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问此间(四十八)

两人围着天枢玉门转了好几圈,再没什么别的收获,又原路返回,怎么进的,怎么溜出。

晏欢鲜少生出不自在的感觉,但置身于陌生的龙巢,四处是应龙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于他来说,就像穿了他人的鞋子一样膈应。

“我们再等等吧,”刘扶光说,“祭龙日那天,一切自有分晓。”

晏欢缓缓点头,用手扯了扯衣领,让幻术的皮囊也在本体上转来转去,若有旁人瞧见,定会吓得撅过去。

是夜,他们挑选了一间客栈下榻,因为靠海生活,这里的建筑也颇具别趣。为了避免夜间湿潮上涌,客栈四面都做成了个吊脚竹楼的模样,房间犹如累累垂挂的果实,用木桥连接在一起,家具床柜,一应做成中空的轻巧模样,床褥也是竹丝编的,摸上去光滑细密,触手冰凉。

刘扶光觉得很有意思,他推开窗户,看到夜晚海雾涌动,天空又下着朦胧连绵的雨,不见一颗星星,唯有地上的灯火,一盏一盏地摇曳。

是潮声,是雨声,还是心声?

整个世界海天倒悬,大地的火焰犹如橙色的温暖星河,雾气沉沉的苍穹则形成了捉摸不定的人间,雨落的声响亦变得如此遥远、飘渺,仿佛某种宏大的呓语,正在向他发出召唤。

房间甚小,他乐得跟晏欢分开独处,好理一理他这些天来的混乱思绪。

刘扶光兀自欣赏了一会儿,他伸手合窗,正要去床上闭目养神,刚一转身,他便停住了脚。

……那不是幻觉,雾雨当中,真的有个声音,正呼唤着他的名字!

刘扶光张口,正打算叫出晏欢,话未出口,他忽然皱起了眉心。

也许我不必事事叫他,他想,我早有了自保之力,孤身一人,更不是全无底气。

想到这,刘扶光定了定心神,他转过身,望着黏连不断的雨幕。

那里渐渐走来一个人的影子。

说它是影子,因为它全然透明,只有密密的雨点打在它身上,才替它织出了十分朦胧的样貌。

人影轻轻抬手,朝刘扶光招了招,似是有话要说。

刘扶光察觉不出它的恶意,犹豫一下,他翻过窗户,凌空站在雨中,与人影面对面。

影子点点头,转身便走,刘扶光跟在后面,越往前走,他与晏欢的联系就越是微弱。他恍然,影子是要带他离开晏欢能够感知的范围。

他几次谨慎地停步,影子都跟着停下,不慌不忙地等待,刘扶光重新迈步,影子便朝他谦卑地鞠躬,像是感谢他给予的信任。

人影引他走进幽深的林中,最终在一棵参天古木前停下。

“至善……”影子振动空气,发出雨滴撞响的琐碎之声,“请你……救她……”

“救谁?”刘扶光急忙问,“请你说清楚。”

人影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它仿佛一个设定好的傀儡,一板一眼地演奏:“她绝非罪大恶极……只是……太多的谬误……酿成……这场大错……”

刘扶光一头雾水,但他也知道,这影子至多是个用来传话的造物,对它多费口舌也没什么意思。

他看着溃散一地的雨珠,颇有点哭笑不得的意思:“你大老远地把我引来这里,就是为了说两句谜语?”

刘扶光的笑容蓦然收起,他一下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坏了!难道对方的真正目的是晏欢?

他纵起一道云光,朝客栈飞去,冰凉的雾气猎猎吹拂,在他的黑发上挂了一连串的晶亮霜珠,似乎也把他吹得清醒了些。

嗯……其实仔细想想,把目标设置成晏欢有什么好处?只有失去理智的疯子,以及最迟钝的愚人,才敢把主意打在至恶身上,哪怕他现在虚弱了些,那也不是寻常可以搞定的目标。

思考清楚了,刘扶光回程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刚刚降落在城镇前方,便听见深夜传出的巨大喧闹声。

他不明所以,急忙几步掠进去,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惊惶不堪,狂怒咆哮的龙神,险些把整个城都掀翻过来,以此寻找他消失的伴侣。

“扶光!”晏欢发出撕裂的龙吟,像是除了这两个字,再也记不起别的事物,“扶光——!”

他怕得神魂颤抖,刘扶光走失后将会发生的种种可怕下场,疯了一样地在他的脑海里混乱旋转。他半瞎的九目几乎睁裂,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憎恨起自己的衰弱与残缺。

如果他是被人掳走了呢?如果他是厌倦了我,所以才离开的呢?如果心魔已经脱困,所以把他夺去报复呢?

