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红尘_分节阅读_6

戴梦岩拍完《红颜至尊》回到香港,人没休息,心也没休息。

10月初的北京已是秋高气爽,而香港天气却还依然很热,戴梦岩在北京穿的衣服到了香港都穿不上了,一趟航班又把她送回了夏天。由于常年在各地奔波,她对不同地区的气温差异早已经习惯,只是那种回家的放松会让她突然感到身心很累。

戴梦宕住在景色秀丽的浅水湾,别墅不是很大,在这片豪宅林立的地段里还算不上很好的房子,但也是依山傍水,寸土寸金,非寻常人家可及。别墅是庭院式的,高高的围墙隔离了外面的视线,一道电动大门连接着一条下山的柏油路,道路两边绿树掩映。室内装修秉承了香港人的审美,传统的中国风格融进了大量的欧美元素,简约而不单调。客厅、餐厨和书房的窗户都朝向大海,举目望去能让人坠人一种海天一色的虚幻。

此时,她正在家里等一位约请的打火机专卖店的老板。

「1铃响了,从客厅的监视器屏幕上看到大门外停了两辆车,阿英带着两个男人在门口等着开门,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正是打火机专卖店的老板,他身边还有一个小伙子手里提着一只皮箱,显然是跟班的伙计。阿英对着摄像头说:梦姐,赵先生来了。戴梦岩看没什么异常就媳下电钮开门,见面客套几句,大家在客厅落座。

赵老板一边打开箱子一边说:“阿英小姐说要好的,我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就把几个压箱底的都带来了。箱子里有20多只打火机,赵老板戴上白色手套,把每只打火机逐一打开盒子摊开在大茶几上,品牌有美国ZIPPO,有法国都彭,有英国登喜路……

每只打火机除了精美的包装盒外都有防氧化的塑料袋封装。戴梦岩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这些打火机都价格不菲,也正因为不懂,所以只能凭对外观的喜好挑选。

戴梦岩指着一只打火机说:“看看这个。”

赵老板取出这只打火机,从各个角度让戴梦岩审视,介绍说:“这是法国都彭,燃烧式火石气体打火机,纯银镶钻,全球限量500个,特制豪华机盒,售价6万。戴梦岩又指另一只问:“这个呢?赵老板介绍:“这个是ZIPPO,纯金全球限量,售价9万。戴梦岩的目光停留在一只块头很大的金色打火机上,问:“这个是什么牌子?赵老板取出火机介绍说:“这个叫纯金重型盔甲机,火石汽油式燃烧,没牌子,是著名火机设计大师威尔逊的私人作品,此款全球只此一只,具有唯一性,机壳、内胆全都是纯金手工打造,极致简洁,没有任何文字图案,重量是406克,有威尔逊先生的亲笔证书,有上家的购买收据,有香港万盛拍卖行的拍品证书,接受全球任何一家专业机构的鉴定。”

戴梦岩问:“我可以拿一下吗?赵老板说:“当然可以。”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一副崭新的手套递给戴梦岩。戴梦岩戴上手套,刚拿起火机就惊讶道:“好重啊!赵老板说:“这是今年4月我在拍卖会拍到的,成交价17万,本来我是打算以后升值了再出手的,可最近周转有点问题,还是拿来了。戴梦岩问:“这个你要多少?赵老板说:“戴小姐要是喜欢就给20万吧,我确实资金遇到点麻烦,见利就走了,戴小姐也不要还价了。说实话,这火机再拍卖绝对不止这个价。戴梦岩考虑了一会儿,说:“赵先生,这火机是大师的作品,这一款有唯一性,又经过公开拍卖,懂行的人应该能认出来。我想说的是,不管以后这只火机出现在什么地方,我不希望外界知道是我买的,原因我就不解释了。赵老板说:“明白。这个请放心,没有合法程序我们是不会透露客户信息的。戴梦岩说:“好,那就办手续吧,我需要你也开一张证书。赵老板开完收据,手写了一份金盔甲火机交易证书,盖上公司印章和个人签名,连同先前已有的证书、票据一并交给戴梦岩审阅。戴梦岩仔细看过之后没有问题,就去里屋从保险柜里拿来一本支票,填了一张20万港币的现金支票交给赵老板。

赵老板收好支票起身告辞,阿英出去送客。

戴梦岩把票据、证书、火机整理好放进盒子,再把盒子放进手袋,又查看了一下手袋里的机票,见阿英送客回来了,就说:“准备一下,去公司。阿英问:“要不要先给梁哥打个电话?戴梦岩说:“不要,一打电话他就来了。通常情况下,不管是工作往来还是朋友往来,戴梦岩都会预先打个电话的,别人来访也要先打电话预约。阿英没有再问,去准备车了。阿英这个人是从来不多嘴的,不该问的一句不问,不该说的绝口不说,洛守职业戒律。

香港星际演艺经纪公司在九龙一幢高层写字楼里。

星际演艺是一家在香港和内地都很有影响的经纪公司,但是起初的发展并不顺利,由于经营业绩不佳,几位股东先后离开公司另谋发展,只剩下梁士乔一人苦撑,直到与戴梦岩签约才有了转机。戴梦岩向来与经纪公司合不来,这在演艺圈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性格独立而倔强,屡屡与签约公司发生冲突,出道十几年里换了几次经纪人,与经纪公司打了两场官司。梁士乔博学、谦忍,没有大牌经纪公司那种江湖老大的做派和利益要求,从一开始就与戴梦岩订下了3个原则:一是协商一致的原则,双方均不得在违背对方意志或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决定;二是违约不同损的原则,特指戴梦岩如对影视公司、广告商以及其他合作商罢演、违约,不但要承担与合作商的违约责任,还要承担经纪公司的经济损失;三是合约无时效的原则,给予了双方充分的合作与不合作的选择自由。尊重、理解、沟通奠定了双方的合作基础,经纪公司也从运作戴梦岩的演艺事务逐步扩展到戴梦岩的房产投资、房屋租赁等财务管理,星际演艺实际上已是一个专门管理戴梦岩演艺与财产的经纪公司,而星际演艺自身也获得了可观的经济利益和业界知名度。

