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这个焕然新生的夜晚就如一场不想醒来的梦,夏日星空下,身边有深爱的人陪伴,有孩子的嬉闹声萦绕耳边,还能无拘无束地放开手脚跳舞,就连汗水也变得性感,心情有如奔跑在雨中那样淋漓畅快。

这一晚,夏舞想起严冀眼中的鼓励,还有舞池里挥洒热汗的自己,三年来第一次有种快乐到想流泪的冲动,她在心里一次次呐喊:是的,我还能跳舞,我的理想还没有死。

她激动到连灵魂也战栗起来。

隔天广告总算顺利拍完,只是林茜对她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第二天一早就早早过来等着她,见到她眼睛都亮起来,还为昨天冷淡的态度连连道歉,弄得夏舞很不好意思,面对她的热情好半天都无所适从。

小姑娘一口一个亲昵的“学姐”,好奇宝宝一样问东问西,夏舞只好含糊带过,到了最后,小姑娘甚至向她要了号码,热情到要将人融化一般,夏舞很有些吃不消,但心里也没有太多反感,大方地留了联系电话。

一个夜晚的疯狂之后,很快生活又再度按部就班,周一早早下班,全家人难得聚齐吃饭,饭桌上夏桑聊起最近科室转进来的一个病人,是个中年男人,从小就有个很怪的爱好,那就是自己设计房子再亲手盖,成年以后靠做外贸生意累积千万财产,他却出人意料的关掉公司到乡村做起了普通的泥水匠,毕竟是年纪大了,又太拼命,一不留心从二楼摔下来,头先落地,当场昏迷。

夏桑平常的语气还是流露出扼腕,“其实那个楼真的不高,两米不到的样子,就像BEYOND里的黄家驹一样,头先着地,ICU里躺了快一个星期,医生诊断已经脑死亡,家属在拔氧气和不拔之间挣扎。”

“ICU里什么病人都有,但大家都在议论这个病人。都说那是没事找事型,吃饱了撑的。其实我倒真心佩服这个人,谁小时候没有这个那个梦想,到最后又怎样?大多数人还不是为了一日三餐奔波到老,都说梦想不值几个钱,实际点活着才比较重要。这个大叔啊,比大多数人都勇敢。”

夏桑说完,一家人点点头表示认可,夏舞低着头,爸爸捧着碗不禁长叹一声,“梦想其实是最奢侈的东西。”

“所以很多人买不起。”

这天晚上的家庭对话一直在夏舞脑海里回旋,让她认识到这世界上总有一些大无畏的人存在,忠于人生忠于自己,虽然有人付出代价,但就如流星一般,在天空划过了最闪亮的痕迹,总比一些人一生都暗淡无光好吧?

周三晚上严冀打电话过来,朗朗在电话里奶声奶气地邀约,问,“老师,我瘦了一点点哦,舅舅说我可以吃一次冰激凌,老师答应我的。”

夏舞想象小家伙吮着手指头小狗一样巴巴看她的模样,不禁失笑,欣然赴约。

严冀大概有事,把朗朗送到电视台楼下就走了,约定好接的时间,就风尘仆仆的走了。

那晚过后,夏舞见到严冀就感觉别扭,她有些怕严冀笑话她,归根究底,她在严冀面前干过太多蠢事了,他又不是个多话的男人,她也猜不透他心里对她的评价,唯一三年前他在她面前含情脉脉那一次,他出现的时机又让她心里东猜西猜,就是不敢承认也许他是出于爱。

就是今天她也是半信半疑的。

晚上微笑看着朗朗心满意足地吃冰激凌,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夏舞心里就在嘀咕:这可爱小家伙怎么会有一个那么没意思的舅舅呢?

周五去上班,电视台内部突然传开一件大事,为了在全国激烈的电视台竞争中脱颖而出,电视台将在本市知名企业赞助下,面向全国举办舞蹈选秀节目“舞出你的人生”。

在电视节目缺乏创意与激情的今天,电视台上层领导深信,凭借本电视台在全国电视台中的超强实力,以及卓越的娱乐策划能力,这档面向全国的舞蹈选秀节目将成为这个夏季最火爆的赛事,也将会吸引民间各路身怀绝技的舞林高手,全面拉动电视台节目收视率。

这档选秀节目堪称电视台这个夏季的主打,领导赋予很高的希望,手下各路策划也是各就各位摩拳擦掌,从美国FOX电视台类似的舞蹈真人秀比赛反响来看,这类节目必将引起全国关注。

全面的宣传就晚几天推出,网路上似乎已经有人嗅到消息,提前传开替电视台造势,电视台内部也已议论纷纷,午间大家坐在一起吃午餐,聊的都是这个话题。

“我表妹是跳国标的,我已经提前知会她让她一定报名了。”

“哎,那我认识的一个小朋友是跳街舞的,也能报名了?”

