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见面

地上打滚,冷汗潮湿了他的衣服。谢朝衣忙把他抱起来,稍稍被他痛苦纠结的表情吓了一跳。他搭了一下阿染细弱的手腕,混乱的脉象暗示着不祥的征兆。

谢暮衫眉心一凝,一手点了阿染的麻穴,继而运起柔劲轻轻一送。他清正浑厚的内力便沿着阿染体内的经脉四处游走,一一抚平他体内的bào • dòng。阿染体内的复杂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想,这一番功夫下来,竟生生耗去一成的功力,却也只能把那骚乱勉强的压制在丹田处。

谢暮衫眼神一沉:这个阿染不简单。表面上似乎是因为缺少营养而长不大,实则这股诡谲乱象才是真正主因。

正想着阿染可能的出生背景以及随之而来的后事,他忽觉脸上一凉,却是谢朝衣手里攒这一方浸了水的帕子为他擦汗。

天蒙蒙亮,初升的旭日温温凉凉地照进屋内,染了一层如梦暖光。原来已经破晓了。

“你这个随从来头可不小啊。”谢暮衫说。

谢朝衣浅浅一笑,“他只是我的随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谢暮衫不赞同地望着他。

谢朝衣笑得十分柔软,像是江南早春初开的花,带着三月水乡的荏苒芬芳。“我只需要知道阿染是阿染就够了。”

谢暮衫把痛得昏厥的阿染抱回床上,替他盖上被子。他头也不回地道:“自己小心。遇着危险别拖我后腿。”

在某些时机谢朝衣还是懂得看人脸色的,所以他极其顺从地点头,“我晓得了。”

谢暮衫也没有再费心提醒他。对这个弟弟的实力,他还是信得过的。只是谢朝衣实在太懒了一些,又喜欢自觉不自觉地搅乱太平兴风作浪,总要扯出好一段是非来让人操心——虽然置身其间的谢朝衣本身也很无辜。

有很久没有和兄长相处得那么融洽祥和了,谢朝衣有些兴奋。“一会儿阿然醒了,咱们一起去吃饭吧。”

谢暮衫估算了一下时间,他下手不重,半个时辰后阿染就可苏醒。“急了点,再等会吧。”他昨日晚饭吃得晚,目前距离饥饿还很远。

谢朝衣唇角一翘,“收拾东西、采购行李,等这些办完了,出了城,时间也差不多了。”

谢暮衫有点明白了。“不在城里吃吗?”

谢朝衣笑道:“野味烧烤,还是现捉现做的新鲜。”

“先说好,我可对厨艺一窍不通。”谢暮杉补充地道。

谢朝衣嗤笑一声,“本来就没指望你。”

谢暮山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那是谁?阿染吗?”

谢朝衣指了一下自己,“是我啦!想不到吧?”

谢暮衫稍微一惊,“你会做饭?”他不信地盯着他。谢朝衣在家里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在吃喝一道上,从来都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

谢朝衣白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在外面一直住客栈吃酒店吗?”

原来是被形势所迫锻炼出来的。谢暮衫知道谢朝衣的舌头刁得气人,能让他自信满满地拿出手来招待自己,想也应该味道不错,便也有些期待了。

那边谢朝衣已开始打包行李,动作熟练已极。谢暮衫在一边看着不吱声,等他把一切都弄好了,方凑了过去。

“衣服很乱啊。”

谢暮衫指了谢朝衣的身上说。昨晚谢朝衣是和衣而睡的,一夜过去,衣服上多了许多难看的皱褶,衣角也压得凌乱。

“我忘了。”

谢朝衣手忙脚乱地整理仪容。他的头发也是松松散散的。谢暮衫待他打理好了衣着,带着他做到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我帮你梳头。”

谢朝衣忽然笑了。

“我给你梳头很好笑吗?”谢暮杉有一点儿不快地说。

谢朝衣摇摇头,“不是。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谢暮衫默然不语,他解开谢朝衣松动的发带,用檀木梳子梳着他长而顺滑的头发,然后捧起一缕在头顶扎了起来,并以带子固定。整套流程自然而然一如行云流水。

“以前暮衫也是这样帮我梳头的。”谢朝衣怀念地说。

“那是因为你老是一团乱糟糟的回来。我看不顺眼才去做的。”

谢暮衫有洁癖的事,谢朝衣是稍微细心懂事了一点之后才发现的。

“因为暮衫总是不理我。”

谢暮衫手上扎着发带的力道加重了。

“一直一直,暮衫都只是在旁边冰冰冷冷地看着我。”

好像是积怨已久呢。把发带打了个结,松手,谢暮衫拍去他肩上的落发,订正道:“那是你的错觉。”

“是千真万确的哦。第一次有人对我不理不睬,我记得可清楚了。”

“小自恋狂。”

相当毒辣的指摘。谢朝衣还是笑着说:“总而言之就是那样。我不弄得一团乱的话,暮衫是不会主动理我的。”

“自虐。”

“也不是啦……”谢朝衣的笑容有些受伤,“不过,我们是因为那样的原因才亲密起来,这可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谢暮衫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脑袋,“满意了?”

