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问此间(三十八)

“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鬼母喉间,发出嗬嗬作响的嘶哑之声,“什么都……不懂……”

刘扶光推开晏欢的手臂,晏欢不欲放人,让他靠近鬼母,刘扶光执意拿开,走近哔啵燃烧的残骸。

“你不是自愿受供奉的,”他低声说,“我知道。”

“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什么……”鬼母呼哧呼哧地笑了起来,“少在这儿假惺惺的,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

固然濒临散灭的境地,她语气中浓烈的怨毒,仍然如同永不止熄的鬼火,烧得人心口发麻。

刘扶光有片刻的沉默,他说:“我不会妄自评判……”

鬼母扭曲地笑道:“你若有心,就来我的记忆里看个究竟,也让我瞧瞧……”

她骤然闭口,死白的喉咙苦苦哽了半晌,一大口黑红色的血块从下巴上涌下去。

“……也让我瞧瞧,你是真善,还是伪善!”

人死后魂魄不散,本就证明这人的怨气强盛到了一定程度,更不用说九子母这种被当成神明参拜的厉鬼。修士最忌尘缘绊身,没人会傻到这个程度,敢进入污秽鬼神的记忆一探究竟的。

她原本只想将眼前的道士大肆嘲笑一番,不料刘扶光丢开宝剑,上前几步,真的将温暖的手指,无比轻柔,同时毫不犹豫地按在她的太阳穴。

“好。”他说。

晏欢急忙喝道:“扶光!”

但刘扶光的动作太快,他没有听见晏欢制止不及的声音,他的眼前瞬时一花,坠入了浓如灰酱的迷雾当中。

记忆其实是不可靠的见证者,人看一样事物有千百种想法,就同时有了千百种不同的回忆,而面对一个极尽偏执,极尽暴虐的鬼灵,常人更不可相信他们的叙事。

不过鬼母的记忆,倒不见什么扭曲异常的地方,只是颜色十分黯淡,像一出由黑白灰三色组成的剧目。

刘扶光已经看到了剧目里的主人公。

不大不小的村庄,旁边穿过一条平静的河流,微风吹过,麦浪在农田里翻滚,实在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田园风光,就在这一天,村子里吹吹打打,娶进了一个新媳妇。

暗色的喜轿载着新妇,像一点大而凝重的污渍,新郎欢天喜地,面目却是模糊不清的。新娘被背下了轿子,跨过火盆,被一堆呵呵大笑的男女老少团团包围着。

“新娘子取盖头喽!”淌着鼻涕的小子拼命起哄,新郎挑起盖头,他和刘扶光都看到了一张年轻少女的脸,涂了过多的白霜,抹了太厚的口脂,几乎像一张沉重掉粉的面具,遮盖着她的一切喜怒哀乐。

“新娘子真美呀!”大家都这么说。

掀了盖头,众目睽睽之下,新娘是要当堂被公公婆婆相看的。喜婆乐呵呵地绕着新娘晃悠了三圈,冷不丁地甩出一个巴掌,有力而响亮地拍在少女的臀部,大声道:“这么大的胯,是个好生养的哩!”

围观的众人哄堂大笑,新郎自豪地咧大嘴巴,新娘则安静地颤抖着,不发一言。脂粉刷得那么多,也分不清她的脸是不是涨得跟猪肺一样,她只是垂下了湿润的眼睫毛,隐隐约约,似乎是个要哭的样子。

热闹的酒席持续了一天,入洞房时,惯例叫新娘吃了生饺子,再问生不生。婆婆是个强势的妇人,硬叫新娘子吃了整四个生饺子,寓意事事如意,生上加生,新娘子低眉顺眼,也都承受了。

直到入洞房前,新娘子洗干净了脸,刘扶光才看清她的本来面容。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细眉细眼,一口不算整齐的米牙,想来是嘴唇略薄了些,娘姨才给她涂了过量的胭脂。

“……”新郎的嘴唇开合,吐出两个字,刘扶光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咱们睡吧!”

