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每日子时都会于山顶观天象,推演吉凶,记录在册。
连续三天皆是大凶之兆。
荧惑守心,天下大乱,妖魔并起,神族衰亡。
晏宁久久没有下笔,反复推演了许多次,试图说服自己观星上出了错漏。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晏宁下意识以为是季长清,都快要把长清两个字说出口,看见风朔的脸又闭上了嘴,只是微笑着点头回应他的招呼,然后继续推演。
风朔太不成熟稳重,况且身份未明,和季长清又不对付,晏宁苦恼的这些事一样也没办法和他说。
即使他在旁边坐下来陪着,晏宁也没有侧头去多加注意,只是安静推演占卜,试图找到这大劫里的一丝变数。
风朔明显感觉到了自己被冷落,不时变出一些玩意出来,一束花,一盏灯,漂亮优美的夜光蝶。
这些讨女子喜欢的东西,没有换来晏宁的半点注意力。
她满心扑在面前的星象图上,所有的灵力灌输进去,星象图也没有半点反应。
晏宁直接划破指尖,落下几滴血。
神族之血,比任何的天灵地宝都有用。
风朔瞧见了,急忙过来阻止她,伸出自己的手,“神女你这是做什么!要做什么我来便是!”
“你退到一边去。”晏宁呵斥住风朔的脚步,毫不犹豫继续滴着自己的血,平静地和他解释,“窥天机本就付出代价,你若是此刻打断,我前功尽弃。”
星象图发出一阵微光,晏宁看清了这死劫的变数——季长清。
卦象的解读是:死亡由他带来,他的死才能带来万物生。
晏宁觉得荒谬极了。
她的徒弟温和谦良,品行高洁,怎么会有这样的命数。
风朔好奇地想来看,晏宁挥手打散了卦象,对于他的好奇只是温和一笑,岔开话题,“你心性有些不定,多加修行才是,不必费这些功夫。”
风朔连忙把变出来的小玩意全收回了,摸着后脑勺羞赧一笑,“知道了,神女,我一定好好修行。你喜欢什么?我下次给你送。”
晏宁毫不留情拒绝了他的好意。
所有的礼物对宴宁来说都是负累。
“我没有喜欢的,万物于我如浮云。”晏宁重新提到他的修行,“戒骄戒躁,你才能更进一步。”
顿了顿,晏宁说了句:“你该向长清学习才是,他这方面一向做得很好。”
季长清什么都做的很好,不需要她说,就做的非常好,是晏宁见过最好的弟子。
风朔顿时想到教导自己的诸位夫子。
晏宁不会像其他夫子一样打他手心,但是总会提到季长清,这比打手心还难受。
风朔有些不服气,“先前狐妖庙里是他先动的手,而且,他要是心无挂碍,怎么会被困。”
“你贸然闯入狐妖庙在先,出言挑衅在后。”晏宁望着风朔,温和的目光犹如旭日,把他心底里作祟的小情绪照得一清二楚,“长清为狐妖所困在你口中也成了污点,这也太过牵强。”
风朔闷闷“嗯”了一声,从小被众星捧月,这会儿生出点委屈来,“可神女总是夸他,为何不,看看我呢,我也有过人之处的。”
风朔几乎把从小到大收到的赞扬都数了一遍,“我好看,天赋也高,嘴皮子也利索,在东洲,人人都说我是最厉害的。”
像个小孩子一样讨奖赏,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晏宁,倘若有尾巴,该晃到天上去。
晏宁顺势应了一声:“嗯,你很出色。”
风朔的笑容刚起来,晏宁又说了一句:“倘若你心怀大爱,不拘于小节,我大概会更欣赏你。”
风朔心里又甜又酸。
不用想也知道,神女话里的典范又是季长清。
风朔有些小小的不服气,明明季长清也对他怀有敌意,没有那么光风霁月,他一定要把季长清比下去,让神女天天夸他才是。
下山时候,二人在路上遇见了季长清。
雨下的很大,可是季长清没有用法术,头发湿漉漉搭在肩头,细密的雨珠在他的面上划过,脆弱得像是雨打的灯笼,一触即碎。
晏宁快步走到他面前,念了一个避雨诀,又用了几个小法术给他驱散寒气,烘干衣物。
“你伤重未愈,为何如此?”
