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清从床上撑坐起来,离晏宁远了些,靠着墙壁抬起手向晏宁虚虚行礼,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弟子心境不稳,修炼不勤,弟子知错,自当去寒潭受罚,多谢师尊挂念。”
玉冠束发,白衣似雪,三分病色反倒给他增添了一丝脆弱,削减了素日里那股清冷疏离的可望不可及之感。
黎潇从前跟晏宁说过许多次“你这徒弟性子委实太冷,什么事都藏着,不肯表露出来,叫人猜不透摸不着。”
直到今日,晏宁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礼节周全,挑不出半点错处,但不肯吐露半点真心。
她不明白季长清何时变成这样,明明记忆里的季长清也爱说爱笑,会喜上眉梢,也会愁容满面,什么事都喜欢和她说上两句,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孩子气和玩笑话。
不像现在,恭恭敬敬,冷淡疏离。
“你是不想告诉我吗?”
晏宁犹豫着问他,“你是觉得我管太多了吗?”
季长清深深一拜,俯下身来,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露出脆弱的后颈,额头贴着床边,几乎沾到晏宁的衣袖:“弟子不敢。此番是我道行浅薄心性不足,不必劳烦师尊。”
便是再迟钝,晏宁也明白了他的拒绝。
但晏宁还是觉得,凡事该当尽力而为,哪怕季长清现在疏远她,心里藏着事情,她也该表态清楚,至少做到无愧于心。
她想让季长清知道,她其实没有那么不通人情,哪怕他一时走了弯路,只要无伤大雅,她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她想尽到一个做师傅的责任。
“人人皆知仙人需断情,神明需灭欲,其实也有例外。”晏宁缓缓开口,“但只要经过上天考验证明心怀情爱道心不改,不循私不滥用权柄,两情相悦,结为夫妻也是可以的。”
晏宁朝他微微一笑,口吻熟稔而放松,试图缓解一下此刻紧绷的师徒关系,“我就曾见过两位神明结为夫妻,他们经历了七世考验,终成眷属,得到了上天祝福。”
至于他们在天劫里陨灭的结局,晏宁没有说出口,她并不愿意提起旧友们的死亡。
晏宁尝试着夸赞他,“这三百年来,你品行如何,我亲眼所见,我相信你不会因为私情而失道。我是真心支持你去寻找那位阿宁姑娘,也愿意帮你渡过情劫。”
季长清久久没有动作。
无言的沉默像是暗河里的水一样充斥着房间,晦涩,冰冷,就连呼吸都变得压抑。
不回答本身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晏宁脸上的笑落了下去,摩挲着指尖,准备的许多话都咽了下去。
季长清一直伏着,不肯起来,晏宁坐着只能瞧见他的玉冠乌发。
一高一低,尊卑分明,没有半点温情。
晏宁不喜欢这样,众生应该是平等的。
季长清与她也该是平等的,至少在她心中是的。
晏宁伸手正想把他扶起来,指尖刚触碰到季长清的白袍,他迅速地坐起身。
晏宁的手在半空中悬着,微风吹过微微发凉,蜷缩起手指,装作无事一般收了回来放在膝上。
晏宁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起身离开了。
想了一夜,晏宁还是不信季长清说谎,也不打算质问他。
他陷于狐妖阵中三月有余,又与狐妖缠斗许久,沾染上气味再是正常不过,至于毛发,实在说明不了什么。
况且狐妖作恶多端,沾了六十二条人命,其中不乏仙门弟子。
但凡有牵连,必为整个仙界不容。
季长清是仙门魁首,正道天骄,绝无可能犯下这种错误。
晏宁不会因为几个妖族少年的只言片语就毁掉她对季长清的信任,她会自己去查清楚,给这件事情下一个定论。
“恭送师尊。”
晏宁步子一顿,想着无话可说,便没有回头。
过了一会儿,季长清才慢吞吞起身,蹲在晏宁刚才坐的椅子前,手指从地上捡起几片淡金色的羽毛,揉搓几下,几片羽毛自燃起来,灼伤了他。
这火焰极为霸道,几乎穿过皮肉沿着血液要把他灵魂也烧干净。
他一声不吭受着这火焰带来的痛楚,任由它贪婪地吞噬自己的修为,在经脉里沸腾。
伤势加重,季长清布下的阵法自动失效,他听见外面一片快活的喧闹。
有人提到风朔有人提到白龙,也有人提到瑶光神女,无一不是赞叹。
只是提到季长清,都是一片叹息,“谁能想到,玉清道君居然为情所困,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三百年玉清道君一人独领风骚,如今怕不是要变天了。”
“也该换了!风水轮流转!”
