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不速之客

  天宝十三年, 三月初三, 关中大地入(春chūn),暖冬甫退, 长安城中桃花灼灼,开得灿烂繁华。

  京师为迎六月间贵妃三十五岁寿辰,全国各地地方官奇珍异宝流水般涌将上来,信使快马加鞭,来来去去。大食人、色目人、突厥人、吐蕃人……塞外各族俱知李隆基宠(爱ài)杨贵妃, 如何表忠诚, 都不如讨得杨家欢欣,是以早早就预备下。

  距寿辰当(日rì)尚有近百天, 长安早已忙碌异常,千名织娘于大明宫中制万寿锦,夜夜灯明如昼。秦川下至洛阳、中原等地赶制灯笼、烛彩、飞绸等物。一时间大唐举全国之力,为贵妃祝寿, 尽显这万国来朝气派非凡之景。

  驱魔司中, (春chūn)意盎然,莫(日rì)根等人未料一个冬天后, 大伙儿竟又聚在了一起, 裘永思刚回到江南, 喘得一口气, 家乡菜没吃几口便复又长途跋涉地奔波来去, 回到驱魔司住下, 反而难得地舒心片刻。

  而阿泰则面临着大笔赤字, 与阿史那琼正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赚钱。

  “鸿俊呢?”陆许面无表(情qíng)地说。

  莫(日rì)根答道:“长史会把他带回来的,放心吧,今天上哪儿玩去?”

  除夕雪夜中,鸿俊离开众人,策马出走,李景珑便让所有人都不要行动,自己一定会把鸿俊带回来。陆许原本也要去追,被莫(日rì)根好说歹说劝住了,大伙儿便依照李景珑吩咐,先回驱魔司等着。

  没想到他们这么一去,竟是去了足足三个月,其间众人只收到一封来信——李景珑随鸿俊回了太行山。陆许无处可去,初时只因敦煌一事,生莫(日rì)根的气,几个月过去,仔细想想却也没什么值得置气的。自己更不愿独自留在河西,便跟着众人前来长安。

  陆许生于北方,长于北方,从未见过长安繁华,正如鸿俊初入人间般,未及入城,刚抵达关中时便看傻了眼。及至进长安后,更是对这神州大地至为辉煌的巨大城市而震惊,一时便将不快抛到了脑后。

  莫(日rì)根则一路纠结无比,究竟这白鹿是当媳妇儿伺候呢,还是当兄弟看待?原本是命中注定的(爱ài)(情qíng),到头来,老天爷竟是给他派了个男媳妇儿。可若不按族中规矩与陆许成亲,这辈子又如何着落?

  阿泰:“你问长史呗。”

  裘永思:“问长史啊。”

  阿史那琼:“早说嘛!不要给我。”

  莫(日rì)根:“……”

  莫(日rì)根无论如何问弟兄们,都得不到开解的回答,但他还是很喜欢陆许的,不管陆许未来当不当自己媳妇,白鹿总该归他照顾,他也有责任得陪伴好陆许。

  于是莫(日rì)根便有样学样,学着李景珑平(日rì)所作所为,安顿了陆许住处,就在自己与鸿俊房间中间。陆许进城时赞叹了一句长安的桃花很美,在北方从来没见过,莫(日rì)根便买了几株桃树来,种在院子里。

  初时他还怀疑陆许会不会将鸿俊当作了心上人,慢慢地他便发现,陆许并不排斥与裘永思、阿泰甚至阿史那琼当朋友,在敦煌时跟着鸿俊寸步不离,乃是因为他只认识鸿俊,在夺回(身shēn)体后,便对鸿俊有着自然而然的亲切感。

  但陆许对阿史那琼的态度,则令莫(日rì)根有点儿不能接受,阿史那琼更是明目张胆地昭告自己喜欢长得漂亮的少年,且李景珑也未曾明确表态,接受阿史那琼作为驱魔司的成员。这简直是在家里养了一头狼!

