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景门天冲

丰城离中霄,快马也就一日脚程,北军退去之后,这座昔日的古都依旧巍然矗立,烽烟虽已散尽,厮杀的痕迹却留下了许多,城墙看起来有几分斑驳,又有几分凄美。

短暂的战祸之后,中霄逐渐回复了昔日祥和繁盛的景象。叶晨绕了一圈,自南门入,心中满是疑惑。找到花福林不难,但“阿腥”就有些令人意外了,依稀记得胡砥的那个线人,也叫阿腥。居然通过此人,就能找到消失许久的景冲。叫阿腥这种名字的人,重名的应该不多。

中霄一地,叶晨已经很熟了。福林堂,就挨着光华寺,不但往来求医诊病之人络绎不绝,伤兵更是从里面躺到了大街上,也不知福林堂对于抗菌消炎有没有独特的医学方法。从福林堂进到里面,还连通着万言斋。叶晨本想先找胡砥,但要是此阿腥非彼阿腥,岂不是更加麻烦,詹天齐可是交待过,“事关阁老安危,万万小心。”

以叶晨对赵扩的了解,到了嘴边肉,岂有不吃之理?就算现在不吃,最多也就是琢磨琢磨吃法,寻思个佐料的差别。叶晨并不傻,北军退去,表面上看是无奈之举,而实际上,肯定已经有了夺回君位的新法子,哪里是台面上詹天齐私人对叶晨的一点儿不情之请。

花福林今日并不在堂,叶晨寻了医者一问,对方只当叶晨是想走点偏门的病患,竟一无所获。本想去驿馆一探,但人多眼杂,就叶晨易容这点造诣,怕露了行藏,干脆还是免了。詹天齐交待得事情中,还需与龙闵照个面,干脆转道。叶晨这次分外小心,去的乃是隔着一条街的古董店,这家店没有龙氏的招牌,但骨子里,却是地地道道的龙氏“子公司。”叶晨只能这么理解,许多龙氏不便露脸的生意,估计都是这些各种名目的铺子,从暗中消化。此类铺子的买卖,山水阁同样也有,无非我卖布,你贩米而已。

叶晨进店看了几件摆设的铜器,早引来掌柜热荐。不失时机地,叶晨将龙闵信物自腰间一亮,掌柜的精明得很,眼神瞬间就变了。“勿要声张,我去见他,还是他来见我?”叶晨说话声音不大,对方肯定听得清楚。

掌柜的会意,将叶晨请到桌边坐下,拿来几件铜器,供叶晨赏玩,又泡了上好的茶,俨然小店侍奉大金主。

掌柜的唤来后堂的伙计看店,显然要去报与龙闵。吩咐好伙计,转来一惊,忙用身体遮在叶晨与伙计之间,抬手在脸上比划。原来,叶晨易容的胡子有半边已脱,耷拉在光天化日之下,赶紧沾点茶水修补两下。

掌柜的安顿好这边,已出去办事。叶晨庆幸这假胡子塌的是时候,若是走在街上,不是正宗的此地无银之举吗,所以时不时地,触弄几下。对于易容之术,魏翔尚不算高明,叶晨随其摆弄过两次,充其量也就是三脚猫的造诣。这粘胡子的浆糊没调好,差点就露馅儿了。

叶晨坐在铺子里百无聊赖,一会儿抹擦古玩,一会儿理须品茗,下次这胡子应该粘短一些,长了太费事儿,而且容易脱落。掌柜的终于回来了,将桌上一个雕花的三脚小鼎付与叶晨,或明或暗的交待了几句,叶晨欣然告辞。

到了玥璇楼,早有龙闵安排的人接应。转至楼上,龙闵已静候多时。两盏茶过,宾主各得其所。叶晨在龙氏这边的事情,算是已了。后面的事,龙闵既然应允,想来龙鳞那边,已得首肯。龙闵也很乐意结交叶晨这样的朋友,有担当,有能耐,还有一脑门的法子。对朋友也很仗义,龙闵将驿馆的情况,与叶晨说了说。都好,许多天前,那位独臂统领就在园子里练刀了,这让叶晨宽慰了许多。

龙闵亲自烧炉为叶晨煮茶,除了事情办的圆满,自然还要谢一谢,叶晨对本国太子搭救一事,神乎其技般的马到成功。那日在万言斋,叶晨以心肺复苏奇术救下的孩童,正是龙闵爱子。想来也是,堂堂万言斋,又值会盟大事,寻常家的孩子,哪有资格进去。再说这龙氏,富可敌国,龙闵后庭之中,自然少不了娇妻美妾,美中不足的,便是千金得了不少,子嗣独此一个。光大宗门之事,长兄龙鳞一系遍地开花结果,不在话下。而龙闵这一系,能够延续香火,其愿便足矣。若不是当日叶晨疾施援手,这路香火很可能便断了,龙闵如何对得住堂上的老母亲,和列祖列宗。