短短一日,外面已经大变样。
琼楼玉宇拔地而起,屋檐上印着各大仙门的图腾,妖族少年们乘风而起,遨游于天地之间,引得下面仙门弟子一片欢呼叫好。
先前晏宁发出召集令时,只有门下弟子和一些小宗门跟随前来,三大仙门只是派了一两名掌事弟子,如今竟都到了七七八八。
晏宁一出现,风朔就跑过来,摸着头向各大仙门的掌门致歉,“我对辰阳山仰慕多时,等拜访完毕,再去各位仙门周游。”
三大仙门掌门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摸胡子的摸胡子,低咳的低咳,不服气的对着晏宁悻悻恭维一句,“瑶光神女果真福泽深厚,玉清道君少年天骄,妖域也奉为座上宾,不愧为我仙界统领。”
晏宁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风朔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话哪里奇怪,瞧见她走,连忙跟了上去。
阴阳怪气也被无视,方才说话的人恨恨甩了甩衣袖,“这天底下的好事,怎么都让她一人占了去。”
“他们现下在何处?”晏宁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昨日那几位少年的名字,“昨日那四位。”
风朔了然,领着她去妖族的休憩地,一边给她介绍,“白龙懒得取名字,就叫白龙。
钦原是女孩子,给自个儿取了个千音的名。
鹿蜀是我们妖族的掌刑官,所以也取了个名儿,叫千秋。”
“至于黑将军,”风朔啧然一声,笑了笑,“它其实不是神兽天马,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白犬,千音捡了他,不管不顾非要叫黑将军,然后找了已死妖物的翅膀给它安上去,说看起来威风。我们当时都觉得不好,太受罪,但黑将军就是听千音的话,我们也就没管。”
不同于三大仙门的平地起高楼,妖族随意的多,在山林里随便拿石头和木头搭了零零散散的帐篷,有的干脆就躺在树枝上。
晏宁甫一出现,原本热闹的山林顿时寂静了,不时有重物从树上落到地面上的闷响。
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过后,热闹的林子一扫而空。
晏宁放在袖子里的手悄然握紧。
她如今这么不招待见吗?季长清不理她,妖族也对她敬而远之。
风朔颇为尴尬地笑了笑,跟她解释:“他们就是害羞。”
风朔害羞地垂下眼,小声说:“神女你太好看了,他们就不好意思跟你说话,就跟我第一次见你一样。”
晏宁淡淡应了一声,心里却不太信。
他们刚才,分明是一种敬畏和忌惮。
走到林子深处,白龙现了原形,趴在寒潭边上闭眼小憩,千秋正看着书卷,写写划划,像是批阅公文。
千音躺在一张树叶吊床上,黑将军给她扇风遮阳,不时维持着吊床的晃荡。
风朔正要叫醒他们,晏宁阻止了他,颇有耐心地等他们睡好了,伸着懒腰走出来的时候,才向他们行礼,问他们:“狐妖之事,我想进一步了解,你们现在可有时间?”
几人头一次被如今恭敬对待,还是大名鼎鼎的瑶光神女,有些受宠若惊,“你想问什么?”
晏宁把他们给的几根红色毛发拿出来,“我想知道,你们如何确保狐妖没死,长清身上的味道不是几日前的残留,他与狐妖的关系,可有更具说服力的证据?”
几个人对视一眼,支支吾吾,有些不确定。
他们本就是来为风朔出气撑腰的,所以黑将军说季长清身上有狐狸味,千音就这么顺口说了。
按照他们从小到大的经验,晏宁应该大动肝火,关季长清三个月禁闭才是。
他们遇到的所有夫子都是这么对待他们的。
谁能想到晏宁站在季长清这边。
白龙侧过头看天,千音悄然躲去了黑将军身后,风朔理亏地抓着耳朵。
习惯收拾烂摊子的千秋站出来,朝晏宁鞠躬致歉,“此事我们确实证据不足,勾结狐妖之事关系重大,千音当时气头上随口一说,实在抱歉。”
晏宁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松了一口气。
季长清没让她失望。
幸好,幸好,幸好她没有当场质问。
赌赢之后,晏宁骤然轻松许多,也没有责怪他们,只是敲打了他们几句,让他们以后不可妄言。
千音闷闷听着,有些不高兴。
没有证据又不代表不可能。
好心当做驴肝肺。
黑将军摸了摸千音的头,低声和她说:“我从来没有闻到它尸体腐烂的味道,它的皮毛上都是鲜活的血气,你没错,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的。”
可惜一连几日,黑将军也没有再闻到狐妖的一丝气息,它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狐乱之事收尾结束,季长清和众弟子回辰阳山,临行之前,才有人惊觉晏宁没有一起,“神女呢?!”
季长清淡然回答:“师尊将拜访妖域,促成仙妖两界互通往来和平相处。”
其他人听了便不再问,径直踏上飞剑回山。
季长清最后一个回去,在云端之上垂目凝视地面上的一红一白两个身影。
风朔凑近晏宁,弯腰和她撒娇。
离得很远,季长清听不清什么,只能瞧见晏宁点了点头,也没有推开风朔。
他的袖子里冒出一声微弱的请求,“将军,我要死了罢,我想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