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定神,叶雪兰继续道:“后来的事,你们应该也都知道了,夫君背负着弑父通敌的滔天罪名,面对众人的愤怒,夫君自然是不认的,可偏生萧逸出来作证,说夫君刚从西州回来。”
“他虽没有明说,可字字句句都透露着,夫君与光明圣教有勾结!齐王氏也说,她从未让夫君前往西州!我替夫君辩驳,可别人都以为我是包庇夫君的罪行!”
回忆起那一幕,叶雪兰恨得牙痒,深呼吸一口气,方才开口:
“幸好族中长辈对夫君寄望深重,不愿相信他会犯下如此罪孽,决定先将他关入祠堂,等夫君的师父,风老阁主闭关出来后,请他一齐调查事实真相,再做发落。”
“那段时间里,我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洗清夫君的罪行,但却什么也查不出来,杀死公公的人剑法与夫君极为相似。”
“和师父相似?”苏盈不禁生出几分疑惑,“难道除我以外,他还带过其他徒弟?”
叶雪兰摇头:“是顾廷。当时他和萧逸一样,也在齐家当门客,平日里与夫君切磋的时候,顾廷刻意模仿他的武功路数,趁着公公病重,将他一剑穿心,而夫君回来正巧撞见这一幕,与他打斗起来。”
“打斗之中,夫君虽然刺伤顾廷的左手,但也没能抓住他。当时刚入夜,顾廷黑衣蒙面,夫君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而齐家上上下下,都知道顾廷只会用刀,因此竟无一人怀疑到他头上。而我也是来到神水门以后,从顾廷和萧逸一次醉酒后的谈话中,才知晓是顾廷干的。”
“夫君年少成名,人人都说他天资卓绝,对他称赞有加。可又有谁能想到,夫君出事之后,那么多人里,只有我一个人替他辩解……”
说着说着,叶雪兰闭上眼睛,泪水再度潸然而下。
“几日之后,我去祠堂给夫君送饭,从下人的谈话里,意外得知有人要放火烧祠堂,我慌忙赶去给夫君报信,后来才晓得那是齐王氏的毒计——他跑了,就是畏罪潜逃,他不跑,就会被火烧死!”
“夫君那样聪慧的一个人,何尝猜不出那是害他的人的计谋,他宁可自尽,也不肯逃跑坐实自己的罪名。谁知道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夫君突然狂性大发,差点伤了我,现在想来,大概就是血毒所致。”
“很快,齐王氏听见动静,带着族中长老与七绝宗派的一众掌门赶到,众目睽睽之下,夫君接连打伤昭天门、星曜派、玉清观和梵音殿的掌门,还有承剑山庄的庄主。等夫君清醒过来时,大错已犯,即便风老阁主亲自出面,一切也再无回天之力。”
“我知道那不是夫君的本性,因此替他挡住追兵,让他赶紧离开,最后,夫君终于听了我的话,让我等他回来。夫君走后,我因为助他叛逃,被父亲和两位兄长强行带回神医谷,禁足家中。”
“回到神医谷,我便发现自己怀了孕,叶家的人无不是世代行医,怎会看不出我身体的变化。可世人皆知夫君是弑父通敌的叛徒,罪孽深重,这个孩子若是出生,必定会成为叶家洗刷不去的污点。为了家族声誉着想,父亲和族中长老商议过后,决定替我拿掉孩子。”
“我跪在父亲面前哀哀恳求,一跪就是整整七日。最后,父亲终于松了口,从此世上再无叶三小姐,有的只是黄土一捧,枯骨一具。”
叶雪兰嘲讽地扬起嘴角:“——我亲眼目睹了自己的葬礼。”
听完这一切,苏盈与洛孤绝,还有叶初都陷入沉默之中。
许久,苏盈终于开口:“那你……为何不去西州找师父?”
