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们果然成功地走进了落仙观的山门。
从外面看,道观仙气飘飘,清正凛然,完美符合了世人心中“世外仙缘”的印象,可是走进去时,周围的光影陡然却粘腻起来。刘扶光四下看去,只觉无论景物、人物,全蒙着一层黏糊不清的油光,空气中更是飘着一股厚重的油腥味,使人如坠泥潭,身心都不爽利了起来。
他还在思索,晏欢已然躁得不行,喉间发出沉沉地咆哮,漆黑的触须犹如波浪,在皮囊下一阵阵骚动起伏。他盯着刘扶光,龙角发痒,恨不能在爱侣身上狠狠蹭个遍,好用自己的气息,暴戾地逼退这股腻人油腥。
“这是什么气味?”刘扶光问。
晏欢沉默稍许,不情不愿地低声回答:“……情|欲,这是情|欲的气味。”
他怎能容许爱侣身上沾染不属于自己的欲望气息?恶龙的九目疾转,已经在这片幻境里寻找起做主的人,为了这份觊觎,他非要活剥掉对方的皮,让他噎着自己的脏腑而死才好!
但刘扶光听了这话,立刻找寻起金翠虚的行踪来,按照晏欢的说法,她回到落仙观,岂不是与回到龙潭虎穴无异?
他这么想着,地上却忽然出现了几个闪光的箭头,顺着小路,一直蜿蜒到建筑物的深处,竟像是一种指引。
“走,”刘扶光拉了暴躁不堪的晏欢一把,“去看看。”
两人循着箭头前进,路上所遇道士仆役,全长着一张模糊的脸,活像褪了色的木偶,举手投足间甚是骇人。木偶们对他俩视若无睹,刘扶光和晏欢也当它们是空气,直直地冲着箭头的方向走去。
最后,他们停在主殿外,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
“……莹蟾,你做的很好、很好,试问师门上下,有哪个比得上你的盛名功绩?唉,我们落仙观,是越来越留不住你啦!”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叹息道,“我看,还是按我们之前说的,北海碧云宫亦十分看重你,他们又是名门大派……”
“莹蟾”应当便是金翠虚的道号了,因为下一秒,刘扶光就听见她慌张年轻的声音:“掌门师叔,您折煞我了!道观虽不曾生我,却结结实实是养大了我的,莹蟾怎可做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弃道观于不顾?”
师叔呵呵地笑了两声,笑声无不寂寥:“莹蟾,你有这个心意,师叔承你的好,但师叔怎能不为你考虑?你师叔祖闭关多年,你不是外人,师叔也就跟你说声大逆不道的话……你师父去得早,我的修为又不济事,现在你师叔祖生死不知,落仙观上上下下,还有几个能挑大梁的人?你要趁早做打算啊,师叔也是为你着想……”
金翠虚一跺脚,急得快哭了:“贞阳师叔休要这么说,落仙观就是我的家呀,您这是要把我赶出家门吗?”
“我们修道中人,本来就是要斩断尘缘,四海为家的,”贞阳的语气蓦然严厉,“莹蟾,收收小孩子脾气!”
金翠虚哭着嚷道:“我就是小孩子脾气!我死都不会离开这里的,师叔不要再说了!”
他们还争辩了什么,刘扶光已是懒得听了,晏欢比他更直接,烦躁道:“狗屁不通!”
这倒确实是狗屁不通。
贞阳一口一个“我是为你好”“是我们道观配不上你”,看似苦口婆心,实则以退为进。他不停地逼迫金翠虚自证剖白,陈述自己对落仙观的忠诚与热爱,直到她赌咒发誓,说出“我死都不走”这样激进的话。
……什么糟烂师叔?
刘扶光迈步进入大殿,走向金翠虚。
他虽然知道金翠虚的真实性别,但出于尊敬和分寸,他从没有窥破过对方的真实容貌,此刻站在旁边一望,他不由讶然。
——朴素的道袍和玉簪,衬得她玉容更盛,朱唇愈红,眉发越黑。她的蛾眉无需黛染,便已优美鲜妍;面颊无需胭脂,便已沁出羊脂玉般的红晕。
这实在是花魂月魄的少女,任何多余的饰物,都要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光彩尽失。
这时候,贞阳仿佛十分感动,他大步从座位上走下来,握住了金翠虚的手。
“好,”贞阳含泪道,“有莹蟾的一番话,师叔就是死也安心了!”
