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抱着他那灰旧的大棉袄,局促站在原地。
剪裁合身的布料熨帖着他的身材,黑色西装裤勾勒出修长遒劲的双腿,灯光刻在他的侧脸,鼻梁高挺眉眼深邃,更显轮廓分明。
他挺直了脊背站在那里,很有清贵名门小公子的味道,背后娇艳的蔷薇盆栽都黯然失色了。
然而衣摆下偷溜出来的一截针织面料,让沈姜忍不住勾起唇角。
少女憋着笑,将他手里的大棉袄扔到沙发,又把人带进卫生间:“来来来,周老师,西装不是这么穿的。”
门关上,成功将外面的视线阻隔,沈姜放声大笑:“你傻呀,里面塞这么多衣服丑死了!穿西装就是为了风度,还要什么温度啊。”
迅速把他的西装外套脱掉,周鸣耀反应过来后摁住她作乱的手。
他按住她的手背,他的体温炽热如火,她的温度凉如水,沁入掌心,带来丝丝喟意。
烫手山芋一样放开她的手,佯装镇定地问:“是要把毛衣也脱掉吗?”
沈姜似笑非笑:“对啊,瞎老师,你里面穿了多少?好臃肿啊。”
少年微微垂头:“三件。”
一件贴身的秋衣,一件毛衣和一件马甲。
最近大降温,他不怕冷,但怕着凉怕生病。
“脱掉脱掉,留一件毛衣就够了。”
说罢,沈姜匆匆扒开他的西装外套,迫不及待的样子真有流氓欺负良家妇女那味儿。
外套扒开,映入眼帘一件老头衫马甲,沈姜忍不住眯眼——真够土的。
针织衫有点起球,老头衫马甲就更不用说了,款式土颜色土,最里面是一件贴身白色秋衣,看起来很旧却很干净,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清新的肥皂味。
“这个也要脱吗?”周鸣耀攥紧最后一件贴身衣服,严肃敛眉。
薄薄的贴身秋衣托出肌肉轮廓,隐约数了好像有六块,看得沈姜“热血沸腾”。
仗着他看不见,她的目光肆无忌惮落在他的小腹。
憋着笑看入迷了,她好久没回答。
周鸣耀又问了一遍,她才回:“当然要脱。”
其实秋衣这么薄,根本用不着脱。
她刚才一直不说话,周鸣耀猜到了她在看自己,或许是在看他的脸,或许是在看他的身体,那被秋衣熨帖紧致的腹部肌肉。
想到这里,他喉结滚动,更紧张了。
少年微微转身,揪住衣摆绷直了身体:“那,那麻烦你先出去,我自己换就好了。”
沈姜戏谑挑眉:“没事啊,大家都这么熟了,怕什么?”
狭小的卫生间传来幽幽的柠檬香薰味,知道她又在逗他,周鸣耀无奈:“沈姜。”
“干嘛哦,用这种教育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们现在可不是上课,你也不是我的老师。”
周鸣耀拿她没办法,语气软化:“你在这里,我不好意思……”
“你是男的,难道还怕我这个女的吃你豆腐啊?”
少年手足无措:“……别闹了,沈姜,你快出去吧。”
他还是不发脾气,只能“卑微”恳求她出去。
这样的包容沈姜头一次体验到。
江荟珠不可能包容她,爸爸可以,但也不是无节制地包容。
只有周鸣耀,他像个没有脾气的木头人,不,他也不是木头,他会笑,会蹙眉,会温柔地说:“别闹了,沈姜。”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听他说这句话。
这会让她生出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至于满足什么,她不懂,只觉得周鸣耀好戏弄好欺负,没人比他更好欺负了。
……
江荟珠开车带沈姜和周鸣耀去宴会厅,陈贺钧陈柏焰各自开车。
这俩父子跟沈姜母女一样,不能凑一块儿,凑一块儿就得吵架。
十一月的天,气温从五点开始降,早中晚三个温度。
寒冬腊月,风带刺刀,刮在脸上的时候有点刺刺的疼。
上车前江荟珠瞥了沈姜和周鸣耀一眼,最后夸了少年一句:“很好,形象气质都不错,老师没看错你。”
周鸣耀腼腆垂下脑袋。
沈姜撇嘴,失落地别过头看窗外景色。
……
生日晚宴定在了荣市最大最豪华的酒店,酒店大门口摆上了江荟珠生日宴会的告示牌,派头十足。
进了酒店,空调打得高,一进来就忍不住脱掉棉袄外套,露出内里单薄美丽的礼服。
周鸣耀的棉袄也被沈姜强制脱下,一并交给了服务员。
三人一路来到宴会大厅,扑面而来的奢华气息配合明亮的水晶灯,亮到即使双目失明的周鸣耀也能感受到一团暖黄色的光照在脸上。
他庆幸自己看不见,如此盛大庄重的场面,看见后一定会更令人紧张吧?
