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片刻后,一星半点不敢相信又期待相信的微弱光芒跃上他的脸。“二少是说,你找到了轮回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轮回草,再轮回。此物生长孕育于空无虚缈的传说之地,十数年开一花,十数年结一果,果实采摘只有一刻之限,过时则落,落地则废。这轮回草培养看护都是难中之难,所得之果却近是百无一用。普通医者对其多半不知,偶尔有一两所知甚详者,也不会白花气力得不偿失地培种轮回草,因而连染虽也曾有耳闻轮回草之名,却向来都当是不可轻信的流言,也因而他现下知道谢暮衫很可能有关于轮回草的下落后,竟然是惊喜得快要傻掉了。
万物相生相克,一啄一饮,皆有定数。众人眼中轮回草的无用果实,也恰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够让莲蛊母蛊宿主再尝成长之喜的绝世良药!
谢暮衫却摇首道:“找到轮回草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
连染又是一呆。是谢玉帛找到的轮回草?他堂堂谢家家主一代大侠,又要这轮回草何用?联想到天衣教主语焉不详的吩咐,连染猛地一讶:难道那谢玉帛和教主,真的有些不可言说的牵缠过去不成?
只见谢暮衫回忆道:“这轮回草,是父亲倾尽谢家势力苦寻数年才偶然得之。而父亲用尽千方百计把轮回草迁回谢家细心植护之事,却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了。它是今年初春结的果,只有我和父亲知道它的保藏之所。”
他口上说着,心中却是和连染一般的惊疑不定。父亲,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才会在那典籍之上详细注明了莲蛊的各种相关事项?可你又为何会对这一隐秘知晓得如是清晰?这一次你只让我和朝衣前来参加武林大会,又有何深意在内?我和朝衣被一困数日,为何你至今音信全无?而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武林浩劫,又是否藏着什么样不可告人的内幕隐情?
越想越混乱,谢暮衫揉了揉眉,合上眼眸,默念静气心经,心田瞬即自琐碎嘈杂回归一片空灵。
“好了,我的底牌已经亮出来,现在你我之间的地位也应该比较公正了吧?连少教主,你来这要和我谈的条件,也该再新掂量一下了吧?再说,哪怕你不想要轮回草,谢家的实力,难道你也不放在眼中吗?”
模模糊糊之间,好像有人在自己的身畔轻声耳语。
嘴唇被某样冰凉的物什轻轻挑开,继而有微涩的液体沿着喉咙流进肺腑。本能地感到危险,路明娟竭力睁眼,却只见视野朦胧中,男孩子稚嫩幼小的面容上包含着超越年龄的深沉与忧伤。
“忘了吧——”
那孩子在自己耳边轻柔地低语着,甜脆灵娆的嗓音带着催惑人心的妖气,传入路明娟耳内,她便忽感神思困顿迷乱了,理智缓缓抽空,反有更强烈的睡意交替而上……这是……
忘川。
传说之中可使万事遗忘消弭的稀世奇药。
连染想自己是真的喜欢她吧,所以才会不想见她失望的目光,才会选择让她忘了他,才会想让她得到自己所无法给予的幸福。
“你若是真喜欢她,就不该让她忘了你。”
一把轻讽慢嘲的清冽音色轻飘飘地落了进来。连染回首一望,方筝正立在门口,眼神晦涩地看着自己。
“你来了。”
圆圆小小的娃娃脸轻仰了起来,清脆悦耳的童音蕴着丝丝甜味流泻而出。
方筝却一侧身,寒着脸行礼道:“属下右护法方筝,参见少教主。”
天衣教中,以教主为首,下设左右护法之责,本来都应是由身为天衣教的创立者的历代绮离家族之人所继承。但上一代的绮离家人脉稀微,又逢dòng • luàn争斗,高手相继陨落失踪,独有现任教主绮离迦若硕果仅存,兼其未有后代,因而才破例在外寻找资质优秀的孩子分武、蛊、毒三道加以培养来承袭延续下一任天衣教主与左右护法之位。方筝之前因参与争夺教主之职的缘故,只对连染直呼其名,如今他遭此惨败,心灰意冷之余,也算正式承认了连染的地位,是以才特地更换了称谓恭谨以待。
连染心中既喜还忧,他终于扫平了通向教主宝座的最后障碍,也终于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方筝……”连染抿直着唇,半晌,只涩哑地道:“我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千言万语归为一句——我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但曾经也只是曾经。”
方筝阴沉着眼,冷冷地说。连染注意到他的眼睛是那种琥珀色的,眼珠颜色极浅,像是透亮而透亮的溪水,清澈而清澈的空气,浸染着入骨入髓的疏冷寂凉。
“你还恨着我呢,方筝。”他低低地说。
方筝却绕过他判断,缓步袖手上前,看到躺在榻上的路明娟时忽而微皱了眉目。“既然少教主会把这个女人带回来,就应该已经能明白我的心绪了。”又微微笑了一下,华美风流,“这女子倒也真是个美人,难怪你会喜欢。佳人如火,连我都想一亲芳泽了。”
连染低目看他,又不自觉地以身挡住路明娟的身影,警告道:“方筝,明娟可不是你交往过的那些女子!”