“你怎么知道我不曾去西州找过他?”叶雪兰怆然地摇头,满目凄楚,“那时我从家中出来,刚到鸣玉关,便听说西州和北疆起了冲突,几经打听,总算知道夫君奉光明圣教教王之命,率兵镇守迦煌城。”
“然而我几经辗转,好不容易到了迦煌城,所有人都告诉我,他死了,阿炤死了,我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死了……”
叶雪兰声音颤抖着,仿佛再度想起,知道云炤逝世的消息时,自己的悲痛欲绝。
苏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在天之宫的时候,也曾听教里的老人说过此事。当年北疆进攻西州,齐光以一人之力,率领满城老弱妇孺,镇守迦煌,粮草衰竭之际,设计假死,诱敌深入,令北疆的主将元气大伤,最后等来哥哥与夜凉国的援军,从而一举扭转整个战场的情势。
也正是这场战役,奠定了齐光与哥哥在西州的赫赫威名,分别获封风使与雷使。
只是,又有谁能想到,那时齐光为了应敌的计策,却造成了他与叶雪兰一生的错过?
“可……你回到中庭,也不该嫁给萧逸啊……”
苏盈声音越说越小,她想说复仇的办法那么多,何必要选择最折辱自己的一种。
“我要为夫君报仇,不管用什么办法!为什么我夫君死了,他们还活着,那些诬陷过他、伤害过他的人都还好好活着?!”
叶雪兰语声凄厉,字字泣血,句句带泪,似是在质问上苍的不公。
听到她的质问,苏盈设身处地代入当年叶雪兰所处的境遇之后,不得不承认,即便是自己,在面临被家族放弃,腹中还怀着未出世的孩子,复仇的对象却是整个神水门,以及与神水门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拥有齐王两家势力的齐王氏,她不一定能做出比叶雪兰更好的选择。
只是,只是啊,阴差阳错,造化弄人,齐光惨死异乡,叶雪兰一夜白头,本应是最无辜的萧怀光……往后的余生,都将生活在弑父的阴影里。
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却依然坐于高堂之上,享受无边太平。
这场持续十多年的报复,根本没有人是赢家。
就在所有人都为十多年前齐光被害的真相而沉默,叶家好几名属下突然急匆匆赶过来,禀告叶初道:
“少主不好了,岛上的药人似乎、似乎又增多了!”
闻言,叶初一惊,环顾一圈,果然如属下所言,远处的建筑与树丛之间,再次浮现出许多闪烁的红光。
“怎会如此?”看到那些红光,苏盈愣在原地。
“我去赤羽堂的时候,看见地牢里还关了许多药人,只怕……”洛孤绝略一思索,道,“有人在暗中捣鬼。”
叶初认同洛孤绝的看法:“先前我去追那个放暗器的人,发现他对神水门地形极其了解,只怕就是他干的。”
“齐王氏的人?”想起萧怀光中鬼门昙花之际,自己在屋顶上看到的黑影,苏盈下意识地道。
“有这个可能。但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纠结这个,赶紧上船离开,否则等那些药人都过来,就麻烦了。”叶初扶起昏迷不醒的萧怀光,然后看向叶雪兰:
“姑姑,如今萧逸与顾廷已死,你随我一同回神医谷吧。齐王氏的账,日后我定当想尽办法替你算。”
听到叶初恳切的话语,叶雪兰默然一瞬,忽而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臂。
“十几年的时间过去,没想到当初那个只会绕着我要糖吃的小孩子也长这么大了。大哥二哥,还有父亲,这几年过得都还好吧。”
叶初沉默着,不知该不该将祖父三年前就已去世的消息,告诉叶雪兰。叶雪兰也没有多问,只是转身嘱咐了侍女阿青几句。
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阿青面露难色:“夫人,您真的要……”
