦是显得影影绰绰。

倏而,白雾转淡,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湖面水波荡漾。

洛孤绝与苏盈对视一眼——来了!

然而还未等两人出手,闪烁着碎金般浮光的涟漪之间,忽然无数碧绿的嫩芽破水而出!

这些绿芽成长得是如此迅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水面就被椭圆的碧叶所占据,随后,更多的茎秆从碧叶间抽出,顶端结着雪白的花苞,边缘凝有晶莹剔透的水珠。

星光熠熠,皓月当空,似有灯芯燃烧的细小噼啪声传来,离船只最近的一朵花苞从绿萼处裂开浅浅的细缝。

沐浴着灿烂的星月光辉,花苞颤巍巍地打开,层叠繁复的花瓣渐次舒展,舒展,盛放到极致时露出嫩黄的花蕊,无数细微的花粉随风飘散。

如同受到什么召唤,其余花苞争先恐后地绽放!

一瞬之间,云梦泽开满洁白如雪的莲花,花粉组成的淡黄尘雾在浩荡江面上氤氲,其间有无数流萤飞舞,暗光流转,仿若梦境中才会有的场景。

“我的天……”目不转睛地注视夜昙莲的盛开,苏盈喃喃自语,显然受到极大的震撼。

与苏盈相反,面对难得一遇的云梦泽盛景,洛孤绝神色平静,似乎并不热衷,或者受到触动。

许久,才听他轻声开口:“夜昙莲。”

“夜昙莲?”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苏盈的眼里有好奇的光。

“十五载等候,花开朝夕。”明明是极富诗意的句子,从他口中说出,却显得平淡无比。

凝望着夜色下的莲花,黑衣青年的目光遥远而深沉。

听到洛孤绝的话,苏盈双手撑着船舷,提起在延夏城听到的一则传闻:

“说起来,我刚到延夏城的时候,在云梦泽的岸边到处找兰花,无意间来到一个地方。”

洛孤绝没说话,只是微侧脸看她。

“就是一片……嗯,怎么说,有点凄清和荒凉的沙洲吧,沙洲不远处伫立着一栋朱红色的小楼。”

苏盈回忆着,向洛孤绝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象。

“那栋楼的门口还守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告诉我,这里叫做弦月楼,因为以前每到七月二十三日,天边升起下弦月的时候,楼里总会传来箜篌的乐声。”

“老人还说,弹箜篌的是一名绝世美人,虽然没人看到过她的真实面容,但当时的延夏城,却流传着‘一曲清歌抵万金’的说法。”

想起这个,苏盈遗憾地摇摇头,接着道:

“可惜等我偷偷溜进去的时候,什么绝世美人的画像都没有看到。只有一把落了灰的箜篌,和半阙褪色的屏风,屏风绘满了盛开的莲花,上面的题词就是你说的这句。”

听到苏盈的话,洛孤绝沉默不语,转头静静凝视江面。

想象着当年弦月楼主人的风采,苏盈不禁流露出几分神往,继续道:

“你说,弦月楼的主人,是不是也看过夜昙莲的开放?她又是为什么,每到下弦月的时候,才会弹起箜篌?”

面对苏盈的疑问,洛孤绝摇头,低声道:“不知道,我忘了。”

苏盈并没有留意洛孤绝的说辞,自顾自地道:

“我猜她一定是在等什么人,可惜……没有等到。”

“如果有一天,我喜欢上什么人,我一定不会等他。”

说话时候,苏盈微微垂眸,那双空如古镜的眼睛里,仿佛飘过千种流云的梦。她喃喃道:

“我会追他追到天涯海角,哪怕……为他死掉。”

洛孤绝怔了怔,默然片刻,转过身:“时间不早了,我回去睡觉。”

“不解风情的家伙。”苏盈小声嘀咕了一句,以手托颐,继续注视着夜昙莲的盛开。

垂云星海之下,莲花盛开如画,只可惜没多久,最初盛放的夜昙莲,花瓣开始一片片凋零,连带着碧绿的莲叶迅速地泛黄卷起。

随着它的凋谢,更多的夜昙莲也跟着枯萎。

苏盈还没来得及惋惜,忽有江风吹来,卷起漫天花瓣飘向天空,又纷扬而下,似是骤降的一场冬雪。

几片花瓣被晚风送到黑衣青年身上,他推门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耳边仿佛再度响起空灵的箜篌声,与女人叹息般的歌吟:

“永结无情之游,白首相期,缥缈云汉……”

他的手指不觉攥紧,良久,“吱呀”一声,合上了船舱的门。

月落梢头,等最后一朵夜昙莲枯萎,花叶幽幽沉入水中,苏盈方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

这一路走来,她越过白雪皑皑的冰山,行经荒无人烟的沙漠,又在这浩瀚无垠的云梦泽上,见到一场幕天席地的花开,却依然找不到他记忆里的沅芷澧兰。

时光逝如指间流沙,最后留在记忆里往往都是些模糊的印象,然而越是模糊的印象,就越是让人难以忘怀。

一如他之于她,故乡的雪兰,之于他。

总有些人一瞬间惊艳岁月,总有些人为这一瞬的惊艳,倾尽平生。

苏盈摸出怀里的细颈瓶,白玉雕花的瓶身犹自带有微热的体温,仿若某人隔世传递而来的温柔。

凝视着小小的玉瓶,她低低地道:

“我答应过你,会带你回到中庭,去看你一直挂念的雪兰花。现在我已经到了中庭,等我为你报了仇,把你葬在雪兰花下,你会开心吧?”

没有人回应她,唯有风从身边穿过,呜咽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