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郑家好酒

秦淮河流经南京城区的一段,自古以来都是金陵的精华地段。夫子庙座落在北岸,乌衣巷在南岸。前者建于北宋仁宗景佑年间,在当时就是鼎盛的江宁孔庙;后者的历史更早,是三国时东吴孙权练驻“乌衣”军士的地方,尔后又成为东晋时王谢家族起居活动之地。沿着河岸,多少历史故事在此发生,只有秦淮河的河水千年来见证着这些故事的起始和终结,就如唐朝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道尽了人世间的兴衰起伏。

然而秦淮北岸最大的建筑却不是夫子庙;就在夫子庙的旁边,有一大片黑瓦房舍,围在两重围墙内,显得气派非凡,那就是闻名天下的“江南贡院”。自南宋以来,天下士子在此参加科举考试,从江南贡院里考中的考生,最著名的恐怕要数南宋理宗宝佑四年的状元文天祥了。

沿着贡院前的街道再向东走一段,就到了“古桃叶渡”。这个渡口因东晋书法家王献之迎娶爱妾桃叶而名传于世。桃叶渡位于“青溪”与秦淮汇流之处。“青溪”是条小溪,流水颇为清澈,与秦淮略带油腻的河水比起来,显得格外清新可喜。沿着青溪往北再走一段路,行人渐渐减少,也显得较为清静了。

这时在桃叶渡头的石椅上,坐着一个年约二十八、九的书生,这书生长得清秀斯文,身子略嫌单薄,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并未因一夜未好睡而显疲劳。

他望着青溪的溪水缓缓流进油光浮面的秦淮河,不禁有些感触地想道:“千百年来多少读书人在这江南贡院追求鲤鱼跃龙门,从书斋走入官埸,不正也像这青溪流入秦淮,再也不能回头?”

他又想到六朝以来,这桃叶渡早已成为送别地标。此地虽然名叫桃叶渡,其实四周桃树不多,倒是处处垂柳,眼前一棵大柳树下有一块古老的石碑,上刻“南浦送别”四字。

这书生站起身来望了望四周,只见柳梢上一抹似雾薄烟,波面上浮着一层透着檀香味的水气,氤氲成混沌的一片。他暗忖道:“此情此景,日暮春迟更加送别,难怪恁他英雄豪杰到此,也要为之气短了。”

他在石椅上窝了半夜,此时伸展手脚,深吸几口早上的空气,默默盘算:“昨晚到得晚了,想不到这京城那么大,所有的客舍全被赶考士子占满了,竟然找不到一个栖身之所。今日定要好好寻访,考试日子还有十来天,总得找个清静地方安顿下来。郑洽啊郑洽,离家时不让老家人跟来,总以为一切都能自理,那晓得头一天就连个歇脚的地方都不得解决。”

郑洽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和一袋书囊,一袭青衫虽然陈旧,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气宇轩昂而潇洒。他沿着秦淮河走了一回,昨夜两岸酒楼笙歌不绝,青楼中更是燕燕莺莺,闹到深夜方歇。河岸上来往的全是进京赶考的考生,这些考生全是各地举人,在地方上都是菁英之士,有的出身富贵之家的还带着书僮及老家人,甚至老妈子,一住下来就包院子,难怪所有的客栈都挂客满,有的干脆住进青楼妓院,一面温习功课,一面享受温柔乡的滋味。像郑洽这般只身赴考的,一看就知是出自清寒之家,投宿的时候不遭白眼就很好了。

郑洽想到两年半以前他在家乡浙江浦江中了举人,年轻就守寡的母亲噙着热泪带自己一同拜告祖宗,那时他暗暗发愿,要在今年的会试中出人头地,如果有幸能进士及第,就可在郑家大族中扬眉吐气,主要是为含辛茹苦的寡母在族人面前争一口气。

郑洽出身于浦江有名的“江南第一家”。这个郑氏大村从南宋以下,九代族人集居在一个村落,族人不论从事何等行业,都能秉承忠义传家之祖训,尤其是为官者,如不能清廉有守,生则除籍,死则不入祖祠。当今皇帝朱元璋曾亲颁“江南第一家”,当地人也把这村子唤作“郑义门”。

郑洽在河边几条巷子里转了几圈,耗去大半个上午,也找不到供客人暂住的民宿。街上行人渐多了起来,一些小酒店纷纷开门做生意,不远处可以望见江南贡院唯一的一座高楼,他知道那是供监考官居高监督考场的官楼。郑洽是个天生乐观的人,便给自己打气:“能在贡院附近找到住处固然好,实在不行就到城郊去找,好在还有十多天时间,先不要急。”

想着就走向桃叶渡边沿青溪而北的那条小路,他一面走,一面想找个清静的小店吃点东西,只见路边一排矮屋,靠边的一间屋子门前种了几棵石榴树,此时花尚未开,树干上系着一头小毛驴,正低头在吃草料。门楣上用竹竿挂了一长条青布,上面写着“郑家好酒”四个字迎风飘动。走近时,屋里飘出极为浓郁的酒香。

郑洽走过门口,被那酒香留住脚步,折回来进入酒店,只见店面甚小,屋中间放了两张四人方桌,靠墙放置了三张两人座的桌子。这时天色尚早,只有一张桌子对坐了两个客人,看上去也是赶考的读书人,却穿得极是讲究。

郑洽拣靠窗的空位坐下,抬头看去,柜台后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娘子,正在忙着将一大罎黄酒一勺一勺分装进几个酒壶中,见郑洽进屋来,忙招呼道:“客官请坐,马上过来。”

她转头向屋后叫唤:“芫儿,有客人来啦,快上茶。”

屋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跑出来,捧着一壶热茶来到郑洽面前,很有礼貌地献茶,并招呼道:“客官请先喝口热茶,要点些什么酒菜慢慢来。”

芫儿的词儿一字不差,礼貌也周到,就是说得太快,有点像背书。郑洽微微一笑,道:“小姑娘先给我一壶黄酒。我路过你们店门,一阵酒香扑鼻而来,想来你这店酿得好酒。”

那娘子将酒送给先来的客人,走到郑洽桌前道:“咱店里酿得三种好酒,客官先试一种,若吃得好了,就再试其他两种。”

郑洽笑道:“那里吃得这许多,就请先来一小壶,顺带再切些卤味来。元儿,你的名儿是元旦之‘元’,还是团圆之‘圆’?”

他见芫儿长得可爱,又听娘子唤这孩子“芫儿”,便问问是那个字。芫儿回答:“都不是,乃是香草之芫。”

郑洽吃了一惊,这孩子显然读书识字,不像是个酒店的小妹,便连声赞道:“好名字,好名字。”郑芫却心想:“不过是元字头上加把草,这读书人就觉得好了,真是书呆子。”

这时郑家娘子已端上了一盘卤味、一壶酒,郑洽喝了一口,只觉那酒香醇而易入口,咽下后还有一些微涩的回味,确是上好的黄酒,忍不住赞道:“娘子这酒当真好,不输给咱家乡的老酒呢。啊,对了,你店门酒旗上写着‘郑家好酒’,你当家的姓郑?”

郑家娘子见这书生斯文有礼,说话口音有些亲切熟悉之感,便跟他多说几句话,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擦,答道:“妾身夫家姓郑。客官方才说您家乡酿得好老酒,可是来自浙江?”

郑洽呵了一声,叫道:“巧啊,敝姓郑,名洽,浙江浦江人。”他改说家乡话,郑娘子听了大喜,道:“咱夫家也是浦江郑宅人氏,客官可是……”

郑洽抢着道:“敝人正是郑宅镇中‘江南第一家’的子弟。哈,想不到此地碰到了同镇的乡亲,大娘请了。”说罢起身一揖到地。郑娘子连忙回礼:“客官休要多礼,快请坐下用些酒食,待会再叙。”

这时另外两个客人大声叫着要加酒菜,郑娘子连忙过去招呼,芫儿也过去帮忙。郑洽显得十分高兴,一连喝了三杯酒才伸筷吃菜。

那卤味甚佳,几个油豆腐尤其煮得入味,郑洽酒菜下肚,反觉饥饿起来,他正想叫人,抬眼就看到芫儿在柜台后面偷偷张望自己,便招招手叫道:“小朋友,你过来。”

郑娘子见他唤芫儿,就招呼道:“客官,酒菜还可口否?”郑洽道:“好酒好菜,再来一碗热面就更佳了。”

郑娘子到后面煮面,那芫儿跑到郑洽面前道:“你也是来赶考的?”

郑洽指着对面的椅子,示意芫儿坐下,微笑道:“不错,我从浦江来到京城,这里的客栈全都让各地来的考生住满了。芫儿,你每天在店里帮你娘招呼客人?”