说到叶晨与龙氏的来来往往,叶晨不但面上笑得欢愉,心中也暗自感慨。会盟下得天龙山之后,叶晨曾到玥璇阁两次。第一次是来瞧个新鲜,看看气派;第二次还备了些薄礼,那名帖一报,果然得见龙鳞。却不是今日这般斟茶品茗,高堂雅座,而是被龙鳞一通说斥。只因当年叶晨在冉国朱雀之都,闹出的那档子破事儿,差点让龙氏与冉廷撕破了脸。俗话说得好,“商不与官斗。”龙氏偌大的营生,没个十条八条的铁则,这日子如何渡得到今天。

龙闵与叶晨聊了许久,有人禀事,自去应承。特地留下叶晨,在斋中鉴赏奇珍。叶晨看得眼花缭乱,但见那:白石护紫芝,秋霜附琉璃,国手妙丹青,墨台隐纹龙,样样精贵,处处稀奇。

叶晨哪里看得出这些玩物的门道,只敢瞪眼而观,不敢亵玩。此时,门边进来一人,缃裙罗褶,蛾眉蝉鬓,头上梳了个双髻,似展非展,上面扎几朵小花,质容俱佳,臂上挽着个小篾篮子,见了叶晨赶紧作礼。

“先生安好,黛眉有礼了。”

‘嗯!你要干什么?’

黛眉示意叶晨坐下,毫不避讳肌肤之亲,俏面离叶晨的脸很近,气吐如兰,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叶晨咽了咽口水,近距离一闻,黛眉身上的香气,还真不一般。

半个时辰不到,叶晨容颜焕然一新,就连那两缕假须都分外地光彩照人。黛眉是乐容阁的画娘,乐容阁的名号,又一次刷新着叶晨对中霄的认知。言谈间,叶晨随意问了几句,已得出定论,乐容阁应该是中霄,乃至整个天龙陆最专业的仪容定制场所。只需客人提出要求,除了衣着和妆容,连对应的礼仪和词用,都有专人引付。尤其是中霄女性一致的向往,无论贵妇千金,还是风尘誉人。只要肯出价开路,必可容姿艳丽,仪态端美,争宠夺牌不在话下。

经过黛眉的打理,叶晨不但容颜灿烂,心中也灿烂。黛眉的出现,表示龙闵对自己细致的关切,能够享受如此礼遇,今后的生意,一定好操作。

叶晨回到客栈,特意点了碗面。面尽,胡须居然还好好的粘在嘴角,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呐。有了黛眉这瓶无色无味的浆糊,再也不用为粘胡须这种事烦恼了。

次日叶晨起了个大早,就为易容。还是昨天的样子,但看起来,面容已明显正常得多。进了福林堂,总算看到花福林的身影。寻机问候了老爷子一句安泰。这声音,就是化成了灰,花福林都认得。

叶晨假装咳嗽,花福林亦认真诊病。“你找阿腥做什么?”

“为贵国寻一个人,花老不应牵涉其中,若是方便,指个路就行。”

花福林号脉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叶晨已然察觉。看来所谓“不应牵涉其中”之说,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为了消去花福林的疑心,叶晨简短的叙说了此次南北对阵中霄的因由,又拿出了龙闵的木牌,和詹天齐的那柄匕首。

“阿腥不好找,你要的方子,本就是老朽所写。”

既如此,倒是省了许多麻烦,叶晨递去詹天齐的修书,一封没头没尾的信。这信,本来只能给叫做阿腥的那位看的。花福林阅毕,一把火烧了。药方写了两张,一张让叶晨拿去抓药,另一张,则是为叶晨指路。

一个咳嗽,花老诊了个把时辰,药方上,却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通宣理肺汤。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景冲果然就在中霄!