“开玩笑,怎么不能?机械舞、拉丁、爵士、芭蕾、百老汇、街舞、都在舞蹈大范围呢,只要你不怕在舞台上摔跤,都有机会试试啦。”

“舞蹈你还真懂很多,哎,对了,评委知道是谁吗?”

“评委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国内最大牌的了,这种出境博眼球的好机会,有谁会拒绝?不过倒有人是例外,记得上次接受专访的顾西楚吗?听说导演组联络他,他以要排毕业生演出拒绝了,真是够拽够不给面子。”

“拜托,顾西楚这个名字连我这个舞盲都知道,人家可是国际级,还用靠这个出名吗?”

“这倒也是,反正评委人选很多,倒是不怕没人做。”

“哎,还有个事,赞助商到底是哪家?这次冠名真是广告好机会,怎么不见大肆宣传。”

“这就不清楚了,反正好低调的样子。谁知道,说不定是公关策略,生意人的那一套我们怎么懂?”

同事们讨论热烈,夏舞在边上不发一言,安静地吃饭,Shirley姐神神秘秘凑过来,碰了碰她的手肘,压下声音问,“夏舞,你也报名试试啊,你当年不是跳芭蕾的吗?”

夏舞愣了愣,勉强一笑,“Shirley姐你别开玩笑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我脚受伤好几年了。”她出神地想了想,说,“这对我来说有点难。”

不要说自己还未克服心理障碍,就是克服了,作为一个从小在剧院比赛的学院派选手,让她有一天站在全民娱乐的电视舞台上,这对她来说有点难堪。

也许身体里还残余着一些高贵的芭蕾血液,尽管时间已经冲淡了许多,但一到关键时刻,还是会左右夏舞的想法。

但不管夏舞怎么想,“舞出我的人生”已经在社会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浪,时下年轻人能唱会跳的岂止少数?年轻人真的太缺少机会了,而一旦有一个看似公平的机会出现在眼前,谁又愿意一笑置之?

出乎电视台所有策划人意料,全国报名的第一天,报名的人数远超出预期,火爆的报名场面甚至让工作人员手忙脚乱了一阵。

海选报名期限为两周,报名时选手有两分钟时间的表演时间,评委进行初步的筛选,合格者将正式进入比赛流程,准备一个五分钟的舞蹈,评委决定他(她)是否进入下一轮。

“舞出我的人生”强势出击,狂轰滥炸占据了A市的各类媒体,还未真正进入夏季,空气就因这档比赛的热度而沸腾。

因为处于密集宣传期,夏舞变得更忙,几乎每天都要加班,而等她走出电视台大楼,城市已经灯火辉煌,每每这个时候,她就会觉得很疲惫,也不太愿意回家,她慢慢走在大街上,平静地走过街上“舞出我的人生”华丽的宣传海报,那张海报上一个矫健轻盈的女孩跃然于空中,成“人”字型,海报的语言也极为煽动,“舞出我的人生,也许这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

有三两个女孩站在海报钱驻足评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好想参加呀,可是我不会跳舞,好羡慕那些会跳舞的人呢。”

“对啊,会跳舞多好啊,我身边稍微会的都报名了,好讨厌啊,都在家练舞没人出来玩了。”

女孩们无忧无虑的议论渐渐远去,夏舞站在海报面前,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舞出我的人生,也许这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夏舞的嘴角漾出一个几乎称得上无奈的弧度,这个世界怎么能这么残忍,为什么她的人生只剩这一个机会?

家人也都得知这个舞蹈真人秀节目,爸爸妈妈明明有话要说,却最终沉默,夏鑫最沉不住气,试探地问,“姐,你要不要去试试?我觉得很有意思的。”

夏舞摇摇头,夏鑫见等到的是这样的答案,挠着头失望离去,走时嘴里还嘟囔,“我还想再看你跳舞的……”

夏舞坐在电脑前,眼神空茫地看着电脑屏幕,夏桑在她身后懒懒地翻着杂志,伴随着哗哗的翻页声,她的声音冷漠却直击灵魂,“你真的当胆小鬼太久了。”

过了好半晌,夏舞才垂下脑袋,神情像是寂寥了很多年,“姐,我已经输不起了。”

“胆小鬼到死都说输不起,到死也只是胆小鬼。”夏桑在她身后冷冷指出事实,“当了三年胆小鬼,这样的角色,你还没厌烦吗?”

