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了一口气,这种永生的方法,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有一个疑问,一直在我的心中盘旋,这时,我问了出来:“你们要不断转换肉体,怎么去找那么多肉体来?”
C的父亲道:“是的,这是一个极难解决的问题。我们掌握了永生的秘密之后,最大的难题就是肉体的缺乏。当然我们不断有新生婴儿出世,可是新生的婴儿,有他自己的成长过程,有他自己的思想成熟过程,没有理由去剥夺他们的这种权利。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人提议自我延续,所谓自我延续──”
C的父亲讲到这里,闭上了眼睛一回,才又道:“所谓自我生命延续,就是一对夫妇,生育孩子之后,将其中的两个,留作自己延续生命之用。可是这样的办法,有著明显的缺点。第一剥夺了这两个孩子生命的权利,第二,在生命不灭之后,延续下一代的生命,已没有意义,我们也不能容纳永不消失,但却不断增加的生命!”
我用心听著:“这种……自我延续的方法,的确不是好方法。”
C的父亲道:“所以,我们采用了另一种方法。”
我闭著眼,因为就我的智力而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甚么别的方法可行来。
C的父亲道:“事实上,我们既然生命不灭,根本不需要新的生命,我们需要的,只是新的肉体,供我们不断的替换。所以,我们的新办法,是制造一批肉体!”
我听到这里,不禁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向在场的各人,看了一眼。
B苦笑道:“怎么?你以为我们是机械人?当然不是,我们是真正的人,有血有肉!”
我嗫嚅道:“可是刚才说……制造一批肉体?”
C的父亲叹了一声:“这是我们所犯的一个极大的错误,也可以说,是我们进化过程中,唯一的错误。我说的制造肉体的意思,是将肉体的发展过程,从母体之内,移到实验室中!”
我“啊”地一声:“试管婴儿!”
C的父亲停了片刻:“情形有点相类似,我们在实验室中,利用人的生殖细胞,培育肉体。”
这真是有点骇人听闻,但我还是不出声,接受了对方的话。因为在这里的一切,本来就是完全超乎我的想像力之外的!
C的父亲继续道:“当这个办法实行之初,我们简直是高兴极了,在实验室中的肉体,可以用特殊方法,使之迅速成长,而且,变成极其强壮。当原来的肉体衰老、机能消失之后,任何人可以任意选择自己喜欢的肉体,重新再开始生命!”
我愈听,愈是乱,挥著手。C的父亲因为我的动作而停止了再说下去,可是一时之间,我却全然不知该问他些甚么才好。
过了片刻,我才道:“等一等!”我甚至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气,道:“等一等!你所说的那种实验室制造出来的肉体,难道没有思想?”
当我这个问题一问出口之际,我又听到了好几下叹息声。那使我知道,问题一定是出在那批“制造人”的身上了!C的父亲并不立时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道:“你听我说下去!”
他顿了一顿,才又道:“而且,女性摆脱了生育的痛苦,这更使她们大喜若狂,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我们以为问题已经彻底解决了!谁知道,严重的问题正隐伏著,就是你问的那个问题!”
我吸了一口气:“他们……那些制造人……有他们自己的思想?”
室中沉默了片刻,这次,是领导人开口回答我这个问题:“是的!他们有思想,而且,他们的思想,逸出了我们思想的范围。应该说,他们的思想极原始,我们在经过了无数年代的进化之后,早已将这种原始的思想抛弃了。可是他们,那一大批自实验室中长大的人,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因素,他们的思想,竟然和进化的程序脱了节,他们变成了──”
我接了下去:“罪人!”
又是一阵子静默,C的父亲道:“是的!其中,经过一场相当大的动乱,一大批,大约有一百万这样的人,和我们起了冲突,这不知是多少年以来未曾有过的战争,结果,这一批人──”
我听到这里,陡地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这一大批人,就被你们剥夺了智力,送到地球上去了!”
C的父亲道:“是的!”
我的心情极其冲动,以致我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气:“这样说来,所谓罪人,根本是你们制造出来的!”
我的指责,是如此之直接,以致令得在场各人,一时之间,都出不了声。
B叹了一声:“可以这样说!”