阿英把车开到写字楼前的停车场,戴梦岩戴着大墨镜下车,两人进了写字楼,上了电梯戴梦岩才把墨镜摘下,很快就来到星际演艺经纪公司办公室。

会计阿秀在工作,一见戴梦岩忙起身相迎,热情招呼道:“梦姐,你怎么来了?助理小江也在,从办公椅上站起来跟戴梦岩打招呼。

戴梦岩问:“梁哥在吗?小江答道:“在里面谈事呢,时间可不短了。

正说着,经理办公室的门开了,梁士乔和一位客人满脸笑容走了出来。这位客人戴梦岩认识,是香港一位著名男歌星的经纪人。

戴梦岩握手寒暄道:“你好!对方谦恭地说:“哟,是梦姐!三弟要在上海搞个演唱会,我来请梦姐捧场啊!”三弟就是那位著名男歌星,与另两位男歌星并称“歌坛三杰”,因为在三杰中年龄最小,人缘也很好,所以在香港娱乐圈里都叫他三弟。

戴梦岩不知道梁士乔跟对方谈的结果,所以只能含糊地说:“祝贺!祝贺!送走客人,梁士乔问戴梦岩:“你怎么来了?有事?”梁士乔的“你怎么来了?”与阿秀的“你怎么来了?”虽是同问,但性质却是截然不同。

戴梦宕说:“嗯,有点事。进到里屋经理办公室,戴梦岩在沙发上落座。

梁士乔关上门也坐下,责怪地说:“你看你,打个电话我去一趟就是了。这儿有好几单事我都压着呢,就是不想打扰你,现在是需要你休息。戴梦岩说:“我今天是私事,不是找梁总,是来找梁哥。梁士乔一笑说:“哟,这话怎么听着心里发毛呢。戴梦岩说:“梁哥,你怎么看叶子农这个人?梁士乔不解:“怎么想起问这个?戴梦岩从手袋里拿出香港一柏林的机票和打火机盒子放到茶几上,说:“我想和这个人接触一下,这火机就算个表示,刚买的.,付过钱我就来了。梁士乔愣住了,愣了好久,拿起机票看了看,说:“叶子农不在红月}吗?”[!--empirenews.page--]

戴梦岩说:“不在,躲老九了。老九你知道吧,大高个儿,开饭店那个。梁士乔问:“他去红月}干什么?戴梦岩说:“据林雪红说,老九的饭店不景气,去红川找叶子农了,叶子农好吃好喝招待了几天,就躲了,把老九晾在了红)II,就是赶他走呢。老九不走,叶子农在红月I还有一摊子事呢,老九知道他躲几天还得回来,就在红月I等。梁士乔看着戴梦岩,看了有几秒钟,然后拿起盒子打开,端详了一番打火机,又看了看票据和证书,淡淡地说:“嗯,梦姐风范,也够诚意。”

戴梦岩说:“梁哥,你有看法就直说,不用这么艺术吧?我就是接触一下,我相信叶子农不是那种浮浅的人,我会让他承诺保密的,公司不会受影响。”梁士乔平静地说:“放心吧,你没有机会让他承诺的,他不会接受你。梁哥再贪财,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给你挡道,况且也挡不住,这个你也可以放心。戴梦岩不屑地说:“你是说,他看不上我?梁士乔说:“这不是谁看不上谁,是鸡同鸭讲,不通。戴梦岩问:“怎么不通?梁士乔想了想,说:“比如这儿有一块黄金和一条鱼,让你和猫来选择。戴梦岩说:“那我肯定拿黄金,猫肯定把鱼叼走了。”

梁士乔说:“这就是打个比方,一个群类一个活法,相互价值无效。这种事不需要用脑子想的,你就是再给我多安个脑袋我也不会想到那儿去。戴梦宕说:“都说人在人情在,可罗家明已经不在丁,这小于还是把事扛了。我以为这种人世上已经绝种了,没想到还有存活的。”

梁士乔起身从办公桌上一沓待签的合同里抽出一份协议递给戴梦岩,说:“这是布兰迪发来的传真,你签个字那边就打款。你既然来了,就看看吧。戴梦岩看了看,说:“债权转移?什么意思?梁士乔说:“他先来的电话,我也问了。他说他很尊敬叶先生,不希望再看到叶先生被戴小姐刁难,愿意替叶先生清偿抵押债务。戴梦岩说:“哼,讨巧人情。这不疼不痒的,不会就这点意思吧?梁士乔说:“那当然,这只是个示好的姿态,肯定有实质内容在后面。布兰迪是搞新闻综述的,吃的是政论这碗饭。叶子农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专家,你再看看国际局势和叶子农的背景,随便瞅一眼都知道布兰迪想干什么。戴梦岩说:“那也得看叶子农吃不吃他那一套,我觉得不会。梁士乔说:“布兰迪不可能是个人行为,迪拉诺公司是不会让面子落地的角色,叶子农吃不吃那套这件事都不简单。演艺圈是最忌讳政治的,如果布兰迪这事成立,你这个时候接近叶子农,那就不是找没趣了,是找死。”

戴梦岩轻轻点了下头,问:“梁哥,那你说猫叼的鱼是什么价值?”