  虽然真正的狼该是莫(日rì)根自己,但他仍尽量避免让陆许与阿史那琼走得太近……所幸阿史那琼对陆许,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心思,虽三不五时嘴上占点便宜,行动上则不大殷勤。莫(日rì)根便成(日rì)叫上陆许出去,而阿史那琼则终(日rì)与阿泰在家里算钱,计划上哪儿搞点钱,去养远在万里外的兵马。

  鸿俊则在那天亲眼目睹重明与青雄一场大战,幸而两大妖王的战争来得快,去得也快,炸了几座山头后便归于平静。

  “回家吧。”李景珑如是说。

  鸿俊知道从这天起,曜金宫便不再是他的家了,而临离开时,青雄赋予他的那眼神,仿佛也昭示了一切: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这短短半年中,在他的(身shēn)上发生了太多,接二连三的真相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夜里,他与李景珑坐在荒野上的篝火畔,他出神地说:“长史,我会死吗?”

  “叫我景珑吧。”李景珑说,“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你不会,我答应你,鸿俊。”

  鸿俊心(情qíng)复杂地看他,自打那夜李景珑艰难地爬上山,出现在自己面前后,鸿俊仿佛明白了自己对李景珑的某种感(情qíng)。一路上心中若隐若现的失落感,与李景珑对视时的怦然心动……他总忍不住去回味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哪怕李景珑就在自己的面前。

  然而李景珑并未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说点什么,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发现鸿俊在看他时,便转过视线去。经历了曜金宫之事,彼此似乎都有些小尴尬。回程的路上,他们很少说话,李景珑甚至不要求与他骑一匹马。

  但只要鸿俊开口,李景珑便会想办法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我不想骑马了。”鸿俊朝李景珑说,“骑得好累。”

  李景珑便说:“我上前头镇上,雇个车去。”

  鸿俊本想让李景珑带他,这时候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想待在他的(身shēn)边,没想到李景珑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离开太行山后雇了辆敞顶的大车,随前往巴蜀的(春chūn)季行商们一同西行。

  鸿俊:“……”

  两人便与大堆的瓷器、三彩、酒、丝绸等物坐在一起,沿途先上长安。李景珑沿途又让鸿俊看(春chūn)季的关中景色,没事尽找话来打趣他,显然是怕他郁闷。鸿俊终究是少年心(性xìng),渐渐地心(情qíng)也好了起来。

  夜间借宿之时,鸿俊心里一有鬼,反而不敢再像从前般与李景珑玩笑,反而是李景珑仿佛隐约感觉到了些,也不与鸿俊玩闹了,两人便这么规规矩矩地躺着。

  鸿俊睡着睡着,总忍不住想去占李景珑的便宜,李景珑倒与从前一般,一副不主动,也不拒绝的模样,令鸿俊着实有些抓狂。

  最后一天,两人再骑上马,朝改道往蜀中的商队告别。

  “到家了。”李景珑看见长安城时,朝鸿俊说道。

  鸿俊驻马于山坡上,望向那八百里秦川上,巍峨大唐都城,竟是有种找到归宿的心(情qíng)。平康里灯红酒绿,朱雀街庄严壮阔,兴庆宫琉璃瓦片闪着光,东西两市熙熙攘攘,驱魔司里(春chūn)风吹过,吹起一池(春chūn)水。

  李景珑说:“看看谁先到?”说着竟是一骑绝尘,驰向长安城去,鸿俊忙大喊一声,紧随其后。

  三月间长安繁华似锦,到得入城时,李景珑放慢速度。守城那龙武军士兵忙道:“李长史!你总算回来了!”

  李景珑先让鸿俊进城,果不其然,离开这么久,大理寺与六军都在找他,李景珑便派人往六军送出信去,鸿俊则在旁看了一会儿,心中不免有点惆怅,说:“你去忙吧。”

  “不差这几天。”李景珑环顾四周,若有所思,似乎在判断长安形势,然后朝鸿俊笑道,“走!”

  两人穿过兴武桥,桥下满是桃花,李景珑又说:“过得几(日rì),樱花也快开了。到时找仁安当讨几株,种你房外头。”

  到得金城坊外,沿途更是万千树木,齐吐新芽,一派欣欣向荣之景。李景珑正与鸿俊谈笑风生,说到长安开(春chūn)还有(春chūn)猎,今年不定还给贵妃作寿等,转过一个弯,却骤见近百披甲的神武军卫士,尽数堵在驱魔司外的巷内。

  “……过个生辰,这么隆重……”鸿俊正说话时,倏见这么多人,当即暗道糟糕,该不会出事了吧。

  “李长史回来了!”