谢朝衣微微笑着说:“是啊。因为暮衫只有在我面前才是这个样子的。”

谢暮衫好奇心一起,淡淡地问:“我在你面前又是什么样子?”

“秘密。”谢朝衣神秘地笑了。

“……你皮痒了,自己找不痛快吗?”

“才不是!”

“那就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容忍底线。”

出乎意料的,谢朝衣没有和谢暮衫斗嘴反驳,而是选择转移了话题。

“以前暮衫只是冷,我本来以为以后你会改正过来,没想到长大之后不但变本加厉的冷,还变凶了。”

谢暮衫不以为然,“是你太孩子气了。忘了过去,早日长大吧。”

“过去真美好啊!”当作没听见他的建议,谢朝衣大声地感慨道。

谢暮衫理智地说:“就是因为再也回不去过去,所以才要更加珍惜现在。你不要搞错方向。”

谢朝衣反对他道:“现在我也很珍惜呀。”

“那么怀念过去就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举动,快点放弃吧。”

谢朝衣沉默了。觉得不对劲的谢暮衫一回头,只看到他脸上透光的浅笑,那是对不会从头再来的过往年华的眷恋与流连。

“但是……有时候真的很想回到过去呢。”

第三章

谢朝衣自夸炫耀的手艺也不过就是在火堆上架个架子,再把食物串在上面洒点精致的独家调味料,一边翻转一边慢慢地烧。谢朝衣用石子驾轻就熟地打了几只兔子,就着路边的溪水洗了一下,便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去毛切割成条串在谢暮衫削好的干净树枝上。一切工作就绪,三人就坐在谢暮衫铺好的垫布上,静等着香味的浸润四溢。白云缓行,明亮的天空湛蓝得没心没肺。油脂嘀嗒嘀嗒地落在火星上,发出呲啦呲啦的爆油声。

不到一时三刻,烤肉浓郁的香气就飘了出来。谢朝衣观观火候,从架上抽了一串递过去。

谢暮衫拿着热气腾腾的木串有些犹豫。谢朝衣冲他很讨好地笑:“常常看。”他杏形的眼眸一眨一眨,闪闪亮亮的,格外讨人喜爱。

谢暮衫看了他半日,只低头吹了口气,待温降了,方轻轻咬了一小口。那兔肉外焦里嫩,酥软可口,直美味得叫人连舌头都吞下了肚。视线一巡身边,谢朝衣正眼巴巴地瞅着他;阿染却早已把自己手上的肉条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干净,正伸手去拿另一串。

谢暮杉一弯唇,淡淡然地称赞道:“还不错。”

谢朝衣这才舒了一口长气,开开心心地自顾吃了起来。

过了片刻,谢朝衣见阿染只闷头苦吃不吭声,便道:“怎么样,阿染?我就说很美味吧!暮衫你说是不是?”他又向谢暮衫征求赞同,口气鲜明,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在。

谢暮衫却所答非所问地道:“真吵。”

谢朝衣不解的出声:“哈?”z

谢暮衫清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很吵。”

谢朝衣如遭雷击,他一脸的悲痛莫名,捂着心脏的位置唱大戏,“暮衫,你这样说,小弟我好伤心……”

“演的真假。”谢暮衫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的虚伪面具。

谢朝衣一咂舌,“其他人都不会这么说。”y

谢暮衫状似不经意地问:“其他人是哪些人?”

谢朝衣托着腮帮子想了想,“父亲、母亲、大哥、叔叔……”几乎把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族人都点了一遍。

“我都不知道原来他们的眼神那么差。”谢暮衫悠闲地下结论。

谢朝衣抗议,“暮衫!”b

谢暮衫自顾自地接着云淡风清地说了下去:“我讲的是事实。”

“那也不用这么打击我啊。”谢朝衣不自觉地向他撒娇。

“朝衣。”谢暮衫冷冷打断了他的动作。“不许撒娇。”

谢朝衣兀自嘴硬,“我没有……”声音却在谢暮衫的冷凝注视下越减越弱。

谢暮衫看看谢朝衣揪着自己衣摆的手。“没有就放手。”

谢朝衣怯生生地照做了。他在谢暮衫面前简直就像是被恶婆婆欺负的小媳妇一样委委屈屈,好像返老还童了一般,跟和阿染凑在一起的冷静祥和与世无争大不相同。实在令人大开眼界。

