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一九五七年
那年的圣诞季,日复一日,从拂晓开始天空便是一片铅灰色,大地总是覆盖着薄霜。灰蓝天光晕染了整座城市,人们披着厚重的长大衣,纷纷竖起衣领遮住耳朵,吐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结为白色气体。那阵子,驻足森贝雷父子书店橱窗前的路人少之又少,几乎没有人愿意走进书店询问一本可能已经等待了一辈子的书,若能成交,诗集除外,就多少会对书店的惨淡经营有所帮助。
“我想就是今天了。今天,我们的命运将有所改变。”我喝着早晨第一杯咖啡,大言不惭,不知哪来的乐观。
父亲从早上八点开始就忙着跟账簿打交道,不时耍弄着铅笔和橡皮擦,偶尔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观望着街上熙攘的采买人潮。
“希望老天爷听见你刚才的话了,达涅尔,因为,按照目前这种情况,我们如果错失圣诞档期的销售旺季,到了一月就连电费都付不出来了。一定得想想办法才行。”
“昨天费尔明向我提起一个主意。”我告诉他,“根据他的说法,若要挽救眼下书店的破产危机,这是万无一失的妙计。”
“哦?愿闻其详。”
我复述了费尔明的提议:
“或许,我可以穿着内裤在橱窗里站台,这么一来,一定会有热爱文学、情感丰富的女性顾客进来消费,因为啊……根据行家的说法,文学的未来掌握在女性手里,而见到我这身强健体魄,还能克制内心欲念的女士,恐怕尚未出生呢。”
我听见背后传来父亲的铅笔掉落的声响,随即回头张望。
“那是费尔明的‘高见’。”我补上一句。
我原本以为,父亲听了费尔明的馊主意,大概会一笑置之,然而,我发现他沉默半晌,不禁偷偷瞄了他一眼。老森贝雷不像是刚听了玩笑话的模样,反而是一副陷入沉吟的神情,仿佛正在认真思考那个提议。
“这个就看你怎么想了,也许费尔明真的是一语中的。”他咕哝着。
我看着他,无法置信。这几个星期以来生意清淡得可怜,或许,父亲因此失去了理智。
“您该不会告诉我,真的要让他穿着内裤在书店里晃来晃去?”
“不,当然不是。我在想橱窗的事。你现在提起这个,倒是给了我一个灵感……或许,我们还来得及挽救圣诞季的业绩。”
我看着父亲消失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再出现时已经穿上他的冬季制服:从我童年时期开始,他年年冬天穿的都是同一件大衣,围着同一条围巾,戴着同一顶帽子。贝亚常说,她怀疑我父亲从一九四二年至今根本没买过新衣服,而从种种迹象看来,我的妻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父亲戴上手套,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他的眼神散发着近乎童真的光彩,只有非同小可的重大计划才能让他如此雀跃。
“书店暂时交给你了。”他说道,“我出去办点事情。”
“我能不能问一下……您要去哪里?”
父亲对我眨了一下眼。
“这是个惊喜,暂时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送他到门口,看他踩着坚定的步伐朝天使门方向走去,在漫长冬季昏暗的铅灰色天空下,逐渐融入了灰扑扑的人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