他一边说,指腹就在金翠虚的手背上亲密地贴紧了。
刘扶光看向他的面孔,心中当即一沉。
——贞阳闪动的泪光后面,是充满欲望的窥伺,是饱含贪婪的垂涎,以及浸透算计的饥饿。
这个人就像着了魔般,想要占有、毁灭眼前的良才美玉、天之骄子。
时空骤然凝滞。
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唯有金翠虚还能活动,她吓了一大跳,惊慌地左看右看,手却被贞阳死死地攥着,无法拔脱出去。
她同时看到了刘扶光和晏欢的身影。
“你们……你们是谁?!怎么敢擅闯这里!”她喊道。
刘扶光皱眉道:“你不认得我们了?我们是……”
他的话咽在嘴里,因为晏欢伸出食指,在他掌心轻轻写了两个字。
“心魔”。
此乃心魔幻境?
刘扶光心里模模糊糊的,似乎抓住了什么头绪。
他上前一步,一手坚定地按在少女的左肩,沉声道:“告诉你的师叔,第一,你已是独当一面的修士,能够决定自己的去留,不需要他僭越做主。第二,男女辈分有别,他不应当握着你的手,还握得这么紧密。”
晏欢的另一只手,同样轻飘飘地搭在少女的右肩上。
“杀了他。”他吐出蛇一样轻柔的诱语,“你的天赋、资质,都超过眼前这个尸位素餐的伪君子,你把这里当家,他却不愿让你留在家里,任凭他嘴上说得如何好听,还不是要把你赶出去?杀了他,自己当这落仙观之主,岂不美哉?”
金翠虚左看右看,吃惊道:“难道你们是我的心魔吗?我……”
她犹豫道:“别人的心魔,长得都跟自己一样,我的心魔,为何是两个男子?”
晏欢微微一笑:“仙路漫长,在这条路上,除去自己的修为,其余无论出身、性别、贵贱、美丑,一概都是虚的,你怎的不懂?”
金翠虚道:“你说得有理……啊,不对!师叔对我恩重如山,师门更对我优厚,我怎可、怎可以下犯上,取而代之?”
“你不听他的,那总该听我的了。”刘扶光笑道,“待你恩重如山的,不该是贞阳,而是你的师叔祖。我且问你,你的宝剑,是贞阳给你的,还是你的师叔祖给你的?”
金翠虚微微一怔。
好像……是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她自幼没有父母,师父收她为徒,不过数年,就死在魔修手里,师叔祖将她扶养成人,待她视如己出。在她心里,慈祥可亲的师叔祖,就像她的梦想中的亲外婆一样。
反观贞阳师叔,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金翠虚困惑地低着头,很多不对劲的东西,从她的脑海中一一划过。
“师叔,我觉得……”她用力抽了抽自己的手,却抽不动,贞阳捏着她的力道之大,令她生出一股又骇又怕的寒意。
她心头升起一阵烦躁的火气,咬牙挣扎半晌,贞阳就像一具铁铸铜人,顽横地一动不动,金翠虚心头的无名业火愈发旺盛,她猛地抬头咆哮:“别动手动脚的,放开我!”
——刹那之间,她看到了贞阳的脸孔。
昔日那个言笑晏晏,正气十足的师叔已经不见了。贞阳的眉宇间杂毛陡生,似是笼罩着一层黑气,瞳仁也大得不正常,嘴唇中露出的一排牙齿亦变得嶙峋尖锐,耷出一截长到堆不下的舌头,淋漓的涎水,便顺着他修剪整齐的髭须滴滴滑落。
他的外貌只发生了微小的异化,整个人的气场却变得这么贪婪、丑陋,猥琐得让人想吐!
金翠虚的大脑一片空白。
“莹蟾,师叔真的心悦于你啊……”贞阳缓缓地凑近她,恶臭扑面而来,“你为何不能体谅师叔的苦心……”
“滚开啊啊啊——!”
金翠虚的神情混合了厌恶、作呕、恐惧与不可置信,她嘶声大喊,腰间七星剑砉然出鞘,一剑砍断贞阳禁锢着她的手腕,黑血狂喷!