梁士乔说:“这个不好单说某个人,只能说有这么一类人吧。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早上明白了道,晚上死了都可以。这也是打个比方,大概就是这意思吧。娱乐圈是个名利场,有名才有利、没票房就得饿死。你从一踏人这个圈子一些东西就被注定了,你只能比名气、比身价,慢慢就成性了,由不得你自己。很多女明星要么豪门婚恋,要么独身,那不是偶然的,是她的心气和周围评价要求她只能那样。戴梦岩说:“梁哥,我说句没大没小的话,你别介意。如果是你,你要我吗?梁士乔想都没想,说:“不要。拿着烫手,扔了可惜,除了闹心没别的。但这还不是鸡同鸭讲,鸡同鸭讲是超出了利弊权衡,是相互价值根本无效。戴梦岩沉默了好久,说:“梁哥的话我记住了,我会想的。机票是我自己订的,火机是我亲自买的,这一步迈出去是福是祸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梁士乔摇摇头,叹了一声:“唉……

第十三章

戴梦岩从香港起程,再从法兰克福转机抵达柏林。由于之前的那次债务会议人住过梅尔卡酒店,对这家酒店比较满意,这次来柏林就仍然住在这里了。办完入住手续时间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戴梦岩叫了一辆出租车去诺伊瑟尔街。

这条街果然如梁士乔所描述,是一个平民阶层的社区,看不到一点繁华的迹象。戴梦岩并没有马上去姆s楼1o号的门铃,而是站在楼下观望这幢楼,观望周围的环境。这时刚好走来一个男子媳密码开单元铁门,戴梦岩朝男子微笑了一下,指指楼上。那人看戴梦岩是个年轻女子,又衣着华贵,不像是坏人,就没太在意,戴梦岩跟在那人后面进了楼道,那人上到3楼开门进屋了,戴梦岩继续上5楼,轻轻敲了两下门。

门开了,叶子农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是谁,等戴梦岩摘下茶色镜认出来了,也一下子愣住了,惊诧地说:“怎么……是您?戴梦岩笑着说:“是啊,刚巧有个人开门,我就跟进来了。叶子农说:“那……请进,请进。”等戴梦岩都进屋了,他还探头往外看。

戴梦岩说:“没人了,就我自己。叶子农不知戴梦岩的来意,关上门,客气地问:“您这是……戴梦岩没有答话,像先前的布兰迪和老九一样进门先打量屋子。尽管梁士乔跟她描述过叶子农住所的简陋状况,但实际看到的情景与她脑子里的想象还是不太一样,比想象中的更狭小、更简陋、更脏乱。虽是白天,但房间里面还是开着灯,自然光线被厚厚的窗帘阻隔在外面,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这让刚一进来的她需要一点时间适应里面的光线。房间里有一种日积月累的烟味,那烟味好像从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上散发出来。这套狭小杂乱的房子在她看来简直无处下脚,哪一个角落都找不到可以跟“舒服”两个字联系起来的东西。墙根的电视机开着,放着推倒柏林墙的德语纪录片……

叶子农见她这么认真地打量房子,就思忖:是不是她对红川劳务没信心,提前考虑卖房子的事了?于是谨慎地说:“红川还没结果呢,您现在就看房子??一戴梦岩说:“我不是看房,是看上你了。叶子农谦卑地说:“哟,我能给您帮什么忙呢。戴梦岩说:“没听懂吗?那我再说一遍。我看上你了,就是男女的那种。叶子农没动声色,大脑里却呆住了,这是让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最多能想到的也不过就是帮个忙、共点事什么的,怎么可能会扯到男女的事上?他看着戴梦岩,看着这个拥有无数狂热影迷,集名气、美貌、财富于一身的女人,脑子迅速地疑问、判断,迅速地归整出一个最直接、最简单的应对,平静地说:“那还等什么?开始吧。戴梦岩从肩上拿下挎包放到旁边的小塑料凳子上,走到叶子农跟前说:“好啊,我来给你脱。上面就不用脱了吧,用不上。”说着,去解叶子农的皮带扣。

就在皮带扣将要解开的时候,叶子农突然拨开了戴梦岩的手,抓起茶几上的烟、打火机和一串钥匙,说了声:“真他妈疯子!”匆匆逃下楼去。

戴梦岩望着敞着一半的房门,听着叶子农急速下楼梯的声音,淡淡一笑。听着下楼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她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探头往下看,只见叶子农出了大门,站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定神,然后点上一支烟,漫无目的地望着街上。她回客厅拿上挎包也下楼了,出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她看见叶子农拿走了一串钥匙,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没敢把门带死,而是虚掩上了,不注意就看不出有没有锁门。[!--empirenews.page--]

叶子农听到单元的铁门响,回头看了一眼是戴梦岩,没理她。

戴梦岩走到叶子农面前,冷冷地说:“跟我来这套?早把你看透了!”

叶子农见戴梦岩是脸朝人行道的一个方向站着,自己赶紧挪到靠墙根的位置,对戴梦岩摆了摆手说:“您站这边,看我,脸冲墙。”

戴梦岩没明白怎么回事,问:“干什么?叶子农说:“你知道柏林有多少华人?全世界的华人没有不认识您这张脸的吧?戴梦岩一副不在乎的神情,说:“我不怕,早习惯了。叶子农说:“我怕。戴梦岩站到脸朝墙的位置,说:“我既然来了,就一定是有准备的。你呢,也一定有你跑的道理。我给你个机会,你说实话,如果真的在理,我不难为你。叶子农说:“我总被人甩,怕了,经不起折腾了。戴梦岩嘲讽地说:“总被甩,为什么?叶子农说:“穷ql,,人又遨遏,脏懒馋占全了。这不怪人家,我就是一只癫蛤蟆。戴梦岩说:“不老实!总被甩就总有女人,男人惯用的伎俩。那我告诉你,你那点流氓把戏到了我这就算到头了。叶子农不吭声了。

戴梦岩说:“不说?好,那你就在我这儿屈就吧,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叶子农犹豫了片刻,说:“烫嘴。我怕你把聚光灯招来,剥夺了我的自由。戴梦岩问:“仅仅为自由?没有性格、学识这方面的原因吗?叶子农说:“不能说没有,但仅自由这一条,就足以让其他都无须关注了。戴梦岩狠狠瞪了他一眼,说:“太刻薄了!你就是这么尊重女士的?这时有个亚洲人模样的路人走过,边走边看戴梦岩,走过去了还在回头看。叶子农注意到了,就直勾勾地看那个人,直到那人移开了视线。戴梦岩也注意到了,先是把脸朝背对的方向转了一下,然后从领口抽出挂着的茶色镜戴上。