正当他要现出龙的原型,飞上天空来搜寻时,刘扶光已经飞至身前,大声制止道:“我在这里,冷静下来!”

晏欢转过头,怔怔地望着他。

龙的瞳孔尚且茫然的涣散着,眼圈发红,失魂落魄,像极是快要哭了,或者已经大哭过一场的模样。神明的高大身躯,在雨中湿漉漉地发抖,简直跟一条流浪的家犬没什么两样。

“……扶光?”晏欢小声问,不住哆嗦,“你、你回来……”

他咬紧牙关,喉咙里阵阵作堵,连字都吐不完全。刘扶光见他这副快要了命的样子,心中已经组织好了许多句子,来解释他深夜为何外出。

然而,晏欢紧抿嘴唇,再没有言语,良久,他深深地吐息,雨幕中,他的九目死死闭起,可刘扶光分明看到透明的泪水,顺着他的面庞蜿蜒流下。

“……没事了,”晏欢哽咽道,竟不要他一句解释,“没事了,你回来就好。你……你不在,我心里怕得很。”

那一刻,刘扶光心里百味杂陈,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低下头,又去看周围被晏欢毁坏的城镇,先捏了个法诀,叫地貌复原,让大半夜跑出来逃难的百姓只当今晚做了个怪梦,继续回去睡觉。

好在沿海地带,总是灾害多发,这里的人都锻炼出了强悍无比的逃生意识,深夜被不祥的动静惊醒,毫不犹豫地抛弃家财屋舍,裹着老人孩子往外跑,因此有伤无死,只是惊恐地看着一个龙神凄厉哀嚎,在城中作乱。

打点处理好一切,刘扶光推着一个丢了魂魄,木头人般的晏欢,带他回到客栈。晏欢坐在床上,身上还在滴滴嗒嗒地淌水,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刘扶光引走湿气水珠,用绢布绞干他湿透的长发,叹气道:“你这么冲动……”

他一说话,晏欢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就落下来了。

刘扶光看到滴在法衣上的水痕,慢慢闭上嘴唇。他安静地擦完头发,将绢布轻轻叠起,放在床边。

“……我害怕,”晏欢哑声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怕。我……我一直担心这是我的梦,既然梦了六千年,为何不能继续梦下去?我只求不要再醒来,我不敢……不敢再回到那个没有你的地方,我不敢……”

刘扶光坐在他对面,窗外雨声不歇,犹如一场没有尽头的哀哀悲泣。

“和我说说话,扶光,”晏欢低微地恳求,他一生的泪都为刘扶光而流,他这一生的脊梁,也愿意为了刘扶光而摧折,只是对方不想要。

“我求求你,跟我说说话吧……你、你是怎么想的?”

他胆怯地,慢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白衣的袖角。

刘扶光安静了很长时间,房间被晦涩的黑暗笼罩着,尽管他们都能纤毫毕现地看清对方。

论探知人心的本领,晏欢更甚于刘扶光。他清楚地知道,刘扶光长时间以来的闭口不谈,并不是好的征兆,他的伤口还未愈合,他就已经在逃避,并且逃避的时间越长,伤口埋藏越深,溃烂越严重。

他们之间的矛盾,随着刘扶光的痊愈,随着善恶之间的势力逐渐均衡,总得真正爆发一次。从前他压制着刘扶光,手里掌握着东沼的国与民、他的家人和曾经在乎的一切,并且用血肉日日喂养,以为这样就能够把爱侣死死拴在身边。

而刘扶光呢?他恨他、怕他,痛苦地在他面前忍耐。作为报复,他将任何情绪都深埋在心底,为了他的父母、国家,乃至三千诸世,他甚至试图切断至善与至恶的任何联系。

看出他的念头,晏欢登时感到不寒而栗的恐惧,犹如焚身般剧痛。

身为至善,若要切断与至恶的联系,那便只意味着一件事——死亡,身灭道消,再也没有丝毫回转余地的死亡。他死后,晏欢自然也没法活。

这是同归于尽的做法,战场上不会有任何赢家。晏欢可以接受死亡,他不能接受的是刘扶光的漠视、不在乎。他已经要远远地走开了,走之前不会再施舍自己一眼。

一察觉到刘扶光心中所想,晏欢便要无法自抑地崩溃、大哭,他不能继续“苦苦等待谅解”的日程了,他必须有一个更加激进,更加有效的方法!

