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差不多了,”他看了看天色,然后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仪式要开始了。”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就现在?”我惊愕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身上那条已经被压得皱巴巴的裙子,“我们不需要换衣服吗?还有,在所有的魔法仪式之前,祈祷者不是应该事先熏香沐浴什么的吗?”
“一般来说是的,但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他微笑着对我伸出了手,“快来。”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身后的万丈悬崖,不确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对我点了点头。我吸了一口凉气,倒退一步,“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笑了。“相信我。”他说。
我犹豫着把自己的手放进他冰冷的手心里。但是当我站在悬崖边上,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我知道那下面是一条河,因为隐隐有流水的声音透过云层传上来。那是清澈冷冽的水流,激到岸边的石头上,喷溅起晶莹的水珠。但从这里看下去根本什么都看不到。脚下的山谷间是一片浓浓的黑暗,一团又湿又冷的白雾,伴随着耳边呼啸的冷风,像幽魂的影子一样飘来飘去。
我感觉自己的脚在发抖。我呻吟一声,靠在他的身上。“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他双手环住了我的腰。
我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希望他可以偶尔照顾一下准新娘的紧张情绪。“我觉得,我们其实可以用其他的方式下山,比如……啊!”我发出短促的一声惊呼,因为他的手臂骤然收紧,我不敢想象他的下一个动作,“我警告你,我有恐……”
“恐高症?”星光闪烁在他狡黠的灰眼睛里,他凑过来吻了我,轻轻把一句话送入我的耳朵,“相信我,你绝对没有。”
然后我发觉我的脚离开了地面。
但是我们并没有在下坠。
我是说,我们确实在下坠,但并不是我事先所想象的那样,一个倒栽葱像两块不可救药的大石头一样没入脚下湍急冰冷的水流。在柔软的夜风中,在漫天的星光下,我们就好像两片黏附在一起的雪花,互相融化进彼此,在半空中轻轻地漂浮。
在最开始的时候,D紧紧地抱着我,阻止我急速下坠的趋势,但很快,他加诸我身上的力道就消失了。我在漂浮。我的意思是,渐渐地,我再也感受不到重力,而只是借助风的流动轻轻下落,就好像山谷间一片轻飘飘的叶子。到了后来,我越来越轻,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从他手臂间传来的温柔触感,就好像我已经融化进了天地之间,变成了一片云,一阵风,一团烟雾,或是天上星星投射到云层中的影子。是的,影子。没有形状,没有边际,在无尽的宇宙中蔓延、飘浮。
从这高高的地方,可以俯瞰脚下的平原,特兰西瓦尼亚的大地像一张绚烂的地毯从脚底铺开。层层叠叠的密林是它细致的织锦,河流和高山是它曼妙的花纹。我看到布朗城堡橘红色的尖顶和高墙,好像孩童的积木;阿尔杰什河流经灯火闪烁的城市,就如同一根闪亮的银色的丝线穿起了一连串夏夜草丛间的萤火虫。
我在飘浮。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岁月,这一切仿佛经历了很多很多年。
我看到伯爵的城堡灯火通明,看到一只橙色眼睛的猫头鹰,收拢翅膀,裹着全身的夜色蹿进了伯爵的窗户。我看到了那个一身黑衣的女孩,看到了那个吻。我看到了那场持续了几个世纪的游戏。她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分开双唇,告诉我:谁先动心,谁就输了。她的眼角留下了一滴泪。
但是爱情并非只是一场游戏。
我也看到了魔鬼洛特巴尔。无所事事,百无聊赖,躺在伯爵的沙发上打着哈欠。他懒洋洋地从身边的茶几上端起一杯红色的番茄汁,对我眨了眨眼。我们要不要来打个赌?他问我。
但是人生也并非是一场赌局。
茂密的芦苇丛中,烟水缭绕的小池塘上有一只白色的天鹅在沉睡。
而我仍然在飘浮。
在云层之间,在星空之下,在那个人的怀抱里。
D一直搂着我的腰。冰凉的嘴唇融化进柔软的夜风,漫天都是他甜蜜的吻。吻在我的唇上,沁入我的心田。我的胸口被满足与幸福充盈,膨胀得像一张乘满风的帆,在浩渺的天地间御风而行。我闭上眼睛,沉醉在对方的怀抱里,沉醉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脚尖微微一凉,好像突然踏破了光滑的镜面。
森林的味道,青草上露珠的甜味,古树上青苔的潮湿,还有雨后泥土的芳香。当这些味道争相涌入我的头脑,阿尔杰什河丝绸一样的水流逐渐漫过我的身体,我的长发在水中飘散。我感觉身上失去的重力慢慢回归,但水的浮力瞬间替代了它。我们就好像两尾鱼一样在流动的水波中交缠沉浮,身上微微的凉意让我睁开了眼睛。
璀璨的光芒在我眼底跳跃,我眯起眼睛,看着周围灿烂的星光,跳跃在水波之间,好像银鱼闪烁的鳞片,又像是凝结在水面上大大小小的钻石。夜的精灵在空气里挥动翅膀,带来林地里特有的芬芳,混合着玫瑰和青草的气息,缭绕在众神旋舞的指尖上。
波那利城堡的峭壁之下,直入特兰西瓦尼亚漫无边际的森林中心,而这个词在罗马尼亚语中的含义,正是“密林深处”。
D拉我走向河滩。在晶亮的星光下,那里站着六位身穿白纱的女孩。她们看起来很年轻,赤着脚,头上戴着槲寄生和玫瑰编织的花环。
“她们是?”
“你的伴娘。”D把挡住我前额的湿发替我别过耳后,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仪式已经开始了。”
“就在这里?”我环顾四周。这里除了我们这些人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我想象的祭坛,更没有蜡烛或是其他的什么象征神祇的东西。
“自然灵力就像一个圆圈,圆心无处不在,但圆周不知道在哪里。”随着这个声音,苏菲奶奶稳步从森林中走出,小巧的身体裹着一袭式样简单的拖地白袍,手中的橡树枝上同样缠绕着槲寄生的嫩枝,上面挂满晶莹剔透的白色小果子。她微笑地看着我,再一次问我,“奥黛尔,你准备好了吗?”
我转过头去看D,看着他那对真诚温暖的灰色眼睛。六百年前,我就在追寻着这双眼睛;六百年后,我仍为同一双眼睛而着迷,失魂落魄。它们犹如两颗透明的灰色水晶,跨越了六百年的时空,像两面镜子,映出了我自己真实的面容。
我是魔鬼的女儿奥黛尔,我爱的人是吸血伯爵德库拉。前世今生,从未改变。我在他黑如夜色的斗篷后面追逐了整整六百年的岁月,我终于抓住了他的手。但此刻他在这里,站在我面前,却仿佛夏日午后一场虚假而慵懒的梦境。就好像我只是打了个盹儿,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会再次消失。
但我知道这并不是梦。我从未有哪一次如此确定。我不用去故意伤害自己,割破手指或者划伤手腕,看自己是否会感觉疼痛。因为我已经从自己真正的梦境中苏醒,我知道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是真的。此时此刻,D就在我身边,他正在拉着我的手——尽管不可置信,但这一切竟然都是甜蜜的现实。
六百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我擦干了那个黑衣女孩脸上的泪痕。放心吧,我微笑着对魔鬼洛特巴尔说,我不会让他走。
这一次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