我挥著手,虽然我的思绪很乱,但是我的声音却很镇定,我先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道:“那也就是说,这批罪人,本身根本不必负责,要负责的是你们!”
领导人望著我,神情之中,充满了莫名的悲伤:“我们已为这个错误,付出了代价!”
我道:“代价,甚么代价?就是派了他们四个人到地球上去拯救地球人?他们只不过去转了一转就回来了,究竟做了甚么?你们的错误,造成了地球上无数有思想的生命,在无穷无尽地受苦!”
C的父亲道:“你这样说,未免太不公平了!以他而论──”他指著C:“你知道他在地球上,受了多大的苦楚?”
我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发笑,可是我一听得C的父亲这样说之后,却笑了起来:“我知道,根据可以考查的记录,他被自己所信任的人出卖,他的全身都受过鞭笞,用的是一种嵌有铜制小球的两节鞭。他的胸部和腹部受的鞭笞尤其多,他的双手和双脚,曾被长钉穿过,他的脸曾遭受重击,头壳曾被利器穿破!”
C的父亲道:“是的,他在地球上所受的痛苦,无人可以比得上!你为甚么要发笑?”
我道:“他不同,不论他受多大的痛苦,他有希望,他知道自己必能复活,必能回来,暂时的痛苦,又算是甚么?不论他肩负的痛苦是多么沉重,他也知道自己可以有摆脱痛苦的一天。即使如此,他也感到难以忍受下去,要求你不再将这样痛苦的重担,放在他的肩上!可是地球人却沉浸在痛苦的深渊之中,一点没有希望,一生在痛苦之中渡过!”
B忙道:“不,不!我们已经向地球人宣示过,只要他们真的想回来,我们会接引他们回来的!”
我的双手按在桌子上:“问题就是在这里,没有你们四个人去,地球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一定努力于改进自己的地方,但如今,有你们去一搅,而且又不负责到底,地球人的痛苦,反倒更加深了一层!”
A有点发怒:“地球人根本是如此丑恶,痛苦也是应该的!”
我冷笑道:“是的,但这种丑恶,从你们的实验室中制造出来。地球人也有不丑恶的一面。地球人正努力在使自己不丑恶,很多地球人在作这一方面的努力。可是他们却失败了,失败得比你们还要惨,全然没有人可以帮他们,因为你们已经走了,而且没有再去的打算!你们的失败,使地球上善良的人更堕入痛苦的深渊。你们先是制造了罪恶,然后又放弃了对罪恶的惩戒,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的话告一段落之后,在我面前的六个人,面面相觑,好一会不出声。A最先打破沉默,大声道:“我早就主张,将一切罪恶,毫不容情地消灭,一定要这样,才能彻底纠正我们过去的错误!”
我吸了一口气,向著A:“我很同意你的主张。可是你的主张,在你降临地球时,未曾得到贯彻,现在更不用说了。而你们──”
我讲到这里时,向著B、C,而且用手指著他们:“用的方法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那是一种伪善,只留下了所谓道理,而不理会这些道理,是不是有人去遵循实行。你们的行为,可以说只求自己良心所安,而完全不顾是否有效。”
C的口唇掀动了几下,想说甚么,而没有发出声音来。B则苦笑了一下:“邪恶的力量是如此根深蒂固,你总不能希望他们一下子改过来的!”
我叹了一声:“不是慢慢地改过来,事实上,是愈来愈邪恶!你们离开地球,已经有几千年了,地球上的情形,是愈来愈坏!你们所指的那个接引装置,究竟接了多少人回来?”
C的声音很低沉:“不多!”
我道:“为了甚么?是够资格回来的人太少,还是你们的装置技术上有问题,根本不能将地球人微弱思想光波束接引回来?”
A盯著我:“你的话是自相矛盾的,你既然承认地球人的心地是如此之邪恶,而又怪我们接引来的人太少,这不是很矛盾么?”
我吸了一口气:“一点也不矛盾,我的意思是,地球上的人,本来全是邪恶的,但是自从你们四个人去了之后,传播著道理,希望人会变好,结果,变好的人受苦了,他们成了邪恶的牺牲品,而又全然孤立无援。”
D缓缓地摇著头:“你是在指责我们的工作,不但徒然,而且令得地球人更痛苦?”
