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后发先至

神农架顶崖在这个季节里,经常隐藏在云雾之中,云雾浓的时候,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傅翔碰到这种情形,就窝在山洞中读书、练功,慢火炖一锅卤味,独自饮两杯。

自从方冀离开后,他每日潜心用功,照着师父留下的功课进度苦练,但出乎自己意料的是,才短短十多天工夫,他似乎已经达到师父要求他一个半月内须达到的目标。开始时他有点怀疑是自己高估了进度,待他重新一步一步把功课做了三遍,更吃惊地发觉,自己达到的境地其实已经超越师父的要求。

他自从上神农架习武读书,从来不清楚自己的进度,一切都掌握在师父手中,一项功夫要花多少时间练成,自己从未想过,只要师父交代、要求的,他都很快就能做到。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样算快还是算慢,只知道从来没有被难倒过。在他心目中,这全是师父传授得法,让自己学什么都轻松容易。

其实方冀早被他这种进展吓到了。他只知道这个徒弟可能是百年一见的奇才,自己不断地加重要求,傅翔就不断地让他感到惊骇,实不知这样的进程究竟有没有止境?

对傅翔来说,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进度,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师父留下的“功课”既已做完,从这天起,他便开始把明教那两本秘笈及一卷秘图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阅读过程中遇到有兴趣之处,便停下来练一会,练过了又继续读下去,既无规划,也无顺序,完全顺着自己兴之所至,一小段一小段跳跃着练下去。

明教这套武功秘笈,乃是集录十位明教高手的毕生绝学而成,佐以一卷修练各家绝学必备的独门内功诀要图解,既无一套完整的武学体系,又无修习先后顺序的要求;册子里的各家武功,完全是依抄录时的先后而定,并没有武学上的讲究。这种武功秘笈在武林中前所未见,傅翔此时挑喜欢的部分练,并不待全套功夫练完才换到另一个喜欢的部分,这种练功方式也是武林中前所未有的。

几天下来,傅翔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原本他是凭直觉挑选喜欢的部分先练,却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喜好往往与自己此时功力最适合修练的功夫暗暗相合,因此领悟诀窍的进度特别快。更有趣的是,一旦此处练会了,再看下一个最想练习的部分时,许多原来觉得困难之处突然变得较容易了。

傅翔挑选的,有的是一套拳法中的某一段,连续十几招一气呵成,有的只是一套剑法中的三招,招式少而简单,但精要之处极难体悟,这时那画卷的内功示范秘图就发挥关键的功效。有时傅翔盯着卷上一个图形及运气路线,苦思一两个时辰,全身运气尝试百种细微差异的途径,然后突然得到诀窍,一通百通。

傅翔误打误撞,居然发觉这种练功法既有趣又有进展,便废寝忘食地抱着两册一卷苦练起来。其实这明教秘笈所载,原来就是十种不同的武功,傅翔这种别开生面的练法,正好碰对了几个隐藏的道理:第一,十种绝学既无完整体系及先后顺序之别,傅翔的练法等于把十套绝学中的精华切成一个一个段落,便于重新组合;第二,要集合各家之长,需有一套内功心法,而能与十种绝学的基本特色相包容,就是明教前教主传下来的独门内功,傅翔还在卢村上私塾时方冀就已暗中传了给他;第三,各家绝学练到更精深之时,其配合的内力极为重要,傅翔可以从那卷运气图中寻找答案。综观这三个特点,学习明教这一套“杂乱无章”的武学秘笈,最适合自己摸索体会,师父的作用不如一般情形重要。

如今傅翔正好具备了这些条件,他正在以“见猎心喜”的方式,在“杂乱无章”的明教绝学中跳跃前进,有望能重新组合成一门照耀武林的新武学,只是他并不自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白天时在白雾茫茫中什么也看不见,天黑了,同样的云雾茫茫之中,傅翔居住的洞口却现出一点模糊而微弱的火光。

洞内的傅翔正坐在烛火旁的石台上盘膝打坐,白天苦思的三招剑法在傍晚时得到领悟,他大喜之下在洞中演习一遍,最后一招挥出时,不自觉地用一根树枝在石壁上留下两分深的凹痕,那威力吓了他一跳。这时他把那三招剑法的精要化入全身运作的真气中,一遍又一遍地复习着。

那是当年明教“南天王”储秉刚威震武林的屠龙剑法,其中“逆天三式”是屠龙剑法著名的九套杀手之一,招式及运气上许多地方反常规而行,配合所需的内功也极为高深,傅翔以半日将其精要领悟,实属不可思议。

就在这凄清夏夜的云雾之中,傅翔忽然从冥修中睁开双眼,因为他似乎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救救……我。”

傅翔听得毛发耸然,这山洞在神农架的顶崖,从山下走上来,必须经过好几处极为隐秘的狭道及天然石梁方能到达,他自四年前随方冀隐居于此,从来没有外人来过,除了师父和自己,就只有两只走熟了的健驴知道如何出入。这时他一人在洞里,忽然听到那呼救之声有如鬼泣,不禁有些心惊胆颤。

那微弱声音似乎发自洞口外,傅翔虽然胆大,也在犹豫是否要出去察看。就在此时,他又听到更为微弱的声音:“救……救我……”若非山中寂静,声音几已弱到无法听见,显然发声之人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傅翔侠义之心顿起,他拿起那支蜡烛缓缓走向洞口,先将蜡烛立在洞口内侧不受风的地方,然后轻轻将洞口里的厚木板推开,只见洞外白茫茫的大雾弥漫,洞口似有一人坐地不起。傅翔颤声问道:“什么人?”那人不答,似乎已经断气。傅翔正要伸手试他呼吸,那人忽然颤抖起来,整个身体抖动有如疯狂,头顶上冒着一道白气。

傅翔内功精湛又熟读医书,知道这是走火入魔进入末期的现象,如再无外力施救,此人立时便要七窍流血而亡。这人既不是鬼魂,傅翔便再无惮忌,他吸了一口气,把胸中一股祥和真阳之气贯注右臂,伸中指飞快地轻点在那人双眉中间的“印堂穴”及人中的“水沟穴”上。

那人全身抖动立停,整个人如死去一般倒在地上,傅翔知他走火入魔暂时已被止住,蹲下身来将他抱回洞内。

那人身材甚高,身体却很轻,傅翔回到洞内,借着烛光一瞧,只见是个年约八旬的削瘦老道士,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身体僵硬有如死尸,唯有呼吸未断,但时长时短,极是微弱紊乱。

傅翔将那垂死老道士抱进山洞内室,用一根筷子撬开老道的牙关,塞进三粒师父炼制的“三霜九珍丸”,用烧酒灌下去,然后运气在他胸腹任脉上的要穴依序点去,点到“气海穴”时,那老道轻叫一声,醒了过来。他气若游丝地道:“先……先护我……任……任脉……”

傅翔知道这老道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要护住任脉,必有特别的用意,但现下无暇细想,他把老道放平,运起内力,在他任脉二十四个穴道上各点了一遍。果然点完收指时,老道忽然发出清晰的声音道:“今夜碰到你这位少年人,是贫道命不该绝了。救命之恩不轻言谢,少年人,你就再助老道一臂之力,度过难关吧。”

他歇了一口气,继续道:“贫道身中剧毒,又遭人追杀,我一面强行逆转全身经络运行,一面没命狂奔,那里不好走就往那里钻,竟然钻到你神农架这秘地。虽然靠一场大雾甩脱了追兵,但终于逼得我走火入魔,若不是你……”傅翔摇手止住他说下去,因为他在烛光下仔细端详,发现那道人面色不仅苍白,印堂上还泛出一种金色的暗泽,甚是诡异,便问道:“道长,你中了何毒?中毒了多少时辰?”

