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自从我来到英国之后,我似乎就没有再做过梦。或者说,也可能我确实做了梦,但是我完全不记得梦境中的内容。可是这一次,我却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我梦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豪华酒店里,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
然后梦境一转,我看到自己躺在一张奢华而柔软的大床上,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我只记得,那张床上洒满了红色的罂粟花,我躺在一片罂粟花的海洋里,它们从天花板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数不清殷红与漆黑的花瓣,像一场伤情而浪漫的大雨,打上我的身体,我的胸口,我的脸……然后覆盖。
一个声音,仿佛从血红色海洋深处传来的回声,深沉而悠远。
“奥黛尔……”声音轻唤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睁开了眼睛。
闹钟指向凌晨三点半。我揉揉眼睛,确定眼前一切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洒进室内,两张贴在墙上的廉价海报孤寂地反着光。房间里很整洁,电脑、笔记和参考书摊在书桌上,一件外衣搭在椅背上,地上没有任何行李箱。
但是大门却是开着的。一股冷风从走廊上吹过来,枕边没读完的一本书哗啦啦地开始翻页。
一切都似曾相识,包括我随手把书压在枕头下面的这个动作。我死死盯着面前打开的大门,抱紧怀里的被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我该怎么办?喊人来么?戴比和亚历克斯就在隔壁。也许威廉和罗伊也在。想到罗伊,我紧紧抿住嘴唇,那个温暖的触感似乎还留在唇边。这家伙的行为举止简直比尼克还要轻佻大胆。但是不像尼克,我一点都不讨厌罗伊。
虽然看他入时的穿着打扮,还有亚历克斯对他的态度,很难让我相信他不是个同性恋。也许他确实是双性恋,现在不是很流行吗?只是他不愿承认而已。我狠狠咬住嘴唇,想摒弃那个温暖的感觉。但他那对有魔力的蓝眼睛似乎就在空气里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的脸又红了,而且没来由地全身发烫。
大门又被推开了一点。外面的风真冷。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掀开被子,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
走廊里照例是昏黄而温暖的灯光,没有一点声音。室友门上的铭牌让我微微安心,既然他们都在,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打开厨房的灯。喉咙里有点发干,我打算给自己倒杯水再回去睡觉。
狂欢后的厨房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喝了一半的各种饮料的脏杯子。我可不想洗,因为油腻腻的脏盘子和各种餐具已经在唯一的水池里堆到了天花板。池子里的食物残渣和没有倒的垃圾让我作呕,我可不想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大发善心cosplay灰姑娘。所以我转身,打开了厨房里所有的橱柜,试图找出一个幸存的干净杯子。
我找了很久很久。因为看上去所有的杯子都被用了。就在我快放弃的时候,我在最上面的壁橱里看到了一只纯白色的马克杯。
我欣喜若狂,赶紧踩上一把椅子,把那只杯子取下来。杯子很干净,看上去最近刚被人用过,不知道怎么会被藏在那么后面的位置。但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达到了目的。接下来我从滤水器里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杯水,然后端起杯子走出厨房。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记忆又重叠了。我又站在学生公寓的走廊里了,而且我手中还端着一只纯白色的马克杯。
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幅画面。它在记忆里定格,然后重复播放,一遍又一遍。
于是再一次,仿佛被什么驱使着一样,我径直走过戴比和亚历克斯的门口,走到走廊深处的最后一扇大门面前。那个门上没有铭牌的房间。
我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上去,但是房间里并没有声音。这个房间是空的。我伸手扶上面前黄铜的门把,轻轻拧动。
其实我并没有抱任何希望。空房间一般都是锁上的。我记起自己第一天来到这里,也是因为事先接到了邮寄的钥匙。学校不会任由这些房间大敞空门,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想让学生免费留宿。
但是当我转动门把的时候,咔哒一声,这扇本该锁上的大门竟然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现在是九月底,树上的叶子都落了下来,伦敦已经很冷了。但是当我打开大门的那个瞬间,一股暖风竟然从门里涌了出来。就好像初夏时节那种柔和的晚风,混合着蜂蜜与栀子花的味道,缓缓包围了我。那是一种古老而怀念的馨香,像温暖的潮水般,通过每一个张开的毛孔,涌入我的四肢百骸。
我感觉晕眩,但是并不痛苦,更像是某种微醺之后的沉醉,就好像我正躺在初夏傍晚的塞纳河畔,看柔黄的半月轻轻拂过树梢,看天鹅在开满睡莲的湖水中交颈缠绵。
仿佛有什么正在风的源头召唤我,我迎着风的方向跑过去,眼前是一卷用罂粟花瓣铺成的地毯,就在我脚前一直旋转着滚落下去,再在远方重复出现,攀升、坠落,不知疲倦也没有尽头。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些黑暗而寒冷的楼道,我在铺遍红色地毯的楼梯间奔跑,不停地奔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世上并不存在任何鬼怪。但其实这里既不寒冷,也没有任何不好闻的气味。只有更多的罂粟花瓣,无数的罂粟花瓣,它们沸沸扬扬地从头顶洒下来,洒下来,淹没了所有的楼道和阶梯,像春日的樱花,秋日的枫叶,像一场寂静而浪漫的赤红色冬雪。空气里充满了无尽的温暖和缅怀的味道。
就在楼梯的某一个拐角处,黑暗之中的黑暗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有人在那里等待我。
我乱了脚步,惊呼着跌入来人张开的怀抱,但马上就被一种熟悉的香味和安全感所淹没。我仿佛回到了家,回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回到了父母身边,他们用慈爱而温厚的大手抚慰我,紧紧地拥抱我,告诉我天亮了,所有可怕的想象和梦魇都结束了。
我安静下来,抬起头,但是却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孔。是楼道里太昏暗,还是我离得太远?我努力仰起头,想看清楚他的脸,但是只看到了两颗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像猫眼一样闪闪发亮。
从哪里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惊天动地。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我打碎了。
真的吗?
一片刺目的白色刹那间划破了黑暗。天空中降下一片纯白色的羽毛,像雨滴一样落在我扬起的脸上。我看到面前一对巨大的白色羽翼腾空而起,像利剑一样刺破了整个灰蒙蒙的世界。
周围突然大亮。白色羽翼无休止地膨胀,就好像在飞机上看到的那种纯白色刺目的云层,层层叠叠,遮天蔽地,像蚕茧一样吞没了整个世界,吞没了我。
光线实在太强了,我本能地伸手挡住光,过了几秒钟,才慢慢从指缝中分辨出头顶那盏光华灿烂的水晶吊灯,还有灯影下那对熟悉的蓝色眼睛。
“早安,奥黛尔小姐。”蓝色眼睛的主人微微躬身,用他一贯的恭谨和礼貌对我说,“您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