芫儿摇头道:“娘平日有个伙计帮她,我有时候来店里玩耍,顺便帮忙,平时我住师父那里。”

郑洽甚感好奇,问道:“你师父在那里?”芫儿道:“我师父在灵谷寺。他昨天带我下来,他要到夫子庙去买书,我们还带了黑毛一道来。”郑洽奇道:“黑毛是谁?”芫儿道:“黑毛是只小毛驴,牠在门口吃草,你没看见?”

郑洽笑道:“看见,看见,挺漂亮的。你师父待会来找你?”芫儿道:“不错,午时前他就会回来,那个伙计也会来上工,我就要随师父回山去了。黑毛要帮师父驮书呢。”

郑洽心中暗道:“听说灵谷寺规模宏大,座落城外锺山南麓,地方清静,周围风景绝佳,若得芫儿师父允许,我便去庙里租他一间小房闭门读书,等考期到时再回此地,岂不甚佳?”

正盘算间,郑娘子已端了热面过来,笑道:“难得客从故乡来,连芫儿都兴奋得说个不停。”

芫儿道:“我才没说个不停,是回客官问话呢。”郑娘子道:“好,好,你快去给那两位客官换上新泡的热茶吧。”

郑洽道:“大娘夫家在郑宅镇,未知缘何搬到京城来做营生?”

郑娘子知他这一问,乃是因为浦江郑宅镇人绝大多数留在家乡,甚少出外谋生,镇中的“江南第一家”九代同居共食,所以才有此一问。她叹了一口气道:“先夫是郑宅镇人,名叫郑永,却不是江南第一家。他去世后,两个兄弟要分他田产,妾身难容于父兄,只好带着女儿投靠京城的娘舅,是小女子自幼学得酿酒秘方,所制之酒别有风味,这才央求阿舅相帮开了这间酒店。虽然地点比不上秦淮两岸那些酒店饭馆,也可靠自力谋生,图个清静。”

邻桌那两位吃得差不多了,起身会账,其中一个留着短髭的士子把一小锭银子抛在柜台上,眯着眼睛对郑娘子道:“酒钱不用找了。娘子做得好酒好菜,更兼好容貌,这小小酒店竟似文君当炉的风味,嘻嘻,咱们还要多找些朋友来光顾。”

郑洽听他口里说的是“文君当炉”,一双眯眼里说的怕是“文君新寡”,不禁一皱眉头,心想:“这厮语出轻佻,只怕要惹恼了郑家娘子,我当代为解围……”

正要上前说两句打圆场的话,那郑家娘子一面收银找钱,一面温言正色道:“难得两位客官中意小店酒菜,又愿多为推荐顾客,小女子这厢有礼。两位风华正茂,来日试场得意,必是国家德才兼备的栋梁。这酒菜钱……还是要找还于客官的。”

这一番“才德兼备”的话,直说得那两个士子哑口无言,也说得郑洽佩服万分,想不到在这小酒店中,碰到这样一位有智慧、有见识的女子。那两个相公接过零钱,慌忙道了一声劳驾,就匆匆离去。

就在此时,一个大和尚走了进来,肩上用一根禅杖挑着两大包书,芫儿一见,连忙跑出来叫道:“师父,你可回来了。”郑娘子也忙道:“师父快把书放下,我来煮碗素面给师父挡挡饥。”

那和尚望了郑洽一眼,对芫儿笑道:“芫儿,你猜为师替你买了些什么书?”

芫儿蹲下来,将师父买来的书翻出几本来看,除了《论语》、《中庸》等四书五经及几本佛经之外,还有许多没见过的书,有些连封皮上的书名都不识得。她小嘴一撅道:“师父,师父,芫儿读完这许多书,就能跟这位相公一样了。”说着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郑洽。

郑洽合十施礼,道:“大师请了,敝人郑洽,乃是浦江的考生,前来京城参加会试,巧遇这位小朋友,原来是大师的高徒。”

那和尚正是洁庵禅师,他合十回礼道:“郑施主请了,贫僧洁庵,驻脚锺山灵谷寺。”

郑娘子忙着介绍:“师父您看有多巧,这位郑相公来自浦江‘郑义门’,是夫家的小同乡。他昨晚才来到京城,尚未寻到落脚处。”

洁庵道:“满街都是赶考书生,秦淮河两岸的客舍青楼全住满了,郑施主只怕要另想法子了。”

郑洽道:“久闻灵谷寺环境幽美,未知能否借一间小屋,供敝人暂住十余日,只是闭门读书,绝不敢打扰师父们清修,一切费用敝人照付。”

洁庵禅师笑道:“原来要施主另想法子,施主想到灵谷寺来了。不瞒施主,贫僧在灵谷寺只是挂单,这事须得寺里管事的同意方可,不过贫僧瞧那寺里为远来香客投宿而设的厢房倒有一些空房,施主若有意,便随贫僧去寺里投宿便了。”

郑洽闻言大喜,连声道谢。这时店外走进一个年轻小伙子,进店就大声喊道:“大娘,芫儿,咱回来了。”郑娘子在厨房里回答:“阿宽,快来把师父的面点端出去。”郑洽知道这“阿宽”便是郑芫先前所说的伙计了。

郑娘子特别煮了一大碗香菇金针素面,另外炒了碗青菜,还切了一盘素卤味,阿宽使个木盘端了出来,可以看出大娘对芫儿师父的巴结。

洁庵一面用面一面赞好,吃完面又吃菜,笑道:“照说出家人不贪口欲,粗茶淡饭最合本分,但郑娘子招待贫僧这一餐确实美味可口,罪过呵罪过。”

郑洽见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插口道:“粗茶淡饭固合本分,大娘的面菜却合本性。”

洁庵一听大为赞赏,连声道:“有意思,你这个读书人倒有些意思,会试必定高中。叨扰郑家娘子,贫僧这就告辞了。咱们牵着小毛驴一路走,到灵谷寺也要天晚了。”

他两手提书袋,驮在小毛驴“黑毛”背上,牵着芫儿开步就走。郑洽忙付账告别,跟了出去。郑家娘子道:“乡亲好好准备功课,开闱时再来小店歇脚。”

灵谷寺座落于南京城外锺山上,原为南北朝梁代兴建,唐朝时名为“宝公禅院”,明初改称“蒋山寺”,十多年前因朱元璋看中了庙址是块风水宝地,便把蒋山寺迁移到山之南麓,原址做为修建自己陵墓之用。或许朱元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亲自为新寺赐名“灵谷寺”,并拨巨款重新兴建,其规模宏大,犹胜当年蒋山寺。

洁庵禅师虽是客居灵谷寺,但因他佛法高深,灵谷寺自方丈以下,皆对他十分敬重。郑洽随洁庵来投宿,寺中管事的知客僧立刻带他住入一间窗户对着松林的小客房,房钱随缘,不管饭,茶水供应。

郑洽略事梳洗,先好好睡了一觉,醒过来已是深夜。他起床点烛夜读,藉作半篇八股文,一笔一画练了两页蝇头小楷,自觉一笔赵字体楷书写的得心应手,不禁停笔自己欣赏一番。推窗望月时,只见松林浴在月色之下,向光的枝叶固然姿态格外动人,背光的枝干在阴暗中有如浓墨勾勒,更显得苍劲有力。

郑洽忍不住推门走到屋外,只见松林边一条小径,在月光下蜿蜒通入林子里,林影在地,幽静得诱人想要走入一探。于是沿着小径走进松林,月光点点洒在地上,走了约有一里路,似乎来到这片松林的尽头,忽然被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惊住了。

只见松林外一坪草地,坪中一老一小两个人正在练拳,再仔细一看,正是那洁庵禅师和小朋友芫儿。洁庵禅师在月光下打一套少林拳,简单的几个动作,在他信步走位、信手出拳下,居然虎虎生风,展现出一种凝如山、动如河的气势。只见他收招之式,单脚撩起,身躯前弓,两臂展开如翅,双掌顾盼生姿,全身上下似乎无一处不在对望相顾,既灵且重,那姿态漂亮之极,却又力透全身。

芫儿拍手叫道:“师父,您打的拳真好看!”