那老道道:“下我毒的是一个天竺人,此人武功极其怪异,因为胜不了贫道就在酒中下毒,想来是天竺的毒功。贫道中毒已……少说已二十个时辰了……”傅翔打断道:“你刚才说你逆行经络,强行逼住毒药?”

那道士道:“那毒此刻仍逼在我胸腹之间,再不能支持一个时辰了。少年人,咱只好冒一个险……”傅翔功力深厚,兼通各种不同的内力诀要,又深通医理,虽不懂这老道如何能把所中之毒逼在体内长达二十个时辰,但隐约已猜到这道士想要冒险做什么。果然那道士道:“少年人,贫道瞧你功力深厚,想请你发功在贫道‘鸠尾’、‘巨阙’两穴上打入,贫道勉强运功锁住‘神阙’以下的穴道,助我将那毒物逼出体外。”

傅翔微微摇首道:“此刻你真气弱如游丝,我发劲太轻,万一逼不出毒气,那毒就会散走全身,再无可救。我若发劲太重,你无任何护体之气,必受重伤,甚至毙命,这太危险……”

道士听傅翔如此说,不禁又喜又忧,忙接着道:“不料少年人你内功、医道兼通,贫道有救了。贫道现下内力虽弱,但我有独门心法可凝聚真气做这最后一拚,不过……不过……”他的面色又阴沉下来,细思傅翔的话后,满脸现出犹豫难决的神情,喃喃道:“这生死决定太难,太难。贫道……贫道……唉,少年人,我看你很有决断力,由你决定吧!贫道死而无怨。”

傅翔听得傻了,那有生死之决委由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代而为之的道理?但见他双目中原本透出一线希望的喜悦,这时又完全涣散,变成茫然的绝望。傅翔对于道人对他的信任也有些感动,他知时间不容再拖,于是提起双掌,缓缓按在老道“鸠尾”和“巨阙”二穴道之上。那道人见傅翔下决心一试,他的犹疑之心顿时消失,立刻提供意见,低声道:“先用阴柔之劲导入试一下,然后换成纯阳之气……”

傅翔运气一周,双掌发出一股阴柔之力,进入那道士任脉之中,那道士猛吸一口气,面色闪过一道红晕,傅翔已大略感测出他体内仅存真力的强度。这时道士轻喝一声:“换气!”傅翔的明教内功已经到达阴阳互换、随心所欲的地步,也不见他提气,掌中送出的已是一股纯阳真力。他估量此刻当用七成真力相催,便大喝一声:“锁住‘神阙’,我掌力来了!”双掌阳劲一吐,那道士大叫一声,四肢散开呈大字形,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傅翔吃了一惊,忙叫:“道长,道长……”只见那道士口角及鼻孔中缓缓流出黑血,就在此时,道士双眼缓缓睁开了一条细缝,嘴唇动了一动,傅翔忙俯耳聆听,道士似乎在说:“……继续……施掌力……”

傅翔闻言大喜,连忙双掌继续在道士双穴上将纯阳之劲输入,只见道士嘴角流出大约一碗黑血,血色就转红了。傅翔轻呼一声:“成了!”飞指在道士颈侧连点两下,流血就止住了。道士口喉之间只发出一个清楚的字:“酒……”傅翔立刻喂他喝了一口烈酒,居然没有呛着。

傅翔暗叫一声侥幸,对这位老道的怪异行为感到不可思议,暗忖道:“天下优柔寡断、犹疑不决者,这老道可以名列前茅了。”

老道士躺了片刻,缓缓地坐了起来,额前印堂上那层暗暗的金色已然不见。他望着傅翔,心中有太多觉得不可思议的疑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好一会,那老道忽然一本正经地拱手行礼,口宣“无量”道:“贫道俗家名完颜宣明,没有道号,是个野道士。敢问少年施主高姓大名?”

两人素昧平生,乱忙了好一阵,居然将道士的性命保住了,到此时才互问姓名,傅翔不禁觉得好笑,也就一本正经地回道:“在下傅翔,山野之人幸会道长。”

那完颜老道缓缓站起身来,稽首到地道:“完颜宣明拜谢傅施主救命之恩。”傅翔想不到这道人原来是个礼数周到的出家人,连忙还礼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那完颜老道摇头道:“是我命不该绝,第一,贫道要能撑到洞口才能碰着你,第二,你须内功精湛又通医理才能及时救了老道。傅施主,你不当一回事,贫道熟谙天道之事,却知道老天如此安排,必有深意,贫道不过是被送来结个缘……”

傅翔奇道:“道家也讲‘结缘’?”那完颜道长一旦性命无碍了,立即显出他的从容不迫,只听他娓娓道来:“佛说因果,道讲阴阳,自有相通之处。况且贫道系出全真教,讲究的是道、释、儒三教合一的真理。”

傅翔哦了一声,他听师父说过,全真教自南宋以来便是道家正宗,从创教祖师重阳子王喆在终南山“活死人墓”中得悟上乘武学开始,历经全真七子的发扬光大,教徒遍布大江南北,全真武功也在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少林、武当之外另一支博大精深的武学瑰宝。是以傅翔一听完颜老道是全真教的,立刻肃然起敬,拱手道:“原来道长是全真教的高人,此次为何中毒,又遭人追杀……”问到这里,忽然想起师父叮嘱不要随便盘问武林中人的底细,尤其自己救了他的性命,更是不可恃有恩于人就探人私密,便打住了。

那完颜宣明伸手接过傅翔手中的酒壶,又大大喝了一口,这才道:“施主你便不问,贫道也要说的。”

