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妖域之前,晏宁和风朔一行人先去了一趟洛清山,参加清微道君谢长安和凡女白霜的结契大典。
彩霞漫天,鸾鸟绕山而鸣,洛清山里所有弟子都随了凡俗着了一身红,玉阶上也铺了锦缎,一路上灵珠为灯,仙草缀地。
晏宁无心欣赏,径直去找了洛清山掌门宏真道人,向他讨教谢长安如何过的情劫。
这三百年来,谢长安一直排修仙界第二,作为师门,洛清山也被辰阳山压得死死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摆架子的机会,登时发作起来。
宏真道人摸了摸长髯,颇为自得:“仙界渡情劫者不知凡几,唯长安一人成功,岂能随便说道。”
他仰着头,目光斜下来看着晏宁,不经意间提起,“听说季长清困在狐妖幻境里三月有余,如今修为倒退,杀一只狐妖都费劲,看来修炼仍不到家。”
竟是连季长清的法号都不叫了。
晏宁知道自己是来求人的,温声应了,“是,长清心境尚有许多不足,我特来此向道人请教。”
一边说着,晏宁拿出了一个紫阳鼎,宏真道人这些年问晏宁借了许多回。
“此物赠予道人,权当我给长安的贺礼。”
宏真道人拿过紫阳鼎把玩许久,喜滋滋收进袖口,重重落下一声炫耀式的感叹,“长安的情劫其实我这个师尊也没有做什么,劝了他两句,他自个儿想开了,放下了私情。”
晏宁认真听着,问出自己的困惑,“他既已放下,为何还要与那女子结道侣?”
宏真道人的气势陡然落下来,又急又重的咳了一声,“嗯”了许久,故作玄虚道:“那凡女既要如此,长安便满足她,权当还了恩情,心中无挂念,成不成亲又有何要紧,神女你太拘泥于形式了。”
晏宁听得一知半解,还想问,宏真道人已然起身挥袖踏云而去,“大典要开始了,神女也该去席位上了。”
说完他便迅速离开,去到了大典的高处主座上,笑呵呵和其他仙者攀谈起来。
晏宁也只能怀着满腔的困惑去了宾客席,想等大典结束之后去问问谢长安,印象里谢长安是个温和腼腆的小辈,或许能告诉她更多事情。
便是厚着脸皮,她也得为季长清找出个渡情劫的法门,尽一尽师尊的责任,就算季长清不领情,大不了让黎潇,让其他弟子代为帮忙就是。
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季长清走错路,自毁前程。
七十二仙云环绕山顶,上面写了受邀的宾客名字,山林间的则是众弟子和一些闲散来客的坐席。
晏宁乘着星云梭,并没有在七十二仙云上找到自己的名帖,掌事弟子向晏宁鞠了一躬表示歉意,“先前从未想过神女会来,如今再临时添位置,恐怕,”
晏宁主动提出:“无妨,我在下方落座便是。”
说完,晏宁依然拿出了一对合欢锁交给面前弟子,“这是我给清微道君和白霜的贺礼。”
晏宁正要下去,却听见风朔向她喊道:“神女!倘若你没有位置,来与我们同坐!”
晏宁抬头,瞧见风朔为首五人在宏真道人左侧各占了一方长桌。
五人起身,把五张长桌拼成一个,又互相挤了挤,让出一半空间来。
做到如此地步,上方的宏真道人也只能摸着胡须笑着揽责,招呼晏宁前来:“我座下弟子考虑不周,怠慢了神女,还请神女将就罢,日后我再上门致歉。”
晏宁没法拒绝,否则就是拂了所有人脸面,走到长桌前落了座,朝宏真道人拱手道谢,“道人说笑了,我冒昧前来,多有打扰,还请宏真道人不要介怀我不请自来。”
一旁的千音听得哈欠连天,回头朝黑将军说了声:“真是虚伪。”
风朔立马瞪圆了眼睛问她:“你说谁呢?”