“真奇怪,明明在他们那就很实用的嘞。”g

谢朝衣悄声嘀咕着,自己咬了一口烤肉咀嚼。谢暮衫凤眼轻斜,好看的眼形微微上挑,说不出的漂亮。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你还是原先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谢朝衣的身形震了一震,扬了长睫去看谢暮衫。那琉璃也似的眼珠色如烟雪,透明到了极致,反却分辨不出了底色。

谢暮衫柔声说:“你不想别人那样对你。就要先把自己的态度改过来。”

“可他们喜欢。”谢朝衣提出异议。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自己的事,与别人何干?”

谢朝衣还在垂死挣扎,“可是……”话语未竟,却被谢暮衫截断了。

“我懂了。”z

谢暮衫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很明显他打算说全自己的发现。

谢朝衣忽然有点不想听他究竟懂了什么。他脚步一退便要逃。谢暮衫挡住了他。

“一心虚就想逃也是你的一个坏习惯。”

谢朝衣耸拉着脸无语相对。那张清丽好看的脸孔皱得紧紧的,委实惹人怜惜。谢暮衫忍不住像对待小猫小狗般拍了拍他的头。

谢朝衣不满地挥开他貌似敷衍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谢暮衫不置可否,“可你现在的表现就是一个孩子。”

“我不是!”谢朝衣飞快地否定。

“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y

谢暮衫唇边一点笑影,美是美极,却冷得让人浑身发寒。谢朝衣只觉得自己似是在隆冬时节被他从头到脚地泼了一桶冰水,透心的凉。

“害怕了?”b

“笑话。你笑得这么阴森,怎么可能不害怕?”

“你清楚我说的不是这个。”g

谢朝衣的脖子瑟瑟颤了颤。他妄图笑笑粉饰太平,却无可避免地失败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对着谢暮衫,他就平白潇洒不起来了。

这一点也不像他。

“暮衫,你不要那么直截了当好不好?”谢朝衣不禁轻微地求饶。

谢暮衫一把按住了他几要逃离的肩膀。“那么你在家里会有的一切待遇都是自作自受。以后不要再跟我抱怨了。”

谢朝衣呼吸窒了一窒。

氛围微妙地一路僵持着。阿染左看看谢朝衣,右看看谢暮衫,也不知自己该帮哪边,何况他一介下人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便十分知趣地招呼了一声“我去准备做汤的食材”,就抓着包袱远远跑开不见踪影了。

见阿染走得远了,谢朝衣才放弃般地闷声道:“你说得容易……”

“——做起来很难吗?”

谢暮衫一根一根放开了按住他的手指,接着他的话反问道。

“你不会明白的。”谢朝衣说。

“你不说实话谁也不可能明白。”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谢暮衫歪着头,轻柔地诱导着他往下说。

谢朝衣沮丧地垂着头。“不知道除了他们期待的样子,我该用什么姿态面对他们。”

谢暮衫用十分温柔地语气轻声说着:“用你本来的面目就好了。很简单的。”

谢朝衣哈哈一笑,耸了肩,他颓然道:“就是如此我才会烦恼啊!伪装得久了,我都不记得真正的自己的模样了。”

谢暮衫抿唇默然。

“暮衫呢?你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是何样吗?”

谢暮衫迟疑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不知道。”他缓缓地说,丝丝惘然若有似无。

谢朝衣摊手一笑,“你看。”潜台词是大家彼此彼此半斤八两,谁也不好说谁。

谢暮衫一阵沉默。

疏旷早风之间,毕剥之声络绎不绝。架子上剩下的肉都焦黑成炭了,但却没有人在意。

谢朝衣以手掩面,低声唤道:“呐,我说暮衫呀……”

谢暮衫不去看他,只淡声回道:“干吗?”

谢朝衣仰面朝天躺在身后的柔软绿草上,鼻端嗅着泥土与青草湿润清鲜的味道。“我是不是做人很失败?”

谢暮衫沉思了一刻,没有给出答案。

谢朝衣自嘲一笑,“……果然。”便抽出垫布蒙了在自己的脸上。他在反省。

原来其实并不都是其他人的错,原来其实他是没有资格抱怨的。谢朝衣这才发觉,原来其实自己也是软弱的。有许多事他不想过,但是别人一劝,也就屈服了。他以为那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体贴,却不知这正是软弱的表现。他软弱得害怕改变、不敢改变,一面用着“亲切的好孩子”的假面伪装自己的软弱,一面却又忍耐不住地埋怨别人,自艾自怜。

谢暮衫说得没错,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不好。他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