贞阳同时发出痛苦的怒吼,金翠虚顾不得什么章法,什么招式,把七星剑像大锤一样呼啸乱抡,重重击打在贞阳的胸口,直接将其抡飞出去,将大殿上的屏风装饰,统统砸得轰然四溅。
“莹蟾……师叔是乱了方寸,失忆失态……毫无为人师长的风范……”倒在废墟间,贞阳的身体支离破碎,嘴唇尚在一张一合,活像在复述设定好的台词,“你就用师叔祖赐予你的、这把宝剑……惩罚师叔……”
金翠虚喘着粗气,愣愣地提剑走近,望着似人又非人的贞阳,她喃喃道:“我、我杀了师叔……我……”
无法承受眼前的一切,她脑子里的弦乍然断裂,金翠虚大叫一声,仓皇提剑而出,转身奔向了茫茫的夜色。
刘扶光和晏欢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以及倒在废墟里的贞阳。刘扶光叹道:“你不该对她下这么猛的药。”
“不破不立,”晏欢道,“不能完成弑父的壮举,便算不得成大事者。”
地上又亮起了箭头。
二人继续转身,朝箭头的方向走去。
转过垂蒙绿蔓、曲径流水,他们眼前顿时生出柳暗花明的景象,方才还是春日里凉薄的夜晚,现在,他们忽然就到了盛夏的正午。
金翠虚正在练剑。
少女的身姿矫健迅捷,剑光游走腾挪之际,仿佛连绵不断的游龙,只有眼力绝佳的人才能看出来,若非一瞬刺出百下的神速,是无从得到如此凌厉的剑光的。
然而,如此妙法,练剑场上却并无一个后辈来学习观摩,反倒满是相互追逐的年轻男女,喁喁私语、嬉笑传情。不仅有一群学徒在那争风吃醋,更有行为出格者,直接对同伴毛手毛脚,将嘴也往一块凑。
金翠虚不堪其扰,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呵斥:“你们身为落仙观门人,素日里却不知勤学苦练,反而沉溺于私情。入门以来,你们有谁突破了练气,抵达筑基?没有,一个都没有!以后出了落仙观的山门,别说你们是这儿的门徒,丢不起这个脸!”
练剑场一片寂静,年轻男女或诧异、或鄙夷、或不以为意地看着她。
“莹蟾师姐好大的气派!”半晌,一个声音怪声怪气地道,“确实,您老人家可是掌门钦定的天才,我们都是庸人,哪里能跟您老人家修炼的速度匹敌呢?”
金翠虚气急:“你……”
“道法不禁自然情理,”另一个声音道,“师姐你老古板,没人爱,何苦来为难我们这些你情我愿的。”
“谁说没有人爱呢?”有人戏谑道,“咱们掌门大人,可是对莹蟾师姐爱护得很呐……”
满场哄然大笑,金翠虚气得两眼发怔,握剑的手都在颤抖。见她不言语,底下人更来劲,有的喊“师姐你就从了掌门罢”,有的笑“当了掌门夫人,还苦修什么呢”,诸多起哄言语,数不胜数。
他们嘲笑金翠虚的古板,实际上是在嘲笑她的正直,而这样的嘲笑,足以盖过集体调戏、羞辱一个女人的不正当感。
这种环境是有毒的,这种氛围也是有毒的,它能潜移默化地摧毁一个人心中的坚持和正义——当所有人都在这么做的时候,你还有没有足够的坚守,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维持自己笔直到格格不入的脊梁,去做一个“不合时宜”的扫兴者?
时间停止。
晏欢抱臂旁观,刘扶光走上去,金翠虚猝然看见两人,这时又不认得他们了,惊讶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你的心魔。”刘扶光熟门熟路地道,同时将手按上她的左肩,“你为何踯躅不前?别忘了,你已是筑基圆满,他们只是练气期的后辈,你不想持强凌弱,可是,连自己的尊严也不维护了吗?你空有修为,却无运用修为,破除妄言的勇气,那么,你的修为来之何用?”
金翠虚呆呆地看着他,这时候,晏欢再将手按上她的右肩。
“杀了他们。”他微笑道,“一群卑下的贱种,竟敢这么对你说话,可见你平日的宽容优柔,到了何等地步。拔出他们的舌头,毁了他们的道骨,废物而已,天生就是要用他们的尸骨给你当垫脚石的。”
刘扶光瞪了他一眼:“不要听他的,他的方法太过激进残酷,对你的道心并无好处。”
晏欢被他瞪的筋酥骨软,微笑道:“听我的,这就是你立威的绝佳机会,拔剑,对准这些人的舌头。”
他俩争论不休,金翠虚的脑子被两种念头来回摆布,头都要炸了,她紧闭双眼,大叫道:“够了——!”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金翠虚猛地睁开眼睛,带着烦躁和怒火,她狠狠拔剑,剑光滔天而起,瞬间劈飞挨得近的六人,剑气纵横,又将另外六人打得筋骨摧折,口喷血虹。
年轻一辈的弟子,从未见过金翠虚发这么大的火,俱骇地定住了。
“我是太给你们脸了,”金翠虚冷笑道,“再敢闲言碎语,便是这样的下场!”
