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不久之前,杜王町还是乡村,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田野和田地。东北一部分地区很早以前就是著名的避暑胜地,现在还残留有几座武士家族的别庄。但是飞来明里对乡土历史没多大兴趣,听到武士别庄也一时没多少印象。不如说,她从小就觉得在这座小镇生活很丢人,一直梦想着长大后去大都市过电视剧中所演的那种生活。看到从事农业的父母,她总有种危机感,觉得自己也会在乡下默默无闻终老一生。一想到自己的双手也会像母亲的双手一样干硬皴裂,她便完全无法忍受。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去种田,或者是半夜三更地跑去检查田地的灌溉水源。
高中毕业后她去大城市上了短期大学,但之后找不到工作门路,所以只得回到了杜王町。她惊讶地发现阔别不久的小镇竟焕然一新。从那时起,杜王町的旧貌就慢慢换成了新颜,那时正是日本全国上下景气大好的时代。大量企业进驻了杜王町附近的M县S市,在那儿工作的人们为了寻找住处,一窝蜂地涌向了杜王町。城镇里的居民人数飞速增加,于是M县的官员们便决定大量出资开发杜王町,为其引入了大型商业中心家美优连锁店,同时还修整改建了道路。曾是田野的土地上鳞次栉比地耸立着漂亮的房屋,电线也埋入了地下,影响市容美观的电线大多都从杜王町消失了。
明里决定留在杜王町工作,但她并没有回到土里土气的老家,而是打算一个人在车站旁的单身公寓里生活。她通过了房屋销售公司的面试,成为了一名业务员。那家公司主营房屋的设计、建造和销售。在急速发展的杜王町,这类行业极具活力且人手不足。明里的工作是整理文件,她在工作的同时和公司里一位年轻的建筑师陷入了爱河。
大神照彦从事的是公寓和旅馆的设计工作。他长得很帅气,但很少跟同事们一起去喝酒,就算参加了也总是独自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跟他聊过几次才发现他的言谈举止十分温和,性格也很温文尔雅。他是那种喜欢独自在设计图上描线多过和同事一起喧闹的类型。在公司里他几乎不跟别人说什么话,所以除了明里以外,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极具幽默感的男人。
一起去欧洲旅行的时候,两人站在山丘上,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中的古街。教堂的钟声回响起来时,他说:
“看看在那边玩耍的孩子们,一眼就能看出,这座城市的石阶和建筑物超越了时代,紧紧抓住了人们的心灵。我也想建造出这样的城市。虽然自己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建筑师,但看到城市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建筑物时,我就深深感受到了这份工作和城市的开发直接相关,就不禁联想到了今后出生于杜王町的孩子们。我想建造让那些孩子们挺起胸膛引以自豪的城市。”
明里暗暗地梦想着和他结婚后的生活。沉浸在想象中时,不知不觉忘却了时间。但大神照彦说的全都是谎话,他实际上是一个建造出售违法建筑的男人。
那是一九八一年七月末。某天,明里工作的部门接到了一个电话。
“请找一下飞来明里小姐。”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就是。”
“你就是明里小姐?我想跟你说点关于大神的事。”
她告诉了明里很多她不敢置信的事情。
“你去他房里找找吧,应该会有违法设计图。他和公司在暗地里进行了交易,削减建筑材料,尽可能设计出成本便宜的建筑,那可是如果发生地震的话一下就会倒塌的东西哟。你问我是谁?我是他的恋人哟。虽然不知道是他的第几任女朋友,但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我叫织笠花惠。汉字是纟旁的织,竹字头的笠,草字头的花,还有优惠的惠。织笠花惠。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就问问他吧。”
之后电话就挂断了。明里假装去厕所而溜出了公司,用他给自己配的钥匙进了他的家。虽然没有找到不正当交易的资料和他花心的证据,但却发现了一个藏在天花板里侧的旅行包,包里装着大量捆成一打的一万日元的钞票。虽然不知道具体数目是多少,但肯定超过了五千万。自称为织笠花惠的女人所说的很可能是真的。飞来明里抱着装有巨款的旅行包打电话给他所在的部门。
“有个自称不知道是你第几任女朋友的人联系了我。”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那种电话。”
“我可不这么想,那个叫织笠花惠的女人为什么要那样联系我呢。”
“不如见面后再说吧。”
“那就下午六点,我在公司楼顶等你。”
或许是天空中乌云密布的原因,到约定的时刻时,天色有点昏暗阴霾。完成工作的同事们都一个个回家了,整幢大楼安静得可怕。
楼顶上装有一排齐腰高的护栏,明里倚在护栏上等着大神。这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她取出手帕擦去脸颊上的雨滴。突然一阵风刮来,卷走了手中的手帕,晃晃悠悠地掉落在公司大楼和与其毗连的杂居公寓的缝隙间。
大神照彦六点准时来到了楼顶。明里想向他问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知道他们之间许下的诺言是否全是谎言。
