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表的温度在逐渐升高,第一声火.药爆炸的声音传来,叶初果断抱起萧怀光,对叶雪兰道:
“姑姑,我在前面等你。”
叶雪兰颔首,道:“你去吧,我马上就来。”
听到叶雪兰的承诺,叶初稍微安心,向阿青使了个眼色后,便带着一众属下抓紧时间上船。
洛孤绝看了看船只,又看了看苏盈,也是道:“时间不多了。”
苏盈犹豫地注视着叶雪兰,不知为何,她总有一丝不安。
如今的叶雪兰,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到让她……有些害怕。
“说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是夫君的徒弟,按理说,应该叫我一声师娘。”叶雪兰微微一笑,笑容如清晨柳叶上的露珠,美得易碎。
看见她的笑容,苏盈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些,低声回答:
“苏盈,不过在西州,除了师父以外,很少有人这样叫我。”
“苏叶桥头月满川,盈盈秋水浸星河。很美的名字。”
叶雪兰随口吟出半首绝句,语气轻松,半晌,又轻声道:“谢谢。”
爆炸声再度传来,阿青拉了拉叶雪兰的衣袖,提醒她:
“小姐,我们走吧。小公子他们还在船上等你呢。”
叶雪兰简单地“嗯”了一声,又对阿青道:
“我有些疲累,你先和他们一起,让我一个人慢慢走吧。”
阿青摇了摇头,挽住叶雪兰,固执道:
“奴婢陪着小姐,当初从神医谷跟着小姐陪嫁到齐家,奴婢就应该一直呆在小姐身边,不然那些年小姐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后来若不是小姐,奴婢被劫到神水门的时候,也早被炼成了药人。”
见阿青执意如此,叶雪兰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任由她扶着自己。
看到叶雪兰有阿青陪伴,苏盈彻底打消顾虑,跟在洛孤绝身后,跳上了甲板。此时天刚破晓,苏盈忽然听见隐约的歌声,她不禁回眸向身后看去,原来是叶雪兰。
只见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握紧折扇与瓷瓶,在清晨的薄雾里,由阿青搀扶着,缓缓走向江岸旁停靠的船只。
往事如同潮水,一浪浪打来,伴随着这阵歌声,叶雪兰仿佛穿越数十载漫长的光阴,重新变成那个紫衣银剑,名满中庭的叶三小姐。
“——搴舟溪中游,岸汀生兰草。”
春日的清晨,她与一群女伴约了骑马,却在九曲溪边,初次遇见与风老阁主下棋的云炤。
也是年少气盛,她在马上远远看了棋盘一眼,便对身边同伴不屑道:
“穿白衣服的,肯定要输。”
哪曾想这句话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入了正在下棋的两人耳里。风老阁主笑起来,捋着胡须,对云炤道:
“听到没,那个姑娘说你赢不了呢。”
“哦?”他站起身,却不再看棋盘,而是转向她,“姑娘既然如此会看棋,不如就猜猜,倘若你我对弈,谁能赢?”
当着一众女伴的面,她脸皮薄,下不来台,直接翻身下马:
“比就比,谁怕谁!”
从小家父教诲,又得名师指点,她自诩棋艺无双,本以为很快就能结束,却不想对方的技艺同样高超。
黑子如车,白子为将,她攻他便守,腾挪自始,时尖镇虚,竟是半分便宜也没落着,一战便是三日。
局尽天将晓,残星数点明。
正当她眉头轻蹙,对着棋盘苦苦思索的时候,他却忽然微笑起来,一挥衣袖,将所有棋子尽数扫落。
好不容易想出破局之法,她心下懊恼,语气里都带上几分火气。
“你干嘛?”
谁想到他右手微曲,衣袖优雅地垂落,向她拱手行礼:“我输了。”
她错愕看他,他却笑意深深,看得她双颊如火烧云般通红无比。
三日对战,她赢了一盘棋,却输了一颗心。
“——采兰环双袖,云书寄远道。”
凉凉的夏夜,她正在院中晾晒着草药,忽而风声微动,发上似是被人簪了一物。
等拿下来一看,忍不住惊呼出声:“雪兰花?”
皎洁的月光下,洁白的兰花如霜似雪,暗香幽幽。
回过身,正看到他坐在墙头,折扇轻摇,声音清朗:
“若我赢得七绝大会的魁首,你便嫁与我为妻。”
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故意瞪他:“你想娶,我就要嫁?”
“你会嫁的。”他一合折扇,胸有成竹。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七绝大会召开的时候,名家汇集,英雄豪杰多如过江之鲫。
他夺魁之际,她在台下看着,心脏几乎要跳出来。隔着重重的人群,他在高台上向她投来含笑的一眼。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转身朝着她的父亲,撩衣下跪,坚定的话语掷地有声:
“在下齐光,愿以十里红妆,倾城为聘,迎娶叶三小姐过门!”
“——登舟望旧乡,旧乡路迢迢。”
秋高气爽,出嫁的那日,晴空万里,锣鼓喧天。
从神医谷到延夏城,共有数千里之遥。远离故土,双亲分别,本应是泪水盈睫,然而看到他的瞬间,心中一切不安都烟消云散。
红烛帐暖,懒起画峨眉,成亲的次日,对镜顾盼之际,她瞥见到他的扇子,拿过就要写诗。然而想了半天,却只想起家乡的一首民谣。
他也温和,任由她胡闹,可诗文写到一半,她又放下笔,赌气道:
“这诗后半截不好,不写了。”
他笑着摇头:“世间事本就难得圆满,你我相遇,又得相守,便已是难得的圆满,何惧这小小的不如意?”
“可……”她欲言又止。
“雪兰,人之一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求而不得本是常态。”他认真看她,“但只要曾经倾尽所有努力过,抗争过,纵使最后得非所愿,一生也可谓无悔矣。”
听到他的话,她轻叹口气,重新执起笔:
“那好吧,听你的,我把它写完就是了。”
往后的日子,他舞剑,她便抚琴,他写诗,她便磨墨,若是兴起,两人还会在开满雪兰花的院子里比试一番。
琴瑟和鸣,佳偶天成,那几乎是她人生中最完美的光阴,完美到仿佛阳光下的泡沫,轻轻一戳就碎。
“——相忆难相依,魂梦诉离谣。”
冬雪纷飞,冲天的火光里,她满面泪痕,极力地将他推了出去。
“走啊,快走……”
来不及作分别,追兵便已赶到,策马离去之前,他道:“等我。”
昨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却已如隔世般遥远。
这么多年来,她也曾怨恨过,为何明明他没有死,却一直不肯遵守诺言,来中庭找她,原来,原来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非君负我,是我负君!
“……相忆,难相依,魂梦……诉离谣。”
轻声哼唱着歌谣的最后一句,叶雪兰白衣如缟素,白发如霜雪,就在即将登船的刹那,她突然一把推开阿青,朝着云梦泽纵身一跃!
变故突如其来,随着阿青撕心裂肺的一声“小姐”,冰冷刺骨的江水瞬时将所有湮没。空荡荡的水面,只回响着一句:
“云炤,兰花不会开了,再也不会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