她话声未了,洁庵和尚忽然落腿一挑,一块斗大石块离地飞起,原来展开的双掌忽然一收,左掌化拳击出,那块大石轰的一声被震成碎片,飞散出一丈之外。

芫儿惊得小嘴合不拢来,郑洽更是吓得目瞪口呆。洁庵对芫儿道:“芫儿,你好生练习,这一套拳法你若学到了火候,师父其他的武功就能倾囊相授于你了。”他转首道:“郑施主,出来吧。”

郑洽这才回过神来,他习惯性地整了整衣衿,从树后走出,一揖到地道:“明月清风如此良夜,小生信步来此,并无窥探之意,但见大师神功,真……真神人也。”

洁庵禅师哈哈笑道:“不妨,不妨,贫僧所传的功夫重在领悟,旁人看了也学不会,学去的只是拳脚架式罢了。”他说着便索性对芫儿道:“芫儿,你也练一遍来看看。”

郑芫并不犹疑,凝神抱拳,将师父传授的这套少林拳一招一式打了一遍,在郑洽看来,只觉芫儿打的招式和洁庵所练的一模一样,显见学得精准,练得纯熟。

却听洁庵禅师道:“芫儿,你这套拳练得手脚到位,气韵流畅,就是运‘气’与运‘动’之间的拿捏还差些火候。”芫儿问道:“师父,‘火候’到底是什么?”洁庵笑道:“等你练到了‘火候’,你自己会知道,也自然就懂了。”

芫儿虽然聪明,但毕竟年纪小,此时很难真正懂得这道理,但这番话听在郑洽耳中,却令他心中猛然一震,暗暗忖道:“和尚这番话用在读书作文上,岂不也完全合适?”

郑洽这一生,每日读书作文,却从来没想过这道理,这时他一加回味,立刻想通了,忍不住道:“读书若识其字意而不能会其大义,就差那么一点‘火候’;作文华其章,阐其道,而不能贯其气,也就差那么一点‘火候’。大师点示,小生今夜受益良多。”说着又是一揖到地。

洁庵禅师显然对郑洽颇有些好感,哈哈笑道:“贫僧所言,未必有这许多大道理,但天下之道万流归宗,彻悟了就都能相通。郑施主颇有慧根,此番闱试,定然高中。”

他转身对芫儿道:“芫儿,咱们今夜就练到这里吧,且回房将憩。”说罢便合十为礼:“郑施主请。”带着芫儿回寺院去了。

洁庵领着郑芫,走到寺院后一间独立的小精舍,推门入内。舍中烛火未灭,香案上供有佛像,显然是洁庵的修行所在。

他和郑芫各拣一个蒲团坐下,低声道:“芫儿,你近日大有进步。方才我说的‘火候’,固然说的是武功的精微之处,但有些领会须待经验累积而后得之,此刻咱们不必强求。明日为师开始传你少林神功。”

郑芫道:“师父日前教芫儿的,不是少林神功么?”洁庵笑道:“那是少林入门的一套拳法,少林寺千百弟子人人都能打它一趟,待你如练成真正的少林神功,虽然仍是这套普通的入门拳法,施展起来也能和天下任何高手周旋,这就是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之处。”

郑芫又问:“那少林神功就要从练少林内功开始了?”洁庵道:“芫儿聪明,正是如此。”他说到这里,正色对芫儿道:“之前师父教你的武功,除了入门必练的拳脚及轻功外,最重要乃是发觉你方师父传授的明教武功十分特异,竟然也是一种重悟性的练气之道,和咱们少林神功有许多相通之处,是以两年来也把少林内功传与你练习,不但没有相抵之处,反而有相辅相成之效,此所以你能在短时间内进步如此快速的原因。近日为师仔细想过,以你现有的内功底子,少林神功可以提前开始了。”

郑芫想起方夫子在分手前对她所说的话,回应道:“方夫子也曾对芫儿说过一样的道理。”洁庵点了点头,对芫儿道:“你快去后房睡了,为师再坐一会儿,明日传你神功。”

另一边,回到小房间的郑洽经过方才一番奇遇,再也无法入睡。

他无意间发现洁庵禅师竟是个武学高深的奇人,而郑芫这小女娃儿到灵谷寺来的原因,竟是学习武功。对他这个一辈子埋在书本及文章诗词里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而洁庵和尚谈“火候”那普普通通的一番话,却让自己大有茅塞顿开之感。他把先前作了一半的文章拿出来,又读了一遍,原来觉得文辞铿锵、铺设得体的半篇应试文章,此番读来竟是味同嚼蜡,他不禁一怔,想到自己和洁庵禅师的一番对话,暗思:“文章若无文气贯穿其间,犹如无魂之躯体耳。”

他依着这番领悟,将那文章重作了一遍,再读时,同样地阐道理,同样地抒情理,行文中走出一道文气,虽然受到应试体的规范而有若干限制,但读来首尾相顾,气势亦随文而出。郑洽不禁掷笔而叹:“无此领悟,这八股文作得再多,也难有进境啊。”

这时,远方传来鸡鸣之声,天已快亮了。

日子过得飞快,郑洽住在灵谷寺日夜苦读,做应试前的最后准备,匆匆已过了十几天,试期就在后日。郑洽打算下山进城,在秦淮河“郑家好酒”店中过夜,然后赴考场。

这一段时间他全力温习功课,模拟试题作答及论述,自觉颇有进境。郑芫那孩子偶而来找他请教一些经书上的问题。这孩子在师父指导下文武兼修,每隔数日也会进城去看她娘。郑洽与她约定好今日一同进城,芫儿并已和娘说好,郑洽将借住在酒店。

郑洽将笔墨文具仔细检点无误,便背着包袱去寻芫儿。当他走到洁庵住的精舍前,便见芫儿正在舍外大松树下读书。树干上栓着那只小毛驴,遍体黑毛发亮,极是抢眼。

郑洽喊道:“芫儿,一大早就在用功?咱们今天要进城去啊?”郑芫抬头道:“芫儿在等您呢,师父有个客人在精舍里聊着,咱们去说一声就动身吧。”

他们推开精舍的门,只见舍内洁庵禅师和一个黄衣和尚对坐在蒲团上说话。郑洽上前一揖到地,道:“闱试在即,晚生今日便与芫儿下山进城,待考完后再回寺来拜见师父。”

洁庵禅师指着那位黄衣和尚,向郑洽道:“这位大师法号溥洽,倒与郑施主大名同一个‘洽’字,今日相见自是有缘。”郑洽连忙合十为礼:“敝人浦江郑洽,敢问法师驻锡何地?”那和尚合十道:“贫僧在京师天禧寺住持。”

郑洽暗惊,见那和尚年约五旬,相貌十分清癯,倒像是个儒生。久闻天禧寺乃是京师官家来往最密切的寺庙,连忙再次施礼道:“原来是天禧寺住持大师。晚生此次从聚宝门进城前,曾路过宝刹,当真是香火鼎盛,好一个弘法胜地。”

那溥洽法师谦道:“郑施主好说。敝寺与那江南贡院相隔不远,施主后日入闱场,如不嫌弃,便在敝寺住上两夜,岂不方便?”

郑洽心想你这天禧寺地点特佳,所有客房早为有钱有势、与官家有关系的考生住满,自己来时那晚也曾去投宿过,才一开口就被一个胖大和尚阻在门外,但这溥洽法师看来倒是个有道高僧,又是住持方丈,倘若随他去天禧寺投宿,想必又是一番待遇。他实不耐面对这种人间势利,便谦辞道:“感谢大师好意,晚生与芫儿的娘已经约好,便是在她酒店过夜。异日有缘,定当专程到宝寺进香。”

郑芫听了郑洽这番对答,喜孜孜地拉着郑洽的手,躬身告辞:“师父、溥洽法师,咱们下山去了。”洁庵禅师挥手笑道:“你那小驴儿去不去呀?”芫儿道:“黑毛自然也要去的。”洁庵问道:“那你们两人是谁骑驴,谁步行啊?”

芫儿应声答道:“当然是郑相公骑驴。”郑洽同时也答道:“当然是芫儿骑驴。”

洁庵抚掌大笑:“你两人虽不是‘父子骑驴’的难处,也要伤伤脑筋吧。快走,快走,郑施主此去考场得意,金榜题名啊!”郑洽也躬身告辞:“谢大师金口吉言,小生拜辞两位法师。”便拉着芫儿出门,去牵那只小毛驴。

这两人才走出门,舍内那溥洽法师抚着颔下短须道:“这郑洽相貌聪明过人,难得不见利思迁。大考当头,若是换了别个考生,有我住持方丈邀他去地点绝佳的天禧寺过夜,定当欢喜接受,此人却宁愿守约去睡酒店的木板,不容易。”

洁庵也点头道:“师弟此言不差,我观察这郑洽十多日,所见亦是如此。愿他金榜题名,师弟,你那位主儿来日需要的长才还少得了么?”

郑洽和芫儿牵了黑毛,还真不知该让谁来骑,但这也不是什么难处,两人把简单的行李往驴背上一系,就开步往山下走去。

芫儿心想:“今晚是考前第二夜,那些考生们必定闹得很晚,娘那边忙得厉害,我正好去帮阿宽打杂。”郑洽却在想:“天禧寺方丈乃是由朝廷所派,这溥洽法师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官僧’,倒是他只身来到灵谷寺,不去找灵谷寺的方丈,却找洁庵禅师闭门谈事,岂不奇怪?”