“这样就受不了了?你的独占欲还真大。”方筝歪歪头,好似讥笑地柔声道,“你明明对我做过比这更残忍的事。”
连染垂目,“我自问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可你杀了罗雅。”方筝冷笑着否定。他依旧是柔和的语调,那双清透的眸子里却反射着冰森如剑的怨恨。
——罗雅,就是当年参与教主护法之位竞争的第三人,也是绮离迦若唯一的女弟子、方筝私心倾慕的对象。
对上他的指责,连染只娴雅一笑,如沐春风。“她是正道派来的奸细,该杀。”
方筝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连染,真相为何,你我都知之甚明,你也不用睁眼说瞎话。”
他又斜眼瞄了连染凝然不变的笑颜一眼,“如果罗雅不是最有可能夺走教主之位的候选者,你会那样杀了她?”
连染默声不答。
方筝伸手指着连染挺翘的鼻尖,靛蓝华衣上印染的七色妖蝶斑斓绚丽似要破茧而出。
“她那么一个纯真晶莹有若露水般的女孩子,只因蛊术精通深受教主器重阻碍了你的前程,你就找个借口‘证据确凿’地杀了她!别人都想信你的说辞,但唯我不信!你连和你从下长大亲如姐弟的罗雅都下得了手,却居然还会对另一个人动真心?”他直直盯着连染幽深的双眼,眸中精火愈燃愈亮。“你只不过跟着谢家兄弟几天,心就不安分了吗?连染,我都不晓得原来你是这样的心软。”
连染静静听他说完,却只叹气道:“方筝,我有必须那样做的理由,你是知道我的。”
方筝眼中痛色一闪而灭,淡淡道:“我已经不敢再知道了。”
连染浅蜜色的小脸之上的平祥笑面轰然而碎,神色黯然地道:“他们……很像罗雅。”
方筝怔了一怔,神情迷惘苦乱,如同迷了路的孩子般纯然无害。
连染眼底异光暗暗一闪,顿了良久,只恳切地说:“那件事,真实并非如你所想。方筝……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能不能?能不能?
方筝略显动摇。连染说话的语气那么轻那么柔,就像是一枚小小的珍珠,捏在手中,稍一用力,就化作了粉粒,叫你由不得不信他。
他——要不要信他?当年之事确实有所疑点尚待查清,连染也可能确实迫不得已。可是在目睹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后,他还能有勇气有坚定再信他吗?
正自挣扎间,又听连染温声道:“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助,方筝。”
方筝别开了眼,“你已在这次武林大会把天衣教的声名推向了顶峰,还要我这败者何用?”
连染摇摇头,“我们毕竟是侵略的外来者,过往又有着不好的名头,名不正言不顺,且又根基不稳,短时之内,固守大局才是重点。更何况,江湖,远远要比你我想象得还大,此次虽胜,也不过是一时之胜、短暂之胜,要做的,还有很多。”
他定定直望着方筝,忽然握住方筝的手,紧紧的死死的,语声央切哀求地道,“我们从前说过,要一起指点江湖纵横天下,方筝,为了我们共同的抱负和愿望,你留下来真心帮我好不好?”