叶晨得知再过两日,便能见到传说中的天下第一能臣,心中还是有些激动的。当然最值得叶晨激动的,是把中霄的事情办完,然后带着大家回彖国去。

两天后,叶晨依照花福林的指点,通过层层明搜暗查,在万言斋中辗转了许久,来到个相对熟悉的地方。就在这里,叶晨曾经教训欺负小孩子的那个傻屌先生,教书的园子。叶晨记得,那个先生自称夫子,上朱下贤。想来是大战方歇,这几日休课,园子倒是宽敞清净得很。

“你就是叶晨?”一老者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这眼神,和花福林看自己时一样,似乎透出些异样的光芒,又有些湖泊深不见底的通透和沉静。

叶晨赶紧见礼,此老者银发苍苍,光滑齐整,一顶深蓝三梁冠,白须飘颔,除了腰间一枚玉佩十分精致之外,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淡青素衣,颇有世外高人之姿颜。

“奉贵国太子扩所嘱,特向阁老借一要物,望阁老成全。”叶晨不卑不亢,直陈其事。赵扩嘱咐的锄奸大计,还待慢慢道来。

景冲仿佛还没看够眼前这个少年,继续打量着叶晨。景冲身后的人,叶晨见过,上次差点动手。叶晨已然记起‘泊江小肆’。这人与上次见面时一样,剑抱在怀中,半低着头,眼神冷得让人想一拳挥去。

叶晨找景冲要的东西,不是别物,正是天龙令。对于叶晨的要求,景冲好像并不吃惊。感到意外的反而是叶晨,需要解决的诸般事宜,三言两语便说得通透,对方的答复更是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景冲给予的,居然是全力的支持,包括叶晨遮遮掩掩绕了半天才提出的“人质和岁贡”之事。或许是简国锄奸大计的事情上,君臣都想到一块儿了。景冲心中高兴,不但答应得爽快,轻松点拨几句,便解去叶晨心中许多疑惑。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简国变乱的一些内幕,和泊江小肆的近在咫尺。

今日一接触,叶晨大感景冲行事之磊落。叶晨随兴带问些简国变故之事,居然听出些名堂,也不知这老头儿为什么会与自己说这许多有关没关的事。简国变乱,听来景冲的失误有二,一是未料到胡忠贤串通列国势力毒害自家的君上,想来或是胡忠贤筹谋日久,直到事发,阻之为时晚矣。二是乱局之中受了调虎离山之计,简国太子为奸人所虏,此节景冲颇为懊恼。都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景冲也就栽在堂弟景泽厚身上。变乱发生之后,胡忠贤以赵扩生死要挟,景冲投鼠忌器,干脆隐退于幕后,任胡一再豪横。此番变乱,简国近几载虽年景大好,各方面的积蓄,终是损耗巨大。

聊着聊着,两人很自然的熟络了许多。景冲连天龙令都能给,怎会舍不得告知一些天龙令的讯息。叶晨乘着不知哪里吹来的东风,念之所及,便问得出口。景冲洒脱,一一开解叶晨所问,更欣然许下诺言,事成之后,便请一观。原来简国所得天龙令,就放在威虎楼之巅。

天龙令乃是天龙大帝遗留宝藏之地的钥匙,这个天下皆知。然天下皆不知者,宝藏之贵,岂止是金银所能称计。从景冲话语中,叶晨明白了,宝藏中还有天龙大帝传给后人的遗训,除了天命的象征,获得宝藏,也就获得了治世之法。简国数十年前得到的那枚天龙令,让简国有了崛起的经济资本,更让简国找到了治世的良方。胡忠贤想要天龙令,除了财政资源以外,所谓的天命才是其最想得到的东西。这一点,景冲和叶晨的见解如出一辙。

万言斋为景冲亲手创建,此间各种奇思妙想,独具一格的政军之法,多来自天龙藏中籍册之法。万言斋太学一科,便足现其力,教育决定着国家未来的力量。而医字一科,显然是景冲翻阅宝藏籍册之后,得到的全新启发,再经由花福林之手,已然发扬光大。

不但叶晨提问,景冲也不断的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发问,“科技”、“产权”、“国力”,叶晨差点错误的以为,自己回到了中土,或者彖国。因为这些字眼,自己只在彖廷用过。不用叶晨自荐,自己那点儿家底,肯定早被景冲查得一清二楚。不知不觉,已入星夜,景冲不但独享简国阁老殊荣,除了朝堂上的衔职,还负太师之尊。万言斋文之一科里题词《满庭芳》的两幅江山图,便是门下弟子的一次科考答卷。二人谈及天下,已达废寝忘食之境。

叶晨跃出万言斋的墙头时,已是三更天。腹中空空,正好领略中霄的夜市,吃喝个尽兴再回客栈。一心思量着景冲那些自己回答不了的问题,诸如“三省”、“抑商”、“航海”。叶晨边吃边笑,简国有海吗?

不管怎样,景冲这老头儿挺有意思,给人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