戴梦岩看那人走远了,说:“就算是普通朋友,你也不能把我晾在马路上吧?叶子农去德密码开门,这种单元门锁跟香港很多住宅楼差不多,都是电子门锁,每户有一个密码。开了门,两个人上楼回到屋里,叶子农关了电视和录像机,去厨房烧水。

戴梦岩把挎包又放回凳子,也去厨房看看。这只能算是一个所谓的厨房,不是因为厨房的空间更狭小,而是里面根本没有锅碗瓢勺,也没有米面油盐,唯有冰箱和炉灶还能与厨房搭点边,这说明叶子农是从不在家做饭的,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吃,炉灶的作用只是单一的烧开水。厨台上有只好大的白色搪瓷茶缸,茶缸已经很旧了,有几处掉瓷的疤痕,内壁的茶渍日积月累早已变成了黑色,茶缸上面还有“抓革命,促生产”的红字。戴梦岩在内地拍戏时见过这种茶缸,那是用来表现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道具,没想到叶子农居然还在用着“文革”时期的产品,这让她觉得叶子农就像那个红色年代一样陌生而遥远。

叶子农从一只绿色的茶叶桶里取出一些花茶放人茶缸,然后打开水龙头,把两只玻璃茶杯象征性地测了测,就算洗过了,拿着两只茶杯和大茶缸去客厅,放到茶几上。

戴梦岩也走过来,再次打量了一下屋子,说:“你看看你这穷酸样儿。”

叶子农正在点烟,从嘴上拿开烟说:“谢谢。戴梦岩纳闷:“这你谢什么?叶子农坐下,说:“能让您获得优越感,这让我觉得我的穷酸也有了价值。戴梦岩惊叹地摇摇头,拿过一只凳子也坐下,说:“你真够恶毒的,我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呢,原来就是个痞子。叶子农说:“您看,我们穷人也得打起精神过日子不是?戴梦岩从挎包里拿出那只纯金打火机,没有显示打火机身份的包装盒和证书了,只是一只纯粹的打火机,轻放在茶几上,说:“没什么好买的,送你一只打火机。”

叶子农被打火机硕大的个头和金灿灿的质感给镇住了,尽管戴梦岩是小心轻放的,但打火机落下的声音还是让人感觉到了它的分量。他伸手去拿,火机差点脱手,完全不是平常习惯了的那种手感,太沉了。他小心地拿在手上,说:“好沉哪,是金的吧?戴梦岩说:“没见过金吗?叶子农说:“没见过这么大块的金。戴梦岩说:“那就见见吧。只要是思维还正常的人,不用想也能判断出这是一只有来历、有背景的天价火机。叶子农把打火机放回原处,说:“这我可受不起,谢谢,谢谢了,您请收回。”

戴梦岩说:“不喜欢就扔了吧,别看着烦心。”说着她拿起打火机去了厨房,洗碗池下有个垃圾桶,随手扔了进去。

叶子农赶紧跑过去,从垃圾桶里拿出打火机。打火机太沉了,愣把桶里的垃圾砸出了一个坑,机身也沾上些茶渍和茉莉花茶的碎末子。他先用纸巾小心擦干净机身表面,然后从卫生间里找出一件质地柔软的纯棉背心,小心翼翼又擦了一遍,回到客厅,又把打火机放回原处,说:“那……那……那这样吧,我先替您收着,先替您收着。说话间水烧开了,从厨房传来水壶的蜂鸣声。叶子农去厨房关火,提着水壶过来,将滚开的水冲进已经放好茶叶的搪瓷茶缸,一股浓郁的茉莉花茶香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叶子农说:“花茶你喝得惯吗?要喝不惯我下去给你买点饮料。”

戴梦岩说:“喝得惯,就是杯子用不惯。”说着拿起玻璃杯到厨房仔细洗了一遍,回到客厅从挎包里拿出高级纸巾擦得干干净净,这才让叶子农倒茶。

喝了一口茶,戴梦岩从包里拿出两份文件和两本房产证,先把一份房产抵押文件和两本房产证放到叶子农面前,说:“我用不着了,还给你。这个叶子农没有推辞,说:“谢谢你的信任,谢谢!戴梦岩注意到,叶子农这次没有用“您”而是用了“你”,也没有推辞,这让她感到这个人对能接受的和不能接受的是有分寸的,因为房产抵押的债权行使在她手里,即使抵押文件在她千里也不妨碍她放弃权利,这种情况下叶子农即便推辞也是无效的,也是对她的信任不尊重。她又递上另一份文件,说:“这是布兰迪给梁总的传真,你看看吧。传真的内容不长,意思也很简单。叶子农看了看,又把传真还给戴梦岩。

戴梦岩说:“我没理他,但是也得告诉你呀,布兰迪就是想通过梁哥让你知道的,我也别辜负了人家。布兰迪是做政论节目的,美国媒体一向对中国说三道四,别沾这个人。你和罗家明不一样,会有麻烦的。”

叶子农说:“活着就有麻烦,能躲就躲,躲不了就受着。戴梦岩说:“不说那些了,晚上吃什么?叶子农问:“你住哪儿?戴梦岩说:“梅尔卡酒店。叶子农说:“那我打个电话要两份外卖,吃完饭我送你回酒店。戴梦岩说:“不行,你要请我吃饭,去饭店。叶子农说:“别到公共场所,让人认出来对你我都不好。戴梦岩坚持道:“不行,你一定要请我吃饭。就算是朋友嘛,凭什么老九到了红川你请他好吃好喝,到了我这儿就得吃盒饭?叶子农想了一会儿,问:“喜欢吃日本菜吗?戴梦岩说:“还可以吧。于是叶子农开始做出门的准备,先是看烟盒,见烟不多了,就去拿了一个整盒的,然后拿上钱、车钥匙,最后拿着纯金打火机犯难了,搁哪儿都觉得不保险。

戴梦岩说:“这火机是给你用的,不是让你添病的。叶子农说:“用它?那就不是怕丢火机了,是该怕丢命了。出了门,实际天已经黑了,街灯都亮了起来。[!--empirenews.page--]