原来名震天下的全真教,在创教掌门王重阳仙游后,历经全真七子中的丹阳子马钰、长真子谭处端、长生子刘处玄及长春子丘处机继任掌门,从金、宋而到元朝,因为丘处机曾随成吉思汗西征,被成吉思汗尊称为“神仙”,是以全真教在元初兴旺无比,其后虽曾衰败过一阵子,但终能复兴,成为全国最大道宗。传到第十六任掌门苗道一时,元朝气势已衰,以蒙古人为尊的统治体逐渐松动,人民生活日益困苦,各地民怨渐重,苗道一看出天下不久后又将大乱,如何保住全真教的元气,将是他下一任掌教的重大责任。因此苗道一做了个重要的决定:他在众弟子中舍汉人弟子,而选择了女真人完颜德明为其继承人,道号重玄子。

完颜德明与其弟完颜宣明两人都拜在苗道一门下,德明雄才大略,宣明修为精深,这两个女真人都是他门下最杰出的人才。论聪明才智,弟弟宣明可能更胜一筹,但苗道一看出完颜宣明有一个大弱点,便是遇事犹疑不决,绝难成为有力之乱世领袖,于是便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哥哥完颜德明,弟弟宣明则专注钻研道学,在全真教的教义上力求创新发展。

那重玄子完颜德明修道、修武皆极为杰出,他虽然早已汉化,但血液中仍保有女真人豪迈不羁的性子;又因他是全真教创教以来第一位非汉人的掌教,便存了广收各族优秀子弟,将来可以透过诸族弟子把全真教义传到中土以外的雄心大志。

那完颜宣明年纪轻,也从未想要继任掌门大位,他在各地云游一番后,便隐居山东深山之中,潜心修练,不问教事。

重玄子完颜德明原有一个嫡传弟子景玑戎,景玑戎有一半女真血统,武功上已颇得真传。至正二十五年那年,完颜德明又收了一个非汉人的徒弟,是个蒙古人,名叫巴颜鹿喇儿。这个年轻人拜入全真门下之前,曾练了一身少林功夫,因为听了完颜德明讲述三真大道,对全真教义十分钦服,就带艺投入完颜门下。

三年后,全真教忽然传出骇人听闻的大事,担任掌门达三十三年的完颜德明在元大都白云观中突然暴毙,掌门人遭人下毒之说喧腾而起,完颜德明身边的弟子中,那景玑戎及巴颜鹿喇儿突然失踪。

紧接着就是全真教各派系的掌门人之争。完颜德明死得突然,没有留下任何遗命,全真教自七子去世后,其门徒就有各立分派的情形,其中又以丘处机弟子的龙门派最为盛大,此时距七子时代又过了一百多年,全真门人的派系更为复杂,为争这掌门之位,先是文斗,继而武斗,最后文武合一展开全面大斗,十年之内全真教元气大伤。

这时便有人想到要请完颜掌门之弟──完颜宣明出马来处理乱局。完颜宣明多年来躲在深山不问世事,前后三批全真弟子赶到山东去求他出马,他也不为所动。最后全真教中最具实力的龙门派及遇仙派的领袖长跪在崂山洞口,誓言只要师叔出马,一言九鼎,各派绝无异议。完颜宣明为了全真教的前途,终于同意出山。

老道人完颜宣明讲到这里,一壶酒已经喝完,他放下酒壶继续道:“我这出山原以为真能解决纷争,岂料一到大都,各派首领翻脸比翻书还快。原来长春真人丘处机的龙门派无论从人数、贡献、人脉上看来皆有胜算,但丹阳子马钰弟子的遇仙派忽然和清净散人弟子的清净派联手,要推遇仙派的出来掌门,说是丹阳子和清净散人未出家前原是夫妻,理应百年合好,联手争取掌教。唉,出家人搞到与百年前红尘之事纠扯不清,也实在不成体统。”

傅翔听来却觉得十分有趣,好几次差点笑出声来,都忍住了。完颜宣明一本正经地道:“贫道卷进这档子事里足足十个月之久毫无进展,师兄遇害那年还是元至正年间,等年号早改成洪武了,全真教的掌门人还没吵出来。俺恩师实有先见之明,贫道遇事犹疑,迟迟难决,决了又改,凡改又错。十个月下来,全真教的教务愈搞愈乱,贫道的毛病也愈来愈严重,已经到了忧前畏后、事事难决的地步,便只好一走了之,这一次偷偷逃到终南山‘活死人墓’中,再也不出来了。”

傅翔道:“道长,您还没讲到怎么会跑到神农架来?又怎么中毒的?”那完颜宣明一掌拍在自己的腿上,道:“照呵,我老道这次躲在‘活死人墓’中,本来发誓永不出山,但在墓中却偶然发现长春真人丘处机当年手埋的全真武学精要,贫道潜心苦修近二十年,终于领悟了长春真人当年未能参透的武学奥秘……”

傅翔愈听愈觉这老道人智慧过人,但思虑似乎有些紊乱,此时听他说到武学奥秘,不禁大感兴趣,忍不住问道:“什么奥秘?”完颜宣明闭目思考了一会,然后一字一字地道:“后发先至之道!”

傅翔奇道:“后发先至之道?这算什么奥秘?”完颜宣明点头道:“天下武术莫不以变化快、出手重、招式奇为制敌诀要,所谓‘后发而先至’便是更上一层楼的修为,因为你可以‘以静制动’,敌先动而我先至,永远占上风,你说是不是?”

傅翔心想这样浅显的道理何需苦修近二十年才参悟,其中必有惊人之处,便答道:“是。”完颜宣明道:“如此说来,武学之道最重要的岂不就是比快么?那么天下第一快的剑法岂不就是天下最厉害的剑法了?若说比快,敌快我更快,但快终有极限,比如说,碰上华山派的三十六路快剑,你如何后发而先至?”

完颜宣明的真实年龄不得而知,但看上去至少也在七旬以上,这时他才解除身上剧毒不久,也未见他运功休养,精力已经恢复,那一身内力修为着实惊世骇俗。他谈性极浓,愈讲愈远,说得滔滔不绝,傅翔真不知他如何能在“活死人墓”中独处数十年之久。但他说的武学道理却愈来愈有意思,傅翔便不打断他,专心聆听。

完颜宣明继续道:“华山三十六路快剑疾如闪电,号称天下第一快剑确实名不虚传,贫道曾亲眼见识过一次,端的是剑光如幕,招招不离对手要害。那时贫道认为天下没有任何其他剑法能与它抢攻,更不要说什么后发先至了,但是如今……嘿嘿,贫道只要一招便能将它破了!”

