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比曾经告诉我,苏菲奶奶是位女巫。当时我还表示反对,但事实证明显然戴比是对的。苏菲奶奶不但是位女巫,而且还是德鲁伊德高望重的大祭司。更让我惊讶的是,她竟然认识D。不仅仅认识,他们打招呼的样子就好像两位阔别经年的好友。
“你还是老样子,弗拉德。”苏菲奶奶回以微笑。
“‘他’向你问好。”D说。
“他”是谁?我不解地望向苏菲奶奶。
苏菲奶奶摇了摇头,“就算你不提那个人的名字,我也会答应的。我很喜欢这孩子。”她再次充满慈爱地看了我一眼,我才醒悟过来,原来她口中的“孩子”指的是我。
“威尔说他很抱歉。”
威尔?我的同学威尔?但是我看着D的表情,我知道他们说的并不是苏菲奶奶的爱孙威廉。
“他没有必要道歉。”苏菲奶奶说,“对我们而言,那就是最好的结束方式。但对你们不是。”她微笑地看着我,“奥黛尔,告诉我,你现在幸福吗?”
我转过头去看D。我的手上传来毫无温度的暖意,我知道他握住了我的手。握得那么用力,那么小心翼翼。似乎握住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握住了整个宇宙,握住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未来是不确定的,但是我的心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前方一切未知的黑暗和危难。因为我知道他会和我在一起,度过时间遗留下来的整个永恒。想到这里,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看着苏菲奶奶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很幸福。”
“那我就放心了,”苏菲奶奶露出一个微笑,伸手拉起了我的手,又拉起了D的。她把我们两只手叠在了一起,“我祝福你们。”她说。
婚礼将在新月之夜举行。当月球运行至地球和太阳之间,日月同时在天空中出现。此时的月亮是全黑的,因为从地球上看不到月球的反光。新月聚集了强大的能量,象征着崭新的起始。历代以来,很多魔法和仪式都在新月之夜举行。
“那么满月呢?如果要利用月亮的能量,满月时月亮的能量不是达到了顶峰吗?”当D为我解释这一切的时候,我忍不住发问。
“是的。”D点了点头,“长久以来,人们利用月相的盈亏施行魔法。满月时分月亮与太阳相对,在地球的两侧出现,此时在天空中可以看到完整的月亮,也是光芒即能量最强的时刻。但是我们的魔法师认为对相具有‘牵扯效应’,也就是说,相对相位的两个行星,它们的能量会彼此对抗,直到一方妥协。”
“而新月的时候,太阳与月亮落入同一宫位,日月合相融合了两个行星的能量。”
“你学得很快。”D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
我的脸上有些发热。在他为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学生。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脸红,相反,我很享受由他来告诉自己一切。假装什么都不懂,假装自己仍如当初那个人类少女一样天真。是的,我并不是完全不懂,我毕竟曾经是个魔鬼。也许我对法术和拉丁语确实天生有些缺陷,但我对各种魔法仪式并不陌生。
可是,我毕竟喜欢在这种懵懵懂懂的状态下,由他来引导一切。就好像去一家陌生的餐厅用餐,你不用看餐单,却知道对方一定会带给你惊喜。我喜欢这种感觉。我喜欢看他的灰眼睛里露出温柔与关切的神色,仍然把我当做是一个人类的小女孩,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因为事实上,我的记忆和力量正在慢慢地恢复。我很怕,当我再次变成那个无所不能的魔鬼,当我不可救药的傲慢与狂妄再一次重新回到我身上,他对我的感觉会改变。也许那时候他就不会再照顾我了。他不会再关心我,也不会再为我耐心地解释一切。我很恐惧这一天的来临。
他仍然在对我微笑。我肯定他的读心术失效了。因为随着我力量的增长,在很多时候,他并不像以往那样很容易就看到我的内心。我们之间多了一道屏障。尽管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有哪个女孩会希望恋人时时刻刻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我并不希望这道屏障的其他效果也立竿见影。就比如说,我们现在正位于波那利城堡。
说它是座城堡已经不十分准确了,因为它的墙壁已经坍塌了,留下错落有致的许多阴影,在墙角处形成一团又一团莫名的黑暗。这座城堡立于喀尔巴阡山的悬崖峭壁,俯瞰阿尔杰什河谷,虽是夏夜,但冷风不断从坍塌的城堡和窗子吹过。这种寒冷令我清醒,我也喜爱那种阴暗和影子。在这气氛里,我可以独自思考。
六百年前,当D还是“德库拉”的时候,他曾经住在这里。对后人来说,尽管布朗城堡更加知名,他也确实在那里修建了一座豪华的地下宫殿,但此刻我脚下的废墟才是他当时驻守的地方。不,并非是科波拉的电影里因为深爱的妻子跳崖自尽而诅咒基督的童话。那样一切都显得太简单了,也太浪漫;而现实往往残酷绝伦。在这里,他以设宴为名杀死了身边所有的贵族,因为他深爱的哥哥米尔恰曾被他们刺瞎双目活埋致死;也是在这里,他宠爱的弟弟拉杜为博取土耳其苏丹的好感,率领敌军攻陷城堡,再一次夺走了本属于他的王位。
转眼过去,荣耀与背叛的血流如注,六百年的是非云烟。
我转过头去看D。在废墟中庭,他靠在一片坍塌的石墙上,对我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想念他们吗?”我忍不住问。
我的声音怕是被人听到一样压得很低,但其实周围并没有人。别说在午夜时分,就是在白天,这里也不会有一个人。这里的悬崖太高了。刀劈斧削一般,高高在上,只有一座窄窄的、半腐朽的独木桥摇摇欲坠,与山体相连。因为这里险要的地理环境,多少年来,没有人复建这座城堡,多少前尘旧事,镌刻在斑斑驳驳的石壁上,然后随着岁月的流逝风化而湮没。
“有时候会。”他坦然回答。
“尽管过了六百年?”
“家人仍是家人。”
“包括拉杜?”
“包括拉杜。”
我不说话了。我很难想象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有被亲兄弟背叛的滋味。因为我没有尝试过。我之前所有的人生,只不过是离开父母独自到国外留学的生活,而再往前,魔鬼是没有那么多感情的。我依稀记得我的父亲——最强大的洛特巴尔,但是就连这个记忆也已经很模糊了,因为魔鬼并不需要任何亲人。我这才意识到,我和D的区别,绝非简简单单的人类与血族,或者吸血鬼与魔鬼。
D度过了一个残酷的人生,然后被时间永久凝固在了那里;而我,则生来便不知人间疾苦为何事,偶尔“下凡”之后再度回归。他曾告诉我,我是活着的,而他没有生命;但真相却是,他经历了作为一个人类的所有,而我却从未活过。
“人生并不是这样定义的。”他突然开口,“对人们来说,欢乐总是相似的,但痛苦却截然不同。两者是无法比较的。”
“可是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和你之间实在相差得太多。”我咕哝着说。
“这是件好事,”他对我眨了下眼睛,“这样我们才不会相互厌倦对方。因为你我两人即将共度的一生,会比其他人要长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