季长清不答,只是望着晏宁,低声说道:“我有要事请师尊为我解惑。”
风朔一听便知道这是在赶他,快步越过二人往山下走去,摇头晃脑丝毫不在乎的模样,但又怕季长清说他坏话,悄悄走入树林暗中观察。
季长清布了障眼法和隔音阵之后,指尖搭在晏宁的腕上。
气脉微弱,丹田尽碎,比黎潇说的还要糟糕。
季长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师尊为什么从未告诉我。”
晏宁还没有开口,季长清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何必告诉,她对这个世间没有任何留恋。
师徒三百年也不过是她千年的寿命里可有可无的一段,她对他的欣赏也不过是因为他接近她最想要的接任者,并没有任何一点私情。
做得出色的人,都能得到她的欣赏。
晏宁尚且还没有想好如何回答,季长清已经问了下一个问题:“三百年前妖乱一事,师尊半点不记得了吗?”
“嗯。”
季长清低头笑了笑,握着晏宁的手加大了几分力气,往她的经脉里灌入灵力。
纯净的灵力到了晏宁的体内,如泥牛入海一般不见踪影。
季长清试了几次,才认了命。
他低着头,轻声又问晏宁:“师尊如何看待道侣一事?”
洛清山的清微道长就是因为前缘未断,娶了凡女为妻,还准备结婚契。
瑶光神女,也会结道侣吗?在他面前,嫁给风朔。
晏宁想到季长清的幻境,有心开解他,坦然回答:“既是一场姻缘,顺其自然便是,聚散由天,不必执着。神仙未必不可成婚,只要不徇私破坏天道秩序便是。”
季长清一颗心沉到了寒潭底。
婚姻之事,在神明眼里不过是一场可有可无的仪式。
晏宁可以在幻境里和他成婚,毫无挂碍,自然可以和风朔成婚,情爱婚仪,道侣夫妻,这一切在晏宁这里都留不下痕迹,如同清风流云,不必在意。
“弟子受教。”季长清失魂落魄往山下走,一身整洁白衣又被雨打湿,染上脏污。
晏宁思索片刻,还是追了上去,想开解他,“倘若你需要为师的助力,我必定尽力而为。”
季长清站在原地,风把他的衣袖吹得鼓起来,瘦削苍白。
晏宁看不懂他的神情。
明明是浅笑着的,目光悲戚沉重,缓慢而不留情地回绝她的好意,“师尊,此事你帮不了我。”
他像是被风卷着的落叶一般,晃晃悠悠下了山。
这样的季长清,晏宁有些束手无策。
这是乖徒弟三百年来第一次拒绝她。
回到洞府之前,季长清回首望向山顶,风朔一身红衣持灯站在晏宁身旁,笑意盎然,拼了命讨她欢心,晏宁温温一笑。
倘若是旁人,或许要夸一句般配才是,但季长清只觉得刺眼,披着湿冷的衣服躺下,也不点灯,几乎跟昏暗寒凉的洞府融为一体。
半个时辰后,晏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长清,我拜托了黎潇帮你寻了一些清心的灵草丹药,过两天他就回来了,他见多识广,你或许,也可以找他谈谈,他会帮你的。”
季长清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正想回答,听到风朔的嘟囔,“神女,他对你这么不客气,你对他这么上心做什么,按我说,就该罚他才是,让他吃点苦头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晏宁耐心跟风朔解释:“长清性子一向很好,如今遇到情障,心中郁结,我自是要帮他走向正路。何况他没有任何言行不当,你对他偏见太深。”
晏宁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长清是一个很好的人,没有失礼,是你有偏见。”
风朔有些嫉妒,嫉妒晏宁对季长清的好,语气里泛着些酸苦,“他都多大的人了,神女你就让他自行处置,都半神修为了,又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奶娃娃。”
空旷的洞府将晏宁的回答清晰送入季长清耳中。
“无论他多厉害,依然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子,是膝下小辈,断然没有坐视不理的说法。”
风朔不再说话,觉得自己前路萧条。
季长清躺在石床上瞧着漆黑的岩壁,无声惨笑。
他和风朔年岁一般大,风朔会是她的道侣,而他只是一个小辈。
隔着天理伦常,在她眼里永远无法长大,永远不会被她正视的小辈。
季长清听着晏宁一直说他性情温顺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笑他自己。
他一点都不像晏宁说的那么好。
他想欺师,对风朔真真切切起过杀心。
倘若她知道了,季长清想着,她一定毫不犹豫将自己逐出师门,然后找寻下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悉心培养,给那人所有的温柔耐心。
又过了许久,晏宁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风朔在门口咬牙愤恨地骂,“季长清你个伪君子,小爷迟早把你踹下去,取而代之。”
