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问此间(四十二)

察觉到刘扶光的态度有异,金翠虚胆怯地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扶光哥哥?”

刘扶光回过神,他摇摇头,微笑着将她颊边碎发别至耳后:“……没事,别担心,没事。”

走出结界,对于如何处理金翠虚一事,刘扶光思索良久。

“要我说,索性先不插手,”晏欢道,“想解决这件事,总得先知道来龙去脉。虽然这么做费时费力,但也算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了。”

“你的意思是,”刘扶光道,“我们先假装与她分手,然后再在后面悄悄跟着她,看她都遇到了什么?”

晏欢点头。

刘扶光叹了口气:“虽然我觉得,最主要的症结,实际是出在她那个师门上,不过这样也可以。”

“你有没有注意到,上次见她时,她是什么修为?”晏欢问。

刘扶光的眉间显出忧郁之色:“就知道你无心去留意。上次见时,她不过筑基中期,这次再见,她竟已摸到了筑基圆满的边。如此天赋异禀,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嫉恨,多少人的杀心……”

“嫉妒的味道又酸又苦,却能让人上瘾,”晏欢笑了一声,“好在我们已经有了目标,不必再漫无目的地寻找。”

刘扶光又将金翠虚看护了几日,待她伤势痊愈,他们表面上与她告别,实则隐匿气息,静静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还待往哪里去。

金翠虚跟他们分离之后,一路上并未耽搁,径直祭起飞剑,朝着师门的方向飞去,二人便跟在后面。

下方群山如波,千里江陵转瞬逝。领着他们,金翠虚按下飞剑,在那险峻山峰、云山雾罩之间,隐隐约约地立着一座飞檐青瓦,白墙玉阑的道观。但见门人来往如织,道观门前,提着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落仙观。

刘扶光低声道:“叫个栖仙观也就罢了,这个名字……”

“进去看看吧。”晏欢道。

二人正要追随金翠虚进入道观当中,可就在他们越过大门的一瞬间,犹如触碰了虚幻的海市蜃楼,偌大的道观蓦然不见了!

视线当中,只剩下云海涛涛、雾气袅袅,山峰覆盖着湿润的青苔,劲松虬结,宛若铁塑。

刘扶光真没见过这种事,要说幻术和障眼法,连晏欢的真身都被他第一眼识破,世上还有什么能瞒过他?但落仙观就是找不见了,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在世上过。

一个至善,一个至恶,茫然地在天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愣是没发现异常的端倪。待他们退回到道观的大致范围外,那云雾当中,即刻便出现了落仙观的实体。

晏欢被激起了火气,冷笑道:“奇了!落仙观,难不成当真有仙人为你们撑腰?我倒要看看……”

刘扶光急忙拉住他。

“有点耐心,”他轻斥,“金翠虚是锚点,但她确实不曾发现我们,这么一来,道观不让外人发现进入,是不是可以算作这世界的一种规律?”

被他扯住袖子,晏欢心里的火,顷刻烟消云散。

于是,两个人在外面等候着,等到月亮第三次升上天空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御剑飞出的金翠虚,神情夹杂着愤怒和沮丧,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泪水。

“跟上。”刘扶光道。

尾随着金翠虚,他们果然又找到了一处妖鬼作乱的地方——看起来繁华恢宏的都城,里头却不剩下几个活人,基本全是不知自己早已死去的鬼魂,像常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原来是许多年前,这里有位欢场里赚皮肉钱讨生活的花娘,自打十三岁遭遇龟公奸污起,便没日没夜地捱着客人上门,染了一身的杨梅疮,却没一个子的大钱治病,最后不能接客了,还被老鸨丢去应付有特殊癖好的男客,以致被夜夜虐打而死。

欢场青楼,这样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老鸨习以为常,又嫌晦气,勉强拿一张席子卷了,将其扔到乱葬岗。

不料当天晚上,正是血月盈满、高升天际之时。血月的光辉凝聚于乱葬岗,花娘的善魂已经散去,恶魄尚存七窍,被血月这么一照,竟靠一腔怨气凝住了尸首,浑浑噩噩地变成了游尸,本能地追逐月光。