回过神来,她虽然惊讶于自己造成的破坏,但一股神清气爽的畅快爽风,令她不由飘然,顿有扬眉吐气之感。
“从现在开始,再敢在练剑场唧唧歪歪,谈情说爱,同样是一般的下场!谁有意见?”她大声道,“谁有意见,就来跟我手里的剑说!”
半晌,一个声音发颤道:“你、你这是被我们说中了,恼羞成怒……”
金翠虚厉声道:“就算我是恼羞成怒好了,那你敢不敢再接着嚼舌根,体会一下我‘恼羞成怒’的后果?”
再没有人敢吱声了。
“很好,”金翠虚冷声道,“现在,拔你们的剑!开始练习!”
刘扶光眼含笑意,晏欢哼了一声,眼前场景褪色,又一行箭头,从地上浮现出来。
“说起来,这些事都是小事,”晏欢道,“竟也成了她的心魔。”
刘扶光叹了口气。
“回头看看,确实都是小事,”他说,“可当时经历的那一刻,她是否忍气吞声,是否选择了不去计较?一瞬的犹豫,便足以酿成大错,而遭到了羞辱和冒犯,却没有第一时间反击,为自己讨回公道……这种屈辱,是可以伴随一个人终生的。因为她眼睁睁地忍受了错误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事后回想起来,是不是我说一句话,就可以维护自己的尊严呢?是不是我当场大骂他们一顿,就可以抒发了这口恶气呢?”
他摇摇头:“与正确失之交臂的后悔滋味,实在不好受。”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偏殿,第三个场景,金翠虚正与贞阳交谈。
“莹蟾啊,”掌门慈爱地说,“你说得有理,现在门内风气,确实很不像话。我把这一块的职责交给你朗天师兄,可是他碍于修行,也没什么进益……”
金翠虚皱眉道:“陈朗天?怎的交给他了?”
“你朗天师兄是糊涂了点,但为人还是正派,”贞阳直直地盯着年轻的少女,“要不,你去接了你师兄的职责?”
金翠虚连忙摇头:“师叔,我辈自以修行为主……”
“哎呀,就这么定了!”贞阳像没听见她的拒绝,兀自大笑道,“莹蟾,你一身正气,又得道观上下看重,最适合不过了,师叔可以相信你的吧?”
金翠虚犹豫道:“我晓得掌门看重我……”
贞阳连消带打,便叫金翠虚担任了门内执教一职。晏欢冷不丁道:“蠢。”
刘扶光说:“她这么年轻,没这方面的经验,自然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时间静止。
金翠虚喘息道:“你们……”
“心魔、心魔。”刘扶光将手按在她的左肩,语重心长道,“金翠虚,你不要接下这个职责。”
不等金翠虚发问,他接着道:“管理人事、清正风气这样的职责,是会得罪许多人的。倘若他真的为你着想,就不会把这个职务私下交予你,而是亲自在师门内公开宣布,用他掌门的威信替你背书,否则,你空有职权,却无威严,谁肯听你的话?你疲于奔命,早晚要把自己累倒。”
“更何况,你也说了,修道者自以修行为主……”
“……牵扯人事,只会使我的心境生出累赘,不得洁净。”金翠虚恍然道,“我没想到,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晏欢按着右肩,笑道:“所以,直接拒绝,管他说什么撮鸟。他敢啰唣,就劈头盖脸赏他一记耳光。”
时间再度流动。
“……既如此,莹蟾,你就接任执教的……”
金翠虚道:“我不接。”
贞阳愣住:“什么?”
金翠虚狠下心来,转头便往外走:“师叔,我不是小孩子了,您也不要把我的话当成放屁吧。我说了不接就是不接。师门内的事务,还是您亲自管辖比较好。我还要冲击金丹,实在空不出手,您见谅则个。”
刘扶光笑了起来。
“孺子可教,”他赞许道,“如此,这个节点也算过了?”