  李景珑示意鸿俊不要说话,交给自己解决,他们穿过巷内,神武军便朝两侧分开,一名胡女手持长鞭,地上倒着几名神武军卫士,不住哀号翻滚。胡女背后则站着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阿泰、阿史那琼,墙上还搁着个鱼头。

  “鸿俊!”那鱼头见了鸿俊便狂叫道。

  鸿俊忙示意鲤鱼妖别说话,李景珑皱眉道:“怎么回事?!”

  那胡女叉着腰,怒道:“究竟谁是管事的?!出来说话!”

  胡女肤色黝黑,手腕上系着铃铛,只穿一抹(胸xiōng)、一长裙,头发蜷曲,睫毛浓长,双目如黑曜石般清澈明亮,腰(身shēn)纤细,极其(性xìng)感,转过(身shēn)时一瞥,鸿俊心中便震了一震,不(禁jìn)赞叹她的美貌。

  “特兰朵。”阿泰马上说,“那就是我们的头儿!”

  这个时候,鲤鱼妖已缩了起来,被唤作特兰朵的胡姬持鞭指向李景珑,说:“来来来,你过来。”

  神武军众人马上道:“这儿就交给李长史了,我们撤了!”说话间忙不迭跑了个精光,将躺在地上哀号的同伴也一并带走。

  李景珑打量那胡姬,问:“有何贵干?”

  “我来带走我的未婚夫。”胡姬颐指气使道,“你们为什么包庇他?就他!他!泰格拉!你给我说清楚!还有你!阿史那琼!”

  鸿俊:“……”

  李景珑:“……”

  胡姬揪着阿泰的衣领,平(日rì)里气定神闲的阿泰竟是如老鼠见了猫,抖抖索索,被拖了出来,忙以眼神示意。

  “哎哎!”鸿俊也不是吃素的,怒道,“你放开他!”

  “怎么?”胡姬来了兴头,把阿泰一脚踹到侧旁,说,“你过来,咱俩打一场?!”

  “别动手!”阿泰与李景珑忙喝道。

  好半晌,李景珑才知道,原来是阿泰的未婚妻找上门来了,上门后便二话不说,要带着阿泰离开,阿泰似乎非常恐惧这位未婚妻,而驱魔司众人也从未听说过。

  裘永思生怕这胡姬将他当作损友一起揍,当即拔腿就跑;莫(日rì)根也不傻,马上带陆许出门玩去了。众大老爷们瞬间大难临头各自飞,阿史那琼也想跑,却与阿泰被堵在了驱魔司正门外。

  恰好神武军巡城发现这一幕,勒令胡姬不得在官府面前大闹,结果胡姬只用了一鞭……

  “……有这么痛?”李景珑嘴角抽搐道。

  “千万别惹她!”阿泰与阿史那琼已成惊弓之鸟。

  “这是官府。”李景珑朝胡姬说道,“王妃,泰格拉只要进了这个门,(身shēn)份就是驱魔师。现在是执勤时间,你们有家事,也不能到官府来抓人。”

  “谁信你啊。”胡姬说,“我找这家伙找得不知道多苦!你们还包庇他!我呢?有没有人来关心关心我?”

  胡姬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说到这句话时,却让鸿俊闻之心酸。

  “你找他多久了?”

  “三年!足足三年了!”

  鸿俊前一刻还帮着阿泰,现在瞬间改了立场,怒道:“阿泰!你怎么能这样?”

  阿泰:“你帮谁的!鸿俊!”

  “泰格拉在长安就住此地。”李景珑耐心解释道,“他是登记在案的驱魔师,不会走的,要么我们……进去说?”