郑洽和芫儿到达“郑家好酒”小店时,申时刚过,郑娘子见到郑洽很是高兴,问长问短,待郑洽有如亲人,很让郑洽感动。郑洽放下包袱行囊,见时间尚早,小店只有两个客人,便对郑娘子道:“我到河边走走,待会客人多了,便回来帮忙。”郑娘子忙道:“相公请便,何敢劳动相公?”那芫儿已跑到厨房去帮忙洗菜切菜了。

郑洽走过桃叶渡,沿着秦淮河北岸向西行,过了一座古老石桥,南岸便是乌衣巷了。郑洽走到巷口边往里张望,只见巷内屋舍破旧,住着几十户民家,只有巷口几幢黑瓦白墙的宅子,依稀还有点大户人家的味道。他走近巷口一块残缺的石碑细看时,上面刻着“乌衣巷”三个大字,写的是晋隶,怕是一块当年的遗物,只是久经风霜,刻文有些漶蚀了。

这时斜阳从西边照过来,映得那古巷半明半暗,巷口几棵大树的枝叶及树干上也是一半亮黄、一半暗紫,郑洽缓缓踱着方步,心中满是凭吊之情:“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王谢曾住。”

他想道:“一千年前,这里是世族和名阀鼎盛之地,但天下之大,仕宦非王即谢的局面岂能长久?”他又想:“天下士子来此只是凭吊感叹,殊不知隋唐以来的科举,正是打破世族门阀的关键;从此读书人不论家族门第,只要科举高中,就能一夕翻身。”

想到江南贡院就建在乌衣古巷对面,天下成千上百的士子在此追求鲤鱼跃龙门,每个人都会到此一游,见证这被科举取士打入历史的名阀遗迹,不禁更是感慨。

就在郑洽沉浸在思古幽情、慨然吟哦的时候,巷里迎面走来一个书生,他步履轻快,一会儿就走到郑洽面前。那人十分年轻,看上去似乎只有二十岁左右,身穿一袭青衣,是上好的苏绸,年轻的面庞和潇洒的绸衫在斜阳中显得耀眼。

那人一张圆脸,眉目之间十分和颜可亲,他盯着郑洽望了一眼,对郑洽微笑点头,郑洽礼貌地回以微笑。那人拱手道:“小弟武进胡濙,兄台贵姓?”郑洽也拱手回礼:“敝人郑洽,浦江人氏。”

那胡濙颇为随和善谈,停身道:“闻郑兄之吟,可是来这乌衣巷吊古?巷里已全是寻常民宅,无古可吊了。”郑洽点头道:“沧海桑田,这乌衣巷在唐朝时便已衰落,李太白诗云‘晋代衣冠成古丘’,何况如今已过千年之久?”

那胡濙点了点头,道:“兄台话是不错,但想到眼下所见这巷子,竟是当年鲜车怒马、高官贵客、才子佳人汇集之地,仍然难以想像。”

郑洽道:“方才小弟正想那江南贡院和这乌衣巷,那边科举取士打败了这厢世族门阀,斜阳下两者隔河相对,岂不是历史之讽刺?”

胡濙听了,拱手道:“郑兄高见,小弟佩服。兄台若是别无要事,今夕可否由小弟作东,喝它几盅,好好聊聊?”郑洽道:“萍水相逢,何敢叨扰?”胡濙道:“兄台谈吐高妙,小弟有幸得遇高士,不可错过。”

郑洽也是个爽快的人,便笑道:“既是如此,我倒知道一个安静处所,酒菜都好,又无歌舞喧嚣,正好与胡兄吃个痛快。”他身上盘缠不丰,但见这胡濙似乎是个富家子弟,心想拉他去光顾一下“郑家好酒”的生意,此人多半出手阔绰,是个好客人。

胡濙大喜道:“妙极,妙极,就请郑兄带路。”郑洽一面朝河岸走去,一面问道:“胡兄贵庚?”胡濙道:“小弟今年二十一。”郑洽叹道:“二十一岁便赶上会考,胡兄你真是少年英才呵。”胡濙道:“要靠兄长多指教。”郑洽道:“在下痴长几岁,便称你一声老弟吧。老弟,你这大名是那个濙字呀?”胡濙道:“是濎濙之濙。”郑洽呵了一声,吟道:“寒瑶披清飙,残月照濎濙。”胡濙道:“兄长博学,正是文天祥〈题高君宝绀泉〉里这个濙字。”

郑洽道:“愚兄名洽,乃是水之合也。兄弟,你这水要细流,愚兄这水要合流,合可广,细可长,咱俩倒也有缘。”胡濙喜道:“正是,正是,咱俩今晚不醉不散。”郑洽暗道:“这胡濙十分善谈,待会跟他打听一下考试的事。我这十多天窝在灵谷寺,这边的情形一概不知,也不知闱场传出了那些消息?”

边走边聊,两人走到“郑家好酒”小店时,日头已经西沉。华灯初上,秦淮河的夜生活已揭幕;两岸游人如织,画舫笙歌如缕,好一片歌舞昇平。

郑洽带着胡濙走进“郑家好酒”小店,只见屋中间两张四人桌已并桌,围坐了八九个书生,见两人走进,其中一个识得胡濙,大声叫道:“胡老弟,一连叨扰了您三次,今日碰到在下做东,快请参加咱们。呵,还有一位仁兄,也请一起来。”胡濙连忙拱手道:“钱兄谢了,今晚小弟已约了这位郑兄,便不参加您的席了。各位请,各位请。”

郑洽和诸生打个招呼,便和胡濙拣角落上的小桌相对面坐,心想这胡濙出手倒是大方。

芫儿跑出来奉茶,笑嘻嘻地对郑洽道:“郑相公,您吃了十几日素食,今晚可要好好大吃一顿了吧。”郑洽笑道:“素菜我从小吃得惯了。是芫儿自己想吃你娘做的好菜,才乐得啥似的。”说着向胡濙解释道:“愚兄这十多天投宿在灵谷寺中温习功课,这芫儿也在庙中随一位高僧诵经,故而识得。芫儿的娘便是这‘郑家好酒’小店的当家,酒菜均是别具风味,愚兄来此试过,赞赏不已,而且得知当家大娘是我浦江郑宅镇的乡亲呢。”

两人点了酒菜,便继续聊了起来,郑洽打听这几日闱场可有什么消息传出。胡濙道:“倒是没有特别消息,反正初九、十二、十五,三试下来就生死已定,大伙儿等着放榜吧。”

郑洽道:“这会试的考法倒是和乡试大致相同,只是题目更艰深些。我朝特重四书五经,这头两试,三题‘四书制义’、五题‘五经制义’考下来,其实大势已差不多定了。我倒情愿考个五言几韵的诗试,考生也可稍为抒发一下胸内真实的才情,可惜现在不考诗了。”

胡濙点头道:“兄长说得不错,唐宋时的应试诗虽然也设得有若干限制,但才情高的,仍能在闱试中作出传世杰作呀。”郑洽喝了一口酒,低吟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香山这诗传遍天下,便是应试之作呢。”胡濙为之浮一大白,忽然一掌拍在桌上。郑洽一怔,胡濙却正色道:“这酒还真不赖呢。”

郑洽哈哈一笑,道:“胡老弟少年便应会试,看你一派轻松,想必除了才高之外,经书制义亦有备而来吧。”

胡濙压低了声音道:“不瞒兄长,小弟家业尚裕,这科举为官之事并非小弟最大志愿,此次应试实乃为家严所逼,其实并未有必胜之备,更无必胜之心。”

郑洽呵了一声,心忖这胡濙真诚相待,便道:“愚兄可就没有老弟的好命了。愚兄家贫,上有寡母殷切之期待,亟盼此次应试能博个功名,光宗耀祖自是不在话下,更实际者有二,一则有份较好的收入安家,再则守寡半生的老母得以在乡人前扬眉吐气。是以试期一近,愚兄心头颇觉压着一块大石头。”

这时四个热炒一一上桌,胡濙吃了几筷,果然赞不绝口。门前又进来几个士子,一下子就将小店坐满,阿宽和芫儿忙得满场飞跑,一时之间顾此失彼。郑洽起身道:“老弟慢用,愚兄到后面去帮忙照应一下,乡亲嘛。”胡濙见他要去帮忙侍客,先是一怔,继而暗暗对郑洽不摆身分、自然亲切的为人感到钦佩。

郑洽掀帘走到后间厨房,见郑娘子满头大汗,正在炉前施展手段,郑芫也是小脸通红,忙得不可开交。郑洽笑道:“芫儿呀,平日闻说店小二跑堂跑堂,今日可着实瞧到了──全用跑的呢!”郑芫白了他一眼,指着案上刚出炉的一大碗鸡汤,道:“还不快帮忙送给中间那大桌的。”

郑家娘子叱道:“芫儿不要胡说,怎教相公跑堂?”她话声未了,郑洽已端起那一大碗鸡汤掀帘而出,一面叫道:“汤来了,各位客官请用。”一面将大碗放在桌中央。

那八九个士子喝了不少老酒,何况与郑洽也只是方才照过一面,根本没有人发觉是郑洽在跑堂上菜,只顾相互吆喝着敬酒吃菜,见一只全鸡原汤上桌,香气四溢,大伙儿叫好之声不绝。胡濙在旁看得噗哧笑出声来。

郑洽回到厨房,郑娘子急道:“相公快请回座吃酒,你还有客人在等着呢。您要再出去上菜,客人可要骂咱们不懂规矩了。快请回,快请回!”