若仅是如此,等到太阳升起,游尸也就被阳光烧成了粉末,然而,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巧——两名抛尸人贪心财物,收了一名道士的重金,要替其找一具特殊的尸体。这两个汉子刚刚走到乱葬岗下,便撞上了那游尸,直接活活被它吸死了。

游尸吃饱了血精,陡然生出了一丝神智,也诞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自此之后,它便小心地蛰伏,靠吸人为生。积年累月,竟让它恢复了记忆,也恢复了原来的样貌。

她不能再称作游尸,这座繁华得流油,也罪孽得流油的大都市,将她滋养成了力大无穷、身若铜铁的飞行夜叉。花娘变化人身,婷婷袅袅地重游故地,原先的龟公和老鸨竟然还活着,他们已经从女子的皮肉骨髓里榨够了钱财,等着安享晚年了。

花娘用残酷的手段,替自己复了仇,又接管了老鸨的资产,成为了花楼的新主人。她运用僵尸的法门,将许多女人都变成了同类。白日里,她们潜伏修养,静静地沉眠;黑夜里,香灯翠屏、琵琶流水,满楼红袖招摇,诡丽的艳尸点染朱唇,涂白玉容,活活地吃掉了一个个前来寻欢作乐的男人。

而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晚上来了活人,白日离开的,便不见肉身,仅是魂灵了。

起先是一座花楼,后来慢慢衍生为两座、三座花楼,最后,一整条花街,尽是僵尸出没、凶煞做窝。

巨大的阴影吞没了整座城市,不是没有发现异样的,但那些人聪明点,便自己拖家带口地跑了;不聪明的,还想告诉他人,或者请修道者来讨个公道,自然落了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当刘扶光和晏欢打探出原委,他的后背都惊出了冷汗。

这座城已经成了僵尸的巢穴,更不用说最开始那只游尸。这么多年已过,她安居老巢,几乎吞吃了半城人的精血,刘扶光闻见满城火烧火燎的气息,就知道她早已化成了犼。

什么是犼?

“佛所骑之狮、象,人所知也;佛所骑之犼,人所不知,犼乃僵尸所变”——佛陀坐骑,能与龙相斗的,就是犼。

这么尊大佛在这儿立着,金翠虚竟也头都不回地跑过来了!

刘扶光命令晏欢,让他在金翠虚的饭菜里放了鵸鵌肉,吃下去之后,能够睡眠安神,不受日照,便不会醒来。

然后,他径直走向那条已经矗立在都城最高点的花街,利落地卸下伪装,旋即拍剑而起!

至善的清光,犹如另一轮升起的太阳,照得满城魂灵呆呆散去,僵尸俱化本相,尖叫着四散溃逃。血犼嚎叫着奔出,与他交错而击的一刹那,她已经感到了那股无可抵抗、无可比拟的天意,如高山仰止,不得攀登。

他是为她而来的……但却不是为了救赎她,他是为了杀她才来的!

“天意何曾偏袒过我,偏袒过我们!”犼披头散发地咆哮起来,一个错身,她坚若金石的身躯,已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灰白的伤口,“你不爱我们,还偏要将我们毁灭,你是何其残忍,何其残忍的……”

刘扶光不曾言语,他喘着气,眼眶漫红。

“冤孽迭代,何时才能休止?”他低声问,“你已经杀尽了一城的人,数十万之巨,难道还不能稍稍填补你的怨恨吗?”

犼淌着血一般的泪,怒吼道:“过去的憎恨和痛苦,是永远没有办法弥补的!你难道不懂?我被卖作婊子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人像块死肉一样轮着肏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怀了又流,流了再怀,肠子肚子都快脱出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长了满身疮疤,像瘤子一样的疮疤,被人活活打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呼唤过你,我说老天爷,给我一点悲悯,求你可怜可怜我罢!老天给我的只有更狠的毒打,更恨的厄运!”