傅翔不解,忍不住问道:“您……您不和他比快?”完颜宣明点头道:“比快如何比得过华山快剑?但我若能每一出手,对方必须撤招自救,那我就破了他的剑法。”

傅翔不解,问道:“那还是要比他快……啊,您是说,您必须比他慢!”他忽然有所领悟。

完颜宣明大呼:“好孩子,你有点懂了!十多年前我想通这道理:敌不先动,我如何知道要攻他那里?所以必须敌先出招,我后出招,但我出招不是要比快,不是要比他先着点,而是攻他所必救。所谓必救,就是他若不救,比拚的结果是我伤他亡,你说他救也不救?但我如何能从他一出招就知他必须撤招的自救点在那里?这一层花了我近十年时间,才把整套武学要诀琢磨出来。”

傅翔听得目眩神摇,只听那完颜宣明续道:“贫道一面以身相试,一面苦思,终于得知天下武术的攻击动式,一共只有八十一种基本型势,然后将每一势的‘运动’与‘运气’连起来琢磨,发现可以用九种纯阳之气和九种纯阴之气将之全部纳入,而阴阳相配,就正好合出九九八十一种运气的型势。我若能在对手一动之时,立刻从‘动势’洞悉他全身配合运功而起的‘气势’是八十一势中的那一势,我便攻他这一势的气门所在,对手如不撤式回救,‘罩门’受击必死无疑,但他只要一撤式回救,他的招式就被破了。”

傅翔悟性极强,已经抓住老道士这一番话背后潜藏的武学道理,只听得从目眩神摇变成神飞意驰,久久不能自已。老道士也不继续说下去,只是盯着傅翔看,好像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物一般。过了好一会,傅翔似乎回过神了,他嗫嚅问道:“原来……原来‘罩门’可以无所不在?”完颜宣明哈哈大笑,道:“你这娃儿实在是个明白人。所谓‘罩门’不是死的,因为它是动态的,因此可以无所不在。”

傅翔受到鼓励,接着道:“一般都说某一种武功有什么罩门,其实乃是因为那一门武功都是用固定的一种运气来练功,所以久而久之,‘罩门’也变得固定了。”完颜老道点头大笑,道:“说得好,练武练到身上有固定的地方变成‘罩门’,也是气数,那该称为‘死门’了。”

傅翔暗忖道:“这道理完颜道长十多年前就已想通,但要实际把这八十一种气势的运作与千变万化的武功起手招式,一一对应琢磨出来,能够一出手就令对手必须撤招自救,老道长足足又花了十年时间才完成,这真是前所未闻的武学境界呵。唉呀……”他忽然想到,老道长不厌其烦地把这番武学道理讲给自己听,那里是因为性子健谈之故?他是在传授自己一套高深武学的道理,做为自己机缘凑巧救了这位道长的报答啊。

想到这里,傅翔恭恭敬敬地向老道士跪下,磕了三个头,道:“道长以无上武学相授,傅翔永感恩德。”完颜宣明双掌轻轻向上一挥,傅翔忽然感到一股至为柔和但宏大无比的力道,不但立刻将自己从地上托起,余劲直要把自己托离地面,他连忙气沉丹田,稳住身形,缓缓站定。

完颜宣明暗暗吃惊,他在疗伤去毒的过程中,已经感到傅翔的内力高得出人意表,这一试之下,更让他觉得不可置信,哈哈笑道:“老道埋身‘活死人墓’近二十年,重新体悟重阳祖师及长春祖师留下的全真神功,而后悟得‘后发先至’之真谛,自觉武学已颇在长春真人以后诸掌门之上,只是天性犹优柔寡断,难成大事。我瞧你这小娃儿倒是行事有谋有断,武功也很不差呵。若是咱们一老一小两人一道行走江湖,岂不大妙?”

傅翔听这老道又发奇想,连忙拉回原题道:“道长,您为何会遭人下毒,何以跑到此处的原委,还没有讲到呢。”完颜宣明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道:“不错,不错,我老道年纪大了,近来常犯糊涂,又忘记讲到那里了。”

原来完颜宣明在终南山“活死人墓”中悟道,练成了“后发先至”的武功,他用自己数十年来练熟了的全真武功相试,每发一招,脑海中瞬间精准地抓到此招运气的型势,以及此势显出的弱点所在,同时就出现了攻此弱点的招式。如此在脑海中一连相试十余招,已觉汗流浃背,胆战心惊。倘若对敌时如此,全真武功的进攻威力将遭全面瓦解,从先发攻人变成招招受制于人。

完颜宣明自觉这一套“后发先至”的武学,正是当年长春真人丘处机在“活死人墓”中面壁苦修而未曾参透的武学。此乃因丘处机当年曾随成吉思汗西征,目睹战争中杀人如麻,两军对垒血流成河,此番经历引发了他极大的慈悲心愿,回到中土后,他甚至觉得以攻伐为主的全真武功虽然威震武林,但与全真修道的宗旨颇有相悖之处,于是重入“活死人墓”,发愿要自创一套以守势为主、以守代攻的武学,来与全真原有的攻势武学相辅相济,使全真武学更上层楼。但不久后,他因教务不得已再出终南山,终其一生,此心愿并未达成。

然而就在完颜宣明大功告成之时,忽然有人潜入“活死人墓”。终南山的活死人墓隧道口有巨石封住,如非武功极高之人,休想进入墓内。完颜宣明在墓中修行近二十年,只有自己出去采办补给,这还是第一次有外人进入。

那人一入古墓,就潜入重阳祖师当年练功之处,在那石室内到处翻寻,尤其是神龛石桌下的几箱藏书更被翻得凌乱不堪,满地丢的都是道经、佛经及儒家诸经,更有不少重阳真人自撰的全真教义手抄本,但来人不屑一顾,显然寻的乃是全真的武功秘笈。

但这些武功秘笈全都在完颜道长练功之处,那人在王重阳当年的居处寻不到所要之物,便摸索着来到完颜宣明的练功秘室。完颜道长见有人进墓并不惊慌,盘膝坐在蒲垫上,淡淡地道:“不请自来、登堂入室而翻箱倒匣者,谓之贼。”

只见来人身材瘦小,皮肤黝黑,深目勾鼻,是个中土外来的中年汉子,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像只瘦皮猴子。他见到完颜道长也不惊慌,冷冷地道:“荒山野洞,路过者人人想进入便进入,说谁是贼?”汉语倒是极为流利。

完颜宣明笑道:“哈,算你有一分道理,汝来何为?”那黑汉子道:“敝人姓辛名拉吉,来自天竺,酷爱习武,发愿要一窥天下所有上乘武学之堂奥,特来终南山想得重阳真人的武学秘笈一读,以了心愿。”

完颜宣明听得一愣,心想:“天下还有这种道理?自己发愿要做的事,干别人何事?他竟觉得别人的东西就该归他所有,难道这是天竺的道理?”他也不生气,还是笑嘻嘻地道:“贫道完颜宣明,乃是全真教第十七代弟子,辛施主来得好,刚好贫道也有个心愿,想要一窥中土以外的各种上乘武学。天竺武学想必高明之极,只不知要找天竺何人,问他要一些秘笈来瞧瞧?”