戴梦岩和叶子农一起走到那辆白色大众轿车跟前,陈旧汽车仍然是非常干净,戴梦岩拍了一下车身笑着说:“哟,你的车可比你的家干净多了。”

因为布兰迪也说过同样的话,叶子农笑了,也同样说:“出了门就要服从公共规则。戴梦岩对车的感觉太了解了,一上车就感到了空间不够,减震不好,座椅不舒适,就连关车门的声音都不一样,是“啪 而不是“砰”。汽车发动后明显能感觉到车身颤动,发动机噪音也更直接。她扣上安全带,说:“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叶子农笑笑,说:“托您的福,我正在过好日子。戴梦岩说:“这算什么好日子?叶子农开动车,笑着说:“这是我的好日子。您有您的好日子,您过您的。 汽车行驶了十几分钟来到一家日本餐馆,这一带是日本侨民比较聚集的社区,来这里就餐的大多是日本人,对叶子农来说重要的是这里有单间。餐馆门头写着斗大的日本字,门口两侧挂着日式灯笼。店面装修得精致、幽雅,里面放着融合了蓝调元素的日本音乐。单间不是很大,也不是席地而坐的那种,而是做工考究的木桌和漂亮的木凳,木墙顶部排列着暗藏式的小射灯,光线柔和、舒适,也非常安静,是个聊天、小聚的好地方。

叶子农要了一个单间,点了几个熟悉的菜,给戴梦岩要的是米饭,给自己要了一碗日本切面,还有一些饮料,两人边吃边聊。

戴梦岩说:“我见过男人把白衬衣穿成黑色的,没见过把黑衬衣穿成白色的,今天在你洗手间见到了,你真了不起。叶子农说:“有时候想不起来送洗,没衣服换了就找件脏得轻点的穿。戴梦岩说:“你要自由,我给你。只要外界不知道,你就有自由。我不能肯定咱们就一定合适,看清楚这个需要时间,你也要给我时间,但是在我没有特赦你之前,不许你有其他女人,否则我会召开新闻发布会,任意说你和我的关系,你知道八卦新闻会怎么炒作,也就别跟我要什么自由了。我说得出来就干得出来,信不信由你。叶子农说:“我信。这时面条端上来了,清汤见底,上面铺着青菜、肉片、小鱼,热气腾腾。叶子农吃得波澜壮阔,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全然不顾斯文。

戴梦岩皱皱眉头,说:“真的不雅,你就不能绅士点吗?叶子农放下筷子,擦擦汗,又擦擦嘴,说:“你得允许一部分人先高雅起来,一部分人后高雅起来,一部分人怎么也高雅不起来。戴梦岩无奈地一笑,说:“我提三个要求,你要答应。叶宇农说:“那要先听听看了。戴梦岩说:“第一,不许用让我恨你的方式赶我走,比如羞辱、虐待,到头来还落个你是为我好,我不要这样,你想赶我就直接说出来。第二,不许从你嘴里说出来赶我走,你要想赶我就高明点,别让我察觉,你这么有脑子,不缺这点智慧。第三,不许跟我用心计,我肯定是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你这种头脑的人要跟女人用心计,那就太欺负人了。叶子农说:“嗯,回头我查查字典。戴梦岩不解:“查字典干什么?叶子农说:“看看还有没有我可用的词了。

第十四章

1991年10月27日,星期天。在灯火通明的红川机场候机厅里,叶子农、黄主任和红月I对外经济服务公司的几名千部送最后一批劳务输出人员登机离境,选择的国际航班仍然是红)日经停汉城、莫斯科至布达佩斯这条航线,仍然由莫尔和徐红带队。

叶子农和黄主任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劳务人员”一个个通过关口,叶子农一直担心的不是债务期限,而是匈牙利的局势。出国热一直在升温,匈牙利是最大跳板,华人大量涌人布达佩斯很快会造成社会问题,两国政府都不会置之不理。一旦中匈互免签证协议有变,将会对这个计划造成致命冲击。此时此刻,叶子农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点。

黄主任说:“老弟,不是我赶你,此地不宜久留。叶子农问:“有麻烦了?”黄主任说:“有人举报了,说这笔劳务输出是特大偷渡,公安局已经立案了,外经委的意思是查查也好,有个结论以后不扯皮了,不然老留个辫子。按照国家现行规定,对外劳务输出不允许跨省、跨系统派遣,过路劳务确实是属于不规范动作,户口迁移只是变通了一下政策。这个由外经委来应付,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叶子农说:“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法律体系,这得有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让各种矛盾反映出来。红川的案子怎么定性不是单纯的法律问题,法律滞后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观念问题,从疑罪从有到疑罪从无,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观念不一样判断就不一样,肯定会有碰撞。黄主任说:“没事,至少没大事。叶子农说:“本质还是有中匈互免签证条约,没了这个就没了这事的法律基础。他们一直在机场等着,直到这架航班起飞。

红川过路劳务自1991年9月7日开始实施,至10月27日结束,历时51天。

叶子农和老九于10月28日下午飞抵北京,出了机场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叶子农告诉司机去郁金宫饭店。从红川到北京,从首都机场到郁金宫饭店,叶子农睡了一路,因为在等布达佩斯的电话期间他睡不着,看了一夜的电视,直到接到林雪红的电话告诉他最后一批出国人员顺利到达布达佩斯,他的心才算落地。

老九不知道郁金宫饭店,也不知道叶子农为什么会选择这家饭店,他连问都没问,他已经不关心这些了。他订的是29日去纽约的机票,叶子农订的是30日去法兰克福的机票,两人在北京可以接触的时间也就20多个小时了。经过了红月I一个月的尴尬与坚持,他并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东西,他对来红月}的初衷已经无望了。他对叶子农有嗅,有恼,也有内心的凄凉,只是他尽量不挂在脸上。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怎样都得大面上过得去,即使要撕破脸皮了,也得握着手保持表面的温和。

到了郁金宫饭店,两人走到大厅的总服务台,叶子农早早就拿出一沓美元预备着,这就告诉老九了,住宿费是由叶子农来付的。

叶子农问:“有单人间吗?服务员回答:“有。叶子农说:“要一个单人间。”然后对老九说,“九哥,护照。老九没动,而是问:“你呢?”