听到这话,季长清便知道晏宁已经走了,抬手一挥,大门猛然向外打开,猝不及防给了风朔一记重击。
风朔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看着优雅盘坐着的季长清,咬牙切齿,“你人在你怎么不早说!居然玩阴的。”
季长清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风朔,几缕湿发遮住眼睛,一身白衣,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显得有几分阴冷。
凭什么呢,风朔凭什么呢。
修为一般,脾气暴躁,来历不明。
让他的三百年成了笑话。
季长清三百年来见识过不少肮脏手段,有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倘若要风朔的命,倒还好办,偏偏是因果,是前尘。
他与瑶光的那一段前尘算什么呢,季长清想着,觉得可笑又荒谬。
千年的光阴,晏宁大概不知道救了多少像他这样的人,不记得,不在意。
明月倘若一直悬于天上,他也不会心生妄想,偏偏风朔是特殊,他让明月降落,让神女沾了因果。
风朔想起晏宁的话,忍着心中的气,不情不愿看向季长清,问他:“恩怨一笔勾销行不行?神女不希望我们吵,我不想和你闹。”
季长清的回答依然不变:“我说过,你是妖,所以,不行。”
风朔心里的火有些压不住,站起来走到季长清面前问他,“妖又如何?凭什么就要被你看不起。”
一团火焰已然在风朔掌中成型。
季长清不慌不忙,端坐着,超然洒脱的姿态,像是莲花台上的神像,漠然问他,“倘若要你去死,你愿意吗?”
风朔不明白,下意识回答:“当然不愿意!谁不想活着。”
季长清轻笑一声,似乎在嘲笑这个答案,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引颈受戮的姿态,“但是我师尊会,我也会,只要这三界众生需要,我会和师尊毫不犹豫地去死,去成就大道。”
风朔一时间答不上来,所有的攻势全部都熄了,后退几步,不敢直视季长清眼瞳里的鄙夷。
季长清没有放过他,进一步逼问他,“人人皆知神祇无情,不能偏爱任何人,否则就是失格失道,为天道厌弃,为众生唾弃,你要她做你道侣,不是毁她不是灭她道心?”
风朔脑袋一片空白,从没有想到这些,也不知如何辩解,呐呐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爱,真是肮脏又自私。”季长清的话砸得风朔头晕眼花,“你只会是她的负累,她的污点,我凭什么高看你。”
季长清挥出一道剑光,把风朔砸了出去。
风朔没有反抗,重重落在满是沙石的地面上,流出暗红色的血。
风朔空洞地望着漆黑夜色,让雨水淋着自己,让泥土流过皮肤,良久,才缓过来,从袖口里掏出一枚通讯符,用冻得冷硬的手指戳了一下:“我,很糟糕吗?”
“你在说什么?快回来,长老们在找你。”妖族王宫,几位少年听着风朔的微弱声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不回去,我想修仙。”风朔一边说着自己的经历,一边得出了答案。
是的,他很糟糕,连季长清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他是神女的负担,季长清是神女的接任者,神女偏心,理所当然。
妖族几位少年正想细问,王宫里传来脚步声,急忙收了通讯符,转身看向来人,恭敬行礼,“见过大长老,二长老。”
两位长老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一进来就听到了风朔那混小子的声音,他去哪儿了?”
几人低着头互相使眼色,最后一向拿主意的白龙上前一步,面不改色编起谎来:“风朔在凡间遇见季长清,交手受了重伤,被瑶光神女所救,一时间无法脱身。”
几位少年人的心齐齐悬了起来,呼吸都放轻了,随时准备跪下受罚。
二位长老却没有怀疑,只轻飘飘扔下一句“随他吧,记得回来就行。”
转身朝着议事厅去。
其他人松了一口气,唯有白龙跟了上去,追问长老:“季长清已是半神之人,风朔对上难免吃亏,要不要我去把他带回来?”
大长老摆了摆手,“任何人都会吃亏,唯独风朔不会,他的功法和季长清相克,不会吃亏,再说了,瑶光神女见不得杀生。”
千秋依然不放心,“可是您说过,我们千万不能招惹这二位。”
大长老站在庭院里,仰头望着头顶的阵法,它已经存在了三百年,挥手把它撤去,向着白龙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也该堂堂正正活一回了,以后你们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行。”
至于瑶光神女,大长老低头陷入一阵回忆里,向着白龙交代了一句:“只要风朔变回原形,神女会站在他那一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