大厅两旁摆满了丰盛的酒水甜食和献花,晚宴会在这里进行一到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候,可以到隔壁的白云厅吃饭,现在是社交时间。
这里是江荟珠的主场,正装出席的各界有为人士端着酒杯朝她走来,亲切贴面,热络交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又分开,优雅舒缓的小提琴乐和清脆的酒杯碰撞声交迭响起。
置身其中,不知何夕。
沈姜和陈柏焰自小就适应这种大场面,逢人便笑是习惯,只有周鸣耀亦步亦趋跟在几人身后,拘谨的模样与四周格格不入。
然而谁都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拘谨青涩的少年,竟是除了江荟珠以外的“主角”。
沈姜和陈柏焰无聊地跟那些有名人士的子女聊天的时候,会场小提琴音乐忽然停止,强烈的一束灯光洒向宴会台上的江荟珠。
“各位,很高兴大家能来参加我的生日晚宴,除了庆祝生日,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要告诉大家。”
台下一双双眼睛变得好奇而期待。
岁月从不败美人,气质这一块江荟珠永远拿捏地死。今天也是一套剪裁合身的旗袍,墨兰墨梅,清傲绝俗,将她的窈窕身段勾勒地淋漓尽致。
江荟珠气场强大,站在宴会台正中央,美眸轻轻转向会场侧方的一位少年。
“来,鸣耀,到我这里来。”
她的声音温柔极了,沈姜的记忆里,妈妈上次对她这么温柔,好像是幼儿园时期吧?
周鸣耀在陈贺钧的带领下上了宴会台,因为看不见,上阶梯的时候速度格外缓慢,像调到了慢动作。
宴会台与场下距离不远,近在咫尺,大家能清晰地看见这位盲少年的五官。
这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身姿颀长,高高瘦瘦,清朗的眉,秀丽的目,琥珀色的瞳像玉石。
他安静站在江荟珠身边,眉眼清峻,朦胧美好,仿佛童话中走出的王子。
而他没有焦距的目光,正巧不巧的落在了沈姜的脸上。
她好像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碎金的水晶灯下,变作熠熠的金粹。
如果不是确定他是盲人,沈姜真会以为这少年是在与自己对视。
双颊莫名一热。
众人的眼睛随着这位气质出尘的盲少年一步一步走上台,好像呼吸都忘记。
尤其是一些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兴奋拉着同伴的手窃窃私语。
沈姜淡淡扫了眼,果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心情不似方才畅快。
握住周鸣耀的手,江荟珠话语充满感触:“这位是我的关门弟子,周鸣耀,他是个很有天赋也很努力的孩子。可惜的是,他的眼睛在五年前的一场车祸里意外失明,但他是个特别棒的孩子,失明后练习小提琴,很多人应该都知道,他也是今年棠宁杯大赛的一等奖得主。”
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很多业内人士其实都知道周鸣耀这号人,四年一度的棠宁杯是国内的最高级别的小提琴比赛,在国外有享有威名,各界人士趋之若鹜,只要能拿到棠宁杯奖项,无论高低,相当于获得了成功的通行证。
再说直白些,成功不止是字面意义上的成功,也代表了金钱、名利、威望,等于拥有了“一切”。
棠宁杯是狼群里的一块垂涎欲滴的肥肉,只是谁也没想到这肥肉最后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夺去。
棠宁杯让他大放异彩,想低调都难。但也有不混这个圈子的名流人士不认识周鸣耀,现在通过江荟珠的介绍,也都认识了。
周鸣耀是块未经雕琢的玉,只要江荟珠能把这块“玉”雕好,不论是事业还是名利威望,江荟珠已然能爬上最顶层!