岂料那辛拉吉不但不恼怒,竟然大喜道:“好极,好极,敝人正好带了天竺毗湿奴古寺的神功秘笈来,咱们正好交换。只不过我的秘笈没有带在身上,道长可随我去取……我瞧你这里就有一本,让我先瞧瞧。”说着便伸出右手,要将石几上的一本全真剑法拿去。

完颜道长作梦也想不到竟有如此无礼之人,他伸手一挥,挡住辛拉吉,猛觉辛拉吉右掌中释出一股极为诡异的力道,对准自己肘下而来。完颜宣明暗道:“来得好,正好让我试招。”

那辛拉吉正要吐劲,忽然左边腰上感到有力道袭到,一瞬间他清楚知道这股力道如果落实,他全身真气将被迫逆转,当场便得瘫痪在地,他别无选择,只好猛然撤招,连退两步。

辛拉吉心中大惊,为何会在两人双掌即将交手之际,自己腰上却忽然受到彷佛致命般的攻势,一时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他面上已换了一副和蔼笑脸,若无其事地对完颜道:“好,好,还是等我去拿天竺秘笈,再跟道长一手换一手吧。”

完颜宣明方才牛刀小试虽然奏效,但他对辛拉吉右掌欲发而未发的内力甚感震惊,那股掌力虽然没有发出,但他隐隐感到其力道诡异无比,有如身临极为锐利的尖锋,锋未至而寒气先到,而那种感觉来自肉掌,实在匪夷所思,因而心中也兴起强烈的兴趣,想了解一下这天竺的武功有些什么古怪。

他当下也若无其事地道:“咱们交换秘笈瞧一瞧也不妨,但看完就要物归原主。施主若答应,贫道便随你去。”那辛拉吉笑咪咪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完颜宣明心想:“这天竺人倒会得套用一些成语。我便下山看看天竺神功,然后到北平长春宫去祭拜丘祖师,弟子我终于完成了他老人家百年前的心愿。”

傅翔听得入神,猛见石室外透进一缕光线,原来天已微亮。他去侧旁石穴中取出一只酒罎,掂一掂还剩半罎,又端出一盘腊味和卤蛋出来,笑问完颜道长:“方才看道长不忌酒,却不知忌不忌荤?”完颜道长叹道:“当年贫道都忌,这二十年来,有啥吃啥,什么都不忌了。”

完颜道长吃了一块风鸡,喝了一口老酒,继续道:“那辛拉吉说,他将天竺秘笈藏放在武当山南边房县的一座小寺庙中。咱们沿汉水到了丹江口,南下在房县找到藏在小庙中的秘笈,打开一看,全是梵文,贫道才知上了恶当,便对辛拉吉说,若是双方秘笈交换后各自带走,贫道还可以找个懂梵文的译成汉文而读之,现在只是交换瞧一下,贫道对梵文一字不识,怎能与你交换?那辛拉吉说,双方交换瞧瞧就归还对方原是贫道提的条件,现在怎能反悔?贫道自知理屈,只好拿一本全真剑法与他换了一本《大瑜伽法》。那辛拉吉见我老道一字不识,便笑咪咪地告诉我,《大瑜伽法》是天竺武学中的无上心法,借我看看乃是祖上有德有缘云云,那猴儿般的笑脸可恶极了。

“辛拉吉捧着那本全真剑法仔细读起来,只见他不时点头,不时狂喜,不时喃喃自语‘好厉害,好厉害’,我老道只好拿着那本梵文秘笈随手乱翻。忽然我老道翻到一页图画,画的是一个裸身天竺僧人在打坐,画中人的身体细画了密密麻麻的小箭头,旁边注了许多小字,老道心知这是一张运气练功图,便想从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箭头里看出一些头绪来。这时……”

完颜宣明停了下来,端起石桌上的酒碗,却不立刻喝,只双目凝视着前方,似乎下面要说的话令他不安。傅翔也不打扰他,过了一会,他缓缓道:“这时,那辛拉吉打开背囊中的葫芦,又从布袋里拿出一个陶钵,倒了一碗酒递到我手中……就像这样……他先就着葫芦大喝一口,叫声好酒,我老道正全神投注在那张天竺练气图,又闻到一股带有薄荷味的酒香,接过来就这么喝下去了……”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中傅翔给他的一碗酒一仰而尽。

傅翔问:“那酒中有毒?”完颜道长重重点了点头,接着道:“当时也不觉得,只觉那天竺酒很是好喝,过了一个时辰后,贫道已知中了剧毒,于是一面运功将毒逼在腹胸之间,一面缓缓倒卧在地上。辛拉吉那厮见状,就过来解我背囊,想把全真秘笈一股脑儿拿走,那知我老道忽然一跃而起,左手抢回那本全真剑法,右手抓紧那本天竺秘笈,施展十成轻功,拔腿就跑……”

傅翔听得不禁跳起来拍手叫好,那完颜道长却面露羞愧之色,嗫嚅道:“天竺那厮大概作梦也想不到,来到中土竟碰到比他更无赖的人,而且还是个出家人,不但全真秘笈一册也没到手,反而被我老道拿走一册天竺秘笈,真是赔了那个……赔了那个……”傅翔接口道:“赔了夫人又折兵。”

完颜道长好像又陷入天人交战,反覆思考自己的作为是对还是不对。他盯着傅翔不语,傅翔提醒他:“您还没有讲怎么上神农架来?”

完颜宣明如梦初醒,拍了一下石桌道:“后面的事没有什么好讲的了,我老道一路逃,一路躲进农舍民宅中藏身,那辛拉吉长相活像只天竺猴,乡下人没有人敢理会他。就这样追追躲躲上了神农架,一则这里地势易躲难追,二则此地盛产草药,便想采几种草药解毒。那晓得一入神农架,起了好大一场雾,辛拉吉不知追到那里去了,但我两整天强行逼住那天竺之毒,终于走火入魔,幸好……”

傅翔听他讲完,紧绷的心才得轻松,他对完颜道长道:“道长如果还需草药,咱这里多着哩。”完颜道长道:“主要之毒已经被咱俩合力逼出体外了,你如有草药,倒是可以拣几种来调理一下。”接着就说了几种药名。傅翔走进侧边石室中,只片刻就一样不缺地拣选就绪。完颜不禁惊问道:“小施主,你是个大夫?”傅翔笑着摇头。完颜又问:“你师父是个大夫?”傅翔道:“家师方冀精通医药,晚辈略知皮毛。”

他以为“方冀”两字一出口,完颜老道必然大吃一惊,那知完颜宣明竟似对“方冀”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只淡淡哦了一声,没有接腔。傅翔见那几种药草并无任何用于解毒的,几乎全是调气养神之物,便知完颜道长所中之毒确已解尽,心中放下一块石头。

就在他煎好汤药端到石床边时,正在打坐运功的完颜道长忽然道:“傅翔,你可知那辛拉吉为何要偷我全真武功秘笈?”傅翔一怔,随口答道:“想是全真武功威名远传到天竺……”完颜宣明摇首道:“不止这些,后面有一个极大的阴谋。”

傅翔惊问道:“阴谋?什么阴谋?”

