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哭。不争气的眼泪簌簌掉落在沙子上,溅起一个个小小的凹坑,然后迅速干涸,就好像被沙子里看不见的鬼怪一口气全部吸干了似的。我的黑骑士也好像被吸干了,被吸入可怕的梦魇里,被吸入铺天盖地的黄沙中,被吸入另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我不能任由这一切发生,我要让他回来。
我闭上眼睛,使劲去想关于他的一切,他漆黑柔软的头发,苍白美丽的脸,我拼命回忆他的全部,从发丝到指甲,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微笑。我修补了他缺掉扣子的衬衫和扯破的马甲,然后我想了一下,给他换上了一件便于运动的短夹克。我知道这和他根本不配,但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在这一切都做好之后,我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了他。再一次站到我面前,面容恬淡,衣饰完好,和我记忆里的描述分毫不差。他在黑暗里默默地凝视着我,就好像他刚刚一直站在那里,就好像这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想立即扑上前投入他的怀抱,告诉他我有多爱他,但是我根本迈不动脚。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面上,我感觉不到它们。我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一直站着,直到那个人走上来,轻轻把我揽在了怀里。
“你为什么要哭?我不是在这里吗?”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如此温柔,却又如此陌生,这不是我记忆中的他。
我知道我不用说出口他也会知道,于是我就在心里想:你告诉我我在做梦。这是真的,因为我可以呼唤日食,在你消失之后,我竟然可以重新变出一个你!
“难道这不好吗?”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我抹掉了自己的眼泪,瞪着眼前的那个人,我看着他陌生的眼睛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我做了一件让我们两个同时震惊的事情。我狠狠推开了他。
“不要靠近我,罗伊。我并不爱你。”
他愣住了。他眯起眼睛审视我,从头到脚,然后,那对灰色的眼睛慢慢变成了湖水一样的蓝色,原本黑色的长发也缩短了,逐渐褪成蜜色的金黄。微风吹起他前额不对称的发帘,他站在那里看着我,露出一个蛊惑的微笑。
但是他的脸仍然在改变,他的身高在增加。就连他的衣服也变了,从我想象出的那件可笑的短夹克变成了一身正装,但又不是伯爵平时会穿的那一种。他有他自己的风格和习惯。我在骑士桥附近的高级干洗店看他穿过类似的衣服,又或者在那个阴森而奢华的地下王宫里,当他俯身咬我的时候,他衬衫上的同一粒纽扣硌疼了我的脸。
伯爵的管家塞巴斯蒂安,或者我应该称呼他,墨菲斯——梦境的主宰,他终于出现了。
“真的吗,奥黛尔小姐?”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还以为巴黎那一夜给你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没有什么巴黎一夜。”我紧张得牙齿打战,但是我死死地盯着他,用无比肯定的语气对他宣告,“这个夏天还没有过去,我根本就没有去过巴黎。”
他露出了惊讶的目光,好像是在问我“你怎么会知道”,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
“如果这是我的梦,为什么D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追问,因为这也许是我知道答案的唯一机会。
“我给了他一袋我的沙子。”墨菲斯微笑,但是他的眼睛令我不寒而栗。
“因为你下棋输给了他?”
他再次露出了惊讶的目光。
“他现在在哪里?”我步步紧逼。
“我不知道。”墨菲斯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也许仍在这里,也许去了另一个梦。”
“另一个梦?”
“他自己的梦境。”墨菲斯耸了耸肩膀,“我是说也许。”
“把他还给我!”
对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眼睛,忍俊不禁。好像我的要求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奥黛尔小姐,”他恢复了以往那副恭谨又做作的表情,似乎很认真地看着我说,“这一次你的价码是什么?你知道我可不喜欢A型血。”
“你不是很喜欢和人家打赌吗?”我转了转眼珠,“不妨我们也来赌一局,看我能不能从这个梦境里出去。”
“你出不去的。”他摇了摇头,面孔悲天悯人。
“既然你这么自信,为什么不肯把他还给我?”