箭头再度升起,将他们引向第四个位置,深秋与初冬的交界处。
破除心魔,并不能改变金翠虚曾经的真实过往。刘扶光看到,她还是接任了执教一职。
正如他所言,贞阳实际上是在捧杀她,缺少了掌门的撑腰,金翠虚在职务上的进展并不成功,十分坎坷。没有人肯听她的话,纵然用修为弹压,那也只压制了小辈,奈何不了门派中的长老、门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看得明了,金翠虚的师父早死,师叔祖又闭关多年,在贞阳的经营下,落仙观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门内风气,是自上而下的腐坏,哪里是金翠虚一人能够力挽狂澜的?
她果然疲于奔命,并且很快就累坏了,以至她接到陌生门人的举报,说有人修习了违禁心法,欲行采补之术时,她疲惫得来不及分辨真假,提着剑就过去了。
到了地方,她没见到“欲行采补之术”的人,只见到一个神志尽失、双眼通红,赤条条朝她扑过来的陈朗天。
金翠虚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疯狂乱亲乱摸。她运转心法,极力抵御对方的进犯,但陈朗天大她几十岁,修为亦差不多,一时之间,如何能挣脱?
周遭人声鼎沸,明显正有许多人往这里走来,金翠虚愈发心慌,灵炁和体力一齐飞速消耗。刘扶光瞧得清清楚楚,陈朗天是谁的心腹?这分明是做了个局,就等着金翠虚往下跳呢。
时间静止。
这一次,刘扶光手搭左肩,晏欢手搭右肩,在金翠虚耳边,两人齐齐低语:“抱元守一,意气凝神。”
金翠虚身子一颤,下意识照做了。
刘扶光道:“炁聚两指,照准他的后颈。”
金翠虚瞬时并起两指,朝陈朗天后脖子一刺,破了他的护体灵光。
晏欢道:“立身提腿,照准脐下三寸,正正地叠顶。”
金翠虚咬牙,狠狠提腿顶膝,顿时听见一声令人牙酸的软骨折碎声。
二人松开手,慢慢后撤回黑暗里。
然后时间开始流动。
“啊啊啊啊——!”
密林当中,响起男子痛不欲生的凄厉惨嚎。
“好听。”晏欢赞赏道,“可惜,世间好物不长久啊,持续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第五次,箭头飘浮,沿着指引,他们又来到了宴会厅的位置。
非常可惜,心魔境的进展,只以真实的记忆为主。经受了密林的屈辱和折磨之后,金翠虚脸色苍白,神情茫然,望着满室作陪的长老。
她瘦得惊人,憔悴为她的美增添了十分的幽幽鬼气,高堂灯照,更显得惊心动魄。
“莹蟾,长辈们都在这儿呢,陈朗天这孽畜欺负了你,污损了你的名声,我们今天就为你做主!”贞阳怒发冲冠,对陈朗天喝道:“畜生,还不快跪下!”
提起拂尘,贞阳上去就抽了他好几下,陈朗天默不作声,大口吐血。
贞阳抽够了,抽累了,回头笑道:“莹蟾,你瞧,师叔给你出气呢……你别老是闷着不做声,吃点东西吧,师叔特地给你准备的灵酒,你尝尝看?”
旁边人给金翠虚拿上一个酒杯,金翠虚麻木地捏在手里,仿佛已经失去了愤怒的力气。
“来,这样,”贞阳提议道,“你老这么闷着,也不是个事,喝一杯,我就为你抽这个孽畜三下,怎么样?”
身边人连连点头,都说这个办法可行,就按这么办。
可行什么?刘扶光一肚子火,这不是正式的赔罪,更不是正经的酒宴,无非苦肉计而已。什么喝一杯抽三下,活脱脱把她的痛苦,矮化成了可供旁人赏乐的闹剧!
但是这次,却没有出现时间静止。金翠虚神游天外,恍惚地一杯杯喝酒,贞阳就连续抽打着陈朗天,直到对方成了个满地乱滚的血葫芦。
贞阳上来赔笑道:“怎么样,师叔为你出气了,你可还着恼?”
金翠虚充耳不闻,一杯接一杯地喝。
贞阳苦着脸,又道:“还要打啊,莹蟾?你可怜可怜师兄罢,再打,他可就要被打死啦。”
金翠虚继续喝,发泄般地狂饮。
看出她的状态,贞阳笑了笑,坐在一旁,对两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心腹们顿时会意,开始左一杯、右一杯的劝酒。这灵酒本来就是贞阳特地准备的,放开了喝,就是金丹也撑不住,何况筑基?