“去吧。”叶雪兰的语气温柔而决绝,“我准备这么多年,不就是为这一刻吗。”
阿青微地一声叹息,终究还是依照叶雪兰的吩咐,带了几个护卫,匆匆跑向不远处的幽兰轩。
片刻之后阿青又重新回来,脸色惨白,几名护卫也都是大汗淋漓,浑身上下一股硫磺与硝石的气息。
接触到其他人疑惑不解的眼神,叶雪兰神色平静地解释:
“当初修筑幽兰轩的工匠告诉我,岛下有一个很大的溶洞,这些年我按照夫君留下的方法,暗中派人研制黑.火.药,将其埋在溶洞里。日复一年,年复一日,想来里面的火.药,应该足够炸沉神水门了。”
“你们走吧,阿青刚刚已经启动机关,不久火.药就会爆炸的。”叶雪兰淡淡道,“药人逃不出去,而岛上所有的活物,也都逃不出去。”
听到她的话,众人不觉哑然,苏盈心底甚至隐隐生出一丝钦佩,她忽然觉得,即便洛孤绝与叶初等人都没有过来,仅凭叶雪兰一人之力,只怕也能让神水门天翻地覆。
不过,很快她又有新的疑问,禁不住道:
“那你何苦大费周章找我们过来,直接炸死萧逸他们不就完事了。”
听到她的问题,叶雪兰冷笑:
“我为何要让他们死的这样痛快?比起直接炸沉整个神水门,我更愿意让萧逸和顾廷两个人亲眼看着,他们是如何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他们多年来的付出是如何付诸东流,他们为之呕心沥血的神水门,是如何变成人间地狱!”
听到她的话,苏盈心想,你的目的倒是达到了,萧逸和顾廷是死得不痛快,可我和洛孤绝一路走来,也不怎么痛快啊。
不过苏盈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没有真正说出口。
一旁的阿青则插话,替叶雪兰解释道:“小姐之所以这样煞费苦心,就是因为她不愿让小公子有任何闪失,只可惜……”
阿青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其实按照小姐原本的计划,萧逸疯魔后,凌霄阁的人会先赶到神水门吸引顾廷的注意,方便自己暗中下毒。
只要顾廷一死,神医谷的人便会过来,接小公子回家,同时告知小公子身世。等哪天小公子接受事实了,就可以前往西州与齐光相认。
哪曾想,千算万算,终究是低估了萧逸与顾廷的手段……
叶雪兰转而看向洛孤绝,实际上她也没料到凌霄阁竟会派洛孤绝来此。
当年的变故里,云炤的师兄,灵飞宗的宗主岳君霖一直袖手旁观,直到最后,都不曾出面。
唯有风老阁主在出关以后,得知云炤身败名裂,远走西州的事实,禁不住仰天长啸,极度的悲痛之下,风老阁主选择隐居深山老林,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
最开始的计划里,叶雪兰甚至已经做好如果凌霄阁不来人,她便直接引爆黑.火.药,炸毁神水门的打算。
事到如今,岳君霖既然选择让洛孤绝前来解决此事,是不是意味着……
她心念电转,看向洛孤绝:“如今背后的真凶已经查出,怀光以后就拜托你了,而齐王氏……”
她深深地凝视着洛孤绝,知道她的意思,洛孤绝点头:
“我已立誓,此生定当倾尽一切,为云炤复仇。”
叶雪兰没再说话,只是对他再度行了一个大礼:“多谢。”
叶初一直旁边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之间,他又想起几年前自己死里逃生,回到家中时,听到父亲对他最小妹妹的评价:
“你问你姑姑?她可一点不像我们家的人,虽是出身于神医世家,性格却烈焰如火,紫衣银剑,英姿飒爽,若为男子,只怕是不世之将才。”
即便容貌不复,武功尽失,骨子里,姑姑也依然是父亲口中那个烈焰如火的叶三小姐。
而这样骄傲无匹的她,又是在怎样的心态下,易容改面,忍辱负重十多年,只为有朝一日,能给夫君报仇雪恨?
叶初不敢想,也不愿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