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我的嗓子在冒火,头疼得要裂开,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戴比下午接我去了party,记得我们在舞会上狂欢。我的耳膜隐隐作痛,那些疯狂的音乐仿佛还回荡在耳边。我扶着摇摇欲坠的头,挣扎着走去厨房,在抽屉里找出两片扑热息痛,然后从自来水管接了一杯凉水,直接灌了下去。
“你醒啦?”亚历克斯拿着一个刚用过的盘子走进厨房,准备洗碗。
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又倒了杯水喝下去。然后我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来,看亚历克斯在水池里忙活。水声哗哗,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我的脑子似乎清楚多了。
“昨天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他。
“是今天。”亚历克斯回头瞥了我一眼,“一大清早就叮叮咣咣的,吵死人了。”
“我不记得了。”我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你当然不记得。是戴比和罗伊送你回来的,你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啦。”
“他们人呢?……呃,你说罗伊也在?”我愣了一下,大脑深处的某根神经似乎发出了一个警告。但是有什么不对,我也说不出来。
“因为你醉得不省人事,所以戴比就给罗伊打了电话。”亚历克斯把洗干净的盘子立在碗架上,然后用一条干毛巾擦了擦手,“她还能怎么办?不想让你未婚夫看到就别喝那么多嘛。”
不,这并不是我所担心的问题。“那他现在人呢?”我问。
“把你安顿好就走了,”亚历克斯抬头看了看表,“大概七八点钟。”
“他竟然没有留下来?”我喃喃自语,但还是被亚历克斯听到了。
“你都睡死了,他留下来做什么?要我说,你的睡相可真不怎么好,我要是你啊,早就羞愧而死了,绝不会不痛不痒地在这里问‘他为什么没有留下来’!”
我把手里的马克杯咣当一声摔在碗架上,狠狠瞪了亚历克斯一眼。但是他毫不在意,慢条斯理地把碗架上的盘子码放整齐,然后突然转移了话题。
“你什么时候出门?”他开口问我,看似随意。
出门?哦对了,下午我要去希斯罗机场接机。就好像某种信息交换,当这个念头出现在我脑子里的时候,关于罗伊的那件事情就被置换出去了。是的,今天下午我要去机场接我的父母,他们要来参加我几天后的婚礼。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妥,唯一的问题只是我昨天晚上喝得太醉,现在我头疼欲裂,所有记忆都混淆成模糊的一团。就好像一个人独自提着灯在黑夜里行走,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未来,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自己脚下石砖缝隙里的青苔,偶尔被灯光照亮一下,然后继续被浓重得透不过气的黑暗所淹没,没有任何机会喘息。
“我冲个澡就走,”我扶着桌子站起身,感觉重心不稳,摇摇欲坠,“你放心,”我看着亚历克斯的眼睛对他说,“我不会迟到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但我还是说了。对面的亚历克斯表情呆滞地看着我,手里紧紧握着一个洗过的勺子。
大概是止痛药最终发挥了作用,上地铁的时候,我的头好像不怎么疼了。我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来,眯起眼睛辨认着车门上方细长的深蓝色线条。希斯罗机场就在这根线的尽头,看上去遥不可及,下面密密麻麻的站名模糊成一片无法辨认的小点。
作为全世界最古老的地铁,伦敦地铁有很多故事。或者说,很多故事都发生在伦敦的地铁上。比如尼尔·盖曼的《永无乡》。我记得“伯爵宫廷”那一站打开门之后是真正的伯爵宫廷。但是当列车滑进站台的时候,除了头顶的灯突然暗了一下,毕竟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四点三刻,还好,我应该不会迟到。
车厢轰隆隆地左右摇摆,我在失望中昏昏欲睡,然而,就在列车刚刚驶过“伯爵宫廷”的站台之后,灯突然灭了。
我是说,整辆列车的灯都灭了。车也停了。我在黑暗中睁大双眼,期待着列车员像以往一样用沉稳的声线安抚乘客,说只是暂时失去信号,让大家耐心等待之类的。但是我等待了几秒钟,却什么也没有等到。车厢里并没有几个人,我听到某处传来窸窸窣窣的抖动。我不知道是该发出声音询问,还是该保持沉默。
循着那个声音,我看到两个人在下棋。透过黑暗的列车玻璃,就在站台后面的某个地方,有两个人在下棋。
执黑子的人黑色长发垂肩,考究的深灰色条纹衬衫上装饰着精致的贝壳袖扣。他从袖口伸出修长的白手指轻点棋盘,思考良久才走出一步。
执白子的人坐在棋盘的另一侧。和对方相比,他抱臂而坐,好整以暇,他看着对面的棋局和棋局后面的对弈者,湖水般的蓝眼睛里露出微笑。
我并不擅长国际象棋,我只是略懂规则而已。但即便如此,棋盘上的形势已经非常明显。白子占据了绝大部分有利位置,只剩下寥寥数枚黑子还在顽强奋战。黑女王身陷囹圄,黑骑士拼死护主,力挫众敌,然而就在接近白王的千钧一发之际,白骑士斜刺里突然杀出,又吃掉了一枚黑子。黑方的对弈者陷入了沉思。
“还不认输么?”白骑士微微一笑,再迈出一步,与黑女王的位置只相距两个棋子。
黑骑士毫不犹豫走上一步,挡在黑女王面前。
“那个位置,”白骑士震惊,“我下一步就可以吃掉你。”
“确实如此,”黑骑士安静地说,“但这样一来,你就在我的女王的攻击范围之内了。”
白骑士沉默。
“你的好胜心太强了。”
“彼此彼此。”
“但是你没有必要牺牲自己,”白骑士说,“即便女王陨殁,只要国王还在,你仍然有取胜的可能。”
黑骑士一动不动,看上去似乎呆住了。
对面的白骑士叹了一口气,“你真是个拙劣的对弈者,D。”
黑暗中突然有了光。我紧紧抓住座椅扶手,感觉车身的颠簸震荡,片刻间,列车摇摇晃晃驶入了灯火通明的站台。
伯爵宫廷。
我眯起眼睛读站牌上的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才刚刚驶过这一站。我再次看了下手机,四点三刻。液晶屏上面显示的数字丝毫未变。
车厢门开启,带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乘客鱼贯走入车厢,看样子是去往希斯罗机场的旅客。不同语言的谈笑声音混杂在耳边,旁边一个戴棒球帽的黑人男孩手机里正在大声放着rap,对面一个穿着西服套装的中年女子刚刚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她对着男孩皱起眉头,注意到我的视线,对我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刚刚是我做了一个梦吗?我睁大眼睛在站台上寻找,越过一个又一个的旅客,寻找着刚刚那两个下棋的人,但是一无所获。
车门重新合拢,列车颤巍巍地离开了站台。但我的眼睛仍锁在站台上,就在列车进入隧道的那一刹那,在所有乘客离开站台之后,我似乎看到那里有一个人,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在所有人离开之后,他独自站在那里,用一双灰色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注视着我所乘坐的列车驶入隧道然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