所以,连续三次,他点燃大日,用红莲炼狱也不能匹敌的痛苦焚烧自己。他变得衰弱、残缺,直到刘扶光也觉得诧异和难以置信,直到心魔抓住机会,决心实施它愚蠢短视的计划。

天助我也!被困在心魔的领域,遭遇缚龙索的穿刺缠身,晏欢却只感到狂喜,无法譬喻的狂喜。他旁敲侧击地煽动,佯装愤怒,实则刺激着心魔更加坚决地向自己的愿景迈进。他策划着逃狱的步骤,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刘扶光的做法。

刘扶光举起一颗道心,将心魔束缚,将他拯救。

——死而无憾。

晏欢不愿承认,他为此喜悦地流泪过多少次,又为此害怕地流泪过多少次。如他所言,他害怕这仍然是一场梦,神的梦。

他必须感谢心魔,这只从梦境里生出的魔鬼,促成了他此生有且仅有的幻梦,他丢了神祇的躯壳,丢了属于龙的心脏,那又如何呢?刘扶光就在他身边——看看谁才是最幸福的那个!

直到今晚,刘扶光突然从他的感知中消失不见,他惊怒交加,害怕得说不出话来,疼痛从心口一直渗到骨髓,想来钝刀割肉的滋味也不过如此。直到刘扶光再度出现,他才重新恢复一点流泪的力气。

是时候了,他用姿态,用泪水、眼神,用言语,用一切向刘扶光乞求,敞开一点心扉吧,对我谈论你的感受,让我知道你都在想什么。你曾说你理解了我,理解了至恶的无力,那你有没有原谅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我觉得,这不是我可以谈论的命运。”刘扶光收回手,也收回了那一小片袖角,晏欢眼中的神光飞速黯淡下去,“至善和至恶,注定不能分开……”

“那你呢?”晏欢控制不住地拔高声音,“你的感受,你是不是……”

“夜深了。”刘扶光站起来,长发的阴影遮掩住他的面貌,使他的神色无法分清,“你休息吧,我也累了。”

晏欢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离开,刘扶光走得无比坚决,他仍然选择了避而不谈。

这之后,是气氛凝固僵硬的二十天。晏欢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恳求刘扶光开口,他都以沉默应对,直至祭龙日到来,他们站在陆地的中心,围观这场举世盛大的祭典。

巫者身穿各色衣袍,在流云与霞光的祭台上且歌且舞,很明显,他们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一名作巫罗打扮的巫者,围着头戴龙角,身披黄衣的巫者起舞,鼓声明亮,玉器和祭器齐声清击,他唱道:“厥萌在初,何所亿焉?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事情刚刚萌生的时候,有谁能把它的未来预料透彻?天命又是反复无常的,谁能说清它庇佑着谁,保护着谁呢?

纵使心魂为爱侣的回避而扰乱不宁,听见这样的歌声,晏欢还是出神了。

这实在是非常古老,甚至比他还要古老的歌谣。它被巫创作出来诵唱,曲调缱绻而缠绵,一瞬饱含深情,仿佛真有巫罗的灵魂,隔着万万年的时光,降临在歌者的身上。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

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名为黑水、玄趾与三危的不死之乡,它们都在什么位置?那里的人们长生久视、永远欢笑,他们究竟要活到什么时候?

歌声越发婉转、多情,正是一名男子,与恋人在床笫之间的嬉笑絮语。

“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

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

——女歧给丈夫缝制衣裳,两人便住在同一个屋檐,同床共枕。然而如此恩爱,为何还是错砍女歧的首级,使她亲身遭受了祸殃?

晏欢面色一沉,而歌者的声音,亦变得凄凉起来。

“闵妃匹合,厥身是继。

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

——禹怜爱涂山氏的女儿,与她交合台桑,绵延子嗣。为何神的欲望,也与凡人相同,只求朝夕之间的欢愉?

最后一句,尤为高昂、悠远,几近穿云裂石,从祭台辐射到辽阔的四面八方,与之对应的,深暗的海面下方,骤然响起一声沸怒的龙吼,发散着万世不竭的怨毒、憎恨,还有遭遇背叛的痛苦。

听着祭祀的古歌,刘扶光一直未曾出声,就在龙吼响起时,他的身体也随之一软,陷入了昏厥的状态。

晏欢大惊失色,赶忙将他捞到怀里,指定心神,按住他的灵炁气脉,“扶光、扶光?!”

无论他如何心急如焚地呼喊,刘扶光都听不到了。此刻,他置身于他人梦乡,正好奇地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