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这场雨,下得不算太久,谢琼琚抱着孩子跑到安平镇长街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这么快,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无人的街头,夜色滚滚,不见星月,她却准确无误地寻到了荣氏医馆。
被横抱了一路的孩子眼下伏在她肩头,容她腾出一只手敲门。
店门是木质的,有些年头了,上面铜锁边的朱漆已经斑驳掉落,生出毛躁的木刺。雨水淋刷后倒也刺不到人皮肉里。
然,待屋里人出来开门时,谢琼琚四根指节还是磨破了皮。
敲得太久,太用力。
可是饶是如此长久的声响,皑皑都没有睁眼醒来的模样。
“荣大夫,是我。阿雪。”
被唤作荣大夫的中年男人将将睡下,这会拎着灯笼将门开出条缝隙打量面前人。
“那会我带了面具,您救救我女儿……”
“进来!”荣大夫将门打开。
“跌在门槛上。”
“就是、我没抱住,撞在了上面。”
“大概大概……”谢琼琚望向外头的天色,“差不多落雨那会撞的。”
荣大夫问什么,谢琼琚答什么。
听来流利。
他看她一眼,回头继续检查躺在榻几上的孩子。
这位荣氏医馆的大夫是她在安平镇上唯一认识的医匠。去岁,她暂住在客栈以挖草药售卖谋生的时候,便是卖给他的。
当时曾挖到过一株罕见的黄参,她跑了好几家店,只有他没有拼命压价,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收走了。
看她为采药磕了一身伤,便又给了一些跌打的药酒,还道以后有事可来寻他。
谢琼琚已经来寻过他一回了,就是初见朱婆婆扭伤脚那回,她搀她到这正骨,荣大夫也没要她们钱。
道是看在她那株黄参的面上,卖个人情。
人情自当有来有往,没有谢琼琚这般连番索要的。
还是如此深夜。
但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局促站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道,“荣大夫,孩子没事,只是皮外伤对不对?”
荣大夫已经检查完孩子的伤口,正在给她清创。后脑鼓起很大一个包,伤口也大,但好在不深。
闻他这样讲,谢琼琚松下口气。
但是荣大夫的神色并不轻松,他给孩子包扎好,将她翻过来趴在榻上,谢琼琚欲抱来伏在自己身上,却被他阻止了。
“你身上都是湿的,不能抱她。”荣大夫在一旁边净手边道,“外伤无碍,用两贴药便可。但是接下来一昼夜,得防她嗜睡,头晕,呕吐。若有这三者其一的症状,便说明脑子里有淤血,届时便麻烦了。但若是这期间,她能清醒,想进食,便也是无碍的。”
“熬过这一昼夜便好了吗?就是到明天日落那会?”谢琼琚神思还是清明的,就是说话开始哆嗦,“可是她现在就睡着了。有、有一个多时辰了,都没醒。这是天黑了,她困了,还是您说的嗜睡?”
“你试着叫叫她。”荣大夫说着话,转回了屋内。
谢琼琚跑过去想握住皑皑的手,没握上。
她往四周寻去,最后目光落在那件大氅上,大氅的里子没有湿。她一边喊着孩子,一边拧干自己两只衣袖的袖沿,然后在里子上反复搓干手上的水渍,甚至想能不能搓出一点热气。
搓了一会,手皱巴巴地干了,银白的里子上除了斑斑水渍,还有一缕缕淡淡的血迹。
她朝手心哈气,终于握上孩子的手,只是继续唤她的时候,她开始掐她,用了很大的力气。
皑皑细弱枯瘦的手背腕间,都被她掐出指印。
终于,孩子发出一点呻|吟,缓缓挣开眼来。
“皑皑!”谢琼琚一下便笑了起来,眼泪滚在眼眶。
“疼……”皑皑缩起手,欲要摸上脑袋。
“你哪里疼?”荣大夫端着一盏热汤出来,见人醒了,赶紧过来问她。
“手疼,头也疼。”
“这里有几根手指头?”荣大夫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定下时变成了四根。
“四根。”皑皑蹙着眉,“开始仿佛是三根。太暗了,我看不清。”
“看不清?”荣大夫望着两盏高燃的烛火,蹙眉问道,“头除了疼,晕不晕?想不想吐?”
皑皑摇头,“就是疼。”
“你喝了驱驱寒。”荣大夫将姜汤递给谢琼琚,思索了片刻,“暂时看应当还好,你先带回去吧,还是细心观察一日。有事再过来。”
谢琼琚闻荣大夫话语,又看皑皑清醒模样,心中松泛了些,捧过热气腾腾的姜汤,感激地喝下。
暖流熨帖过肺腑,她恢复了一点生气。只是搁下碗盏,正欲抱起女儿的一刻,方才意识道,自己身无分文,无处可去,甚至还背着两条人命。
若非雨水冲刷,身上当有更多的血迹。
若非皑皑受伤,也无法掩饰她这一身杀戮。
她佝偻着身子,半晌拾起大氅,转身低语道,“荣大夫,我没有带银子。我……就在王氏首饰铺上工,能否明日拿了工钱给你?”
“我不会跑的。我、今个就留在这处,天一亮就去拿银子……”这大概是谢琼琚迄今为止,说的最卑劣的话。
哪是什么留人抵押,分明是她无处安身。
荣大夫看着她,叹了口气,“眼下你在这歇一晚自然无妨,但是白日里我要开张做生意,便不好待了。”
“我知道的,天一亮我就走。”谢琼琚频频颔首。
“孩子那一点皮外伤不值什么钱。”荣大夫转去内堂时,看见又重新合眼的小姑娘,只道,“但你还是要备些银子,以防万一。”
屋中熄了灯,谢琼琚坐在榻几畔的地上,因为紧张和恐惧,咬破了唇瓣和本就磨损的指骨。
她盼着皑皑能渡过去,平安无事。否则她去哪里备银子!