很快,金翠虚就酩酊大醉,她喝醉之后,是非常安静的,只是趴在桌子上,静静地流眼泪。
“莹蟾喝醉喽。”
贞阳挥一挥手,屏退了陪酒的众人,带着掩饰不住的得逞笑意,用兴奋到发抖的手,将师侄抱起来。
“莹蟾,”贞阳笑道,逗弄地挑她的下巴,“你终于喝醉喽。”
灯光下,两人重叠的影子在身后拉得极长,他走向宴会厅后面的房间,那影子也犹如一个不断扩大的怪物,渐渐吞噬了一切。
刘扶光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晏欢简短道:“不过一时疏忽,失了元阴,也可晋升仙道。”
“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刘扶光沉声道。
元阳元阴,俱是修士需要坚守的重要法门之一,过早地泄去一方法门,对吸收天地灵炁,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天亮了,时间终于停止。
刘扶光冲进那黑洞洞的房间,看到金翠虚害怕到没有泪水,害怕到扭曲不堪的脸孔。他看到她捂住身体的动作,也看到了贞阳得意万分的愉悦神情。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呢?他已经将一位天才的元阴采补干净,又赶在结丹之前,在她心上留下了近乎永恒的伤口。她可能终生都不会再有进步了,不说别的,就说结丹期的心劫,她怎么才能熬过?只怕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与师叔同床悖伦的场景。
晏欢上前一步,刘扶光拉住了他。
“别去。”刘扶光轻声说。
晏欢意外地回头看他。
“我们这时出现,只会让她觉得害怕……”刘扶光说,“变成女子,你再去。”
晏欢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他依言变作女子,那几乎是他男身的翻版,龙神裹着艳丽无匹的皮囊,朝金翠虚走去。
刘扶光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下,善念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只有恶,才能压倒另一种恶。
至恶袅娜地挨近,坐在金翠虚的床边,握住她的双肩。
“你看,我早就说了,”她弯起玫瑰般的红唇,吐出致命的甜言蜜语,“你就该杀了他,自己取而代之的,你怎的不懂?”
金翠虚喃喃道:“我……我已经毁了,我不能再……”
“别胡说,”艳美的龙女咯咯而笑,“心魔很好破除的呀,只要罪魁祸首死去,谁还记得你的污点呢?将来你结为金丹,成为元婴、化神、合道,乃至羽化登仙,世人踩低捧高,谁敢说你半个不字?他们赶着当你的男宠还来不及。你这么年轻,路还长得很,如何就毁了?”
“听我的,”龙女转到她的耳畔,轻轻地说,“提起你的剑,金丹是很好杀的,他现在毫无防备,你只要顺着丹田钉进去,再从后面斜着掏他的心脉,就是给他十条命,也从你手下逃不过。”
金翠虚的双目,陡然燃烧烈火。
她摸到七星剑,温暖的剑柄,刹那给她传输了无穷的勇气。
师叔祖,外婆……保佑我,保佑你的孙女,好让我能够得证大道,让我可以无畏地面对仇敌!
龙女松开她的双肩,金翠虚大声怒吼,挺身直捅,金红的鲜血泼了她一头一脸,而她只感到快美,雷霆般的无上快美!
贞阳惊呆了,不等他做出反应,金翠虚已经扑了上去,在他脖子上撕下一大块肉,掌聚灵炁,从柔软的侧腹掏进去,猛地扯断了金丹的心脉。
褪了色的场景里,金翠虚满身是血,裸露如初生的羊羔,但这是提着宝剑,活脱脱咬死了一只豺狼的羊羔。
箭头再度飘起,晏欢变回原身,耸耸肩膀。
“干得不赖。”他说。
金翠虚在心魔境里捅死了贞阳,可昔日发生的真实过往,并不是这样的境况。
道心摧垮,她难以承受自己再无法攀登大道的打击,瘫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行动。
贞阳则趁虚而入,用虚伪的言语哄骗她,说自己还有珍贵的丹药,可以帮助金翠虚结丹。作为代价,自此以后,金翠虚便是他的禁脔了。
到了这种地步,金翠虚本能地抓住了任何一根救命稻草,无论那是谁递来的。
她同意了贞阳的提议,或者说胁迫。
贞阳实在春风得意,乐不可言。
他的天赋也算上佳,但对比起金翠虚,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师弟死后,他的老师不顾反对,执意亲自扶养金翠虚,将她像眼珠子一样疼爱,反而衬得他这个弟子才是疏远的外人。
嫉恨与觊觎的情感,随着金翠虚的成长而愈发旺盛。终于,他的老师闭关突破,将师门交到他手上时,贞阳抓住了机会。
夙愿达成,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他的老师现在还在闭关,并没有陨落的迹象。那老妪一向将金翠虚视若爱子,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想到严重的后果,贞阳便不由惧怕到战栗。
转念一想,他又有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老师祖闭关的密所,只有她最信任的人才能靠近,那么,她最信任的人是谁呢?