他的眉头一直皱着,这时倒微微一松。

是了,新郎叫的那两个字,应当是新娘的本名,只是被记忆糊掉了,或许身为鬼灵,九子母也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的过程,刘扶光不能看,更不愿看。木床很快就使劲儿摇晃起来,震得嘎吱乱响,声音大的刺耳,夹杂着女人时断时续的啜泣,一对粗糙的喜烛噼啪爆着灯花,烛泪映着窗口,混浊得像血。

尽管他现在是旁观者的虚幻状态,还是闷地想换空气。刘扶光转开视线,去到外间,却突然惊愕地看见,天上的月光洒下,照着一堆正蹲在窗户底下听墙角的妇人婆子。她们一边听,一边毫不避讳地大声点评,嘻嘻地嚷着“好大的力气”“新娘子好福气”之类的荤话。

……什么鬼毛病!

刘扶光的眉毛拧得更紧,农村的小院简陋狭窄,他站在这里,亦觉得天与地都朝他挤压下来,窒息得只想让人离开。

他突然想到了晏欢,倘若那个混世魔星在这里,不知要为着自己的表情碾死多少人。接着,他的念头再一转——这样的愚昧之恶,想来也是组成晏欢的一部分罢……?

熬过了新婚之夜,新娘子脱下喜服,换上家常的粗布衣服,到这会儿,她就不能再叫新娘子,要改叫新媳妇了。

新媳妇伏低做小,谨小慎微地与丈夫、公婆磨合了一些日子,渐渐流露出了一些本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特性。年轻的姑娘爱花爱俏,在婆婆苛刻高压的日常打骂下,她笨拙地摸索着经营婚姻的道路,学着讨好丈夫,讨好公婆。她像村里的媳妇那样梳辫子,田垄间休息的时候,偷偷地听她们是怎么“把家里那口子抓在手心里”的。

看不清面目的丈夫开始待她好,因为“疼媳妇是有本事的男人该做的”,小家逐步走上正轨,她开始变得爱笑,走路的步伐亦轻快起来,仿佛带着一阵风,一阵带着花香的风。

生活好过起来了!新媳妇干劲十足,在家里抢着干活,在田里不偷懒,勤勤勉勉,坐在厨房的地上,吃起全家人的剩饭来,也更觉得香甜。

然而就在这时,村里不知为何流传起了有鼻子有眼的谣言,说什么呢?说新媳妇不检点,定是在外面偷人了!

证据同样码得整整齐齐——新媳妇整天笑呵呵的,到底在乐些什么?正经的妇道人家,光是操持家务、劳作农田,就已经累得够呛,谁像她一样,天天摆个轻浮的笑模样?可见其中必定有鬼。再一个,她小小年纪,为什么吃那么多,喝那么多?猪都知道女人家的食量是很小的,她这摆明在厨房里开了小灶,偷偷给别人做了吃食。

更有强力的铁证,说她一点不知羞耻,见了男人,完全不知道害臊避嫌,反而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人家,这成何体统?还有礼法风气可言吗?

风言风语,一夜传遍村落,对于年轻的新媳妇来说,简直是灭顶的大灾。公公铁青着老脸,恨毒地瞪着新媳妇,眼神在她青春光滑的脸蛋上剜来剜去;婆婆气得大骂了一百遍骚蹄子、浪蹄子;丈夫呢,丈夫没说一句话,他干脆地取出了一根去了杂枝的柴火棒,递给他的亲娘。

“不守妇道,就是该打!”

新媳妇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给自己争辩,但婆婆抓起柴火棒,劈头盖脸地就往她头脸上砸去。

居然还敢分辩?分辩就是顶撞,顶撞就是大罪!新媳妇,你不孝忤逆,是该死了!

打烂你这张没遮拦的贱嘴,打烂你这张勾引老爷们儿的贱脸……婆婆边骂边打,为了不让她躲避这趟责罚,丈夫和公公一拥而上,合力按住了她的手脚。

到了后半夜,响彻左邻右舍的惨叫和打骂声,终于停下了。

新媳妇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差点这样死去。新妇过门没几天就暴毙,传出去实在不好听,婆婆勉强给灌了几天的汤药。

或许还是年轻,恢复能力强,新媳妇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总算缓过来了。

她躺了个把星期,村子里的流言也最终有了结果:原来是村口一个无赖泼皮,惯会在女人身上过嘴瘾的,传了几天的污言秽语,终于坐实了新媳妇的罪名。

知道全家人错怪了妻子,丈夫先是沉默,后来又释怀了,媳妇嘛,跟骡子一样的,要疼更要训,要不然女人就会爬到男人头顶作福作威了;婆婆则更加得意洋洋,她早看新媳妇不顺眼,这下总算能给这个小蹄子立规矩,好好杀杀她的威风了。

新媳妇一能下地,立刻便去田地里干活,农家是养不了闲人的。

兴许是可怜她的遭遇,也有别人家的媳妇来跟她搭话,新媳妇脸上还肿着青一块、紫一块的瘀血,眼神木然,别人说什么,只敢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这么着,倒是顺眼多了,”好些妇人评价道,“看看,规矩还得立!”