但最后两人几乎没说上几句话。就在明里说话之前,大神照彦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水滴掉落在脸上,飞来明里从睡梦中惊醒。就在她想要起身时,突然感觉后背好像插入了一根铁桩般疼痛难忍。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喉咙很难受,不能自由地呼吸,每当空气通过都会梗塞在嗓子眼里。
她倒在一滩湿湿软软的泥潭中,衣服和头发上都是泥土,周围七零八散地丢弃着几个废纸箱和空瓶子。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终于知道自己在哪儿了。视野的左右两边耸立着两面高不见顶的墙壁,横躺在地上的自己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里边,两墙的距离窄得无法伸直双手。一个眼熟的东西掉落在自己身边,原来是刚才被风刮走的手帕。
两侧墙壁中的一侧看上去是自己和大神照彦工作的房屋销售公司大楼的墙壁。抬头往上看,刚刚自己还倚靠着的护栏看上去已经悬在高空中了。
另一边的墙壁是毗连公司的杂居公寓。
两面墙壁平行地延伸向高空,从最上方的小缝隙间能看到低低的阴云。天空像被规尺截断了一般狭窄。雨水沿着屋顶滴落,打湿了墙壁。
我是从楼顶被推下来了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我还活着?明里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可能是湿润柔软的泥潭吸收了掉下来时的冲击力,或者可能是纸箱里的垃圾接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影早已不见。也许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就离开了吧。
明里一边捂住身体疼痛的地方,一边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用手缕了缕头发,头发上沾着的泥团大块大块地掉落到地上。四周太过昏暗了,她只能摸索着朝大楼正面走去。
走到离大路还有很远一段距离的地方时,明里就无法再往前进了。安装在两边墙壁上的输水管道像密林般缠绕在一起,挡住了明里的去路。她试着将手伸进水管缝隙里,想要向大路上的行人求救。但水管外面还装着空调室外机一类的东西,没法看到大楼正面。因此,明里只能朝外面大声呼喊求救。
“救命啊!”
夹在大楼间的狭窄天空中闪过一道白光,紧跟着惊雷巨声炸响。没有人听到明里的呼声。她这才想起,下班时间早就过了,人们离开公司后路上就罕有人迹了。
她绕到大楼背后,想从后面出去,但很快就发现这条路也行不通。后面还耸立着另一面墙,那是面向车站的银行大楼的背面,这面墙完全堵死了明里所在之处。银行建得很靠近,离周围的大楼只有十五厘米,根本没法子把身子从里面挤出去。看来不可能绕到大楼后面出去了。
没关系的,她安慰着自己。又不是漂流到了远海的孤岛,自己身处在城市正中央,只要一直呼救的话,总有人会听到的。
不停滴落的雨点夹杂着泥土掉进了明里的眼睛和嘴里,她顾不得抹一把脸,只顾着拼命呼救。她喊了将近一个小时都没人回答,只听得见轰隆隆的雷声和雨点打落在墙壁上的声音。
等到天亮,公司职员就会赶来上班,外面应该就会热闹起来了。那时就是机会。只要在这儿忍一个晚上就行了,那时肯定会有人注意到我的声音,然后他会从楼顶俯望我这边的情况,等我得救后就去报警。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接到那个电话呢?织笠花惠,那个女人自称织笠花惠。她说自己是那个男人的第几任女朋友。如果不接那个电话的话,我就不会知道这些。知道事实就会遇到不幸,蒙在鼓里则会感觉幸福,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才会更好。
明里将身体蜷成一团,休息了一会。后背的疼痛现在已经缓和多了,但全身却开始发凉。她闭上双眼,眼前浮现出了父母的身影。
现在和那时是一样的啊,她想。那是为了上短期大学,初次在大城市独自生活的时候。第一天晚上,明里躺在连家具都没有的空荡荡的房间里,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世界尽头,那天晚上她彻夜未眠。城里生活着这么多人,但没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不知不觉中,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总算忍住了心中的不安。只有远在乡下的父母知道自己生活在这间房子里,她确信父母是会想念自己的。
“你要好好感谢你的幸运才行。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居然还没死。”
上方传来一个声音。明里睁开双眼,发现楼顶闪过手电筒的光线。光线射向大楼楼缝间,滴落的水滴也赫然在目了。
“本来想把你杀死的,看来光是掐脖子还是不够啊。织笠那家伙居然会跟你联系,真是蠢到了极点。她可能是在嫉妒你吧。我们关系发展得太顺利了,她就想从中搅点乱子。”
这是明里曾想过可能会跟他白头偕老的那个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