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蝉脱壳

李永孝出离中军大营,更多的容国兵马已从西面涌来,为避其锋芒,李永孝疾往南行。一路多与容军骑兵接战,仗得弓马娴熟,追兵无法近身,眼看随骑越少,箭袋矢尽,正遇恒军右军战阵,天幸这万余人马还在。右军明威将军韩辰叔乃是朝中三品武官,也在恒国名将之列,与李永孝兄弟几人素有些交情。此番中军无帅,多次请命无果,失了战略,正与容军突出部队接战。韩辰叔立于阵中,见李永孝一人一骑,鞍上血淋淋挂了个包,远远便招呼左右,更亲持硬弓为其“照应”后面的追兵。

两人照面,李永孝俱言中军之事,韩辰叔亦怒,叹息魏云可惜。待李永孝说完临机而决的部署,韩辰叔感拜:“愿听骠骑将军号令。”随即整军东撤,数里间且战且走,幸而右军兵马不乱,陈子训一时没工夫集结兵马对付。之后,韩辰叔所部停在冯忠人马以南,相距三里,呈犄角之势,与容军相持。

容军自西向东展开冲杀半日,也曾有散兵数次冲击冯忠与韩辰叔营寨,居然没占得什么便宜。陈子训本要列阵再战,一来恒军两个营寨立得又快又稳,已不现溃散之相,二来自家将士也已疲累,穷寇莫追的道理,将帅岂能不明。

原来,陈子训算计得精妙。容军早在拂晓之前,便已开始迂回,午时自恒国后军杀至,待得尽破恒中军,又迅速拉拢些人马向冯、韩冲了两次,至天晚扎营对峙,已是酉时,两军整整厮杀了一个白天,此时天色渐红,真是残阳如血。陈子训恐恒军逃遁,步步紧逼,两军亦是相距三里。这一日交锋,虽各有攻守,胜负已分得明了。恒军一方,若非李永孝兄弟几人打理,几有尽灭之险。

入夜,李永孝点算人马,冯、韩二营虽陆续收得些残兵,算来也就冯忠三万不到,韩辰叔近万,恒军已损失过半,余者带伤无数,辎重军器更是不提。所幸战前李永孝命冯忠已多发两日干粮,又在容军旧营和阵前勉强寻得些补充,恒军倒是暂时未因粮草乱了军心。

白日一战,两军阵地互换,也是两家多年拼斗间,从未发生之战例。恒军上下明了,经此一役,待得天晓,容军那边纵只有七、八万兵马,人家也是以二对一,生死立判。李永孝帐内,众将围坐沉默不语,个个面露疲惫,只有冯忠在背后来回踱步。韩辰叔一入,李永孝便开议:“日间之事,众位均已明了。王为远临阵脱逃,各位可愿听我号令。”

其实论官衔品阶、军功资历、阵战兵法,莫说这军帐之内,就是放眼整个恒国,实无李永孝之右者。众将已至,自是心悦诚服,李永孝故此一说,只因白天一战主帅失位,散了军心,若调度不力再战,必至全军覆没,到时回天无术,定殃及恒国生灵涂炭,兹事体大,不得不慎,故此一说。

除李永孝外,韩辰叔与冯忠军衔最高,均是三品。韩辰叔道:“骠骑将军统兵有方,又爱惜将士,骠骑将军总领帅位,是我军之福。”

冯忠听罢,也和道:“此间将士并无王为远之流,我等赴汤蹈火,大哥发令就是。”

一干将领左右看看,无论品阶高低,确如冯忠所言,均是以实力打拼来的“实干派”。王为远挂帅之前,许多将校本就是李永孝所部,如今危难之际,李永孝重领帅职,实是众望所归,纷纷抱拳,竟一齐禀道:“我等愿遵将军号令!”帐内还有几人,一时热血沸腾,喊道,“骠骑将军威武!”