完颜道长道:“我老道和那辛拉吉从终南山下来,沿着汉水走到旬阳县,在那白石河边上一家酒店中打尖,辛某喝得多了,便指着贫道说,中土所有的武学全是偷自天竺,却忘恩负义不尊天竺为祖师爷,也不听天竺武林的指挥。我老道就不服气了,质问他凭什么说中土的武功是偷自天竺?那辛拉吉说,中土武术首推少林,少林武术全是从天竺神僧达摩那里偷学而来,其次是武当,张三丰又是从少林武学中偷去一些精华而创武当武学,其他如云南点苍派的武功来自缅甸的天竺僧人,崑仑派的武功来自西域的天竺武僧,没有天竺的武学,那有中土这些门派?贫道虽觉这厮说得无礼,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对,就没有立时反驳他。那辛拉吉愈说愈得意,终于露出了蛛丝马迹……”

傅翔道:“那阴谋的蛛丝马迹?”完颜道长道:“不错,那辛拉吉得意忘形,说他的师父认为中土武学只有全真教的功夫算是王重阳从《道德经》中悟道自创的,其他各大门派都是源自天竺,然后加上一些小创意小变化,便自立名门大派,实在可笑。这次他随师父来中土,总有一天要把这些武功全都收回天竺,管教中土武林乖乖听命于天竺。”

傅翔道:“这辛拉吉狂妄得紧。我听方师父说,达摩祖师虽然来自天竺,但他一心在中土弘扬佛法,他的武学也都是在少林寺面壁九年悟道所创,怎能说少林武学是偷自天竺?再说,中土武林千百种武功,凭他师徒又怎能全都收回天竺?”

完颜道长叹道:“那天晚上辛某和贫道都喝得几乎不省人事,第二日便离开陕西进入湖北,贫道并未细想辛拉吉酒后之言的严重性,只当他喝醉了胡说妄言。到后来他对我老道下毒,谋夺全真秘笈,我才渐渐想明白了……”

完颜道长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来,面色也变得严肃。微弱的天光透进石室,斜照在老道脸上,傅翔这才看清楚这道人脸上皱纹又多又深,使得他整张脸有一种衰败愁苦的表情,但是双目却炯炯有神,看上去又有智慧与活力的光采;而其人个性又极为多疑难决,究竟有多大岁数也看不实在,真是个怪人。

只听完颜道长说:“我老道终于明白了,天竺人在蒐集天下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笈,以他天竺武学原是中土武学源头的优势,可尽得中土武林绝学之诀要,其最终目的,就是辛拉吉那厮醉后吐出的真言:要中土武林尊天竺为祖师爷,听命于天竺。”

傅翔年纪虽小,问题却总是问到要害,他问道:“道长说得有理,但那‘天竺’是什么人?”完颜道长却摇头道:“贫道不知。”接着又道:“如有这样大的阴谋,‘天竺’应该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股庞大的势力。但势力再大总须有个头儿,咱们如跟着那辛拉吉,说不定就能跟出一点端倪……”

说到这里,老道忽然开心地笑起来,脸上皱纹挤在一堆,更显得滑稽。傅翔虽然老成,毕竟还是个少年,忍不住问道:“道长何事笑成这样?”完颜宣明哈哈笑道:“方才忽然想到,俺老道剧毒已解,现在该轮到俺来追他那个天竺泼皮了,不禁觉得高兴得紧。”

傅翔道:“您真要去追他?”完颜宣明道:“当然是和小施主你一道去追啊。”

傅翔暗忖:“这道长的思路好像有点脱节,也没问我一声,怎么就把我也算进去了。”他口中道:“晚辈的师父离山去京城时,命我在此等他回来,如过了两个月仍不见回,才下山去寻他老人家。”完颜道长道:“如今过了几天?”傅翔道:“才十几天,我须留在这里等师父。”完颜道长呵了一声,道:“所以你是不去了?”傅翔道:“不去了。”

完颜道长想了一想,忽然又道:“小施主,你是个明白人,你猜那天竺人试图偷我全真秘笈未得手之后,下一步是去那里?”傅翔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那完颜道长又想了一阵,忽然他和傅翔同时叫出三个字:“武当山!”

完颜道长接着道:“不错!定是去武当山。试想从终南山全真教发祥之地沿汉水而下,武当近在咫尺,天竺人要尽蒐中土武学秘笈,怎会放过武当?咱们这就去武当追那辛某……唉,不过你不能离山,老道……老道就一个人去追他吧。”

傅翔见这武功奇高的老道人,竟然对自己甚是依赖,不禁觉得奇怪。他却不知这完颜道长生性最多疑虑,自从靠着傅翔的“决断”,将自己从走火入魔的绝境救回,又将自己身中的剧毒一举去除,他心中已将傅翔视为商量疑虑的靠山,傅翔要留在山上等师父,确使他老人家失望透顶。

只见完颜道长叹了一口气,道:“小施主,你十六、七岁了吧?这山上除了云雾还是云雾,你守在这洞里难道不心烦?难道不想下山去走走?咱们一路下去,兴许就碰着你方师父了。”傅翔听他开始用山下世界来诱惑自己,不禁面露笑容,暗忖:“你还说‘守在洞里难道不心烦’,真不知你老人家如何能在‘活死人墓’中守了十几二十年?说这话岂不可笑之极?”

然而他再一深思,面上笑容便全敛了,因为他想到:“定是道长以超人的智慧及无比的自律毅力,才能让一个绝顶聪明而多疑善虑的人闭洞苦修二十年,终于创出了超越前人的高深武学,可敬可佩呵。”

此刻他还无暇联想到,当年全真教第十六任掌教苗道一将掌门人之位传给了哥哥完颜德明,而命弟弟完颜宣明去潜修全真教义,期能在教义方面创新求进,却不料数十年后完颜宣明创新求进的成就却不是全真教义,而是全真武学,天意难测,谁也无法预料。

完颜道长见傅翔不答,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便待再加几句游说之辞,却不料傅翔忽然道:“好,晚辈就随道长去。”

完颜宣明吓了一跳,当他从傅翔脸上的表情确定这是真的,不禁心中大喜,拍手道:“如此大妙!咱们俩就去武当山,正好赶上将天竺人的阴谋揭穿。”但他只高兴了一刻,立即又开始为傅翔的处境担忧,他想了一会,忍不住问傅翔:“小施主,你下山去有违师命,总要有个说法?”