“你在激我。”
“管用吗?”我挑起一道眉毛。
他沉默了。他用发帘后面那只湖水蓝的眼睛看着我,良久,他才开口说:“奥黛尔小姐,你的确比我想象的更加难以应付。但我还是想善意地提醒你,这里毕竟是我的疆域,你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我没有想击败你或是怎么样,”我坦诚地开口,“我只不过想逃出去而已。”
“但是在这里你将会得到一切。”对方的语气突然变得轻柔,他的蓝眼睛水雾缭绕,仿佛沉入了一片湖泊。在那里,无数柔软的水草漂浮在我四周,就好像无数温暖的手臂,轻轻地撩拨着我,簇拥着我,带给我一个甜蜜无限的拥抱。手臂的主人在我耳边轻轻呢喃,就好像念诵着一个古老的咒语。
“你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奥黛尔,你才华出众,性情温和,一向受人欢迎。你是父母膝下的宠儿,导师眼中的天才学生,你的周围簇拥着无数好友,你的生活完美非凡。你还有一个令人妒忌的男朋友。毕业后你就会和他结婚……”
“拜托,我们刚刚不是已经排演过一次了吗?”我打断了他,“行不通。”我无奈地耸肩,“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可是他真的像你爱他一样爱你吗?”墨菲斯静静地看着我,一语中的。
我嗓子发紧,怦怦跳动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手狠狠地捏了一下。我静静地等待它恢复频率,然后我紧紧抿住嘴唇,努力直视对方的眼睛,好让自己的回答看上去更加可信一点。“别忙着下结论,”我听到自己清晰地开口,“因为你毕竟不是他。”
眼前人影一花。我眨了下眼睛,我看到眼前的墨菲斯消失了。同时,在他站着的位置上,再次出现了那个脆弱如肥皂泡般的影子。但不同的是,这一次那个影子的颜色逐渐加深、变实,就好像一幅填色画,先是一个黑色的轮廓,然后里面的各种颜色都被精心的画手一点一点地填满了。从头发的阴影到鞋面的花纹,皮肤的纹理,指甲的颜色,还有缎面衬衫上贝壳的纽扣和马甲上细致的织锦。我抬起头,再次看到那对熟悉的灰眼睛,在暗夜里像星星一样地眨动。
“这是什么?”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那件莫名其妙的皮夹克,皱起了眉。
“大概程序出错了。”我抬头看天,天空回复了之前那个半透明的玻璃罩子,刚刚那个闪耀的银色圆环已经不见了,所有的星辰也都消失了。
“什么程序?”他听不懂。
“用来设定梦境的程序。”我的眼睛仍然盯着头顶上一无所有的天空,因为我听说只有这样才不会让眼泪流出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上一步拉起我的手。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我被迫转过眼睛看着他的脸。但此刻,对方的灰眼睛里却充满了焦虑和担忧。“快跑!”他对我说。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周围早已回复了平静,连一丝风声都没有。他到底在说什么?
“快跑!”他狠狠拽了我一把,我差点再次摔倒。我扑在他的身上,这才看清了周围的情景。头顶的天空固然丝毫未变,但脚下的大地却再次震动起来,所有的沙子开始移动,沿着远处的一个点,整个世界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螺旋,之前那个恐怖的沙漏再次出现,但这一次,中间却没有棋盘。
中间是空的。天地间所有的沙子正在迅速地旋转着流入正中心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不知道黑洞的另一端是什么。显然,我的同伴也不知道。他只是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们两个在这一片失落的黄沙上拼命奔跑。
脚下的沙子拼命流逝,像水流,像逝去的时间,它们争相流过我赤裸的脚踝,让我的双腿越来越沉。如果不是他死死地拉着我,我想我就要停下来了。但是我不能停,只要我停止奔跑,立即就会被滚滚的黄沙吞噬,像坐滑梯一样滑入黑洞的正中心,滑入那个巨大的沙漏里。我不能停,我不能放弃。
但这是一场根本没有终点的奔跑。墨菲斯早就告诉过我,这里是他的疆域。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无论我怎么跑,无论我怎么努力,在前方等待我的,也是同样的一片黄沙,没有尽头,没有边际。无论如何,沙漏中心那个巨大的黑洞就是我唯一的归宿。
“奥黛尔!奥黛尔!”
是谁在叫我?那么近,那么远。我的眼前一片迷茫,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记住,这是你自己的梦!”
我自己的梦?那又如何?我也许可以呼唤日食,修补破掉的衣服,但我无法控制黄沙的流逝,我无法控制这个梦中的世界。
“相信你自己!”他冲着我的耳朵大喊。
我想要离开这里,我想要离开这片无边无际的荒漠。我要出去!我的右手被他拉住,我伸出左手,伸入无尽的虚空之中,想象面前一个黄铜的门把,想象它圆滚滚的形状和冰凉的触感,紧紧握住,然后轻轻一扭。
吱呀一声,一扇凭空出现的大门在我的面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