郑芫也来推郑洽出去,尖叫道:“你快回去,我和阿宽忙得过来。”郑洽道:“好,好,我回去。”他回到座上,胡濙笑道:“老兄以举人之尊为客人上菜,可笑那几个人吃喝得糊涂了,竟浑然不知。”郑洽笑道:“不知最好。”

又喝了几杯,郑洽停筷问道:“胡老弟方才还未说完,此次应试登榜,你既存可有可无之心,这些日子在京城必有时间多方游历,增广见闻了?”

胡濙道:“不错,小弟自幼即对岐黄医药之道极感兴趣;这话只对兄长私下说,我读那医药之书竟比读圣贤之书更觉有味。不止遍读群书,更在常州府武进、宜兴、无锡等地请教各家名医,蒐集整理各路单方,家父不知道他老人家赏给小弟的银钱,几乎全都花在这上头去了。这次有机会到京城来,早就先打听了几位名医,并在来京之前先做好准备,务求向每一位名医请教到他们最得意之医道。”

郑洽不禁大感好奇,续问道:“老弟在京城待了多久?想必大有收获了。”胡濙道:“小弟在京城已住了两个月,每日向名医请教,有时假病人身分求医,顺便试试名医的斤两。唉,堂堂京师之地,除了一两位有些真才实学能为小弟解惑,其他徒负虚名的名医大有人在,而向他们请益求医却所费不赀呢。”

胡濙对郑家娘子的一味时笋炒河虾特别赞赏,他吃了一大匙,转问郑洽:“老兄这十几日躲在清幽寺庙中闭门读书,对来日应试必然已胸有成竹了?”郑洽道:“说不上胸有成竹,倒是灵谷寺芫儿的师父有一天点示了几句话,颇令愚兄茅塞顿开,可以说与老弟听听,或许对老弟应试作文有些帮助。”

说着便把那晚洁庵禅师指点芫儿拳道的一番话,如何变成打开自己读书作文困境的一番思想,一一告诉了胡濙。胡濙听罢,心中充满感激,他知道郑洽所言乃是一个关键的突破,是许多读书人求之不得的领悟,他却在赴试即将到临的前夕,将之详细教给自己,那确是把自己当好朋友了,当下拱手道:“兄长这番话,小弟承情可就大了。小弟回去一定好好琢磨,这其中的精义,还不止是作应试文章呢。”

郑洽暗暗点头,心想:“这胡老弟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他日绝非池中之物。”

初九天未亮,江南贡院前已挤满了各地的应试举人,从夫子庙前一路行来,挤得水泄不通。此时关闭月余的闱场大门开启,考生领取牌号,由礼部的学役搜身监督,引到各自的学子号。

所谓“学子号”,就是供考生个人作答的号房,其大小有如牢笼。在当时已占地百多亩的江南贡院中,设有数千间号舍,乃是天下第一大考场。

郑洽半夜就带着文具及必备物,排队等候开闱门,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江南贡院,之前他曾考过两次乡试,因此对贡院的情形相当熟悉。那院子四周的围墙建有两层,其上密布荆棘,士子们称之为“棘围”。进入院内,大道的两边各立着一个石坊,石坊上面刻着四个大字:

“明经取士”

“为国求才”

郑洽记得这贡院自南宋以来,多少重臣名士皆出于此,南宋的文天祥,本朝的刘伯温……

现在他静静坐在狭小的学子号里,学役上了锁,他闭目养神,等待第一试的试题。

郑芫在郑洽进考场后第二天,骑着黑毛回到灵谷寺。洁庵禅师正坐在寺前的平台上观赏山景,斜阳下凉风习习,左右林子里松动似涛,正面望下去,一条小路蜿蜒迤逦,此时路上并无其他行人,只有一只小毛驴驮着一个小孩,缓缓向寺庙这边走来。

洁庵望着这景象,不禁莞然一笑,芫儿这孩子冰雪聪明,性子又开朗可爱,才离开了几日,竟然有些昐她早些归来,这时看到她一人一骑,小毛驴在山路上踽踽而行,不禁整个人心情好起来。他暗暗对自己道:“洁庵啊,你论经辩义无人能及,内力修养高人一等,虽能做到‘不以己悲’,但‘不以物喜’却难以达到,只要瞧着芫儿那聪敏模样,便觉心情大好,难怪住持法师慧明谦便说贫僧‘意根’未净;然则意根不净,其他五根又岂能真正清净得了?”

想到这里,暗念一声阿弥陀佛,闭目入定,不再为外物所扰。芫儿上得寺来,看见师父正在入定,她也不上前打扰,将小黑毛栓在石柱上,便轻手轻脚挨着坐在师父身旁,依照师父所授的吐纳功夫,一面调息,一面渐渐入定。

这时夕阳偏西,斜照在一高一矮两人身上,只见两人脸庞一老一幼,却都显出一片平和庄严之气。又过了半炷香时光,夕阳落到远处山林之下,山中立刻便暗了下来,洁庵禅师忽然伸手拉着芫儿,长身而起,笑道:“有人来了,咱们回寺罢。”

郑芫睁目四望,并无任何人走近,她牵了小黑毛,好奇地问道:“师父,并无人来呵。”洁庵道:“百步之外,有人从寺里下来寻咱们哩。”芫儿从观景台向上望去,这回果然瞧见石阶梯那头来了一个灰衣僧人,走得不徐不疾,步履有如凌波,上身丝毫不见起伏颠动,直如一路从阶梯上滑将下来。芫儿低声道:“这和尚走得无声无息,师父如何听见了?”

洁庵微笑道:“是心慧师弟呢。”暗思道:“灵谷寺主持慧明谦法师并不习武,这寺中诸位师父中,怕是要以这位心慧法师武功最高了。”

那心慧法师来得好快,一会儿就到了眼前,他对洁庵合十为礼,恭声道:“方丈师父有请大师去他禅房一谈。”洁庵还了一礼,道:“便随师弟去。芫儿你先回去,赶了半天的路,也该梳洗一下。”

郑芫牵着黑毛,独自回到洁庵的精舍,她先把小毛驴安置好,槽里也上了料,便回到自己房内。她打水洗了一把脸,就在窗前坐下,暗想:“到这里已两年多了,师父除了一两套入门拳术外,什么少林绝技也没教,每日传授自己的全是打底子的功夫。但是我自己清楚地感受到,无论是内力还是轻功,每个月都在快速进步中,有时连我自己都吓一跳。前几日师父开始传授罗汉神拳,我可是练得浑身是劲,愈练愈有精神。”

忽然之间,她又想起傅翔和方师父,想起小时候在卢村的点点滴滴,尤其想到家遭惨祸的傅翔,不禁轻叹一口气:“傅翔、方师父,你们在那里?也在勤练武功吧?”

又想:“娘说,当时要我拜师学艺,乃是指望我练点功夫不受人欺侮,却没想到洁庵师父的教法好,我的功夫照这般练下去,只怕真要变成……变成高手了。咱一个女儿家,学那么高的武功干什么?不过武功高了就能当侠女,嗯,当侠女也是不错的,只是不知侠女每天做些什么事?这倒是要问问师父。直接问有点难,要是师父反问一句:‘芫儿这点功夫就想当侠女,还差得远哩。’那可就难为情了,我要绕圈儿问得巧些才成。”

郑芫自个儿在房里胡思乱想,那边厢洁庵和尚随着心慧法师到了方丈的禅房,禅房里慧明谦法师盘膝端坐在蒲团上,身后一炷檀香燃起袅袅青烟。见洁庵进来,慧明谦合十道:“有劳师兄来见,实是有一椿要事相商。”

这慧明谦法师是个高瘦的老和尚,年纪约已七旬,却长得面色红润,衬着一部白胡子,更显得相貌堂堂。洁庵在一个蒲团上坐下,合十问道:“不知方丈大师有何见教?”