夏桑走出门去,没有听到夏舞呢喃的声音飘了出来。

“是,我厌烦了。”

“我讨厌现在的自己。”

报名的两个星期很快过去,报名的最后一天,万众期待中夏舞还是没有动静,所有人都有些失望,就连海洛都打越洋过来,“试试吧,你不是很想跳舞吗?不一定会受伤的,你已经养了那么久,没有那么糟糕的。”

所以人都都想不通她,只有夏舞自己知道,就是因为太喜欢跳舞了,太在乎了,所以她迈不开那一步,因为不知道付出所有之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所以更加犹豫,某种意义上说,她真的是个胆小鬼。

这三年来,她认知到,就算她是夏舞,她也改变不了太多事,跳不了舞她什么也不是,而最难过的是,她在最高点摔下来,摔到皮开肉绽,她好像没有勇气再一步一步爬回最高处。

年轻时的无畏是最珍贵的财富,可惜已经被她挥霍殆尽。

报名截止的那一晚,夏舞还是无端失落了许久,也许就像海报说的,这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而她竟然放弃,她内心另一个自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本来以为已经尘埃落地,没想到报名截止的第二天,电视台领导突然发话,将报名时间延长两天,大家也猜不透上面的意思,只是照办。

晚上七点,夏舞准备下班,手机响了,她一看,是严冀的号码,他们已经两个星期没有交集,她有些犹豫的接了起来。

“快下班了吗?”他在那头的声音有些疲惫。

“嗯。正准备走呢。”

“……那么,你今晚有空吗?”

“嗯?……嗯,没事,怎么了?”

“那好,我和朗朗就在楼下,晚上一起去吃老汤牛肉面吧。还记得那味道吧?”

“说真的,就快记不得了。可是不是说那家店已经拆了吗?老汤也退休不干了?”

“换了个地方,他儿子接手了,只不过有一点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了?”

“从原来的限量一百碗,到现在的限量两百碗,总算不用抢了。快下来吧,朗朗已经喊饿半小时了。”

夏舞微笑着挂了电话,尽管她搞不清楚自己和严冀之间究竟是什么相处模式,不是恋人也不是朋友,却总有一股温暖的感觉流淌在心头。

老汤面馆迁到了一家小胡同里,离老店的距离不远,店面还是不大,食客还是很多,只不过厨房里的那个年迈的老汤已经被小汤替代,无言述说这些年的变迁。

好在依然是那个醇厚的味道,就好像人,岁月可以改变人的外貌,却夺不去最本质的东西。

夏舞漫不经心地喝着汤,想,时间尽管是个坏东西,好在朗朗不会任由坏东西挑唆,他仍旧如三年前喜欢她,爱听她讲故事。

她看着面前严冀和朗朗,看他慈父一般擦着朗朗满嘴的油,眼里的爱自然流露,那是她最初爱上他的理由。

时隔三年,她依然感谢上苍能让她和他们同坐一桌,感受那份温暖。

夏舞不得不承认,假如她的记忆被全部抹去,她还是会像《初恋五十次》里的女主角一样,再次爱上这样的严冀,毫不犹豫。

吃完走出来,夜风在暮色里吹拂,心情犹如一片风里的芦苇,飘飘荡荡。

朗朗走在中间,一手牵着严冀,一手牵着夏舞,下巴翘的高高的,胖胖的脸上洋溢着只属于孩子的幸福微笑,可这微笑在夏舞看来,却只觉心酸。

想给他所有的爱,所有的微笑,可是却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只能把小胖手抓的紧紧的。

朗朗像小麻雀一样向夏舞念叨学校里发生的事,夏舞认真的听,耐心地问问题,严冀偶尔插进来一句,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三年过去,严冀早已不再骗自己,只有她,只有眼前这个清风中的女孩,能给他带来家的温馨感觉。

三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个公园,三年前他们曾经在饭后来这里跳舞,公园还是老样子,只是公园四周盖了不少房子,所以公园就显得相对狭小,绿地也就更弥足珍贵。

照样还是有很多老先生老太太在老式歌曲的伴奏下成双跳国际舞,脸上是满足快乐的笑,这一刻,幸福从没有这么简单。

夏舞在边上发愣,然后听到严冀邀请,“一起跳吧。”

夏舞张口结舌完全愣住,这个主动邀舞的严冀是她认识的那个讨厌跳舞的男人吗?

