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入睡。
躺在学生宿舍的床上,我感觉时间好像还停留在昨天夜里,怀着忐忑而兴奋的心情,听着床头的闹钟滴滴答答,然后再次整点报时。当我闭上眼睛,可以想象到单人床左边是贴着电影海报的墙面,右边是写字台。书柜就在右前方不远的位置,里面有整整一排我多年来收集的各类吸血鬼小说和电影光盘。
我记得我的床单是干净的米色格子,地毯是浅棕色,上面铺着一个刚从宜家买来的白色小羊皮垫子。空气里弥漫着我喜欢的玫瑰香水味。花香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让我误以为自己还住在家里,再过一会儿,充满阳光味道的厨房就会传出煮咖啡和千层酥的香气。
“奥黛尔!”
有人在叫我。开始我以为是妈妈在喊我起床,但她绝对不会叫我这个名字。这是我给自己取的网名,或者说,为了方便我未来英国同学和导师而取的所谓英文名——多可笑,在我自己的梦境里,我以为自己就是《天鹅湖》里那只错爱上王子的小猫头鹰。
“奥黛尔!”
声音比刚才更加急迫。我终于清醒,猛地睁开眼睛。
我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身下是狭窄的单人床没错,但是床的左边却是空的。墙在右边。月光下的墙面白得刺眼,上面并没有任何熟悉的海报。床前是一张空荡荡的写字台,写字台对面是同样空旷的大衣柜。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地上有两个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有效地提醒我这里并不是我在北京的家,而是八千四百公里之外的伦敦。
我独自一人在中夜醒来,父母不在身边,我也没有一个朋友。
一股冷风从虚掩的大门那里吹了过来,我打了个哆嗦。床头那本读了一半的《血与黄金》不合时宜地哗哗翻页,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一骨碌坐起身,把书塞到枕头下面。
闹钟指向凌晨三点半。我揉揉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虚掩的房门。随着风,它又开始颤巍巍地动作了,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后面,一寸一寸正在慢慢推开。
难道我睡觉之前没有锁门?我不记得了。当我努力去回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之前的任何事情。包括我如何来到这间学生公寓,如何打开箱子和收拾房间……我甚至没有洗漱和换上睡衣的记忆。就好像,我才刚刚拎着行李走下飞机,就已经躺在了床上。天是什么时候黑的?我完全没有一点应该有的印象。
就好像是一幅印象派的风景画。远远可以看到轮廓,但当你走近去分辨那些细节,却只能看到大片面积的油彩。我隐约分辨出大本钟和威斯敏斯特教堂,可是那些记忆太遥远了,不像是我刚刚看到的,而更像是在某个慵懒的午后,偶尔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发霉的大书,看到里面被水雾浸湿的图片,或者抽屉深处,浮现在一张发黄皱缩的明信片上的画面。
从飞机降落到现在,我已经在伦敦待了超过十个小时。但是我并没有亲眼看过伦敦的街道。这实在太奇怪了。
我慢慢爬下床,光着脚踏在柔软的地毯上,一点点接近那扇极其可疑的大门。
风更强了,门被推开一个手掌的距离,透进来走廊模糊的光亮,然后迅速间砰地撞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我定了定神,在四壁回声中伸出手扶上金属的门把。滑腻冰凉的感觉浸入手心,我才意识到自己满手都是汗。在静寂无人的深夜,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的惊慌是无疑的,但是我却并没有感到任何恐惧。
我向来不惧怕黑暗。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全家住在一个廉价的职工公寓里。我家在六楼顶层,没有电梯。楼道里的灯泡才装上就会被打破,又没有一扇窗户,那个充满垃圾发酵味道的楼梯就算白天都是一片漆黑。
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我很恐惧那样的楼梯,盘旋深入,辗转迂回,伸手不见五指。我总是想象着在腐烂的味道后面,在绝对的黑暗中间,会有一个恐怖的鬼怪,它就在那里,躲在楼梯看不见的角落里等待我。
这种想象成为我长久以来的梦魇。
那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不肯一个人回家。当我下学的时候,我就会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待父母下班回来,拉着我的手,安慰着我,陪我一起上楼。但我偶尔也会落单。在那个时候,我就闭紧双眼,在心底默默数着脚下的楼梯,然后屏住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跑上六楼。我不断告诉自己,强迫自己相信,所有的梦魇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这世上一切鬼神都不存在。
后来我逐渐习惯了那样的黑暗。我撞到过几次邻居,但是从未碰到过任何鬼怪。再后来,就算和父母在一起,我也会自己一口气跑上楼,抢先用钥匙打开家门。这样几次之后,当同龄的孩子还在因为突然停电而吓得哭泣,我则气定神闲地点上蜡烛,在好不容易到来的黑暗中膜拜撒旦。
我总是在想,也许我内心深处毕竟不相信鬼神的存在,所以才会一直如此虔诚。
我是说,相信又能如何?多少年来我日夜许愿,希望能像电影女主角那样遇到一个吸血鬼帅哥然后堕入爱河,但这毕竟没有发生。所以如果眼前的黑暗可以带给我任何一个暗夜生物,让我离自己荒诞可笑的白日梦再近一点,我愿意冒险。
我深深吸了口气,转动手中黄铜的门把,把大门拉开。
门外什么也没有。一条长而幽深的走廊,头顶投下来昏黄柔和的光。
走廊里有另外五扇门。一扇是通往外面的大门,一扇是厨房,此外还有三间和我这间一模一样的学生宿舍。对面房间的铭牌上写着“亚历克斯”,而我隔壁的一间则写着“戴比”。
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我记得戴比是个长相可爱的金发威尔士女孩,学设计;而亚历克斯来自希腊,读摄影。我记起傍晚的时候,我和戴比还有亚历克斯这些新认识的室友一起喝茶聊天。透过厨房门一侧透明的窗口,我能隐约看到圆桌上散乱的茶包和喝了一半的红茶,那个画着猫头鹰图案的马克杯是我的,粉红色那只是戴比的,而亚历克斯那只彩色条纹的杯子已经被他洗好放在碗架上了。
桌上还有另外一只马克杯。
我揉揉眼睛,一把推开厨房门,看到那只多出来的纯白色马克杯,就那么大剌剌地站在桌子上,站在茶包、糖罐和其他马克杯的中间,孤傲出群,无人认领。
在我的记忆里,傍晚的桌子上只有三个人。
但是走廊里还有最后一扇门。
像被什么驱使着一样,我忍不住拿起那只多出来的马克杯,离开厨房,来到走廊深处最后一扇门前。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扇门上并没有铭牌。
没有新生住在这里。
走廊里的最后一个房间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