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耕读传家

铭庆殿的奇珍异宝,叶晨从未放在心上,虞卿兰时常走动于列国,囤货着实不少。

又过了几天,乃是吉日,叶晨被迫挂了大红花,高头大马,笑得像个傻子似的,招摇着离开了合萨。出城不足两里,便赶紧偃旗息鼓,实在是害臊。

有了正月虞婷被劫的先例,安全级别提升了不少。合萨的周边的防务加强了许多,叶晨这边有老怪同往,安全方面的挑战系数降低不少。队伍一行两百来号人,偶尔路过村镇,简国的两位管事还会安排吹打一番,让叶晨有些不厌其烦,反正大家高兴就好。要不是考虑到彖国和简国的关系,叶晨还真没多少心情去提什么亲。

为了这趟提亲,叶晨连私事公办的托辞都想好了,到淮泉考察,那里的谷物极佳,乃是酿酒的上品,成就了一个酒烈之名的束青山。反过来想的话,束青山要是不通五谷之用,焉能酿制传世好酒。而这能通五谷之用的专业人士,又如何会不晓五谷栽种之奥义。所以,叶晨是为了提升粮食产量,到怀泉去取经,调研种植知识,获取种植经验,这才是妥妥的国之大事。

先到怀泉还有个天大的好处,请叶崇出马,否则就算是叶晨的婚姻大事,这个师傅也绝对没有兴趣现身。在老怪的眼中,这些世俗之事的态度,只有“麻烦”二字。

过了柏江,叶晨取道一路向西,目的自然是淮泉的金汤,金汤向北再有几十里,便能拜会束青山。蹭酒是真的,调研粮食栽种之奥义,当然也是真的,叶晨这搂草打兔子的功夫,仿佛是与生俱来一般自然。

队伍沿途所见,简国的民生,与几年前相比,貌似已经不那么风光。连年的战祸,赋税越来越重是情理中的事情。虽然没有发生“饿殍遍野”的情况,但情况也并不乐观。以柏江镇为例,那里曾经的繁华和富庶,叶晨等人是亲眼见过的,今次路过,最大的感触是“萧条。”见到的农人很少,镇外许多的田地被荒置,沿途镇甸,但凡与吃食有关的经营,价格都明显提升不少,原来人来人往的街市,显得空荡且孤寂,偶尔来两声小贩的吆喝,也是有气无力。

一路上,叶晨向叶崇分享了许多经济方面的见解,好几次遭到叶崇的严正嫌弃。叶晨的见解和结论中,当然也包含通货膨胀的概念,通胀来了,通缩也不期而遇。简国的经济明显出了不小的问题,简国朝廷如果不能作出有效的调控,持续发展下去,简国要出大问题。

“天下的百姓,都可以过上彖国百姓现在这样的日子吗?”在探讨经济问题的过程中,叶崇问了一句,老怪很少用这样的口气向人提问。

“咱们这次去找束青山,正是请教些农业知识,请师父放心,亩产千斤的田小叶我确实见过,只要我们努力去探索实践,不停的向目标前进,总有一天会实现的,产量越高,人民被饿肚子的比例就会越小。”叶晨说的是实话,中土初中的课本里,用那个时代的计量单位来说,水稻亩产记录突破千斤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叶晨的眼神中,是满满的自信,周遭闻者莫不振奋。

这一路,师徒俩最热烈的话题,除了粮食和百姓,就是天文。天文几乎是所有男人都会关心的话题,叶晨那点简陋的天文知识,让他成为当之无愧的话王,就连徐叔和林叔都好奇得像个孩子。天文所涉及的一些物理知识,让这一行人找到了更多的话题,许多叶晨先前没想过要分享的“见识”,随便抖出一个半个,就是好几天的故事。叶崇在某一天竟然萌发了要拉着叶晨“一直向北”的冲动,只因叶晨不小心说到了浑身白色的熊,和一连持续好多个月的白天。

原始落后的交通环境,让许多的人,把时间浪费在赶路这件事上。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一行人终于抵达怀泉地方,再行两日,便是金汤。就在三个月前,这里还发生了一场足以改变天龙陆历史进程的事件,两个国家和一个最显赫的江湖势力进行了一场较量,所有的阴谋阳谋,都在金汤分了个高下。胜负的结果众说纷纭,最初时叶晨觉得,最大的赢家是简国,但随着事态的逐步显现,叶晨的结论变了,最大的赢家,是何云峰。虽然何云峰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不但有效净化了离国的内部环境,更是一举扭转了离国与简国的战略态势,彻底破坏了简国多年苦心经营的战略平衡。单论离国和简国博弈的话,如今的离国,完全掌握了两国争霸的主动权。

定亲大队留在金汤镇上,叶晨只带了几名亲卫前往镇北,终于有机会见一见闻名天龙陆的“酒烈”束青山。从镇子通往镇北的路很难走,要盘山而上,若是叶晨有这酿酒的本事,肯定是把路先修通,然后大肆宣传,怎么可能忍受着这种近乎自闭的经营环境。