叶子农说:“到了北京我就到家了,我住家里。老九说:“等一下。到那边,我有话说。距离总服务台20多米有几个沙发和小茶几,是供客人临时休息的地方。老九拎着行李先几步过来坐下,叶子农也跟了过来。

老九说:“兄弟,做太绝了吧?”

叶子农说:“这不是到北京了嘛,我是东家,你得让我尽点意思。”

老九说:“你是打发小鬼儿呢,一直是,小鬼儿难缠嘛。”说着他拿出一个信封推到叶子农面前,接着说,“本来我想临走给你的,你这么逼我,就别等到明天了。我来红川没少让你破费,你为赶我走还回了一趟柏林,这点钱就都有了。”

叶子农说:“九哥,先住下,回头再骂我行吗?”

老九非常失望地摇摇头,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该不着让你破费。再处下去还是给你添麻烦,就到这儿吧。我给兄弟道个歉,九哥这次来对不住了。”[!--empirenews.page--]

叶子农笑笑,说:“九哥,你就是砍头剁脑袋,也得给人家个说道儿吧。”老九说:“罗家明拿50万买一句话,人家那是有悟性,一句就行了,买得起呀。就我这笨脑子,千句万句都不一定能点透呢,还傻咧咧就来了,是我自己拎不清。叶子农沉默了片刻,说:“九哥,这我得为罗家明说句话了。那50万是我许的,可罗兄从役认可过,那不是一单合伙生意,他就没指望给我的钱还能拿回来。他对我有质疑和求证的成分,让我舰着脸子说也有陌路知己和同质相惜的成分。我按我承诺的给他没错,他按他的为人拒绝也没错,但是你那样揣度罗兄就错了,这里不存在谁拿50万买了一句话。我跟他陌路来陌路去,还谈不上朋友,如果罗兄不是那种心性的人,罗家的事我是不会管的,起码不会这么管。人都有好恶,我的好恶就看重这点东西。老九脸一红说:“对不起,是我想歪了。”接着又说,“可你也真干得出来呀,愣跟我耗了一个月没蹦一个正经字儿,幸亏劳务输出结束了,不然我签证都到期了。这都客客气气一个月了,你受得了吗?你这么打发小鬼儿,还让不让人要点脸了?叶子农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点了一支烟,等老九情绪稳定点了,说:“九哥,我就说两条,如果九哥觉得不在理儿,随你怎么骂我。老九说:“好,你说。叶子农平静地说:“咱先不说真相,先说人之常情。九哥,咱将心比心想想,谁愿意多事啊?你要是跟罗家明一样,那我就甭混了,就为我这张臭嘴擦屁股吧。老九说:“怎么会呢?叶子农说:“怎么不会呢?罗家明栽的跟头是呈因果存在的,谁具备了那种条件谁都离栽跟头不远了,因果还能虚了吗?这事搁你,你是愿意多一事还是少一事?老九说:“那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叶子农说:“这不得了嘛。咱再说这事的真相,真相是啥呢?你是来找高人的,是来讨高招儿的。九哥,这个事实咱承不承认?老九点点头说:“承认。叶子农说:“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跟你说,我不是高人,没有高招儿,你不信哪。我拿不出你想要的东西,有的话我早给你了。老九说:“你没给罗家明吗?那见路不走算什么?叶子农说:“见路不走是提醒他,甭琢磨什么高人、高招儿,是让他做老实人、办老实事的,是让他实事求是的,可他还是奔高人高招儿去了,这一奔可就瞎了。罗家明就是这样死的,你要往那儿奔,你也死。老九说:“我觉得你这次劳务输出就是高招儿。叶于农说:,.)Up是条件的可能。条件的可能是什么?就是买事求是。你来干吗呢?你是来找秘籍、法宝的,是要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是要点石成金的,你这不是难为我嘛,咱要有那点石成金的本事,那咱还不把天下的劳苦大众都点成大财主?老九沉思了好久,说:“这话你咋不早说呢?叶子农说:“见路不走这句话不是你来红川才知道的吧?实事求是这话还用我说?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锥子都扎不出血了。”

老九似懂非懂,说:“那……是我错了?叶子农说:“甭管谁对谁错,先住下,行不?老九再次拿起信封说:“兄弟,别让九哥太难做了,收着。叶子农说:“九哥高兴,那我就收着。老九说:“我脸皮够厚的了,也不在乎再厚点了。你看我明天就走了,你又没妻小,那咱住家里说话多方便哪。叶子农笑了笑,说:“住不下呀,真的住不下,还不如柏林那间呢。一会儿我带九哥去认认门儿,看我是不是成心赶你呢。老九拎起行李说:“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办手续。老九办完住宿手续直接把行李寄存了,两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叶子农的家。

郁金宫饭店离叶子农家不远,也就是五六分钟的车程,这就是叶子农选择这家饭店的原因。车子从大街拐进一条胡同,胡同里没有任何高层建筑,清一色的平房,密密麻麻,七连八拐,以大杂院居多。从胡同口往里,几乎每个临街房都是小餐馆,一家挨着一家,已经临近晚饭的时间了,家家餐馆都开始忙碌,显得十分嘈杂。出租车在一个院子门口停下,老九跟着叶子农走进这座院子。院子里有人在自家的自来水池洗衣服,也有人家在做饭,锅铲翻菜的声音都能听见……叶子农一路走过,偶尔碰见熟人打个招呼。老九生在纽约,虽然在电视里也知道一些北京风情,但是从没有真实体验过这样的场景,那种地道的京腔京味打起招呼格外显得亲热,让人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叶子农的房子又低又小,在两间瓦房的夹缝中,木制房门上的褐色油漆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房门的右侧是一扇小窗户,几乎看不到本色了。叶子农开门进去,打开灯,老九立刻理解了叶子农说过的那句话:住不下呀,真的住不下。房子只有一间屋,最多也不过to平方米,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柜,除此屋里冉没什么大件了,也放不卜了。屋子没有后窗,通风不好,有一股潮湿的气味。如果说叶子农在柏林的房子让老九意外的话,那么眼前的这间房子就是让老九不可理解了,甚至感到辛酸。