说实话,棠宁杯结束后不止江荟珠看中了他,却只有江荟珠最先抢到了人。
慧眼识金,这女人,真不简单啊……
江荟珠“贴心”地给周鸣耀的眼睛绑上一根黑色丝带。
丝带稳稳与少年白皙的皮肤贴合,剩余的一截蜿蜒而下,随风曳动,恍若一雾轻烟,显出几分渺渺的虚朦。
显然,江荟珠对人性心理也有考究,与少年晶莹剔透的皮肤配合,黑色丝带给人的视觉冲击更强,更显贵气,不似凡俗。
周鸣耀不知道江老师给自己戴上丝带是为了什么,他只乖乖站在原地不动,静静等候。
“鸣耀,上次在棠宁杯拉的那首曲子,你现在展示给各位听听。”
原来是要他给大家演奏小提琴曲吗?
对他来说并没有难度。
“好。”
周鸣耀在棠宁杯演奏的小提琴曲是世界名曲《沉思》,曲调由一段舒缓清幽的旋律进入。
全场气氛顷刻间被陷入超越世俗的宁静,像有一团暖白色的云飘进会场,忽浓忽淡地与气息纠缠。曲子过渡到中间一段时,思绪随着小提琴缓缓上升的音调添上几分哀愁,最后,曲调升华,仿佛灵魂进入天堂,那是一段安心和幸福的,一切思绪遂优美的小提琴曲消散在缥缈的云烟中。
周鸣耀就是一块玉石,只是这块玉石有一丝不起眼的裂痕,而这个裂痕,也因为少年的优秀而逐渐黯淡。
在场所有人,连不懂古典音乐的服务员都被深深吸引,屏息聆听。
站在台上的他是如此耀眼迷人,而那条黑色丝巾,更给他俊逸非凡的面容罩下一层朦胧的神秘,也是他强大实力的证明。
沈姜以为自己会嫉妒,会烦躁,没想到心境空前释然。
这样一个优秀盲少年,她实在没办法怨恨。
周鸣耀的小提琴演奏效果十分惊艳,他大放异彩,为江荟珠挣足了面子。
沈姜发现,江荟珠的算盘敲得太好了!
趁这次生日宴会把周鸣耀介绍给各位,其一表示自己从今往后不再收徒,因为周鸣耀是“关门弟子”。
其二给大家展示爱徒不凡的实力,如此优秀的少年,未来掌握在她的手里。
他们,一荣俱荣。
看到几个女人铁青的脸色,江荟珠好心情地与陈贺钧碰杯。
晚宴气氛活络到顶峰,大约是为了“助兴”,沈姜也被江荟珠推上台表演了一曲。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沈姜搞不懂她妈为什么非要把他们俩安排在一起演奏,在全场无数业界大佬面前拉蹩脚的小提琴曲,沈姜心理压力爆炸。
在极强的压迫力中,她完整拉出了一首简单的《夏夜》,然而效果令人无法直视。
节奏不稳,音品不定,还有空弦,琴弓不断滑落,曲调也不够圆润,大错误没有,小错误不断。
不懂行的人听不出来,可能还觉得这小姑娘能拉完完整的一曲挺厉害,但在场不是小提琴家就是这个家那个家,沈姜丢脸丢大发了!
曲毕,沈姜佯装镇定走下宴会台,心已然凉了半截。
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她身上,像一把把钝刀,一下一下在她的皮肤留下划痕。
大家很给面子地为沈姜鼓掌,鼓完掌便开始聊各自的话题。
沈姜从宴会台上下来,经过人群的时候,每穿过一个人,听到的都是关于周鸣耀的讨论。
“是啊,年轻有为。”
“太厉害了,江院长慧眼识珠。”
“还是有点可惜,眼睛去医院检查过没,可以手术吗?”
少年唇角始终含着温润的笑,手里捏着一只高脚杯。
他不会喝酒,江荟珠特意让服务员给他挑了杯度数不高的果酒,饮料一样。
他被江荟珠挽着,笔挺地站在江荟珠身边,他像贵气的小公子,看起来,他们俩才是母子。
沈姜抬头,一眼就望见被长辈们拥簇在中间的少年。
沈姜垂头,又羞又愧。
周鸣耀,鸣耀,字如其人。
他生来就该站在耀眼的大舞台放光彩,他就该一鸣惊人地闪耀。
而她,只是一块埋在泥地里肮脏而不起眼的生姜,她努力洗去泥巴,却还是只有一层灰旧的皮。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忘记定时了抱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