新媳妇过门一年,她正与村里另一个媳妇结伴去田垄上送饭,突然间,旁边冲出一群挥舞着木棍、扫帚的壮年男子,揪住另一个妇人,即刻便是一顿好打。

妇人措手不及,饭菜滚了一地,她也滚在地上,被痛殴得嚎叫。新媳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大喊救人,赶紧有人把她拉到一边,好笑地制止她。

“这是在拍喜呢!”那人笑道,“谁家的媳妇几年生不出孩子,她男人不高兴了,就得请人来拍喜,你别多事。”

男人们下手愈重,一面拳打脚踢,一面吼叫:“生不生!生不生!”

新媳妇吓得手脚冰凉,她觉得,那声音活像野兽的狂笑。其他人看出她的畏惧,便安慰道:“你别怕,赶明儿呀,你生个大胖小子,你男人会更疼你的!”

新媳妇呆若木鸡,一声不吭,按照拍喜的惯例,只要女人的丈夫出来散些瓜子枣子,再说些道谢的话,拍喜的男人也就散了,可那些男人踢打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妇人面如金纸,口鼻耳内俱溢出血来,她的丈夫才不慌不忙,姗姗来迟。

“辛苦,辛苦!”男人礼貌地笑,“辛苦大伙儿了。”

男人们当即停了拳脚,客气地回礼,然后点点头,就此散去。妇人的丈夫弯下腰,将其随意地扛在肩头,转身便回了家。

没过两天,那媳妇在拍喜的时候伤得太过,以致重伤不治,死了。那家男人遗憾归遗憾,同时也放出了打算新娶的消息,四邻又是一阵祝贺,说“升官发财死老婆,都是人生喜事”。

新媳妇怕得睡不着觉,她盯着天上的月牙儿,默默地流泪哭泣。

她不想被人当街打死,不想成了那些人嘴里的“喜事”!

她更加软弱可欺,以为这样就能让丈夫公婆记着自己的好。许是日思夜想,对月祈祷的缘故,就在第二年,丈夫对她的表情越发不善的时候,她怀孕了。

全家喜气洋洋,她也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婆婆更是难得给了她几天的好脸色,还为她煮了稀罕的鸡蛋,蛋黄挟到儿子碗里,蛋白挟到媳妇碗里。

然而九个月后,她生产了,生的是个女胎。

新媳妇气若游丝,瘫在床铺上,她竭力起身,看了胎膜还没去掉的女儿一眼,便昏了过去。

这是她看女儿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你……把大宝放哪里去了?”

事后,她含泪吞声,低声下气地问丈夫。

“送给河神享福去了!”

丈夫在床上一翻身,没好气地回答。

她心如刀绞,眼前发黑,仿佛死了一般寒冷。

他们的女儿,她的女儿,刚出了娘胎,就往那冰冷刺骨的河水里飘着,再沉下去、沉下去……

第三年,她怀了第二胎。

有了头胎的前车之鉴,婆婆吸取了教训,很警惕,不再给媳妇吃什么好东西,顶多管饱。丈夫的语气亦带着威胁,他说:“你最好给我生个儿子,不然……”

不然什么,他并没有说。

然后生了,又是个瘦小的女婴。

丈夫掰折了妻子瘦骨嶙峋的手指,撕走哇哇大哭的婴儿。平静的河面上,传来水花四溅,咕咚的一声响。

新媳妇不再有盼头,唯有恨,强烈的恨,从里到外熊熊焚烧着她!

丈夫捏起拳头,色厉内荏地叫嚣道:“你想造反?!”

新媳妇不再说话,从前她摸索婚姻之道,现在她摸索着山上的毒花和毒草。村里人看见她行踪诡异,立刻偷偷通报了她的丈夫。

“你媳妇好像疯了哩!”