一声喊起,众将齐呼:“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李永孝赶紧止住,此时临危挂帅,见士气不坠,心中倒是高兴。正要布置策略,帐外军士来报:“容国使者求见!”

李永孝闻报,灵机一动,心中暗喜。唤近冯忠、韩辰叔低声嘱了几句,又包了些金银,吩咐众将整理衣甲,打起精神,左右站成两列,既然使者来了,当然要好好的迎接。

冯忠出帐喝道,“容国使者安在?大帅有请!”

那使者进帐一愣,左看看,右看看,这哪是落败之师,一个个如狼似虎,进帐如同进坑啊。

直到冯忠在旁推了一把,那使者方往前走了三步,提了半调嗓门,故意大声问道:“哪位是王为远王将军?”

李永孝一人独坐案前,见这使者蓄意范二,也不点破,随口道:“使者星夜不辞劳苦而至,不知所为何事?”

那使者斜眼看了看李永孝,不冷不热哼了一声道:“恒军大势已去,陈大帅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尽数剿杀,命我特来劝降……”

叽里咕噜一通酸文腐语,众将听得不耐烦,正无计较,“锵”一声清鸣,韩辰叔剑已架在使者颈上。出鞘,进步,仗剑,一气呵成,众将心里暗暗赞了一个。

那使者还算硬气,半步未退,只将脖子微微后让,说道:“两国交兵,不…”

李永孝瞪了韩辰叔一眼:“罢了,罢了,韩将军息怒。待我来问问,既有生路,且看看陈大帅如何安排。”

韩辰叔一听,怒视李永孝,怒斥道:“你要投敌?”

李永孝不答,韩辰叔愤然道:“什么不斩来使,我杀了这厮,看你怎降!”言罢驱剑就削,“当”一声,却被冯忠架开,二人均怒目而视。

不待言语,韩辰叔又往那使者身上招呼,“当、当”又被冯忠架开,韩辰叔每每正要得手,总是差那么一点儿。那使者站在原地跑是不能跑,动又不敢动,吓得直翻白眼,额上汗珠汩汩而冒,已然摇摇欲坠,却始终未倒。

帐内众将心中揣测,刚才还好好的,怎地不期来了个使者,就同袍反目。

韩辰叔砍了五、六剑,终未得手,惊怒之余破口大骂:“不忠不义之徒,明日决一死战,我若输了,便跟你降贼!”不待有人反应,韩辰叔提剑愤然出帐,众将你看我、我看你,亦有几位将校紧跟韩辰叔而去。

见韩辰叔已离去,李永孝换了张和气的脸,对使者道:“多谢陈大帅美意,只是使者刚才见了,这营中上下多有不服,若降了容国,这许多将校人马,不知陈大帅打算如何安置?”

以陈子训之计,劝降只为打击恒军士气,制造更深的混乱,旨在进一步消解恒军战力,并未做劝降成功的打算,何来安排之说。那使者倒也有些见识,虽然刚才吓的不轻,又见帐内动手,扰乱军心之计已成,而且更加意外的成功挑拨恒军自相残杀,乃是更大的便宜。

经李永孝这一问,使者鬼迷了心窍要回去邀功,眉飞色舞答道:“陈大帅总领容国兵马,王将军若是肯降,我定请陈大帅保奏,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这营中将校,不论大小,必有封赏。”

言毕,只见李永孝若有所思,使者干脆上前附耳道:“吾知王将军身上有真龙血脉,却非嫡出。介时,王将军回国做个内应,与陈大帅里应外合,稳持恒国天印,王将军此战因祸得福,还能遂了大愿,岂不美哉?”

李永孝听得一阵心惊肉跳,看来容国早将恒国情况摸得透彻,狼子野心,竟计较得如此深远,此时若真是王为远挂帅,后果当真不堪设想。李永孝面上丝毫不露,与使者相视而笑。李永孝又道:“此番全仗使者点拨,不知尊驾如何称呼?”使者眉开眼笑:“本官段硕,现为陈大帅帐前参军,将军日后飞黄腾达,莫忘故人引荐之恩呐。”

几番会意的交流过后,李永孝奉上一包金银,即命帐中小校:“拿酒来!”