或许是常年勤于劳作的原因,束青山黝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个头不高,一双手很粗糙,也很健实。家境虽十分殷实,此人却完全没有富甲一方的派头和仪表。叶晨献上薄礼道明来意,束青山表现得很随和,外表看起来像个富农,谈吐却十分不俗。

晚间开席,束青山摇身一变,已是一位富家翁,精神头特好的那种,目光如炬,说话中气十足。叶晨印证了栖霞山听鬼悟明说的故事,居然一切都是真的。束家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年,长子看起来,比次子还要年轻一些,并且个头差了一大截。按束青山的说法,就是那炉青山之酿,未得十成酒色,所以长子醉醒后,明显比次子少长了三年。

席间又聊到景冲及天龙陆诸位名人,束青山谦虚得一塌糊涂,若不是叶崇与束青山有些交情,叶晨官做得再大,也休想见到束青山本人。英雄惜英雄,一顿饭间,束青山不吝私藏,叶崇猴急的尝了束青山秘藏。看来在束府盘桓这段时间,估计难有清醒的时候,好在叶晨有备而来,眼下荷包鼓荡,奇珍异宝充足,再奉上些谢礼应该不是问题。

佳酿当前,叶晨却不敢多饮,因为叶崇已经开始装死,天知道今天喝畅快了,明早能否按时醒来。杂交水稻的课题,对于束青山来说,意味着更高品质的酒,但对于叶晨来说,就算虞昊不以政令相逼,也会全力以赴去做的事情。这个时代的人民,生活很清苦,加之列国征伐不休,要是不能解决粮食的问题,人民一定会连清苦的日子都过不上。

次日一早,叶晨便跟着束青山到田里去了。第一日接触下来,这个名副其实的地主,对于农业知识确实是把好手。叶晨只是努力的学,如果是沽名钓誉之徒,管你青山黑山,叶晨是坚决不会透露任何杂交水稻思路和细节的。

叶晨有意识的进行过几次试探,束青山的外在多变,治家有道,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叶晨甚至觉得束青山有几分诗人的气质,“桃花园”这三个字,在天龙陆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此地确实有这个潜质,四处的山壁都很陡峭,谷中的的资源和环境,完全能满足人类生存的需求。只要不进行人口的无限扩张,破坏掉最险要的那段路,村子便能隐没在群山之中。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村子的名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北村”。天龙陆广袤的大地之上,取这个名字的村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这一日,于劳作中,束青山提起自己的父辈和祖辈。北村民生富庶,也都是白手起家的农人。这里最早是一片荒芜的石头山,并不适合耕种,束青山年幼之时,便随着家里的长辈一路披荆斩棘,开垦山林。人们利用北村后山的那条溪水,挖掘池塘,又将多余的土覆于石头表面,再覆盖以杂草,经过三代人的努力,这边石头山已经变成了肥沃的农田。关于此节,束青山说出的是实践,而叶晨,居然可以推演出合理的理论解释。

“应该是植物根部的有机酸,有机酸常年作用于石头,于是石头分解了。大石头变成了小石头,这些石头颗粒里的矿物持续分解,进而补充了作物成长所需的各种元素。”

叶晨还注意到周遭丰茂的绿肥植物,此类植物有一个共同的特性,根部的生长属于自然向下深扎,可以有效保持水土的养分,改善土壤结构,促进土壤熟化,增强地力。

叶晨在田边一角,挖下去不深,轻易便找到了农田的功臣——蚯蚓。“前辈田里的蚯蚓很肥啊。”此时的叶晨,手里把玩着泥土和蚯蚓,俨然一副老农的自若。

“是啊,种田人怎少得了‘曲蟮’的助力。”

为了显示合作的资本和诚意,叶晨开始展示自己的超时空见解。“松动土壤的作用,只是表象,它们松动土壤之后,为土壤带进空气,才是各种植物茁壮生长的因素。”

束青山停下手上的活儿,眼神中透出一丝兴趣。叶晨接着抛出了生态圈的话题,由菌落的概念,引出了昆虫的作用,进而到鸟类和动物。剩下的半天,束青山的活计,交给了从人,于田边找了个阴凉的所在,与叶晨攀谈起来。

昆虫传播花粉,鸟类和动物带来种子,生态链各个环节相互依存,北村就是现成的示范蓝本,叶晨只是将生态链的细微处,用全新的理论摊开来叙述而已。叶晨将田野,比喻成人类对土地进行的重大整形。

田野的故事,就算不是农人的叶晨,也说得津津有味。而水稻的故事,叶晨开始编纂描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望着眼前这片稻田,叶晨展开了蓄谋已久的演讲,一场专门针对束青山的演讲。