慧明谦道:“师兄一定记得,十年前当今皇上为诸位藩王选拔十位主录僧的往事。”洁庵点点头,暗思:“贫僧就是那年太子朱标选中的主录僧,怎会忘记?”慧明谦续问:“师兄可还记得燕王朱棣选的主录僧道衍?”洁庵又点了点头。慧明谦道:“这位师兄就要到京师来了,而且指定要来灵谷寺论经。”

原来皇帝朱元璋少年时曾在皇觉寺出家,登基为帝以后对佛教极为重视,也重视佛寺的管理。洪武初年即设有衙门“善世院”,专司佛门名刹住持的人品佛学考核,“善世院”首席禅师为二品高位;后来改制为“僧录司”,其正、副首席仍习称左、右善世,位高而无俸,司属礼部。洪武十八年又为诸藩王选“主录僧”,做为各王府讲经、祈福、做法事的和尚首领,这是明朝皇家特有的设置。

那一年皇太子朱标选了洁庵,是因为洁庵论经博大,时有创意而行事低调,符合太子的谦和作风;而燕王朱棣选了道衍和尚姚广孝,因为道衍精于谋略,有做帝王师之野心,也正好对了朱棣的胃口。

洁庵听说道衍和尚要来灵谷寺,暗暗吃了一惊,口中问道:“道衍何时要来?”慧明谦道:“中午时应天府驿臣遣人来报,道衍人已在百里之内,只怕明后日就要到达京城……”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道:“久闻道衍法师佛、道兼修,满腹杂学,此来我灵谷寺不知有何用意?他来此论经时,老衲想请师兄一同参加,一起琢磨一下他的来意。”

洁庵也不推辞,哈哈一笑道:“久闻道衍智多学广,向来与他只是泛泛之识,这次他来灵谷寺,正好会会他。”慧明谦方丈闻言大喜。

那随侍在旁的心慧法师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道:“我灵谷寺精通佛法的师兄弟,在京师里可称得上数一数二,加上方丈和洁庵大师,何惧那什么道衍?”慧明谦方丈微笑道:“道衍来此又不为打架,心慧你莫要摩拳擦掌。”洁庵哈哈笑道:“方丈师兄就这事?那就这么定了。”慧明谦对心慧道:“心慧,你先退吧。”心慧行礼退出。

洁庵叹了一口气,对慧明谦道:“当年一番热心做了太子朱标的主录僧,实乃因他宅心仁厚,又知书明理,是个明君的料子。却不料太子无寿,竟然先他父皇去了,可惜啊可惜。”

他想到太子在世时,从二十年前就参与国政,对父皇兴狱嗜杀的作风常常不以为然,履次劝请父亲施行仁政,但总是和朱元璋意见不合,烦恼时便来到自己面前诉苦,就因为多年来看到这位太子的品性作为值得敬佩,这才在十多年前愿意做太子的主录僧。他常觉得如果太子不死,傅友德、蓝玉、冯胜这些开国功臣可能都不会死,何至搞到功臣尽灭、赶尽杀绝的地步?

想到“赶尽杀绝”,他就忆起三年前的往事,对慧明谦道:“三年前,贫僧和泉州开元寺的天慈方丈,在卢村碰到锦衣卫指挥佥事等人率部杀人放火,我亮出了太子的委令牌,才把锦衣卫惊退。”此事只有天慈知道,直到他俩在开元寺见到方冀、傅翔和郑芫,才知道锦衣卫追杀的,原来是大将傅友德隐居在野的孙儿。

慧明谦方丈叹道:“也许皇帝对傅友德血溅堂前之事感到悔意,也许是锦衣卫作孽太过,两年前皇帝把他们的首领蒋瓛也给杀了,而且至今没有再派新人担任都指挥使,锦衣卫这一阵子好像安静了些。”

洁庵微微摇头,道:“方丈师兄,您非武林中人,有所不知。这两年锦衣卫虽然没有指派新头头,但他的第二、第三号人物极力在武林中活动,和不少武林高手暗中交结,依小弟的看法,恐怕有一波牵涉武林人物的斗争已在酝酿之中。”慧明谦道:“然则武林人士卷入朝政,所为者何?”

洁庵沉吟道:“好像与中土之外的高手有关,到底有何图谋,小弟尚未参透。”慧明谦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难得平静了两年的京师,难道又要有一番腥风血雨?”洁庵道:“贫僧不知,早晚多求佛祖保佑吧。告辞。”他起身走出方丈禅房,天色已经全黑。

次日黄昏,灵谷寺的心慧和尚在那山门前的观景台上打坐相候,另两个年轻弟子在平台边的亭中了望。这时,一名弟子忽然轻叫道:“来了。”只见山坡下的小路上出现了三人三骑。

渐渐行得近了,心慧睁眼望去,只见三骑中走在前面的两人,左边是一个身着深灰色僧衣的老僧,年约六十多岁,须眉稀疏,已现花白,看上去应该就是闻名天下的燕王府第一谋士道衍法师了。他的右边是一个身披大红僧衣的中年僧人,浓眉大眼,颔下虬髯,长得很是威猛,相貌有些不类中土人士。这两个僧人身后,跟着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人,年约二十六、七岁,身材高大,相貌英伟,虽着儒衫,骑在马上倒更像个将军。

心慧法师带着两名青年僧人迎上前去,双掌合十,口宣佛号:“贫僧心慧,奉住持法师之命,在此恭迎道衍法师及诸位贵客。”

那道衍法师抬眼看了心慧一眼,在马上合十回礼:“有劳师兄相迎,贫僧道衍,偕同北平庆寿寺驻锡的镜明法师,同来宝寺论经请益。这位……”他指着身后的青年介绍道:“这位是燕王府的总管马和先生。”

那马和抱拳道:“大师请了,有劳相迎。”心慧见这马和气宇非凡,心想道衍是燕王朱棣的首席谋士,便与燕王府的总管同行也不奇怪,当下合十道:“马施主请了。即请三位随小僧去见过方丈。”

两个后生僧人接过马匹,三位客人下马随心慧走上石阶,心慧瞥见那虬髯和尚下马时,不带丝毫声息,心中暗道:“这镜明和尚有一身极高的武功,咱可要留意了。”

一行人入寺见到方丈慧明谦,自又是一番寒暄,双方道了许多互相仰慕的话。慧明谦方丈切入正题:“道衍师兄风尘仆仆千里来京论经开示,首站便来灵谷寺,小寺甚是荣幸。寺里几位师弟拟了一个章程,便在明日午后敝寺的大殿上恭聆师兄论经,再由敝寺两位法师向师兄请教,此一轮应以师兄论经之范围为限,然后敝寺弟子如有其他问题向师兄请益,亦请师兄一并点示。如此安排,未知可否?”

明朝初年佛教鼎盛,朝廷将各大寺庙的住持人选纳入“僧录司”考核,而凡事只要朝廷一插手要管,各大寺庙,尤其是住持方丈之间就产生竞争之情。其时名寺高僧常赴其他寺庙去论经,除了弘扬及深化佛法外,也有些较劲“别苗头”的意味。南京、北平是南北两大古都,古刹名寺也多,这道衍和尚到京师各寺来论经,在佛教圈内可是一件大事。

道衍法师微笑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贵寺千年古刹,又经当今天子重新命名建制,寺中高僧如云,贫僧此次乃是抱着一番学习之心而来,尚请灵谷寺诸位师兄弟不吝指教。”慧明谦看了镜明法师一眼,问道:“镜明师兄是否也给敝寺弟子讲一段?”镜明法师摇手道:“小僧那点修为不登大雅之堂,岂敢在贵寺开讲?”

慧明谦道声客气,便准备叫知客僧引三位贵客去客房休息,岂料道衍法师忽然问道:“久闻洁庵法师驻锡贵寺修行有年,不知可有缘拜见?”

慧明谦一怔,答道:“洁庵法师将参加明日盛会,论经之时自会相见。”道衍微笑道:“十二年前老衲与洁庵有一面之缘,此后便未再见过。今日有缘,当得亲登禅门拜见。”慧明谦想了一想,便对小沙弥道:“快去告知洁庵师伯,就说师父要陪三位贵客到他精舍造访,你先去,咱们稍后就到。”

洁庵才从后山回来,就传来道衍法师要亲来拜会的消息,他刚刚沏好一壶茶,慧明谦方丈和心慧法师已带着三位客人来到他的禅房。洁庵迎出,合十道:“有劳方丈。三位请进。”

道衍行礼道:“自洪武十八年一别至今,可喜师兄健朗如昔,愚弟却是垂垂老矣。”两人互相打量,洁庵见那道衍不但须眉皆白,额头及眼角尽是细纹,骤看上去,似有一些愁苦之色。

洁庵拱手道:“近五年来小弟是山林野人,如何能与师兄相比,师兄辛苦了。”道衍知他之意,太子朱标已于五年前因病辞世。他点点头道:“此次愚弟来京,想与京师诸位高僧论道,主要是近年修行时有所得亦有所惑,所得处多为个人进修之道,所惑处却攸关社稷天运,是以期望京师诸彦能有以教我。”

洁庵连忙肃客入座,这时芫儿端着一个木盘出来奉茶,瞧见书几上有张自己的诗作,连忙奉上茶碗,伸手把那张诗笺带走,快步走入后房。道衍眼尖,一瞥便已瞧见诗笺上面写着一首五言绝句:

“君去清溪在 谁复共钓竿

 梵土无四季 人间有秋天”

道衍与镜明法师都面露惊讶之色,道衍心中暗惊:“这孩子的字虽然稚嫩,诗却有深意,难得出自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之手。”镜明暗惊的却是:“怎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走两步路却是步凝履轻,倒像有十年的内功修为?”