  李景珑抬起手,驱魔司那堵墙洞开,现出大门,胡姬这才松了口气,众人鱼贯而入,鲤鱼妖见鸿俊归来,马上跳了起来,扑在鸿俊怀里。

  两人风尘仆仆地进门,不多时,裘永思与莫(日rì)根、陆许也回来了。陆许见了鸿俊,便欢呼一声,蹬了靴子跳过来,骑在鸿俊背上,两人哈哈哈地闹成一团。别后之事,李景珑示意稍后再说,众人摆上茶,先是招待特兰朵。

  特兰朵见这么多人,便不再现出彪悍气势,反而声泪俱下地哭了起来,先是以吐火罗言控诉了阿泰一番,阿泰平(日rì)里那嗨咩猴比吊儿郎当的表(情qíng)全没了,忙朝胡姬连声道歉。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阿泰说,“别拿那鞭子抽我就行。”

  阿史那琼忙道:“嫂子,这事儿与我可没半点关系,我也是年前才见到泰格拉这((贱jiàn)jiàn)人的。”

  众人:“……”

  特兰朵又朝李景珑等人说:“你们知道我找他找得多辛苦吗!”

  众人忙点头,一起望向那鞭子,胡姬又说:“我不会用痛不(欲yù)生鞭抽你们的,不要担心。”

  “原来那叫痛不(欲yù)生鞭啊。”鸿俊明白了,点头道。

  特兰朵又发泄了一番,李景珑说:“我看天色也晚了,不如……”

  李景珑正想着是否让胡姬住驱魔司里,虽说两人订婚了,却终究未行婚礼,大唐虽民风开放,这么做却也有违礼数。

  “我在西市开了家酒肆。”特兰朵擦了下眼泪,最后说,“我每天都会来一次,泰格拉,你要是再敢跑……”

  “你就用鞭子抽他们吧。”阿泰说。

  “闭嘴!”众人一起怒斥道。

  “你给我送她回去!”李景珑怒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泰格拉!回头我还要找你麻烦!”

  阿泰只好伏低做小,把特兰朵送走了。众人忍不住议论了一番,俱痛斥阿泰都订婚了还这么胡天胡地,更重要的是还给驱魔司惹麻烦,简直太过分。片刻后诸事停当,方互道别来之(情qíng)。

  李景珑只简单告知,自己与鸿俊一同上太行山,拜访了重明,先前担心的事,已有解决办法了。

  哪来的解决办法?鸿俊闻言一瞥李景珑,李景珑便眼中带着笑意,点了点头,示意他相信自己。

  “鸿俊走得匆忙。”李景珑说,“都忘了带点特产下来。”

  “不打紧不打紧。”裘永思忙道,“解决了就行。”

  莫(日rì)根说:“这就太好了!”

  陆许以怀疑的目光看着鸿俊,鸿俊便点了点头。李景珑又开始过问驱魔司杂事,这些天里长史不在,司内自发地将莫(日rì)根当头儿,大理寺送过来了不少案卷,众人都暂时放着。

  “又有?”李景珑问。

  莫(日rì)根答道:“贵妃寿辰临近,六军与大理寺都恐怕出差池,一旦有什么破不了的案子,全都往咱们这儿送。”

  李景珑“嗯”了声,想了想,说:“河西之事,还得朝太子与陛下禀告,改(日rì)我便面圣,这几天,大伙儿先好好休息。”

  “那条黑蛟怎么办?”陆许却不看眼色,直接把话问了出来。

  李景珑似乎早有准备,答道:“等,等他找上门来。我有一个计划,但尚未完全想清楚,届时会提出来,听听大伙儿的意见,散了罢。”

  众人便各自散了,鸿俊回房时,见满院的桃花,不(禁jìn)惊呼,陆许则跟着他来来去去,在外头说:“这儿真好。”

  “你喜欢不?”鸿俊说道。

  陆许有点迷茫,站在(春chūn)风里的桃花树下,没有回答,却说:“鸿俊,等我的角长出来,我就帮你,别担心。”

  鸿俊心想陆许多半已经猜到了,便叹了口气,起(身shēn)与陆许站在一起,搭着他的肩膀,示意他进来,并关上了门。

  李景珑沿着走廊过来,见鸿俊与陆许进房关门,动作一气呵成,不知要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不(禁jìn)一怔。莫(日rì)根却站在李景珑(身shēn)后,说:“长史,有话问你。”

  李景珑忙摆摆手,从一侧靠上前去,在房外偷听两人对话。

  “唉!”莫(日rì)根道,“快走吧!”接着把李景珑强行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