千音撇了撇嘴,“说那老头儿,没说神女,行了吧,你瞧瞧你这模样,大惊小怪。”
风朔这才放松下来,看着笑着的晏宁满眼心疼,“这儿的人真势利,季长清还没有死呢,就这样不把辰阳山当回事。”
他恍惚间又想起来那个雨夜季长清的话,神女表面光鲜,但凡行差就错,就会万劫不复。
神界凋亡,凡人修者虎视眈眈,都盯着神女的位置,想把她拉下来自己坐。
算计,贪婪,争斗,这些独属于人的特性偏偏神女都没有,她只会爱着众人,毫不犹豫地牺牲。
风朔闷了一口酒,“算了,季长清还是好好活着吧,至少他比这群人好太多。”
白龙拿扇子拍了拍风朔,凑近了示意他们围过来,纵然布了隔音阵法,还是压低了声音:“我交个底,长老可说了,我们这次,务必要打压季长清,和洛清山这些仙门交好,与辰阳山抗衡。”
风朔瞪了他一眼。
“我不,我要站神女这边,你也不准搞鬼,不然兄弟没法做了。”
千音懒懒附和:“这几个老头啰嗦又烦人,长得还不行,我选神女,说话好听温柔漂亮。至于季长清,他也好看,忍了。”
黑将军在千音说完之后“嗯”了一声,表示无条件跟随。
五个人里三个都表了态,但白龙不死心,看了身为妖族掌刑官的千秋一眼,他依然在低头看着公文,这便是弃票的意思了。
白龙甩了甩袖子,半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
有此四妖,妖族何愁不亡!
片刻之后,大典正式开始,白鹤开道,青鸾相伴,清微道君谢长安玉冠红衣,携着凤冠霞帔的白霜缓缓走来。
晏宁仔细瞧着谢长安的神态,清冷淡漠,比记忆里的样子还要冷上几分。
走上高台时,白霜踩了一下裙摆,身形不稳晃了一下,谢长安也只是冷冷看着,丝毫没有搀扶的意思,依然向前走着。
白霜只能窘迫地提着裙摆,跟在谢长安身后,低声唤了谢长安一声,得不到回应之后垂着头不说话了。
“这哪是结契,分明就是结仇。”千音对谢长安存了几分鄙夷,“别说是妻子,就算是个不相干的凡人,也该扶一把,又没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结这个婚契。”
在幻境里见过季长清成亲时的表现,此刻晏宁也赞同千音的看法,谢长安委实太过冷漠。
不过更多的,是几分好奇和陌生。
她印象里,谢长安应该是一个腼腆热心的小辈,说话也春风化雨,温柔宽和,怎么变成如此模样。
晏宁不禁又想到季长清,幽幽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晃三百年,小辈们都性格大变,让她猜不着。
结婚契比结道侣隆重得多。
道侣只是一个名分,说说就行。
婚契是要经过天道的契约,向天昭告,此后福祸相依,生死共命,要双方互换精血,融于体内,倘若背弃,痛不欲生。
谢长安唤出长剑,直直往胸口刺,一滴赤金色血珠缓慢漂浮于空中,引得四周惊叹不已。
“竟是心头血!”
妖族几位少年不明所以,晏宁开口为他们解释,“这心头血是神仙的仙髓,可保凡人百岁无病无灾。取用心头血,仙者会元气大伤,倘若背叛,日日烈火焚身,雷劈灵府,如堕地狱。”
方才嗤笑谢长安的千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看了看高台上形同陌路的二人,嘟囔道:“看起来完全不像啊,仙界的男子真奇怪。”
晏宁笑了笑,也觉得谢长安确实矛盾,对白霜冷漠至极,偏偏又给了心头血。
情爱一事,她确实琢磨不透,晏宁惆怅了片刻自己的愚钝,继续观礼。
白霜是个凡人,没有仙髓,取心头血无异于送死,只在指尖割破了一道口子,挤了几滴血在玉盘上。
谢长安以术法将白霜的血漂浮于空中,使二人血珠相融。
天地变色,雷声隐隐,谢长安和白霜在这天道问询里开口发誓:“我二人结为夫妻,生死不弃,福祸相依。”
话音刚落,一道雪白剑光闪过,玉盘碎裂,一阵黑雾笼罩了整个洛清山。
在一片惊号里夹杂着一声哀怨的悲泣,“长安,你负我!”
黑雾里辨认不出人影,晏宁只听见一阵刀剑声,谢长安的师尊比他更先说了一句“荒唐!何处妖魔来我洛清山作祟!”
轰的一声,几道流光乍起,均是洛清山各大长老的独门法术,随之响起一片树折山崩之声。
黑雾散去些许,一个苍白瘦弱的女人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她像是青苔般阴冷潮湿,毫无血色。
数不清的流光朝着女人而去,谢长安也举起剑,径直刺向女人心口。
女人周身亮起蓝光,替她挡去了所有攻击术法。
瞧着杀至面前的谢长安,她惨然一笑,枯涸的眼睛里满是悲伤,轻声问他,“你还记得白霜吗?”