傅翔做此决定之前,已经想好将下山的时间、路线及原因,都用明教的传讯秘密符号写在洞中及所经各处,如果师父此时已在回程中,必然不会错过;如果师父仍在京城未归,自己随完颜道长去武当山,事完后仍可回山等候师父,是以心中甚为笃定。

他见完颜道长先是极力希望自己随他下山,待已决定下山了,他老人家又开始担心有违师命,如此折腾真不知有无了时,于是摇了摇头,反问完颜道长:“一直没敢请教,道长今年高寿多少了?”完颜道长听他忽然问起年龄来,不禁一怔,但还是回答道:“老道今年不是八十四,就是八十三。”傅翔奇道:“究竟是八十四还是八十三?”完颜道长道:“贫道的娘说俺比俺老哥小九岁,俺老哥硬说俺小了十岁,信俺娘的说法,老道士今年八十四岁。”

傅翔连称道爷,少年心性忍不住问道:“道爷,您每件事都有这么多的疑虑难决,会不会很……很累?”完颜宣明微笑道:“不累呵。每遇大事,贫道就分身为正反两面,接着便开始前后正反相疑,左右反覆相商,必将这事的各种可能情形都想过几遍,所有的办法也都了然于胸,这过程极是有趣……”

傅翔望着他炯炯有神的老眼,暗忖道:“不但有趣,说不定还延年益寿呢。”

傅翔用明教秘记留下暗语,将两匹毛驴野放了,带了所有必要的东西,掮了行囊,就和完颜宣明一道离开神农架顶崖。山区仍然云雾密布不辨西东,傅翔是走熟了的,便在前带路。两人在浓雾中走了几个时辰,转过一个山弯,突然云雾全散,山林历历在目。

于是两人展开轻身功夫迅速赶路,三个时辰不到就赶到房县,二百里路赶下来,这一老一小相差六、七十岁,居然都无疲累之态。一路上完颜老道加快速度奔了几里平路,身边的傅翔始终不徐不疾地跟着,呼吸均匀,身形流畅,老道士不禁对这少年愈来愈感惊奇。

他原本对傅翔的师门来历始终不闻不问,到这时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小施主,你这身功力为何如此奇怪?”傅翔道:“有何奇怪?”完颜宣明道:“你的轻身功夫似乎集合了好几种不同的运气方式,随时改变并无定则,显现出来却又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滞顿扞格之处,就像原本是一整套般,你是如何办到的?”

傅翔自己并无特别感觉,经这老道一提醒,发觉自己果然在不知不觉间已能做到将明教十种绝学中不同的身法和不同的内力融为一体,一步跨出,随机而动,也随机换气,各种不同的轻功相连接,竟然浑然天成,只是他不自觉。奇怪的是,完颜道长和自己并肩而行,两人始终有一肩之距,并未有任何身体接触,他如何竟察觉到了?

猛然省悟完颜道长用十多年时间练就“后发先至”的绝学,其中的诀要正是隔空便能从对方的动势中窥其运气情形,想到这里便觉释然,继而敬佩之心大起,忍不住叫出声来:“好厉害的后发先至!”

完颜道长听傅翔此言,便知这少年已经懂得其中的妙处,不禁会心莞然,暗自赞叹。

两人来到房县时已是傍晚,完颜道长道:“那天俺逆转内力硬逼住毒药,奔得血气翻腾,曾在县城外农家躲藏。那农妇心好,煮了一碗面给贫道充饥,贫道匆匆离去时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给了那农家……现下又有些饿了……”傅翔道:“道爷您宽心,银子晚辈这里有的是,咱们去找个小店打个尖。”

找到一家干净的小店,要了两碗面,一笼菜包。那面又辣又热,面条擀得劲头恰好,两人正吃得痛快,只见店外走进来一个相貌英俊的青衣秀士,头上戴顶皂色逍遥巾,穿一身青色长衫,看上去非道非俗,瞧不出是什么身分,但见其气宇轩昂,行走自有风度。

傅翔和完颜道长互望一眼,继续低头吃面,两人交换的眼神似乎告诉对方:“这人武功不凡。”那人找了斜角一张空桌坐下,向店家要一碗素面,三个馒头。完颜道长用筷子在桌面上轻轻写了两个字:“武当。”此人难道是个道士?

那人似乎心事重重,对完颜道长和傅翔并未留意,只牢牢盯着前方的横梁看。傅翔忍不住也抬眼望去,只见横梁上贴着一张招财进宝的红纸,颜色已褪,怕是去年过年时贴上去的,便也不以为意,低头继续吃面。待他吃完一碗辣子面,发现那青衣秀士仍然盯住横梁,忍不住借端碗喝面汤的机会再仔细看那横梁,这回他瞧见了,在那招财进宝的贴纸旁,有人用极细的黑线画了一排符号。傅翔极目仔细辨认,完全不知所云。

这时坐在侧面的完颜道长忽然用筷子又写了两个字,这回是“梵文”。想来老道长必是勤翻那本抢来的天竺秘笈,虽不识得梵文,却也认得出梵文的模样。

傅翔暗自哦了一声,忖道:“用梵文传暗语,便如咱们明教的秘记暗语一般,只是此地那会有人识得梵文?这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莫非他懂得梵文?”

傅翔不动声色,暗中盘算:“咱们只要跟着这武当门人,不难查出这里面的蹊跷。”他一面吃着热腾腾的包子,一面静静等待那人吃完。坐在一旁的完颜道长也不出声,默默吃着包子,似乎也是打的相同主意。

傅翔的思绪忽然飞离了现实,他望着身旁的老道长,视线渐渐模糊,眼前景象变成了几年前的一老一小。从卢村到泉州、泉州到福州,从闽江到长江、长江到汉水,一路上多少次老小相偕在小店中吃面,只是老道长换成了方师父,自己变回了十二岁的小孩,小店的场景倒是不用换了。

傅翔是个极为坚强理智的孩子,但他心中蕴藏着充沛的热情,祖父的那股热血依然在他身上流着,只是被他的少年老成所掩饰了。这时他忽然想到了芫儿,他在心中暗暗呼喊:“芫儿,芫儿,你好不好?见着方师父了吗?”

坐在角落那人终于吃完付账,走出小店,也打断了傅翔的遐想。完颜道长低声道:“这人年纪轻轻却是个武当高手,他盯着那排梵文看,多半有什么原因。咱们原是要尽快赶到武当山,此刻咱们要不要跟他一程呢?”