叶子农费了好大劲才把门口的自来水龙头拧开,放出来的全是带有红铁锈的脏水,他拧开水龙头就不管了,让脏水顺着池子往外流,然后把一张方形折叠桌搬出来展开,又拿出两个马扎、脸盆、毛巾。这时候自来水已经变清了,他先把折叠桌和马扎擦干净,让老九先有个地方坐,再优先清洗电热壶,烧上水,这才去屋里擦床擦桌子。

老九跟进屋,问:“你怎么会住这里?叶子农说:“六八年,路线斗争,我就流落街头没窝了。这小屋以前不是房子,是人家搭的做饭棚子,我花一百块钱买的,找了几个农民垒了间房子。老九说:“六八年,那时候你还在上中学吧,就这么有能耐了?叶子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时候我是团伙老大呀,打群架基本就是工作,身边除了亡命徒就是贼,那时候我比我爹还有钱呢。九哥说:“后来不是都落实政策了吗?叶子农说:“过去的事,不提它了。老九说:“你这窝真该挪挪了,起码得有个卫生间吧,多不方便哪。叶子农擦完床板,从密封塑料袋里往外掏被褥和枕头,说:“这儿要拆迁了,原住户可以在原地优惠买房子,这个地段多好哇,咱等。一壶水很快就烧开了,叶子农到院门口的小卖铺买了包花茶,在大茶缸里泡上茶,又洗了两只不带把手的白瓷杯,这就给老九安置住了,自己继续干活,用毛巾反复擦干净门前的铁丝,把已经铺上的被褥和床单又搭出来晾晒。

老九过来帮忙,说:“这都快天黑了,你还晒啥呀。叶子农说:“樟脑球的味儿太大了,散散味儿。叶子农搭完被褥,洗洗手,坐下,把自己的那杯茶一口喝完了,然后全身放松地点上一支烟,长长地抽了一口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九说:“累了吧?叶子农摇摇头,说:“后怕,踏踏实实到家了才觉得浑身发软。我一直提着心哪,中匈互免签证条约随时可能作废,老天还算照顾我呀。老九说:“既然是条件的可能,你还怕啥?叶子农说:“是可能,不是一定,总有咱想不到和不可控的,不然咱还是人吗?老九说:“我这人笨哪,不敢有啥贪心,最大的心愿也就是开好个餐馆。叶子农笑笑,没有搭话。老九说:“赶上我爹我是不想了,我这辈子能挣到500万,是美元,我就知足了,起码没把我爹的家业败掉。叶子农笑笑,还是没有搭话。[!--empirenews.page--]

老九说:“咋不说话?笑话我?叶子农说:“没有没有,我不知道该说啥,听你说。老九说:“你怕得罪人。但是在我这儿你放心,九哥再笨好赖话还听得出。叶子农就问:“想管不管用?老九说:“当然管用,有志者事竟成嘛。”叶子农弹弹烟灰,笑着说:“那你小家子气了。既然管用嘛,千吗不多想点?要我就多想点,想500亿,一万亿。老九愣住了,想了想说:“那……就是不管用了。叶子农说:“你连想都没想过,怎么可能去做呢?想只管想的用,每个条件只管它这个条件的用,不管别的用。如果你面对的不是正确,你跑一辈子也没用,老天不会因为众生心诚就把有志者都成全了。条件的可能是啥?就是让你想可想之想,能可能之能。你想了条件不可能的,一分钱也是贪心。只要是条件可能的,多少都正常。老九给叶子农倒上一杯茶,说:“子农,你给说说这个见路不走吧。这时的夜幕已经落下,多数人家都亮起了灯。叶子农看看天色说:“先吃饭吧,饭桌上也不耽误说话。地方我早想好了,你来趟北京,怎么也得请你吃顿烤鸭。老九指了指桌子说:“这儿多自在呀,门口都是饭馆,还费那事干啥?你等着。”说着他站起身,也不管叶子农同不同意就大步往外走去。

叶子农也不争执,由着老九出去了。

老九出了院子朝胡同口的方向走,一路全是小餐馆,他看见一家挂着“杨记手褂面”招牌的餐馆里顾客不少,这个餐馆离大杂院不远,最多也就40米的距离。老九想都没想就进去了,他是做面的,对手淤面有一种特殊的兴趣,只要有吃手抖面的机会他都要尝尝。

小店老板迎上米招呼:“米啦,您请坐,想吃点什么?-

老九没坐,问:“有啥拿手的?老板回答:“腰片、爆肚、烟肝尖是小店的招牌菜,主食手揩面,汤吃干拌随您。小店的几个凉菜也不错,您可以荤素搭配着。老九说:“好,就要这些。面要干拌的,两碗,再来几瓶啤酒。管不管送啊?就前面那个院子,进去往右看见一张矮桌子。老板笑着说:“院儿里的?怎么瞧着不大面熟哇?得嘲,这就给您送去。老九指着吧台上凉菜说:“就现在,先来几个凉菜,我带手也拿点东西。由于院子里的路灯比较远,光线不是很好,叶子农就把桌子往门口拉了一点,能借点屋里的灯光,然后往大茶缸里续上开水,又往电热壶里添上凉水,这时就见老九回来了,手里提着几瓶啤酒,后面跟着餐馆服务员,托着满满一托盘的碟、筷和凉菜。

