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迟到了几分钟,因为乘坐地铁的时间超出了预算。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早在出发之前,我明明已经查过了列车时刻表,把路上所需时间计算得很准。但不管怎么说,这趟车竟然破天荒地晚点了。
列车还没有停稳,我迫不及待地扒开车门第一个冲上站台,狂奔至第三航站口。一路上我看到了很多亚洲面孔,知道父母的飞机已经抵达,搞不好他们已经在等我了——天啊,这可实在是太糟了!我掏出手机,拼命给我妈发短信,脑中不断浮现出我爸冲我咆哮的画面,因为他的急脾气可绝不会容忍我迟到一分钟。
最终我冲到海关大门,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父母的影子。大门开开合合,各种肤色的旅客带着疲惫而兴奋的面容与我擦肩而过。我没有看到他们。难道还没有出来吗?我低下头看手机,早在十分钟之前,我妈明明告诉我他们已经取到了行李。
“奥黛尔!”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不,不是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绝不会叫我“奥黛尔”。
我回过头,看到不远处Costa咖啡店深红色的遮阳伞下,一个男孩站起身对我挥手。他穿着耀眼的纯白色衬衫,前额蜜色的发帘落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他挥着手大喊我的名字,“奥黛尔,这里!”
我赶紧跑过去,跑到我的父母身边,依次拥抱了他们,然后是那个男孩。他在我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介意我今天过来吧?”
我会介意?当然不!如果不是他事先抵达机场替我接人,接下来这几天我的日子绝不会好过。我偷瞄了我爸一眼,他完全没有生气,正坐在一边喝着一个大杯的美式咖啡,笑呵呵地看着我们两个。
“谢谢你,罗伊。”我低声说,然后立即离开了他的怀抱。
“我已经叫了车,我们直接去酒店吧。”罗伊弯腰拎起我妈的行李,和我爸并肩走出大厅。我妈和我跟在后面,她握住我的手嘘寒问暖,但是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我至少有半年没见过我的父母了,或者更久。再次看到他们,我本该高兴才是,我应该兴奋,喂一家人团聚而感到幸福。但事实上,我竟然什么都感觉不到。如果说有什么的话,我感觉慌乱,甚至恐惧,好像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我妈正握着我的手,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重要呢?我摇了摇头,试图摒弃这些莫名其妙的思绪,把注意力集中到我的家人身上。
“妈,你换了香水吗?”我想询问旅途是否顺利,但竟然冒出来这么无关紧要的一句。我妈似乎也愣住了。
我吸了吸鼻子。从我妈身上飘过来的香味绝不是我给她买的Stella McCartney,她最喜欢这个味道,已经用了好几年,她所有的衣服和丝巾上都是这个香味。而拉着我手的这个人,身上却传来一种我不熟悉的味道。一种陌生感,馥郁而危险,就好像那盆原来盛开在我的窗台、现在已经被我转送给戴比的罂粟花。
“挺好闻的。”我握紧她的手,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我没有对我妈笑,我的对象是罗伊。因为他突然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
“出租车就在那边。”他回以微笑,然后做了个手势。
一路上罗伊都在和我爸聊天。一段时间不见,我爸的英语似乎进步了不少,标准的美式腔调和罗伊的希腊口音相得益彰,两人一唱一和好像在演双簧。
他们不时也会提到我。我爸转过头乐呵呵地看着我,摆出一副“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儿”的表情,让我觉得极不适应。在家的时候我们总是吵架,因为他看不惯我的一切行为举止和所有爱好。在他的眼里,我永远是那个不成器也长不大的女儿,热衷他所反感的黑暗事物并引以为豪。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满意,更谈不上支持。持续了二十年如此糟糕的父女关系,他会为我而感到骄傲?因为我就要结婚了?真的吗?因为我的未婚夫罗伊是如此完美,完美到让他改变了对我的态度?这可能吗?
不只是对我的态度改变了,他似乎连性格都改变了。在记忆里,我爸就好像一个残暴的大魔王,动不动就会因为一点小事冲我吼。但是我眼前的这个人,在和罗伊聊天的这个人,风趣、热情、睿智而宽容,他给了司机和门童小费,牵着我妈的手走上酒店台阶,为我们所有人让开大门。除了一副亚洲面孔——是的,那就是记忆里我爸的样子,分毫不差。但除此之外,他的行为举止就好像一位土生土长的英国绅士,一位任何人理想中的完美父亲。
还有我妈。她不但换了香水的品位,似乎连服装品位都一并改变了。当我们走进客房,她脱下大衣,里面是一条大红色的羊绒连衣裙,绚烂而华贵,看上去仿佛年轻了好几岁。但说真的,我从没见过她穿过任何一条类似的裙子。不用说,她脖子上还戴着另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宝石项链。
“我们要去吃饭吗?”我强迫自己转开视线,盯着脚下厚厚的地毯,用不确定的声音发问。
“我们有点累了,”我妈立即说,“你和罗伊先回去吧,我们想休息一下。”
“那伯父伯母要好好休息,”罗伊立即拉起我的手,“我们先走了。”
我站着没动,因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抬起头看着我妈,再把目光转向我爸。但他们两个都没有在看我。我妈在忙着把她的各种保养品从箱子里拿出来在洗手台上一字排开,我爸则坐在沙发上翻开了茶几上的《时代》杂志。他们没有人在看我。
半年没见,难道他们就不想我吗?现在我就要出嫁了,难道他们不想和我多待一些时间吗?我低头看手机,上面闪烁的数字告诉我现在只有七点半。十个小时的飞行确实很累,但这么快就打发我走?这是正常父母对待儿女的态度吗?难道我不应该是他们的骄傲吗?
“奥黛尔?”罗伊握了一下我的手。
“噢,好的,那晚安了,爸爸妈妈。”我机械地开口,知道自己该走了,但我还是迈不动腿。我的眼睛停留在父母身上,期待他们能抬头看我一眼,说他们很想念我,让我留下来和他们待在一起,就好像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一样。
我希望自己今晚可以留下来,我希望自己可以留在父母身边,而不是和罗伊离开。
但是我妈似乎没听见。她仍然在卫生间里像一个炼金术士那样摆弄她的瓶瓶罐罐;我爸则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头都没有抬。他翻开另一本杂志,随口说道:“晚安,奥黛尔。”
我的名字并不是奥黛尔。这是我来到英国之前,为了老师和同学好记而特意取的名字。奥黛尔是《天鹅湖》中的小猫头鹰,奥黛尔也是梦中的另一个自我。我的导师和同学叫我奥黛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叫我奥黛尔。但除了他们。我的父母不应该叫我奥黛尔。我甚至怀疑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这个名字。但是显然,我爸知道。
罗伊又在握我的手了。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感觉从手心蔓延,我的眼前一片迷茫,所有不安的情绪似乎都被消除了。于是我默默地看着沙发上那个专心致志阅读杂志的英国绅士,在离开前轻轻吐出了一句:“晚安,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