贞阳目光转移,看向消瘦苍白的金翠虚。
他得意地笑了。
不出几日,金翠虚便听到一个外面疯传的消息。
北海有重宝出世,传说极其适宜高阶修士境界突破,引得各大门派争相夺取。
她犹如死灰的心境,顿时燃起了一簇明亮的火苗。
师叔祖……外婆,我的外婆!我可以帮她,我还有用的,我可以帮她!
她几乎跪求贞阳,让他去争取那个北海重宝,给师叔祖使用,助她一臂之力。
贞阳慢条斯理地笑了,等他在金翠虚身上享用到足够多的好处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告诉她,不用急,他已经派门内近乎所有的金丹期长老去了。
经过“一番残酷厮杀”之后,重宝不负众望地夺回,却是一株碧绿的小树,犹如玉雕,玲珑可爱,散发出浓郁扑鼻的香味。
所有人都大赞它是好宝贝,金翠虚闻见那香味,也觉得神清气爽,灵炁充沛,更加深信不疑。
晏欢低声道:“天机树,能在小世界找到这玩意儿,不容易。”
刘扶光面色沉肃,不说话。
失去多少,便收获多少;取得多少,便失去多少,天道的平衡至理,尽在天机树中显现。
金翠虚被采补过头,闻见了树的香气,才觉得灵气充裕,其他人闻见了,则是苦苦忍着演戏。至于放到元婴闭关的密室,那更是会让元婴散去一身真元,枯竭惨死罢了!
“现在,”贞阳面色苍白,尽力闭住七窍,不让金翠虚看出端倪,“谁能靠近师父闭关的密所?”
金翠虚如释重负,微笑道:“让我去,我可以把重宝放在师叔祖门前,让她闻见宝物的灵香。”
贞阳拊掌大笑:“莹蟾真是志气可嘉啊!那么,你就去吧!”
刘扶光转过脸,几乎不忍再看。
晏欢则盯得目不转睛,他吞噬这些负面的罪孽,就像饿兽吮吸温热的鲜血。
再然后,刘扶光听到了很多声音。
那多数是金翠虚的声音,崩溃的哭声,暴怒的尖叫声,还有悲痛欲绝的,自喉间发出的抽搐响声。她成为了贞阳的共犯,是她亲手……害死了世上最爱自己,自己最爱的人。
她走进了绝望的死胡同。她想杀贞阳,那为何不先杀了自己?也许她还能先杀了贞阳,再以死谢罪,但那样又有什么意义?
落仙观也是帮凶啊,她视作家园的地方,如今成为了杀人犯聚集的恶土,这里盘踞着贞阳的权力触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她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她似乎是死去了。
时间静止。
晏欢和刘扶光都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这一次,要靠她自己了。”晏欢说,“别人没法帮她。”
刘扶光以沉默认同。
时间不知停止了多久,金翠虚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打转。她喃喃自语,梦呓般自说自话,时而哭,时而笑,时而流泪喊着外婆,时而尖叫着求贞阳不要过来……她用指甲在身上划着血道,每数过一个时辰,就划上一道。
就在划满一百七十一道的时候,金翠虚忽然住手了。
她的眼神原本死寂灰暗,这时却慢慢凝聚起一线清光。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就算是个瞎子,此刻也能看出,她全部的身心,都已被“复仇”二字填满!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她变了,开始变得依附贞阳,开始变成她以前最不理解的那类人。她麻痹贞阳的戒心,从他手中不动声色地攫取权力,布置自己的棋局。她修炼的天赋,全然用来吸收阴谋与卑劣的力量。
拔除贞阳的势力,填补自己的人手,她做得得心应手,像本能一样顺滑。贞阳浑然不觉,猎人与猎物的位置早已对调,他还沉溺在温柔的哄骗里,对胜利的滋味无法自拔。
贞阳死的那天,金翠虚同时血洗了落仙观。
满门人头,被她尽数堆在密所门前,她揪着贞阳血淋淋的头皮,让这个不成人形,然而还挣扎活着的肉块,跪在紧闭的大门口,自己闭住灵窍,反将将他的两个鼻眼按到天机树上。
不消片刻,贞阳发出含糊的喊叫,浑身皮肉萎缩,瞬时枯萎、灰败,周身灵炁哗然冲散,生生凋零成了一摊干巴巴的灰烬。
原来,师叔祖是这么死的。
金翠虚笑了两声,又笑了两声,她望着密所大门,手伸了又伸,始终没有打开门的勇气。
她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十个响头,直磕的额头出血,方站起来,毅然离去。