一军士捧了个托盘,里面两樽烈酒,两人举了杯,道一声“干!”

皆是一饮而尽,饮罢两人抬头大笑相协出帐,李永孝低声道:“段大人请回报大帅,一两日间我清了反逆,再议大计,但需请大帅出些助力,我军中已然粮草不济,也请段大人想法借点儿用用。”

段硕干了一樽烈酒,后劲上头,不想今日左右逢源,心情大悦,微微有些飘然,拍了拍胸脯:“将军放心处理,我与大帅静待佳音,粮草嘛,待禀明大帅,拨些助将军讨逆也是应该的。”待送出营外,段硕上马归营复命。李永孝心中大喜,奔回帐内,冯忠、韩辰叔各个开怀大笑。

李永孝缓兵的目的貌似达到了,为恒军争取到一点时间,恒军可以适当的休整休整,更为分兵白鹿创造了良机,原上留下的兵马,暂时是安全的,最可喜的是,容军主力已被牵制于此。

李永孝与众将一番计议,内容大致是:“一、冯忠、韩辰叔继续迷惑容军,在此只需拖得容军一日两日,便可为恒国败军争取些撤退的时间;二、李永孝率领轻骑三千,趁夜出发,尝试夺取白鹿;三、赵飞虎带数骑骁勇将校,绕开容军回弘京呈奏诸事,更需探听王为远虚实,提防君侧恶人先告状。”其实李永孝谋划的可不少,若白鹿城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如何沿狼元山脉全身而退都已想得清楚,只是此事现下不宜宣告,自己隐在心中。分拨已定,众将各自行事。李永孝又想起一事:“三弟,魏将军与你我半生军旅,天明后把头葬了吧。”

话说段硕回禀陈子训,只说得天花乱坠,那王为远如何贼眉鼠眼,如何贪生怕死,如何见利忘义。陈子训虽然将信将疑,但一路分析下来,恒军战无胜算,退不能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无论多么不愿投降,那也是自己砧板上的肉。陈子训思得良久,算定恒军已坐困指掌之间,又能兵不血刃收得这几万人马,乃是美事。利害数得分明,决道:“且看明日情况,传令各部,今夜不可松懈,借粮嘛,投降之前,就让他们吃草去吧。”

三更时分,容军大营听得对面军鼓擂动,陈子训大惊,滚下榻来只抓了个披风系上,正欲唤人整军迎战,一小校来报:“启禀大帅,恒军起鼓,人马南北对列,不知何故。”

陈子训出帐远望,只遥遥看得对面冯、韩二营灯火一片,人马南北对立,军鼓敲敲打打,似是要厮杀,待望得清楚,心中嘘了口长气。反观自家营内也是熙熙攘攘,各部斥候纷至请命。陈子训又至营边哨楼上看了个真切,冯、韩两边人马已在交战,场上火把凌乱,星星点点,喊杀一片。看了半炷香时分,火把渐少,想是两军拼得惨烈,各自收兵,陈子训遂命各部勿惊,只做普通防备,自己亦回帐歇息。

四更刚过,又闻军鼓擂动,恒军两营又是一片灯火,陈子训双眼熬得通红,只看了半盏茶时分,容军惺悻散开,各回营帐休息。

天明一探,陈子训是又气又笑,笑的是昨日冯、韩二营均是向西列阵,与容营而对,今日那两个营寨的辕门已南北而面,竟要拼个死活的样子。气的是自家这里八万精兵,竟被这些残兵败将无视。其实,瓦色一战,陈子训南面迂回,北面也有一支轻骑,不料,恒军在仙风谷林中竟有埋伏,事先容军两次哨探均未发现。前去埋伏的一万人马,本是为了防止恒军北逃的,怎料还没埋伏,就被人埋伏了,一战下来只余得数百骑逃脱,连伏兵几何都说不清楚,要不然,凑个虚数,容国此间尚有十万精锐。