“你怎么?”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严冀却目视前方的那些银发老人,回头,在晚风里对她温暖地笑,“跳吧,趁活着。”

简单一句话让夏舞惊骇莫名,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而后如木偶人一般被严冀牵进舞池,朗朗围在他们身边又叫又跳,兴奋地不得了。

舞池里突然多了一对亮眼的年轻人,老先生老太太冲他们和蔼地笑,转身轻巧滑过,摇曳在夜色里。

夏舞的手在严冀的手里,被他握住,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上,把她圈进他的世界里,在快节奏的歌曲中,两人却慢慢转圈,一股柔情荡漾开。

夏舞一阵心悸,抬头好奇地问,“你不是不喜欢?”

严冀幽深的眼神望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一直以为不喜欢的东西,其实是喜欢的,人总是后知后觉。”

风把夏舞脸上的忧伤吹散开,“可惜你喜欢上它的时候,我却不跳了。”

“你可以的,我看到了。”

夏舞不说话。

两人在舞池里慢慢旋转,他们明明贴的很近,却又感觉彼此相隔千里,欢快的音乐声中,严冀在夏舞耳边问,“你恨我吗?”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际,一阵酥痒,心也忍不住激荡,夏舞能感觉到严冀紧紧握住她的手,就像握住了她的心一样,让她无法逃开。

那些过往在眼前一闪而逝,她发现自己悔过哭过,唯有恨,不曾长时间停留在她的心绪里。严冀曾经伤害过她,她气过,却从来不曾打算恨他,她不忍心。

她坚定地摇摇头,“不,不恨。”

严冀看着她的眼神柔柔的,是那种能抚平心中褶皱的眼神。

她于是迎视他,大眼睛晶莹纯净,那里藏着一片净土,“那我呢?你恨我吗?”

她不会忘记自己明明听到严冀说“以后我就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换我来等你”,却假装捂住耳朵一走了之。

也许,相形之下,她更残忍一下,他拒绝她,于是她拿时间做成一把锋利的刀,在自己还未意识到时,一刀捅了出去。

严冀看了夏舞许久许久,久到她以为他真的恨她时,他幽幽地说,“不恨了,因为你回来了。”

夏舞的心,终于被他眼里的那片海,淹没成酸涩的汪洋。

晚上严冀送夏舞回家,朗朗已经熟睡,车停下,她要下车之际,严冀递过来一个黑色MP3,夏舞好奇地接过,无声地询问。

严冀笑了笑,“回到再听吧,里面有我想对你说的话。明天早上8点,我在这里等你。”

夏舞脸红了红,点头羞涩下车。

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家,手里的MP3捏出了冷汗,怕听到不想听的,又有点期待,辗转不敢打开,最后索性一跺脚,先去洗了个澡镇定心情,然后一身舒适地躺在床上,咬着唇打开。

整个MP3只有一个音频文件,她原以为会听到严冀的声音,却没想到会听到一个略显粗犷的女声传来。

是一首歌。

范玮琪的《最初的梦想》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会懂得要多努力

才走得到远方

如果梦想不曾坠落悬崖

千钧一发

又怎会晓得执着的人

拥有隐形翅膀

把眼泪种在心上

会开出勇敢的花

可以在疲惫的时光

闭上眼睛闻到一种芬芳

就像好好睡了一夜直到天亮

又能边走着边哼着歌

用轻快的步伐

沮丧时总会明显感到孤独的重量

多渴望懂得的人给些温暖借个肩膀

很高兴一路上我们的默契那么长

穿过风又绕了弯心还连着

像往常一样

最初的梦想紧握在手上

最想要去的地方

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

最初的梦想绝对会到达

实现了真的渴望

才能够算到过了天堂

夏舞闭着眼睛听着歌,想起那个人暖暖的眼神,两行清泪静静流了下来,她笑着抹去眼泪,她怎么这么傻,他从来就是个寡言的男人,又怎么会亲口说一些她想听的话呢。可是这样就够了,就足够了,就像夕阳从来不说话,却足够温暖晚霞。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的,她懂的,哭完以后的夏舞笑出声来,有些幸福地自言自语,“傻瓜,你长嘴巴真的是用来装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