她想到那对被她杀了母子,他们是该死。可是西昌里是富贵地,命案很快就会被发现。
天亮了,皑皑就会好了?
天亮了,通缉她的告示也就出来了!
要是她被捕入狱了,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要怎样过活?
是在东郡那样,被卖去青楼?
还是伤残在身,沿街乞讨?
亦或是和她一样,被富贵权势人家买去,看似万般幸运得了璀璨的人生,实则荒谬不堪!
那日别苑滔天的大火里,眼见殿门即将被下人撞开,她松开谢琼瑛的衣襟混在慌乱的人群中,却还是记住了他回应她的全部话语。
他说,“我骗你作甚?你去谢氏祠堂看啊,看族谱上有没有你的名字?要是还不信,你去汝南外祖家问问?”
“亦或者你想一想,为何贺兰泽的身份明明只有你和舅父知晓,可是尚未举事前我却也知晓了?不为旁的,是舅父告诉我的。相比你一个抱养而来的女子,我为男儿,尚且留着一半谢氏的血!”
“而你能知晓,仅仅是因为贺兰泽要你知道,他不想骗你,而非你作为谢家正支女儿该知晓,仅此而已……甚至,甚至舅父将你嫁给贺兰泽,还有一重意思,若是举事败,左右你不是谢家女儿,将你扔出去,不至于牵扯谢氏太多……”
谢琼琚不知怎样渡过的这一晚。
她的脑海中又是往事汹涌,历历在目。
眼皮合上又睁开,她忘记探了几次孩子的鼻息。
但她记得有一回醒来,模糊探完鼻息后,就没有再收回手,而是捂上了孩子的口鼻。
孩子挣扎,她便更用力些。
直到孩子嘤嘤出声,她才回神,如遭雷劈般收回了手。
然后,她便重新抱膝坐在地上,睁眼望向窗户,再不敢失神入睡。
东方第一缕曦光撒入她眼眸的时候,她撑起身,去唤榻上的孩子。
她希望她一下便能醒来,醒了便没事了。又希望她多睡一会,小姑娘睡着的样子真好看。
她已经太久没有看到好看的东西了。
荣大夫起得也早,送她离开时还赠了她两贴药。
谢琼琚道,“谢谢您。”
荣大夫摇头,“有事你再来。”
“等等!”他叫停她,“你这只右手,何时又开始抖的?”
谢琼琚低下头,看血迹斑斑的手,“两天前吧。”
“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事,还是……”有病人进来,荣大夫没有再问下去,只道了声你先坐一坐,遂返身给人看病。
谢琼琚抱着还未醒来的孩子,侯了片刻。
只是第一个病人还未走,第二个又来了。她起身原想同他打声招呼离开,见他实在忙得分不开身,遂笑着朝他行了个礼,出了医馆。
她的右手时好时坏,眼下又使不上力,便单手搂着孩子,右手虚搭在她背脊。
贺兰泽的大氅盖在孩子身上,同时掩去了她大半面容和身形。几个衙役拎着告示从她身旁匆匆奔过,她侧身避过。
天那么冷,她的后背却全是汗。
长街上人还不多。
那几个衙役在东墙贴完告示,很快便离开了。
谢琼琚四下巡望,最后走上前去。
【昨夜西昌里严府家奴严氏母子为盗匪所掠杀,经太守府衙一夜追捕,现盗匪三人已逮捕入监。特发此令,即日起宵禁时辰提前至酉时正,宵禁无令不得出户。】
谢琼琚不明所以,又想许是太守无有作为,混乱结案。一时不知是喜还是悲,然到底于她的一方天地里,彻底松下了一口气。
许是苍天怜悯。
“……冷。” 皑皑亦在这个时候醒来,在她怀中战栗,呢喃道,“饿!”
“皑皑饿了是不是?”谢琼琚走到一旁的店铺遮风口,低声问她。
孩子睁着漂亮的双眼,冲她点头。
又冷又饿。
要是平素闻这话,谢琼琚该是无比愧疚。但眼下这话入耳,她格外高兴。说明孩子是清醒的,没有大碍了。
她在王氏首饰铺存着数月的工钱,还有一四金的酬劳,且去领出些。如今西昌里的案子结了,她便可以继续在那处上工,日后便住在那处。
唯一的不好,是被贺兰泽发现了……
然眼下,她顾不上这处,只抱着孩子赶去店铺领钱给她买吃的。
“是天还没亮?还是又过去一天了?我们去哪里?”皑皑从她怀里探出脑袋,四下张望。
“天亮了,去阿母上工的地方。”
“天亮了?可是还是好黑,什么也看不见……”
谢琼琚顿下脚步,慢慢推开孩子,看她同朝露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睛,轻声道,“天很亮了啊,虽然是个阴天,但是皑皑,你看天上的云,看地上残留的雪,还有、还有你看刚刚走过一个人,就前头,他穿蓝灰褂子,手里跨这一个竹黄色的篮子……”
孩子茫然地摇头。
“你都没看见吗?那你、你看看阿母,阿母就在你眼前……”
“我看不见你。” 孩子眼睛挣得大大的,这般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