洁庵的目光却落在坐在一旁一言未发的青年大汉身上,他一面劝茶,一面问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那大汉恭声答道:“在下姓马名和,有幸拜识大师。”

洁庵见此人白面无须,声调高亢如妇人,但是气宇之间自有一种昂藏大器,洁庵阅人多矣,但从未见过这般人物,不禁暗暗称奇。

主客两方各有所奇,那镜明法师对郑芫仍未释怀,终于忍不住挑明了道:“大师这位女弟子好深的内功。”洁庵哈哈一笑道:“小徒随贫僧练了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师兄见笑了。”镜明也哈哈一笑道:“久闻洁庵法师佛学宏博,却不知武学更胜佛学,可敬可佩呵。”洁庵见他一再逼问,索性一派轻松答道:“贫僧自幼喜爱武术,向佛之余习得一些运气功夫,对我修习佛经颇见助益,那有什么高深武学?倒是镜明师兄想必是位武学高手,但这回可看走眼了。”

那心慧和尚见镜明对洁庵咄咄相逼,不禁有些冒火,便起身岔开话题道:“三位远道来此,明日论经必有一番准备,便请移步先用一些斋饭,好生休息。”慧明谦方丈也道:“正是,咱们就去方丈室用饭吧。”

三客起身告辞,洁庵送出门口。那心慧和尚忽然对着镜明法师一揖道:“大师请。”一股内力随袖而出,洁庵瞧得真切,吃了一惊。就在此时,那镜明忽地对心慧也是一揖,两股内力一碰,镜明双袖往外一送,竟然将两人之力合并,一齐绕过心慧直奔洁庵。洁庵咦了一声,吸了一口气,双手抱拳行礼,发出一股柔和无比的大力,将来袭的力道全部包容进去,镜明和心慧两人的力道一瞬间不知去向。

镜明法师大吃一惊,他与心慧和尚的内力原是正面相碰,却被他以独门功夫一挥之间合并转向攻击洁庵,这原是极为隐秘诡异的功夫,武林中被他施展下手过的对手,从来没有不手忙脚乱的,甚至当场就要受伤;像方才那样两股内力忽然石沉大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发生。但他从那股柔和无比的大力中,已认出洁庵内功的来头,忍不住喝道:“原来是少林罗汉堂的绝学!嘿嘿,只怕当今嵩山少林也找不出几位能有师兄这样精纯功力的了。”

洁庵恼他咄咄逼人,也冷笑一声道:“镜明法师,您这一招可是来自天竺?”

这一下镜明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神秘武功来自天竺,武林中从未有人识得,想不到今日只一招就被这洁庵识破,他指着洁庵激动地道:“你……你如何识得?”

洁庵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老衲二十年前就识得了。”

次日的论经进行得十分精彩,道衍法师从佛教群经中遍蒐“善”、“恶”业的阐述,证之以儒家的“王”、“霸”之论,夹以“阴阳”、“正奇”之说为旁征,端的是舌灿莲花,言落章成,一时之间,似乎天下之至理尽在此矣。灵谷寺的两位法师则只谈佛法的禅修智慧、慈悲度人、喜舍无量的基本教义,以不变应万变,表面上看来道衍占足上风,其实灵谷寺两位法师之所论法度严谨,并无破绽。

轮到众僧发问时,灵谷寺几位年轻僧人提出一连串质疑,都被道衍旁征博引各家之说,以无碍之辩才回答得有凭有据,天衣无缝,众僧听得哑口无言。但不少僧人总觉得有些口服心不服,却又说不出什么。

道衍法师看了看坐在前排中央的慧明谦方丈,见方丈无言,不禁感到满意。接着他又望向左边客席,只见洁庵正在倾听身旁的小女孩在他耳边低语,并不时点点头表示同意。道衍忍不住问道:“洁庵师兄,你的小徒儿有何高见,可否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郑芫听得此言,吓了一跳,只见她伸出左掌掩住小嘴,赶紧低首不语,那模样倒将几个年轻的僧人逗笑了,场面顿时轻松起来。

洁庵禅师回道:“童子之言,何登大雅之堂?”道衍笑道:“适才见大师不断点头称善,想来小朋友有所聪悟,说出来正好给大伙儿开示一下。”

佛教论经之时,并无寺内地位尊卑、资历深浅、年龄长幼之分,任何领悟皆可提出来与众分享,皆大欢喜。但芫儿听得道衍如此说,更是把头埋在怀里。洁庵却在此时应道:“贫僧这徒儿方才问了一个问题,贫僧并不知如何回答,师兄既然问起,正好请教。”道衍一摊手道:“请说。”

洁庵道:“方才我这徒儿问:‘平日听众位师父讲经,虽然有些地方觉得艰深难懂,但每每听了一会儿,便觉满心平和欢喜;今日听大师论经,许多地方听得比平日更加明白,何以听到后来却觉心里不得平静,反而满是烦恼?’我这为师的愚昧,不知如何回答。”

此言一出,满堂无言,接着众僧座中忽然爆出一片赞叹之声:“善哉此问,善哉此问。”

道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稽古穷经,熟读各家经典,自创融会贯通之道,加上辩才无碍,足以说服天下任何高僧,打败天下任何质疑;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有人会对自己的论道觉得有理而无感,口服而心不服?一时之间,神采飞扬的道衍法师竟也无言,只喃喃道:“童子无知……”

这时灵谷寺方丈慧明谦合十朗声道:“正缘童子无知,才有此大哉问。道衍师兄,你才智盖世,但你的心法已渐离佛法了,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道衍法师南下远征京师,第一场论经辩证得精彩无比,却得到一个料想不到的结局,心中固然不悦,但这道衍和尚聪明过人,他已从这番经历中开始反思,要对尔后在其他寺庙的几场论经说法加以调整。

郑芫的这个问题原来是向她师父洁庵提出的直觉疑问,想不到引起如此巨大的回响,灵谷寺众僧对她另眼相看,她自己反觉十分不好意思,论经散场后,立刻快步躲回洁庵法师的精舍,闭门不出。

就在道衍一行三人将要离开的前夕,洁庵法师的精舍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郑芫听到师父要“奉茶”的叫声,连忙沏茶送出,只见来访的竟然是燕王府的总管马和。

马和见芫儿出来奉茶,一改对待孩童的态度,起身抱拳道:“不敢劳驾,马和这厢有礼。”竟是对成人的礼数。

郑芫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马总管快请坐下用茶。”马和正色道:“姑娘在论经会上所问,乍听之下似乎平淡无奇,实则正好点出古今众僧穷经说法,可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之病。童稚之慧见,却是高僧之当头棒喝,难怪‘善哉’之声满堂,敝人好生感动。”

洁庵谦道:“芫儿问者无心耳。”郑芫行了一礼,退回后舍。马和重新坐下对洁庵道:“便是道衍法师本人,今日亦在闭门反思,此问对他其实大有益处。听道衍法师言,大师曾为前太子之主录僧?”

洁庵道:“不错。自五年前太子薨后,贫僧已经退居山林了。”

马和恭声道:“大师武功佛法世所罕见,敝主燕王镇守北疆,十多年来为国之屏藩,敝人自十四岁起即随燕王办事,除负责内府事以外,曾多次随大军北征,与蒙古残余武力决战,是以深知其人雄才大略,又能容人,手下奇人异士均能大展长才。此次敝人随道衍法师南下,曾奉燕王密命为国访才,未知大师可否北上,与燕王见上一面?”