我道:“可以这么说!”我直指著D:“你有一个信徒,他就说过,善和恶是相对的,善不死,恶不止。你明白么?如果根本没有善,大家都在邪恶之中打滚,反倒没有甚么,就像是野兽一样,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们却在那里播下种籽,使得地球人分清了善恶。”
D道:“那有甚么不对?”
我道:“我已经一再说过,那没有甚么不对,问题是你们走了,放弃了对邪恶的惩罚,不再展示你们的力量!你们有责任彻底解决这一问题,例如你──”我指著B:“你一再强调因果,报应,可是在地球上,却没有甚么邪恶受到报应的例子!地球人是你们的错误所造成的,当时你们既然仁慈地不将他们消灭,而只将他们放逐,如今就要彻底负起责任来!”
我讲到这里,领导人叹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到地球去展示力量,将一切邪恶,凭力量消灭,而不是凭地球人的自觉?”
我大声道:“对!”
领导人道:“那么,将是相当大程度的生命的消灭!”
我立即道:“同时,也是邪恶的消灭!”
领导人和C的父亲互望了一眼。C的父亲道:“这是我们可以考虑的问题。请问,你对地球人的邪恶,既然如此之痛恨,何以你还要坚持回地球去呢?”
我叹了一声,摊了摊手:“如果我只是一个人,我一定愿意留在这里,但是在地球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在等我,我的妻子白素。我希望你们彻底负责,别让等你们来的人失望,也别让邪恶继续扩大!”
领导人道:“我答应你,我们会郑重考虑你的话!”
我苦笑了一下,当然我无法逼他们立时展开行动。领导人又道:“你耽搁得太久了,应该回去了!”
我并不觉得耽搁了多久,前后,还不到一小时,虽然我决定要回地球来,但是我还想多逗留几天的。我道:“我想到处看看,多逗留一会。”
C的父亲笑道:“这里比地球大七倍,你准备花多少时间去看看?”
我道:“一个月吧!”
D摇头道:“除非你不想回地球去了,不然,还是立刻走的好!”
我呆了一呆,问道:“为甚么?”
D道:“你忘了这里和地球上时间的比例,是一比五万──”
他才讲到这里,我便陡地吓了一大跳,一时之间,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间的比例是一比五万,这实在太惊人了!我在这里只不过耽搁了一小时,在地球,已是五万小时了!五万小时是多少日子?将近六年!
我想到我跌进那箱子中,白素扑向前来的那种惊惶的脸色,六年!这六年在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小时,而且是极其多姿多采的一小时,但是在白素而言,却是何等痛苦的六年。
一想及这一点,我知道我绝不能再停留在这里了!我连忙道:“谢谢你提醒我,我一定要走了!”
我一面说,一面已迫不及待地向门口走去。虽然我还想多知道一下这里的情形,但当我想到我在这里多停留一分钟,在地球上就是一个多月时,我不但是走向门口,而且是奔出去的。
A、B、C、D追了上来,一辆样子很奇特的车子,不知是怎么出现的,停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上了车,车子掠过草地、喷泉,进入了建筑物,我又来到了那间房间之中,在指示之下,坐上了透明罩子下的那张椅子。
在这时候,有一句话,我是非问不可的。而且,当我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心中的惴惴不安,简直已到了极点!我问道:“隔了六年之久,我……的身体,还完好么?”
B叹了一声:“你真是不可救药,对那副臭皮囊,还是这样牵挂!”
我有点光火:“你别开玩笑了!要是臭皮囊已经不存在的话,你叫我变成孤魂野鬼么?”
D笑了起来:“别发急,那具金属箱子,将你的身体保养得很好!”
我松了一口气,向他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可以送我回去了。我看到A的几股头发,扬了起来,在那个发亮的晶体上点了一点,透明罩子罩了下来。然后,我的头发一起向上竖起,我感到自己在无数的通道之中,逸出了这个肉体。再接著,便是一个个光环,和来的时候一样,在光环组成的光巷之中前进。
然后,我又有了实在的知觉,我睁开眼来,看到我躺在那箱子中,头发正渐渐平复,箱子外是一种奇异的光芒。再然后,我觉出了箱子的移动,来到了那间充满柔和光线的石室之中,就在那时,我看到了白素!
