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有哪一次,我如此恐惧寒假的到来。但它终于还是来了。放假了。学生处锁了门,以往热闹非凡的校园餐厅和咖啡吧门可罗雀,整座教学楼空空荡荡,连电梯似乎都停了。我走到教员办公室,把我的婚礼请帖递给欧洛克教授。他兴高采烈地拥抱了我,对我说“恭喜”,许诺我到时候一定会来。
辞别欧洛克教授,办公室的大门在我身后砰然关闭,仿佛隔断了一个世界。回声震颤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我打了个哆嗦,望向四周,这里所有的教室都锁着门,窗户也都关着。当我迈步的时候,只能听到鞋跟敲打在冰冷的地板上的声音,让我感觉毛骨悚然。这条走廊是我每天上课的必经之路,平时总是挤满了人,但现在它就像医院的太平间一样安静。
我转过头,盯着身后那扇才被我关上的门。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刚刚从那里出来,见过了欧洛克教授。因为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我现在把它推开,里面一定一个人都没有。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但很快就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我不打算冒险。我把书包紧紧抓在手里,然后开始奔跑,跑过整条空无一人的走廊,然后是寂静的楼梯,空旷的图书馆,没有接待员的前台。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最终跑出学校大门。
明媚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恍若隔世。我弯下腰,把手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地喘气。身后的教学楼就好像一座冰封后的城堡般毫无生气。我站在室外,让温暖的阳光融化我冻得僵硬的四肢,看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还有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辆,慢慢调匀我的呼吸。
时间还早,我拿出手机,拨出我妈的电话,铃声在那边响了几声后就自动转入了语音信箱。难道他们还没有起床吗?我皱着眉头调出电话簿,拨出酒店的电话。这次那边只响了一声就通了。
“早上好,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是前台服务生充满磁性的嗓音。
“请帮我接入537号房间,谢谢。”
“请稍等。”
当听筒里柔和的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一切都好。今天是放假的第一天,我想去接父母出来,一起去中国城吃早茶,然后再四处转转,好好享受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毕竟,我就要出嫁了,以后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会越来越少。我可不能错过这难得的家人团聚的日子,而且今天天气又这么好。
电话里的音乐突然停了。我听到听筒被拿起来了。
“妈?”
“很抱歉,能再告诉我一下您要接入的房间号吗?”还是那个服务生的声音,我愣住了。
“537号房间。5-3-7。”我重复。
“您确定房间号码无误?”
“当然确定!”我有点生气,也有点恐慌。因为我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相信我,我真的知道。
“实在抱歉,我无法为您接入。因为那个房间是空的。”
“这不可能,”我紧紧咬住嘴唇,“我们昨天晚上才入住,登记的名字是……”
“我们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客人。”电话挂断了。
在那个瞬间,我很想立刻打电话向酒店经理投诉。但是我没有。因为在心底的某个地方,我竟然恐惧那个服务生有可能是对的。我的父母并没有来伦敦,我也并没有去机场接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只是因为我太思念他们,所以在头脑中编造出来一幅如此逼真的幻境来愚弄自己,保护自己,好让事实变得更好接受一些?两年半之前独自踏上留学之路,我深深眷恋着伦敦的一切,却从未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如此孤独。
正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
“喂?”我嘶哑着嗓子吐出这个字,并没有来得及去看来电人是谁。
“你刚刚给我打电话了吗?”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妈?”我震惊地看了下手机屏幕,来电显示确实是我妈的手机号码。“您在哪里?”我知道也许我不应该问,但我就是忍不住。
“酒店里嘛,我和你爸刚醒。昨天飞过来实在是太累了。”
“可是我刚刚……”我很想提到那个服务生,但这次我忍住了。
“你什么?”
“没什么。”我生生咽下,“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你去上课了?”
“我刚回来。学校今天放假。”
“那你好好休息,多睡会儿,这几天也够你累的。”
“您今天不想要我过去吗?”我犹豫着说,“天气这么好,我们可以出去……”
“算了,我和你爸老胳膊老腿的,也懒得动。你马上就要结婚了,就别到处跑了,好好休息最重要。”
我愣住了。为什么我的亲生父母不想见我?如果昨天晚上因为旅途疲惫还说得过去,今天又是因为什么?时差?婚礼?这些难道可以成为阻止见面的借口吗?他们明明已经万里迢迢地来到了伦敦,我们只相距半个城市的距离。但不知道为什么,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却比整个亚欧大陆的距离还要遥远。
“没什么事我就挂了。你可一定记住要睡觉啊。”电话挂断了,我根本来不及回复。
然后电话居然又响了。
“喂?”
“奥黛尔,我们要去布朗斯吃饭,你要不要过来?”尼克的声音。他向来都是个忙里添乱的人。
“‘你们’是什么意思?”我没好气地回答,正好看到亚历克斯举着杯咖啡从街角的CafféNero走出来。
“就是威尔、戴比、亚历克斯还有我嘛。”电话那头,尼克继续撒着弥天大谎。我点点头,冲亚历克斯打了个招呼。
“真的吗?”说实话,我真懒得答理他。这个时候还打算骗我出来吃饭,我真想劝他赶紧死了这条心。
“真的,我们都已经走到科文花园了。”尼克在电话那边说。
“那么告诉我,戴比今天穿的什么衣服?”我冷笑。今天真是巧,继亚历克斯之后,我又看到威廉和戴比正手挽着手从地铁站里走出来。
“粉色套头毛衣还有格呢裙子。”尼克立即说。我愣住了。因为从地铁站向我走过来的戴比,确实穿的是这一身。
“喂?”尼克还在电话那头,但是我却说不出话来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街上每一个人都穿了同样的粉色套头毛衣和格呢裙子。不,不只是他们穿的一样,他们每个人都长着戴比和威尔的脸,还有亚历克斯的。我是说,大街上所有的人,夹着公文包去上班的职员,公车上的学生,推着小车去超市买菜的阿姨,还有坐在街角乞讨的乞丐,他们每一个人都长着我朋友的脸。那个拿着咖啡的人并不是亚历克斯,从地铁站上来的情侣也不是戴比和威廉。他们只是一群虚假的扯线木偶,在我独自一人的世界里辗转徘徊。
我掐断电话,把脸埋在手掌心里,过了很久。我拼命揉着眼睛,几乎要把眼珠揉出来。我想要这一切快点过去,如果这也是一场梦境的话,我只想让自己快点醒来。
然后我真的醒了。我躺在学生公寓自己的单人床上,全身被湿黏黏的冷汗浸透。房间里透出淡淡的天光,窗帘外面,天就要亮了。我看着墙边挂起来的婚纱和满桌子已经准备好的化妆用品,突然想起来,今天,就是我和罗伊大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