“这种人类高度依赖的食物,被人类驾驭,也驾驭着人类。”这些说辞,是处在不同逻辑高度的见解,对于种地酿酒一辈子的束青山来说,是一个很新颖的视角与话题。由此延伸的物种进化话题,半日的时光,又如何说得过来。

次日,束青山邀请叶晨一起下田,叶晨爽快的答应了。要谈农事,当然还是田间地头最合气氛。

“水稻的特殊在于,人类想到将水灌入土层的办法,使底下的土壤,在缺氧的条件下,制造出一个适合微生物生长的环境,微生物的生长,丰富了土壤的营养含量,也让土壤的表皮发生巨大变化,水稻就在这样的环境落地生根,沧海桑田不外如是。”

这个下午,叶晨引入了部分化学概念,“氧”和“缺氧”。这些字眼,叶晨在万言宅医字一科曾经说过,但水稻与其他作物的区别,有很大一部分便是,水稻生长的环境。在水稻成熟之前,其根部大多数时间生长在水下这个有效隔绝氧气的环境中。至于水的化学成分,叶晨及时的回避掉了,不然的话,以束青山之博学,叶晨不列出个化学元素周期表的话,休想脱身。

复一日,叶晨试着将魔爪伸向了束青山的专业区域,酿酒,由此展开的话题,叶晨大有斩获。为了获得更加硬核的知识,叶晨抛出了只记得名字的,微生物发酵原理。酵母菌,这种微生物兼性厌氧,在有氧条件下有氧呼吸并大量繁殖,而在无氧环境下进行无氧呼吸将粮食中的葡萄糖分解为酒精和水。

关于“兼性厌氧”,叶晨差点无法解释,硬生生打个倒立,将全身的血液灌注于脑部,才回忆起阿饼当年的解释,勉强将语言组织通顺,然后相告。

又一日,叶晨不再耍宝,只是努力的问和学。这一点,得到了束青山的赞赏,束青山的话比平日说得更多,也更和蔼。稻子与农耕文明相互依存的漫长岁月中,人类的祖先花了无数的岁月,二十四节气,就是最好的证明。

叶晨拍着脑袋,依稀还能想起某年某个节气,自己在干什么。记忆最深刻的,便是去年春天的惊蛰,带领彖国将士们,在怀德大破季国兵马,生擒樊布德。叶晨望着眼前这片田,远处的山,树梢的鸟,还有脚边的虫子。千百年来,人们与田野形成的共生关系神奇且微妙,只要肯花心思学习研究,像叶晨这种没种过地的人,也能乐在其中。

转眼过去五六日,叶晨每天跟随束青山早出晚归,辗转于周边农田。因为生意的原因,束青山人在北村,简国各处的情况却很清楚,周边几个邻国的情况,也毫不闭塞。列国赋税不断加重,人民的生活的状况已大不如前。

通过这些天的来往、观察、相互试探,叶晨与束青山之间,建立起一种特别的信任,叙谈间总能感受到彼此的忧国忧民之心。要是会武功的话,千叶掌法应该很适合束青山习练。以束青山的实力,能让金汤镇附近的人,过上安静且不被饿肚子的生活,比起列国许多许多的人,已经可以担得起“高尚”二字。对这位拥有酒烈之名的人,叶晨由衷的尊敬。

叶晨不时提起中土,又不失时机的说明了来意,束青山其实早就看穿了,只是猜不出叶晨的真实意图。一个整天对作物问这问那,即使好酒放在眼前也不怎么喝,外加要赶到中霄提亲的达官显贵,怎么会为了点酒或者其他事情,而绕一段很远的路,并跑到田里去关心农作物生长的细节呢。

大家把话挑明了很好,既然动机相同,彼此间的合作还是可以探讨的。束家世代生活在这里,春种秋收,已经不知多少年月,还算生活得平静。生活在外面的世界,就不那么幸运了,天灾、战祸、人心,随便洗一波,穷人们便万劫不复。

束府中,确实有不少祖上传下的农业方面书籍,束青山对农事的了解,不仅因为家族代代传承的知识,更因为家族传承的那一份,对生活的热爱。束府大堂的壁上,便有一块“耕读传家”的匾额,这块匾额当然比不上“光明正大”或者“明镜高悬”那么光彩夺目,确真的能让人静下心来,品味匾额中的一笔一划。田野建立农耕,农耕建立了文明,每个人都应该知道,一粒米,一碗饭的学问。

就在当天,叶晨将自己心中的杂交水稻大计,向束青山说了个磬净。然后拜别束青山返回金汤。束青山平日偶有小酌的习惯,但那晚却一人喝得大醉。醉倒之前,口中反复念叨着叶晨在田间说过的几句话。

“所以我时常害怕,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即使像束青山这样年近半百之人,豁然听到这些话,也难掩热血澎湃。

中土真好,说话掷地有声的那位鲁先生,还有研究庄稼养活无数人的袁先生。中国,一定是中土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反观简国也好,彖国也罢,要是再多一些心里放着人民的人,天下便是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