疯了?

疯掉的女人,自然是不能再留的。

丈夫马上有了计划,临近黄昏的一天,新媳妇回到村子的第一时间,便撞上了前来“拍喜”的男人们。

她终究没能逃过,之前的妇人好歹撑了两天,她却刚刚生产完,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当场就不行了。丈夫把她提溜回家,和父母商议后事。

“祖坟?”婆婆尖锐地叫唤起来,“这种小贱人,还想入咱家的祖坟?!你说说,她来咱家几年,跟掉进福窝窝有什么区别?不短着她吃,不缺着她穿,她倒好,生了两个赔钱货不说,还想报复咱们!要我说,直接卷了席子,给她扔到后头的河里,喂肥了鱼虾,咱们还好捞一些。”

丈夫闷声答应了,正要去拿草席,婆婆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儿子。

“等等!”她高声道,随即隐秘地压低了声音,“扔她之前,我还要你做一件事……”

“娘!”丈夫闻言大惊,“这、这不好吧,这要折寿的呀……”

婆婆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你懂什么!你一个大小伙子,阳气是最重的,你非得用你这身阳气,压一压她那个晦气的肚子不可!要不然,你再娶了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就不怕继续倒霉,继续生赔钱货?”

丈夫被她说动了。

“那……那好!”男人一咬牙、一跺脚,家里找不到,他就去村口折了根手腕粗的槐树枝,用刀削得锋利无比。公婆扛着媳妇奄奄一息的身体,他提着那根尖木桩,一前一后地来到河边。

新媳妇嗬嗬喘息,绝望地看着他,自己曾经的枕边人。

“下辈子投个好胎罢,”丈夫简短地说,“我们也不亏欠你的。”

尖锐的木杆,狠狠捅进女人柔软的下腹,一头进,另一头出。连着凶器,河水泛起血腥的涟漪,摇晃跌宕了好一阵子,还是慢慢沉寂了下去。

刘扶光见证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

这条深河平时就是他们遗弃女婴的地方,积年累月,业债与罪孽本来便多,水底为至阴所在,新妇死于黄昏与夜晚交接的时刻,又被一根槐木穿腹而死,还活着的时候,怨恨便要将她吞噬了……

种种不祥的因素加在一起,她要是不变成厉鬼,刘扶光的名字便倒过来写!

果不其然,新妇死后,第二年的同一天,向来平静的河流突发水患,淹没村庄、吞噬生者。一家三口在爬上屋顶呼救的时候,厉鬼如影随形,追上了仇人的行踪。

这一出世,便可以引动自然异象的鬼,慢慢地、活活地生吃了这三个人,又用鬼气扯着他们的命脉,让他们想死也不行。她先吃前夫,将公婆的眼皮俱割了,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遭难。

前夫吃得剩一半,人还活着,脊椎还能带着下半身的白骨喀喇扭动,接着,她再吃公婆。就这样磨死了三个人,连魂魄亦吞尽了。

全村的生灵统统死光,这样大规模的伤亡,立马引来了修道者的关注,周边的城镇同样闻风丧胆,惧怕女鬼来吃他们。

与此同时,一位没有名字,亦看不清长相的修士来到了这附近。他并没有收了这个厉鬼,恰恰相反,他为厉鬼做了一块神位,取了“九子母娘娘”的名号,告诉周边的城镇,只要参拜九子母娘娘,供以自己的血,妇人就能生下男胎,百灵百验。

自此之后,鬼母便逡巡在人间的城市。她享用血食,吞吃着凡人的信仰与气运,再收走那些不受期待的女胎。

实际上,她并不是“保佑生子”的鬼神啊,她只是遵循了信徒的愿望,不再使他们生出女儿,可怜的女儿,可恨的女儿,可以被随意抛弃,随意杀死的女儿。

记忆结束了。

恍若浮生一梦,刘扶光蓦地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晏欢惶急得发白的脸孔,他伸出手,摸到自己落了满脸的泪水。

他从晏欢的怀里坐起来,望向身上抱满了婴儿,沉默如坟的鬼母。

“月娘。”他轻声道。

天空破开浓云,一轮月光清澈地辉照着大地,弦月静美,百年如一日地高悬。

“月娘,”刘扶光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你的名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