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飞奔着穿过走廊,下楼的时候脚底绊了一下。我的样子一定极其狼狈,因为远处几个低年级的学生正冲着我的方向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是在笑我吗?我觉得学校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一个刺眼的一身黑衣自以为很酷的亚洲女生,愚蠢地一脚踩空了楼梯。
不过还好,感谢我身上超自然的反应力,让我及时抓住了栏杆扶手,避免了给全校学生继续上演悲惨的免费杂技。
我想回家,但是我不能回去。也许家里根本没有人,毕竟现在正是吸血鬼们的休息时间,但我也不想冒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想见D多一些,还是不想见他那个完美的管家更多一些。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不想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可是,如果不回家的话,我又能去哪里呢?我自己的城堡已经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毁了,我根本无家可归。如果是说那个我还是人类少女时候的家,那么它在八千四百公里之外的北京,我在伦敦并没有家。何况就在我复苏记忆、恢复魔鬼之身的那一天,在布朗城堡里,身为人类的我已经死了,那个不远万里来英国求学的中国女孩已经死了。现在我是一个人,彻彻底底的一个人。
曾经以为找到D就是我的归宿,我毕竟为此奋斗了整整六百年。但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我太天真了。六百年来,我唯一想过的问题就是如何让D爱上我。当他终于看着我的眼睛说出了那句咒语,我松了口气,我以为自己期待已久的目标已经实现了,我轻易相信了他,我把对方一句简单的陈述当做了承诺。我从没有想过,这份爱情会持续多久,当它临近结束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我更没有想过,如果我不爱D了,如果第一个背叛的人是我,那一切又会怎么样。后者从来就不是我的选项,但是它竟然发生了,就这么赤裸裸地从天而降,砰的一声巨响砸上我的脚,强迫我睁大双眼去面对。
可是我不想面对。我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希望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生过。如果我没有遇到D的话,那么我现在会和谁在一起?尼克?或是某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我咬住嘴唇,狠狠地摇了摇头。
最近我一直在做梦。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痛恨生活的现状,我在梦境中逃避,让这一切重新来过。我仍然是那个来伦敦求学的人类少女,我所有的室友和同学都在,连欧洛克教授都在,一切都和现在一样,只是我的梦境里面没有D。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许一切都会好很多。
身边的学生逐渐多了起来。直到香肠和烤鸡的香味蹿进我的鼻子,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餐厅。其实我并不饿,变成魔鬼之后似乎就更不需要吃东西,但我想一个人坐在餐厅里什么都不点的话似乎很怪,于是我就去沙拉吧盛了一份沙拉,然后找到一个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盯着那盒无辜的沙拉发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想引起任何人注意,只希望谁也不要来找我说话,就让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当空气,消磨这一天剩下来的所有时光。
只可惜事与愿违。
“奥黛尔!”戴比的尖嗓子跨过一层教学楼都能听到。
戴比不和我同班,自从和男友威廉搬到校外去住之后,我就很少在学校看到她了。之前听说她找了个教练开始健身,现在一个假期没见,显然颇有成效,眼前的戴比瘦了一大圈儿,俨然是个金发美女了。
“好久没见,假期过得好吗?”戴比放下手里的托盘,上面是一只黄澄澄的烤鸡腿,配着外皮焦黄的烤土豆,令人垂涎欲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扒拉着自己眼前干瘪的沙拉,但是戴比的声音竟然比饥饿感更先一步蹿进了我的神经系统,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我听说你去了巴黎?”她说。
手中小小的沙拉碗突然重逾千斤,我震惊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尼克和我说的,他说你们去了卢浮宫。”戴比用牙齿咬开盐和胡椒的小包装,均匀撒在她的鸡腿上,若无其事地开口。
“尼克?他又怎么会知道?”就好像自己犯下的罪行终于被发现了,头脑里有一千个声音嗡嗡作响震耳欲聋,我死命压下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急切地发问。
“你们班上今天不是来了一个转校生嘛!”戴比吮吮手指,然后拿张餐巾纸蹭了下,“尼克说,她是你在巴黎认识的朋友。”
“我们才不是……”我突然住了嘴。罂粟花的味道飘进鼻子,周围突然安静了。就在这片突如其来的肃静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那个“在巴黎认识的朋友”盈盈走向我们所在的桌子,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动魄动心的微笑,“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尼克像个小跟班一样就跟在她后面。还没等我和戴比开口,他已经抢先一步替他的女主人拉开了椅子,不客气地推开了戴比和我的托盘,然后把属于他主人的一瓶水轻轻放在了空出来的餐桌正中央。
一瓶水!用得着这么大的阵势吗?要是在平常,我肯定会嘲笑尼克那张谄媚的脸,但现在我却根本笑不出来。
“奥黛尔,你落下了你的笔。”莫菲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和在课堂上一样,她锐利的蓝眼睛牢牢锁住了我的视线,但脸上却带着某种毫无防备的亲切微笑。我想转开眼睛,但是我做不到。我只能从对方涂着深红色指甲油的手指间机械地接过那支笔,然后从自己干涸的喉咙里勉强挤出一个辨不清语义的“谢谢”。
“哇,你一定就是莫菲了。尼克刚才一直在说你!”戴比放下手里的刀叉,拼命咽下嘴里嚼了一半的烤土豆,大惊小怪地嚷嚷,“长得也太美了吧!你这条裙子哪里买的?我都没见过这种款式呢!”
“是巴黎三十年代的复古款,”莫菲用柔媚婉转的声音回复她,“我祖母当年的衣服,我自己也很喜欢。”
“女士们还需要些什么?我去买。”尼克咳嗽了一声,显然怕戴比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匆匆忙忙地开口,主语虽然是我们三个,但他的眼睛只看着一个人。
我知趣地没有说话,戴比却大杀风景地叉了另一块烤土豆放进嘴里,忙不迭地叫道:“我要果汁!”
尼克翻了个白眼,但是没有动。直到他的女神转过头,微笑着对他说“我什么都不需要,谢谢”时,失望的神色瞬时爬上了这个金发男孩的脸。
“你不饿吗?”他犹豫着,最终用一种企盼的语气开口,就好像是一条在女主人裙下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莫菲微微一笑,“你赶快去吃饭吧,也好留给我们几个女孩子一些独处的时间。”她在对尼克说话,但她的眼睛却仍然看着我。诱人的微笑再次浮现在她脸上,但那对冰蓝色瞳孔中毫无感情的寒意,让我一直未平复的心脏再次不安地跳起了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