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我愣在那里,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奥黛尔小姐,”他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像一根木头一样僵在那里。因为我不知道除了僵住之外我还能干什么。我觉得我是在做梦。我肯定是在做梦。我踩了踩脚下雪白的沙子,知道自己一定仍在梦中。我等待着群蛇再次滑过脚面的湿凉触感,等待着整片大地震颤摇晃,等待着面前的白色悬崖轰然坍塌,告诉我一切都是一场梦。毕竟墨菲斯是梦境的掌控者,在他辽阔的疆域里,我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但是我等待了很久,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带着咸味的海风拂过我的鼻尖,耳边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细小的水花溅上我赤裸的小腿。冰凉。我打了个哆嗦。
D仍然在看着我,灰色的眼睛在夜空中静寂地燃烧。他在等待我的答案。但我却仍然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他的问题。
象牙门代表欺骗,牛角门代表真实。我是否在忙乱间走错了大门?我突然恐慌起来。我在想这是否又是墨菲斯的伎俩,也许他早已经拿到了我的眼睛,也许我已经败得一塌涂地,也许这里只不过是另一个梦幻中的完美世界。因为在我的印象里,现实不总是美好的。D或许说过他爱我,但我却并不确定除此之外的一切。就比如说,他绝对不会向我求婚。
尽管魔鬼有时候会这样做,会习惯性地模仿人类,偶尔组建家庭繁衍生息,但是吸血鬼?你听说过哪一个吸血鬼会踏上红毯步入教堂?会交换戒指互相说出永不背弃的誓言?
因为凡人口中所谓的“永远”,对他们来说不啻是一个玩笑。
他们是世间最完美的造物,如同海上诞生的阿芙罗狄忒,从成为吸血鬼的那一刻开始,他们没有经历过婴儿之身,没有任何非美的过程,生来就完美无缺。他们不需要成长,也绝对不会衰老。吸血鬼被时间的维度隔绝在外,是万千宇宙中唯一不变的永恒。
他们不需要婚姻,也绝对不需要家庭的约束。因为家庭的目的是携手去建立两人共同的未来,开枝散叶,在时间的流逝里互相排遣寂寞,再一起慢慢变老。但是吸血鬼却没有未来,他也没有过去。他只存在于现在。永恒的现在。亘古不变的现在。
“是的,我没有未来。”他再一次读到了我的想法,他的声音沉稳而悲哀,“奥黛尔,你是活着的,和这世上其他所有一切一样,你会呼吸,你的血液在流淌,你的心脏在跳动,每一天都会有新的改变。这种改变是持续的,是美丽的;而我却是静止的。我对时间免疫,永远不会有任何变化。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就是我们六百年前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丝毫未改。我也将保持这副样子,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你总有一天会感到厌倦的。”
“我不会。”我马上说。
他淡淡地笑了,“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将不会拥有任何后代。”
我的脸刷地红了。我低下头回避他的眼睛。
“对人类来说,爱情的最高境界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生命,让自己与所爱之人的生命交织延续,”他庄严而沉痛地开口,“但是我却没有生命。对你而言,我只是一具被诅咒的尸体。”
“你不是。”我喃喃自语。
“奥黛尔,你知道我是什么。”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也许看上去是完美的,但其实我并不是。”
“对我来说足够了。”
“什么?”
“你完美无瑕。”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清晰地告诉他,“我愿意。”
“愿意什么?”他沉浸在深刻的悲哀里了,思考着自己被诅咒的宿命,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初衷。
“你没有未来,我愿意和你一起分享我的未来;你没有生命,我愿意给予你我自己的生命;你没有后代,请让我陪你一起度过整个孤寂的永恒。”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笑地看着他那对清澈的灰眼睛,点了点头,“是的,这就是我的答案。我愿意嫁给你,弗拉德。我愿意。”
他似乎愣住了。他呆在那里,完美如大理石塑像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改变主意了吗?”我紧张地开口。因为他一直没有动静,我的脸又红了。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鲁莽说出的一切。也许我毕竟是听错了,也许他刚刚根本就没有向我求婚,也许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也许这又是墨菲斯在捣乱,目的只为了看到我们互相的尴尬。太多的也许了,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的脸颊滚烫,我低下头避开对方直视的目光。
天旋地转。在我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之前,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嘴唇。
海风吹过,我的脸上湿麻一片。我知道自己又哭了,但是同样的泪水流进唇角,这一次竟然是甜的。因为冰凉的奶油已经融化在我的舌尖,甜蜜而又馥郁。我感觉前所未有的温暖,如同拍击海岸的浪潮,一波又一波,从对方身上蔓延。
无休无止。无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