洁庵拱手道:“贫僧原是山野和尚,半生都在各寺庙挂单修行,居无定所,行无定方,江湖上看到太多百姓为连年战乱所苦,多少家破人亡,便是活着的也苦不堪言,这才决心出山辅助太子标。太子仁厚博学又熟谙政事,如能登大位,将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可惜天不假年,他英年早逝,贫僧心灰意冷,不可能再事王室。”

洁庵这番话马和听得动容,他直觉这初识的洁庵禅师是个性情中人,便也开诚道:“敝人出身于云南回族大户,洪武十五年傅友德南征,吾家毁于战乱,正如大师方才所说,家破人亡之余,苟活者成了俘虏,蓝玉手下军士将我阉割了当战利品带回南京,那年我还不到十四岁……”

他说得极为平淡,丝毫不带情绪,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听在洁庵禅师的耳中却是极为震撼,他连宣佛号,眼中流露出悲悯之情。马和继续道:“是傅友德亲自选中敝人跟了燕王,去北平他王府中侍候。这些年来,在燕王府除了办些内务,燕王栽培我不遗余力,供我读书习兵,也带我征战各地,可说是我再造恩人。”

洁庵听他毫不隐瞒,连被阉割之事都坦然说出,心中甚是佩服,暗道:“这马和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便对马和道:“马施主是少年英雄,老衲是出家老僧,岂能同日而语?只盼你大展鸿志,襄助燕王多为国家百姓做些好事,也不负了这一生。”

马和见洁庵意志甚为坚定,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随即起立恭声道:“明早敝人将随道衍及镜明两位法师下山,望大师玉体常健,令徒前途无量,异日有缘再来拜见。”再拜辞别而去。

三年一次的会试于月圆之夕结束,秦淮河两岸又挤满了考完试寻欢作乐的士子,郑洽在“郑家好酒”店中过了一夜,就匆匆辞别郑大娘,赶回锺山灵谷寺。他出了城门,沿着护城河往北走,想到这几日考场里的紧张沉重和煎熬,这时终于完全放松了,部分原因乃是他自觉两场制议都答得不错,策问尤其颇有发挥,这场会试整体而言算是考得满意。

距放榜还有十天,他打算回到灵谷寺,好好游览锺山胜景,如能驾一叶扁舟,夜游一次玄武湖就更有意思了。想到这里,他的脚步似乎更加快了。

游山玩水、读书吟诗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很快就到了放榜前一日,正好芫儿也要下山去看她娘,于是郑洽又和芫儿一同回到城里。

翌晨天刚亮,江南贡院前千头钻动,考生们及考生的亲友家属,还有京师里看热闹的闲人,把贡院附近挤得水泄不通,礼部学官会同京师衙门派出大批衙役维持秩序,大家只等那贡院大门开启,榜单揭晓。

这一榜开出,共有两百多位榜上有名。众考生有人欢声念着榜上自己的名字,有人黯然离开,有人喃喃自叹,也有人怨天尤人。榜上有名的考生中,有的是有备而来,立刻有人为他们披上彩带,也有闲人帮着敲锣打鼓,簇拥着新科贵人回住处去讨赏。

人潮散得也快,贡院只剩下数十人还在议论纷纷时,郑洽带着郑芫才出现在榜前。郑洽有些紧张,立在榜前一时竟有些眼花,郑芫却是人小眼尖,很快就看见了,她欢声叫道:“相公快看,第五行第二名,郑洽,哈哈,是你!”郑洽连忙寻去,果然第五行第二个正是自己的名字。他轻声念道:“郑洽,郑洽,你考中了!”

他定下神来仔细把榜单看了三遍,好几个江南有名的才子也都在榜上,但胡濙却落榜了。

殿试在皇宫里举行,钦定了三甲放皇榜,郑洽中了二甲进士,第七名。报喜的祝贺的,在“郑家好酒”小馆里川流不息,虽然郑洽并不认识那些人,但都诚心诚意谢了又谢。郑大娘尤其高兴,凡是赶考的士子来店,一律只收菜钱,喝酒免费。

芫儿已经回寺,郑洽走遍秦淮河两岸却没有找到胡濙,虽然有些遗憾,但因考前胡濙曾经坦诚相告此次赴考志不在得,想他对落榜不致十分在意,也就释然了。

郑洽再回到灵谷寺,已是三天之后了。他在拜见这一榜的考官时,报准了先归家报喜,两个月后回京报到。回到寺中小房内,整理好行李,便到知客僧处去缴纳房钱及香火钱,准备明日一早就离寺返乡。

他到洁庵法师的禅房去告辞,在禅房门外就看到郑芫正在浇花。郑芫喜见郑洽,放下水壶拍手道:“恭喜郑老爷,贺喜郑老爷,您可回来了!”她学着那些到“郑家好酒”小馆道喜讨赏的腔调,郑洽还没笑,她自己倒笑得弯了腰。

郑洽道:“芫儿,明早我就要回家乡去了,特来向法师告辞的。”郑芫道:“师父房里有两个客人,其中一位天禧寺的溥洽法师您曾见过的,还有一位贵客我也不识得。”郑洽道:“既然如此,我晚上再来。”

这时房内传来洁庵爽朗的声音:“是郑施主么?快请进来。”郑洽踏上阶梯,这才发现禅房檐廊左右两转角处,各站着一个青衣劲装的汉子,一动也不动,倒像是两尊石像。郑芫低声道:“两人都是那位贵客的随从。”郑洽心中暗惊,不知这位“贵客”是何来历,但洁庵法师既请自己入屋,便无回避之理。

郑洽进入屋内,先向洁庵一揖到地,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晚生此次离乡赴京赶考,匆匆已两月,如今侥幸榜上有名,家中老母挂心不已,因此晚生归心似箭,打算明日启程,特来拜辞。”他抬眼向另外两人望去,并躬身行礼。溥洽法师微笑还礼,另一位客人年纪甚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长得温文儒雅,穿着像个气质高雅的公子。他见郑洽行礼,连忙拱手还礼,口道“免礼”,郑洽微微一怔。

洁庵哈哈笑道:“还未恭喜郑施主殿试高中二甲第七名哩,新科进士,贫僧这厢有礼。”郑洽忙道:“不敢,不敢。此次晚生来京,多蒙大师教诲照顾,实在感激不尽,晚生回乡告慰祖先家人后,再回京师报到,到时定当再来灵谷寺请益。”

这时郑芫进来对洁庵道:“师父,住持方丈来了。”她话声才了,房门开处,慧明谦方丈已大步跨入,他一进门就先合十道:“诸位请坐好勿起,老衲是听知客僧说新科进士明日就要离寺,特来道个喜。”郑洽合掌三揖,道:“承蒙大师不弃,容晚生借住贵寺宝舍,考前温习功课之余,梵音佛唱之中感悟良多,特此拜谢。”

那溥洽法师道:“郑施主如无急事,何不坐下谈谈试场之心得?”郑洽原想告辞,如今方丈亲临,倒也不便匆匆离去,便与慧明谦一同坐下。芫儿再次出来奉茶。

溥洽法师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道:“闻得一些应考士子谈论,今年的策问中有一题问到《礼记.礼运大同》,问得颇不寻常,很多考生不知如何作答哩。”

郑洽知道不少考生借住在离江南贡院颇近的天禧寺客房,溥洽住持一定是听到考生们的纷纷议论,方有此问,便回答道:“这道策问是问:圣人的大同之世里,‘孝’与‘养’之旨义如何?然则通篇〈礼运大同篇〉并未提到‘孝’字,也只有‘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句中提到一个‘养’字,是以不少考生觉得不易下笔。”

这时,那位年轻的公子插口道:“郑兄是新科进士,这一题必有高论?”溥洽在一旁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文公子,京师里的名公子,也是天禧寺的第一施主。”

郑洽拱手道:“不敢说什么高论,不过小弟从原文中特别注意‘老有所终’这四个字。按说圣人的大同盛世,庶民先有小康;小康之家,七十者可衣帛食肉,父母不缺奉养而可达高寿,其虑者唯善终耳。所以圣人不说‘老有所养’,而说‘老有所终’,老而可以含笑而终,则子女之孝道不在‘有养’,而在‘色难’。此所以子游问孝,孔子说‘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子夏问孝,孔子就说‘色难’。此所以在大同盛世中,真正需要‘养’者,只有孤苦独居老人及残疾之人。”

在座三位高僧听了,齐称善哉。那文公子更是击掌赞赏,道:“高论,高论,新科进士果然一鸣惊人。”郑洽谦道:“晚生读书偶得,各位高人见笑了。”

几人又谈了一会,郑洽就起身告辞。洁庵道:“施主归心似箭,一路平安。”溥洽道:“施主有两个月的假期,假满回京时务请到天禧寺一叙。”郑洽一一应了。那文公子忽道:“郑兄写得好一笔赵子昂体啊,佩服,佩服。”郑洽谦谢辞出。

郑芫送郑洽到屋外道别了,郑洽走了两步,回首道:“芫儿,替我谢你娘的照顾,我回京时再去‘郑家好酒’看望。”

他快步走回住处,正要开门,不由得停下身来,喃喃自问:“我又没说,那溥洽法师怎知我请假准了两个月?”

接着他又想到:“方才我又没有写字,那文公子怎说我写得一笔赵体?难道他看过我的试卷?他是谁?”

如果郑洽知道这位文公子是谁,他恐怕要汗流浃背了。这文公子就是当今的皇太孙朱允炆,而天禧寺的住持方丈溥洽,正是皇太孙的主录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