日月流转,岁月如梭。
刘扶光和晏欢在这里看着,他们的感官里,时间不过流失了几分钟,可金翠虚再回来时,已经是金丹修为。
她更瘦了,但是也更干练,更凌厉。她站在紧闭的门前,仍然没有推开的勇气,照旧跪下磕了十个头,走了。
然后,便是元婴、分神、炼虚、合道……每来一次,她的境界与实力,都比以前更高强,人也愈发寡言肃穆。
自然,她从未有过打开这扇门的勇气,十个响头,照例磕尽了,便起身离开。
她走得一次比一次匆忙,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眼泪在心底酿成了血,血又结成了痂。
最后一次回来,她站在门前徘徊不定,不知是该依照惯例,还是怎么做。
“她真的快要成仙了,”晏欢说,“半步真仙,只差半步……”
刘扶光没有说话,这次,他独自走出,走向金翠虚。
“想进去?”他问,犹如老友久别重逢,那样亲切的寒暄。
金翠虚点点头。
“我不敢。”她没有多问,更不诧异,只是倾诉,“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心结,是我的心魔。我……不敢面对外婆临终前的样子。”
“其实人活一世,行差踏错,是常有的事,”刘扶光跟她一同看着那扇门,“只有你自己,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金翠虚苦笑:“只有我么?外婆在临终之前,不知有多恨我的愚蠢,九泉之下,更是……”
刘扶光笑了笑,轻声说:“你明明知道的,人死后,不存在九泉之下如何如何。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是生者对自己的慰藉,一如你复仇、修炼,拼命够到更高更强的位置,全是生者一厢情愿……你们不能接受所爱已死的事实,因此要用一点药引,诱使自己找到活着的意义。”
金翠虚怔怔不语。
刘扶光问:“还不能原谅自己?”
金翠虚说:“还不能原谅自己。”
“嗯,”刘扶光颔首,“那也没关系的。以你现在的地位和实力,就算你的外婆真还有灵,真的还恨着你,她也会在心里想,我的孙女这么厉害,事到如今,终于除了我以外,再没有旁人能欺负她啦!”
金翠虚久违展颜,她鼻子酸涩,哈哈地笑了。
“怎么可能呢!”她眼眶红红地笑道,“她既然恨我,就不应该再发出这种感叹,她应该想的是,小畜生这么强,我就算活过来,也不能再给自己报仇了吧,真可气!——这样才对!”
“为什么不可能呢?”刘扶光好奇地问,“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经先爱你了啊。”
金翠虚的笑声忽然止住,她一下愣住了。
——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经先爱你了啊。
是了……是了!
我想起来了!
尘封的记忆涌入脑海,金翠虚捂住脸,颤抖着双肩,就这样呜咽地哭了起来。
“我曾经……我曾经在心里祈愿……”她断断续续,喘不上气地哭道,“我说外婆你保佑我,保佑我得证大道,保佑我不惧自己的仇敌……现在我要成仙了啊,我真的要当神仙了……外婆!外婆你在保佑我对不对?我真的要成仙了,你早就、早就原谅我了,对不对?”
她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也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跌跌撞撞地扑向亲人的怀抱,扑向那扇封闭了不知多少年的石门。
门开了。
温暖的金光自门后溅射而出,仿佛雨后流淌出的千万道彩虹,环抱住了金翠虚的身影。
刘扶光出神地看着,晏欢叹了口气,无不嫌弃地道:“登仙的功德金光,呃。”
——诸世华彩,一刹绚烂地盛放!
心魔幻境破碎了,恶孽与善念破碎了,阴阳厮杀的锚点亦破碎了,五色光辉洗刷了天空,照耀四极大地,凤鸟清鸣,百兽亦喷吐着清澈的瑞气。
“千年困境,终于得以破茧。”光芒中,新生的真仙站起来,华带飘飞,朝二人深深一拜,“多谢两位大人相助。莫大的恩情,翠虚感激不尽。”
她抬起头,那含泪的笑容,实在美如朝霞,美如一切希望尚存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