谢长安没有回答,把白霜护在自己身后。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千音站起来替他说了:“这位道君的道侣就叫白霜啊,你眼前这位就是。”
女人双目圆睁,脸色灰白,嘴唇颤抖不停,像是死不瞑目的女鬼,紧紧盯着谢长安身后的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朝谢长安伸出手。
“她不是白霜!我才是!我才是!谢长安!春风楼初见,左相府后花园,苦南山的木屋,谢长安!我才是你要娶的人!”
枯瘦的手腕穿过蓝色光障,被谢长安一剑斩下,她痛地在地上蜷缩着打滚,固执地望着谢长安,流出的眼泪也沾上了血,不知是在哀嚎还是在痛哭。
谢长安的眉眼冷冽如初,再一次挥起了剑。
晏宁看不下去,起身要去救下。
黑雾再一次变深。
晏宁察觉到有人来到面前,先一步扶起了那名女子。
“将军,我不甘心,我等了他三百年,他负了我,但是又娶了一个白霜,那我算什么!”女子声声泣血,晏宁陡然想起狐妖庙里听过的声音。
晏宁站在原地,屏住了呼吸。
那天只有她和季长清,风朔三人在狐妖庙里。
风朔的声音在不远处和白龙几人一唱一和,讨论着这场变故。
只剩下季长清。
晏宁整颗心悬了起来,却没有听到来人的回答。
黑雾散去,女子不见了。
结契的高台塌了大半,种满香兰的空地上划了两排大字“谢长安眼瞎心盲,愚蠢至极——白秋水留。”
事到如今,宴席已然没法办下去,宾客们也纷纷找了由头离开了。
晏宁没忘记自己来的初衷,还是去拜访了一趟谢长安,问他情劫。
或许是出于对长辈的尊重,谢长安回答的很是详细。
三百年前他流落凡间,结果被人拐去男风馆拍卖,为白霜所救,成了左相千金的私奴。
两年后上将军叛乱,左相一家被牵连,白霜被发配边疆,谢长安陪着她,互许终身。回到师门,谢长安要自废仙骨还俗,被关了禁闭。
谢长安漠无表情说着,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直到说起最后他了然开悟,放下情爱不负师门,才有了一丝笑意。
晏宁听着,心思全落在他那段凡间经历上,三百年前,上将军叛乱,这么巧吗?
她记得在季长清的幻境里,他也提过皇帝以叛乱名义搜捕他。
“那位上将军叫什么名字?”晏宁轻声问道。
谢长安回答:“占扬。”
晏宁的心缓慢落下,又因谢长安的下一句话高悬起来。
“说起来还有些巧,他后来也修了仙,改了名字,叫季长清。”
晏宁脑子翁然一声,“你可知道,长清在凡间喜欢的女子是谁?”
谢长安思索一番回答:“好似并未听说过,不过,白霜倒是曾差点和他议亲。”
“阿宁?”晏宁缓慢念出了这个苦苦寻找的名字。
谢长安给了肯定回答:“白霜在凡间的封号正是安宁县主。”
求而不得,原来如此。
猛然几声巨响惊得晏宁回神,跟着谢长安一同往外看,洛清山的正殿后山还有大门,都在一阵白光之后四分五裂,炸出一个个大坑。
“御敌戒备!”
严肃的呼声在四方回荡,弟子们纷纷拿起剑面色警惕,等着下一个攻击。
谢长安也拔出剑向外走去,剑尖划过鞘的细微声响引得周围空气微微震动。
一道白光自天而降,定住了谢长安,带着杀气的长剑直直朝着谢长安而去。
眼见情况危急,晏宁毫不犹豫冲出来,运起防御阵法顶在谢长安面前,试图削减这杀招的威力。
白光逼至晏宁面前,猛然停下,锋利的剑尖离晏宁的咽喉只剩一毫厘。
明明蒙着脸,但神秘人还是侧过头,避开了晏宁的目光。
白秋水从神秘人背后冲了出来。
一个金色的光团落下来,落在薄如雪的剑上,一分为二,慢慢悠悠的随风飘荡。
“神女,你怎么在这里?”白秋水愣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瞬间,光团分别没入了晏宁的脖颈和神秘人的胸膛。
“这,”白秋水转头看向神秘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神秘人绕过晏宁,抓着谢长安便要离开。
他转身的时候,晏宁低声唤他:“长清,你有多少,是为师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