白素的脸色极苍白,苍白得可怕,在苍白之中,还显出极度的憔悴,当她看到箱子向外移出来之际,她的全身都发著抖,而当箱子上的透明罩子自动揭开之际,她的身子抖得更剧烈。
当我自箱子中坐起来后,自她的喉际,发出一种极奇异的声音来。
看这情形,在我“去”了之后,她一直未曾离开过这里!想想她等了多久,一定是早已绝望了!但突然我又出现在她的面前,难怪她会变得如此激动!
为了避免使她剌激过甚,我暂且不向她走过去。我看到她用发抖的手揉著眼睛,就尽量用缓慢、镇定的声音道:“是我,我回来了!”
我一出声,白素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向我扑了过来,我连忙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足足望了我好几分钟,然后,又用力捏著我的脸。直到她完全可以肯定,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她的幻觉之际,她才镇定了下来,幽幽地道:“你去了那么久!”
我感到无比的歉疚,但是我却一定要向她解释,我不是存心去那么久的。我道:“在那边只不过一小时!”
白素又叹了一声:“在这里,快六年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我知道,当他们提醒了我这一点时,我一分钟也没有再耽搁,这……些日子──”
白素道:“这里就是我的家,国王一直在照顾我。不知多少次,我已经想放弃了,但是我记得你答应过,一定要回来的!”
我道:“是的,我答应过你,我一定回来的。”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子摇晃,她支持著等我,一直支持著,这时,她的忍耐极限已到了极点,竟然在吸了一口气,昏了过去!
我扶住了她,忽然听得那种不男不女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这里一切将在十分钟之后毁灭,请快离开!”
我来不及救醒白素,将她负在背上,向上走去,经过了七层石阶,走了出来。我又看到了地球上的天空,和那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气候。
一上了地面,白素也醒了过来。我看到地面上有几幢屋子在,有几十个军队驻守著。那些军队,显然是国王派来保护白素的。当军官和士兵,看到我和白素一起走出来之际,他们的神情,就像看到了鬼怪一样。
我不理会他们的惊讶,大声下著命令,要所有的人立即撤退。
当我们上了军车,驶出了两三公里之后,并没有听到甚么声响,只看到那七层石室的所在处,突然伸起了一股由尘土组成的柱,直上半空。
我下令停下了车,观看著那股尘土组成的柱,约莫十分钟,直到尘土重又落回地上为止。
我知道,那七层石室,已经不再存在了!
我望了白素一眼:“我去的时候,情形是怎样的?”
白素吸了一口气,这一刹那,对她来说,自然是一个极之可怕的经历。她一经我提起,就现出骇然的神情来:“太可怕了!当时透明罩子一合上,整个箱子就移向内,我扑上来,只看到你的头发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光环,就活像是图画中的神仙一样!”
我道:“是的,我是通过头发去的!”
白素又道:“箱子移动得极快,一下就移进了暗门,我在暗门关上之后,不知用了多少方法,想将暗门打开,都不成功!”
我吓了一跳:“还好你没有成功,在暗门之内,我的身体才得以保存,要是给你将门打了开来,我就回不来了!或者像柏莱变成了印地安人,那可糟糕得很?”
白素笑了一下,她笑得十分生涩,显然在这六年来,根本没有笑过。她道:“你在那边,有没有见到柏莱?”
我道:“没有。”
她又道:“辛尼呢?”
我摇头道:“也没有,就算见到了,我也不认得他。事实上,在那边,我根本连自己也不认得自己!”
接著,我将我在那边的情形,约略地向白素,讲了一遍。我们是直驱王宫的,等到我又进了国王的书房,等国王的惊讶过去之后,我才将在那边的详细情形,向国王和白素,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等我讲完之后,国王苦笑了一下:“你猜他们要商量多久,才能决定?”
我明白国王的意思:“不知道,希望他们尽快有决定。”
国王道:“多快?一个月?如果他们在一个月之后有决定的话,我们这里,又已过去四千年了!”
我不禁苦笑了起来。国王又叹了几声,看他的样子,像是绝不愿再提这件事,我和白素便告辞出来,离开了王官,离开了尼泊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