方筝死咬着嘴唇,想要拒绝却又无从拒绝,竟不能马上做出回应。
看出他的踟蹰,连染轻轻展颜一笑——他知道自己就快要达到目的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方筝是他特意保留的一根刺,提醒着自己权力之下的险恶,冲淡着自己高处独寒的寂寞,镇压着自己无力操纵的局面。他在利用方筝,他也清楚方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被自己所利用——为了罗雅,为了野心,为了报复,为了方筝他自己……
方筝啊方筝……连染提眼细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衣着鲜艳彩丽,同样的衣物,如若穿在别人身上,总会显得过于花哨轻浮,穿在方筝身上却有了那样一种六朝烟水公子年少的轻狂与韵致,纵使轻慢,纵使狂放,但那也是都是干净纯粹的,就像方筝的人——他是一个很干净纯粹的人,就是那些执念欲望仇恨怨愤也都是干净纯粹的——而自己不想失去那分干净和纯粹。
方筝,他已是连染与童年时光仅存的牵连与羁绊了。
即使连染说的并不全都是实情,但他希望方筝帮他的心却是真实的。这一点,方筝自信不会有错。
而我,仍是对你无法拒绝。
所以他说:“我帮你。”
连染猛然抬目。
方筝从他的握力中抽出自己的手,空落落地笑了。“我拒绝不了你,连染……从很小时起,我就知道了,你最毒的不是你的毒,而是你的心。”
如今算来,之前发生的事,都像是浮生一梦那样,毫无意义可言。
谢暮衫望着茶杯上袅袅不绝的热气,静静地想。
他现在已经不在掩日山庄,而是在谢家的主厅,与自己的父亲兄长同堂而坐,三人相视无言。
而那个在淡出江湖二十年之久后又为了两个孩子的安全而重新现身、有如宿命一般再度对抗老对头天衣教并且再度取得胜利的男人、宝刀未老的“九州一剑”谢玉帛,正十分没正经地软靠在主座上。他右手手肘顶在扶手上,以手支腮,身子懒懒软软地半躺半坐着,全没半点绝世高手的风采气度,却无人胆敢也无人有资格笑话他,只因谢玉帛已以自己的实力从新奠定了自己在武林中众口相传已九“江湖第一高手”的宝座。
九州一剑谢玉帛,一剑光寒照九州。
这是江湖中人对他的肯定,也是对他的尊敬。
谢朝衣在被谢玉帛一并救出的众人口中听到这个甚为拉风的称号后,对自家老爹过往的辉煌事迹连声高呼不可思议,一脸“你们真的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的表情。谢暮衫却只心下凛冷地遥望着父亲极端熟悉而又极端生疏的脸,什么话也不说。
谢玉帛可以断定谢暮衫一定早就察觉到了几分自己的算计,也就在归家与谢晨裳处理完善后事宜后立马把他一个人叫到自己跟前,打算如果谢暮衫问起,自己也就顺水推舟地告诉他真相。但到了目前为止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谢暮衫都没有张开金口说过半句话。谢晨裳左右无事,赖着不走看好戏。谢玉帛却也不着急,就那么等着他、看着他。
又过了会,直至慢慢品完茶,谢暮衫才波澜不惊地问道:“你,不怕那个人反悔吗?”
谢玉帛温温吞吞却极具信心地说:“他不会。”他的语气轻轻的、散散的,如同一江春水脉脉东流的苍倦慵懒,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惊扰到他、激怒到他。
于是谢暮衫又不说话了。
他提防着连染,提防着一切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的陌生人,却忘了提防自己的父亲——这正是他此行最大的失误和教训。
也许,也许,他就跟朝衣一般,还是太过天真。
谢暮衫又回眸看了一眼端坐如钟的谢晨裳。他的面上带着隔岸观火的洞悉沉稳和举重若轻,显是熟详内情的。
却只听到谢玉帛声气闲舒散漫地说:“这趟出来,你和朝衣变了很多。”他说得很平常自然,和稍微熟悉的普通人之间偶遇相见时的闲话家常并无二致,却无由让人心中一崩。
谢暮衫握着茶杯的手指一紧,低眉敛目。“人总是会变的。”
“是吗?”谢玉帛笑笑。他的刘海很长,几要遮住了眼睛,却懒得去搭理。这一笑间,眼中的泠光在黑发后闪耀如星。
谢暮衫飞快地坚定重复道:“是的!”速度之快、应声之响,连他自己都微有点吃惊。
谢玉帛却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底气地不足,只略坐直了身,笑了一笑。不存一丝生气。
“改变,在人们未曾亲眼见识到后果之前,没有人知道是好、是坏。”他轻柔地说,那声调竟然特别的斯文柔软,比水更柔比风更软,像要全部溶化开了似的。“但是,选择接不接受改变的权利,在你的手里。”
谢暮衫放下茶杯,避过他审视自己的目光。“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谢玉帛玩着自己的手,那双手穿过一片又一片的红,却依旧是洁白清爽的。“既然已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再后悔。”他五指紧握,却只握到一团看不见抓不着的空气,“莫忘记,得到的、失去的,那全是缘于你自己的决定。”
谢暮衫把手笼在袖子里,一字一停地缓缓沉声道:“我、不、会、后、悔!”
谢玉帛玩味地盯了他半天,忽而宛然一笑,意味深远地柔声道:“暮衫,你的心乱了。”
谢暮衫一怔。z
他忽感到一点被人当众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