血犼獠牙呲出,绝丽艳美的皮囊,尽裂作了凶煞面貌。

望着她,刘扶光居然慢慢放下了剑。

说他妇人之仁也好,说他心慈手软也罢,如何再能下手呢?看着那样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那样一双曾经清澈,如今却狰狞如丹砂的眼睛……他怀着决心拔剑,如今剑尖垂下,剑光委地,便如淌着一线痛苦的泪。

血犼蓦然愣住。

她看到了那把垂下去的宝剑,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泪水。

……那实在是沉重如山,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能够承受的份量。

刘扶光彻底放下了手臂。

“也许你说得对,”他说,“六千年来,善念不存,恶意孳生……我确实愧对这个名号,也愧对你,愧对你们。”

他流着泪,问:“现在我就在这里,你想让我如何偏袒你?”

血犼慢慢闭上嘴,悲哀地看着他。

她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再接连退却两步。

“我……”血犼发着抖,一瞬之间,竟按捺不住,蓦然大哭,“我早就不再需要你了!错过就是错过,迟来的补偿,对我也无济于事!”

刘扶光道:“从前没有人给你第二次机会,现在我给你。你走吧,带着你的徒子徒孙,离开这座城,我不会杀你们。”

血犼怔怔,他已经将剑尖垂直,锵然插在地上,剑锋没入大半。

“但是,倘若再有一个无辜之人枉死在你们手中,此剑必定出鞘,使罪者伏诛。你明白了吗?”

血犼默然不语,她活着是娼妓,死后为了复仇,仍然当着娼妓。对于娼妓来说,有人肯为她们落泪,这可算不得爱,有人肯为她们把钱花到实处,才算是真的爱了。

现在,他不仅为她流了泪,还为她留下了一剑的承诺……这能不能算是一种爱呢?

她后退到阴影中,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啸,数百具僵尸,纷纷从刘扶光的盛容下俯腰逃窜,簇拥在自己的先祖身边。

血犼转身,行风摄云地离开了,走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待到金翠虚醒来,满城空空荡荡,犹如死地,僵尸亦倾巢逃窜。唯有一把清如水的宝剑,正正插在老巢之前,像一小块遗漏在人间的日光。

她愣了好久,在城中探查侦测了一整天,这才摸不着头脑地御剑飞起,再回师门复命。

天空风声漫漫,刘扶光长时间地缄默着,晏欢的语气温柔,轻声问:“怎么了,见了那花娘,心里不好受么?”

“其实她说得对,”刘扶光道,“她向苍天求得悲悯,实际上,与求我的悲悯何异?但我却不能回应她的恳求和痛苦……”

龙神低下头,忏悔说:“……对不起,这实在是我的错,我……”

“确实是你的错。”刘扶光直接道,说得晏欢双肩一颤。

“可是,就算没有你对我杀身取道,难道我就能及时来救她了吗?三千诸世,悲苦者何止亿万,说到底,我又算什么呢?”

他苦笑道:“空有至善之名,我仍然只是一个人,哪怕将自己劈出十万八千道身外化身,不过杯水车薪,抵不了悲天孽海,渡不了所有的冤魂。”

言语多么苍白,纵使晏欢能够颠倒黑白,此刻也说不出一个劝解的字,因为刘扶光所说的,同样是他心中近乎永恒的痛点。

“原先你说天道不公,我并不能十分了解,”刘扶光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因为我那时还太年轻,两百多岁的寿数,仅是对世界了解了冰山一角。直到不久之前,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至善与至恶的身份,压倒在个体之上,真的不能算作荣耀,它不过是一个……极其荒诞、极其可笑的笑话。”

晏欢不禁动容,轻轻叫道:“扶光……”

刘扶光摇摇头。

“走罢,”他说,“让我们把这件事做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了。”

遵照着原先的流程,他们见着金翠虚在落仙观中进进出出,神情越发困顿,气色越发萎靡。他们再接连为她解决了四个异常棘手的祸乱妖鬼——皆与女子相关,皆曾有一位身份神秘的修士出没。

终于,金翠虚在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可以,”刘扶光拍板定夺,“我们完成了她的全部劫难,是时候进去一探究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