陈子训把军务过了一遍后,刚要小睡,段硕又来进言,容军大利,将军吉祥,隔岸观火乃是千古奇策云云,陈子训不厌其烦。也不知段硕收了多少好处,为恒军借粮一事,不但在军议时堂而皇之的提了出来,私底下还求见了陈子训好几遍,难道是猪脑子,听不出个话里话外。想是昨夜缭乱,这一日均无战心,各军昏昏而过。

又说白鹿城北林,昨夜冯、韩做戏互相攻击之前,李永孝率张文、封磊、并轻骑三千自北林偃旗而行,已于二更出发,在林中稳稳行了六个时辰,午时将近,已至白鹿北林。寻了一阵,与陈思悌合兵一处。原来,陈思悌也刚到了个把时辰,林边见了孔信记号,于是入林休养人马。

陈思悌此时所率约千余人马,大部装备精良,马匹彪悍,前脊上长条革袋丰满,应是装足了精米,鞍上行军袋军器齐备,弓、弩、矢、小斧、短锹、马刀、绳索、壁虎钩,袋中还有火折、绷带、油布、军毯、各种机关零件,有的也带得兽夹、燎子,各军士腰间仅别一把匕首,散在林中休息。李永孝四处看看,只有半数军马卸鞍,暗赞陈思悌治军有道,心想,‘二弟护着这许多辎重,又在仙风谷战了一回,折损许多人马,不然只需二弟周密安排一下,这白鹿城还是拿得下来的。’

兄弟两人一番计议,一小校飞报:“四将军自林边而来,正寻将军。”少时,只见孔信领着几人,均着布衣而来,想是已探得些收获。李永孝忙问:“四弟探得如何?”

孔信回道:“这白鹿编制有四万人马,城中驻守的步军不到五千,原上战厉,其余人马正与陈子训转运粮草,此地正是陈子训粮秣必经之地,破了白鹿,容军再难正视瓦色。郡守余波,贪花好色,毫无军功,是个买官的主,但因三万多人马不明所在,此城只可智取,且需速成。万幸这白鹿十分懈怠,白日里城门都不闭。”

这智取、速成,正合李永孝之意,李永孝点点头:“四弟这身装扮,做了哪些准备?”陈思悌抢道:“大哥不近人情,四弟归来,也发口水喝,夺白鹿也不急这喝一口水的时分。”说罢递过水袋。

孔信一众昨夜已至白鹿,当时城门已闭,在北林探了地形,歇了一夜,不想天亮时城门居然开了,虽门口兵士多些,但出入并不限制。于是办了些民服、背篓、木车、麻袋,也探得城内军府地形,门岗哨位,虽无实图,却在地上绘得八九不离。至孔信前来碰头,城中已混进了许多人修整待命。

三人计定,在军府放上一把火,同时夺下南北二门,全军一鼓作气杀进城去,不但要夺下城池,最好能把消息再封闭一段时间。如此这般这般,商量已定,孔信命人装了些米粮,乔装贩米,入城准备。李永孝则安排人马休息。又过些时候,陈思悌挑了十几个心腹好手,绕了个大圈,分散后从南门混入,寻了几间客栈住下。计划着天明时,以城中烟火为号,里应外合夺下白鹿。

瓦色:西接恒,东连容,南渐缓,入离。壤坚涩,古来无利,各自相安,精钢一现,容恒争战,离坐壁上观。原上孤城于东,名白鹿,建城百载,唯南北二门。传北山天鹿降瑞,产奇果,内外色白,辅愈金疮最灵。故邑名白鹿,若得此城,即制瓦色。----《东卫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