凉菜摆上桌,服务员问老九:“待会儿下面吗?老九说:“现在就下,我不喜欢空腹喝酒。”然后问叶子农,“你呢?叶子农说:“我随便,一块儿下了。老九对服务员说:“都下了。服务员走了,叶子农给老九换了杯热茶,问:“哪家的?老九坐下说:“手揩面那家,有啥吃啥叹。不管他了。咱还说那个见路不走,我是真不懂啊,你就直接说实事求是不就行了,为啥非弄个见路不走呢,神神道道的。叶子农说:“觉得神道不怕,只要不是吹气儿显灵的,咱就好絮叨。老九说:“反正我觉得挺神道的,好像故意打机锋。叶子农说:“实事求是是个很大的概念,很原则,很宽泛,只是你听多了,不觉得它神道了,不觉得神道并不表示你就真懂了,更不表示你就能操作了,就像好多人在说实事求是的时候,其实实事求是根本不关他的事,他那样说只是想表示他是明白人。见路不走是‘见路非路,即见因果’的意思,跟‘见相非相,即见如来’是一个道理。见路不走是实事求是的执行和具体,更具提示性,更容易理解和操作。老九愣神了半天,说:“子农,我蒙了。啥叫路啊?我咋突然觉得我连啥叫路都不知道了。啥叫‘见相非相,即见如来’啊?如来是啥呀?咱为啥要见它呀?叶子农说:“啥叫路呢?成功者的经验、方法叫路。路管不管用?管用,不管用早没人走了,它管借鉴、模仿、参照的用。但是我们说它有漏,不究竟,因为成功者的经验是他那个条件的可能,你不可能完全复制他的条件,完全复制了,也就不是你的人生了。见路不走就是提示你,不要拘于经验、教条,要走因果,只有因果是究竟的,是无漏的。那咱说是人就会有错,但你至少有了这种意识,比起唯经验唯教条就少出点错。啥叫命运呢?除了不可抗拒的外力之外,剩下的不就是多出点错与少出点错的区别嘛。叶子农喝口茶,接着给老九解释名词,说:“如来是啥呢?这得从因果律说起。什么条件产生什么结果,这是规律,这个规律是怎么来的呢?不知道,因为说来就已经错了,有来必有去嘛,而因果律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人们就用如来这词来表述这种性质。‘见相非相,即见如来’的意思通俗点说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这里的如来当真相讲,往大里说就是了悟得道的意思。老九问:“那得道算不算迷信哪?叶子农说:“迷信的和科学的都用得道这个词,那就看你的甄别能力了。

毛泽东就是得道的,你看看他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就知道中国革命为啥能成功了。毛泽东和邓小平都是见路不走的,都是不拘经验教条该咋办就咋办的。老九点了点头,又问:“那人家做出国,你也做出国,这算不算走路呢?叶子农说:“见路不走不是让你跟别人一样的,也不是让你跟别人不一样的,它不以一样不一样为判断,它是让你立足自身的条件,以自身的条件可能为判断。老九说:“子农,我不是抬杠啊。罗家明的悟性可不低呀,他咋没用好呢?叶子农说:“因为他是要做高人的,甭管啥道理先别妨碍他做高人再说,这时候甭管啥道理都会被歧读,只要你还有颗做高人的心,你就会这样,由不得你自己。这时候见路不走就不再是实事求是了,而是我要跟你不一样,我得是高人的、高招儿的,这就背离了条件的可能。罗家明的判断能力是不足以判断苏联政局的,他的资金能力也不足以支持他做那样的赌局,但是他放大了他愿意放大的,缩小了他愿意缩小的,不栽跟头还等啥?老九连连点头,拉长了声音感叹道:“有道理,有道理呀。可是……谁不想透过现象看本质啊,可它透不过去呀。子农,你要大大低估我的悟性,九哥不是个一点就透的人,你要锣嗦地说。你能不能给我举个例子,让我直接点理解见路不走?叶子农想了想,说:“比如这次劳务输出……”

老九立刻打断说:“别说劳务输出,这个法律呀、国际形势呀……太复杂。你说个我能懂的,最好跟吃有关系的,我比较熟悉。这时餐馆服务员把三个热菜和两碗手排面送来了,手揩面让老九受到了启发,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吃的了。

老九等服务员走了,用筷子挑了一下面条说:“你就拿这面条打比方吧,我说手揩面就是比机器面好吃,这算不算路?”

叶子农端起面条吃了几口,说:“我给你淤一个,你看好吃不好吃。”

老九说:“你这不是抬杠嘛。叶子农说:“这不是抬杠,你不能说我的手就不是手。说手撰面比机器面好吃,是由经验归纳出的教条,不为错,也很管用,用来判断面条很方便,但是我们说它有漏。实相是什么呢?是软硬度,是薄厚宽窄,是给面团做功的方式和方向,是面的结构……总之只要你满足了好吃的面条所要求的那些条件,不管你是用机器的方式还是用人工的方式,它都出那个结果,这取决于你需要哪种方式,如果你是大规模的连锁店,机器方式的产量、成本和质量的稳定性就有优势。如果你的思维被束缚在手撰面比机器面好吃的教条里,你这个好吃的面条要想实现大的市场系数就很困难。老九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倒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说:“我好像有点明白这个见路不走了,就是你不能跟着经验、教条瞎跑,也不能跟着形式走,只看因果、本质,只按它的条件可能去说,至于跟别人一样不一样的不用去考虑,也许是一样的,也许是不一样的。叶子农说:“人是最愿意走捷径的,比如谁谁的成功之路,他以为别人成功了,他照搬过来也会成功,那就危险了。唯经验、唯教条,这东西害人呢。甭管是谁的经验教条,一碗面条你去唯唯还没啥,可要放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那后果就不得了了。老九说:“一碗面条也不能唯,唯了我咋办?哎呀,?一这么多年我算是白活了!叶子农说:“也不能这么说,你还得了一颗年轻的心呢。老九匪了一下,‘凉叹道:”我的娘耶,这骂人可真够绝的。叶子农懊悔地掌了一下嘴,赶紧道歉:“九哥,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这德性,稍不留神就又臭嘴了……真不是成心骂人的,是跟九哥一熟就没大没小了。老九说:“你还是赖点吧,你一正经我咋就这么别扭呢。老九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关系开始有了变化,他不再是纯粹的客人了。[!--empirenews.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