一个八十多岁的全真绝顶高手,行事竟要问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决定,实在是天下怪事。傅翔知道老道爷心中已为此事反覆思考过几遍了,若要由道长做决定,只怕他正反意见各有一箩筐,便索性不客气地做了决定道:“依晚辈看,这武当高手未着道袍,也有可能是从外地赶回武当山去的,咱们跟他一程,未必就耽搁了时间。”

八十多岁的老道居然对比他小六、七十岁的少年说:“小施主,你说了算。”

傅翔起身付账,要了两张纸,包了几个包子放在怀中,眼前忽然又飘过芫儿可爱的模样,那一天她从袋中掏出的馒头……他甩了甩头,低声道:“咱们跟上去吧。”

两人走出小店,远远瞧见那青衣秀士正沿着左边的小路疾行,再过去便要进入山区。两人缓缓跟在后面,天色渐暗,行人渐稀,两人不敢跟得太近。

那青衣秀士忽然在一家茶馆前停下身来,向门口一个伙计问话,完颜道长及傅翔便夹在两三个行人中间继续前行,经过那茶馆时,只见那伙计伸手指向小路前方,那青衣秀士拱拱手,抬头看了看天色,便跨步进入茶馆。

傅翔想停步看个究竟,完颜道长却拉着他的衣袖继续向前走,一面低声道:“那武当道士问那伙计一个什么庙的方向,伙计说沿这条路往前走。那武当道士看天色尚早,便进茶馆去消磨一些时间。”

傅翔大吃一惊,低声问道:“道爷,您全听到了?”完颜道长微笑道:“只隐隐听到他说什么庙宇……傅翔,你放心,俺猜的八九不离十。”傅翔暗忖道:“方才经过那茶馆时,确似听到一个什么庙字,道长居然立时把整个情节猜出,宛如亲见亲闻一般,这道长确实聪明过人。”完颜又道:“还有这青袍人是个道士无疑,方才他拱手时露了马脚。”傅翔奇道:“我瞧就是拱手道谢,又露什么马脚?”完颜笑道:“他拱手时用了道士们习惯的起手动作,哈,虽然细微,可逃不过俺这道士祖宗的法眼。”

他说着就走到路边一个棺材铺前,问一个正在刨木的木匠:“老乡欸,沿这条路前面有个啥子庙啊?”那木匠瞧了他一眼,道:“道长你是问道观不?”完颜道:“不,是问庙。”那木匠哦了一声,道:“前面二里半有个关帝庙,你要是找道观,就要回头走喽。”看来他仍然不解一个道士为何不找道观却要找庙。

傅翔见识了完颜道长这番观察及联想的能耐,正要表示钦佩之意,完颜道长忽然双掌一摊,问道:“小施主,你说咱们下一步怎么做?”傅翔听得傻住了。

他飞快地把老道爷猜出的情况想了一遍,低声道:“看来这武当道士要在关帝庙约见什么人,现下时辰尚早,便在茶馆消磨时间……晚辈先去那个关帝庙躲起来,您老就在这附近消磨一下,就近盯住这武当道士,咱们分头进行,万无一失。”完颜道长忽然兴奋起来,紧握拳头道:“不错,分头进行。傅翔你快走,要……要小心。”

傅翔从“要小心”三个字感受到老道对自己不仅是关心,甚至有些依赖了。完颜道长目送傅翔快步离去,便对那木匠道:“老乡欸,我老道今年八十好几了,徒弟们说也该做口棺材了。我看你刨得一手好木工,你且端个凳子让老道坐着,好好瞧瞧你的功夫,来日叫徒儿也来订做一口。”

那木匠指指屋里角落一个高木凳,道:“道长你只管看,今晚我要赶工,怕要打灯笼干活呢。”完颜道长自走进店铺,端个凳子放在门口边,坐着看那木匠做工,满地都是刨木花,闻得一鼻子木香味。

月亮渐渐升起,这座有些残破的关帝庙座落在一大片林子后,庙虽不大,但也有一两百年历史了。或许由于香火不盛,僧侣不多,庙门早已关了。戌时才到,晚课也已结束,整座寺庙在黑暗中蹲着,只有几点灯火。

傅翔自幼随着师父夜行昼息,躲避锦衣缇骑,对于利用地形地物潜藏身形之道十分在行。他在庙周走了一圈,便选择林子里较深处一棵最高的古槐,在树上找到一个栖身之处,四面浓密枝叶遮蔽,他在黑夜中居高临下,可望见庙宇前后所有的动静。

就在他藏身树上不久后,便瞧见一条人影从庙右侧跃起,轻轻落在庙前,来人飞快地在庙的四周察看一遍,最后潜身进入这片林子。傅翔藏身之处难从下方发现,只要屏住呼吸即可。那人在林子四处察看过后,又走出林子,便在庙门左边的一棵老银杏树上藏好身子。

傅翔见那人身着一袭黄色宽袍,月光下依稀可辨出是个僧人,但面孔黝黑,看不出五官长相,只知其轻身功夫极高。傅翔暗忖道:“此人不会是个天竺僧人吧?他要找这个武当道士有何图谋?”心中虽有许多疑问,但在那武当道士现身之前,只有耐性地等待。

堪堪到了亥时,庙前那条石子路上出现了一条人影。那人来得好快,傅翔居高临下,从发现他身影不过弹指之间,人已到了庙前。傅翔从他的身材上辨认,正是小店中见过的青衣秀士,也就是完颜道长认定的武当高手。

那青衣秀士在庙前停了下来,他环目四顾不见有人,便掏出一个竹哨,放在嘴中轻轻一吹,发出一种类似鹤唳之声,在黑夜中悠扬传出。紧接着这“鹤唳”之声,一条人影从庙门左边的银杏树上落下,一瞬之间,那黄衣僧人已站在青衣秀士身旁。

傅翔觉得有些不对,因为他极目远望也看不到完颜道长的踪影。这时庙前传来人声,只听得那黄衣僧人对那青衣秀士叽哩咕噜讲了一串话,音调不类中土语言。傅翔想到完颜道长在小店桌上用筷子写下的“梵文”两字,暗道:“不错,这人是个天竺和尚。”

那青衣秀士频频点头,显然听得懂梵语,但回答时都极为简短。那黄衣僧愈说愈快,似乎有些激动起来,那青衣秀士结结巴巴回应了几句,终于冒出一句汉语:“师兄,你讲得太快,咱们还是讲汉语吧。”傅翔听了也在暗中叫好:“是呀,拜托你还是讲汉语吧。”

那黄衣天竺僧满脸不高兴,但终于用汉语道:“几年不见,杨师弟你竟把天竺语忘得差不多了,你师父可要大大的生气。我不久前在嵩山见到你老弟,他的天竺语可比你强多啦。”那青衣秀士显然不服,抗声道:“大师兄,你这样说完全不公平。我十二岁便离开天竺,师父要我到武当山做道士,那有机会读梵文、讲梵语,那像我老弟,他去了嵩山,许多佛经是梵文所书,不少高僧精通梵语,当然不同了。”

那大师兄哼了一声,道:“你师父亲自来中土了。”

那青衣道士“杨师弟”肃然道:“弟子已知。他老人家安好?”大师兄道:“你师父这次出来之前,以无比毅力苦修五年,终将舍利弗传给天竺飞天古寺的三本心经参悟透了,满心欢喜来到中土。地尊他老人家初试绝学便建奇功,一举在湘西擒住了少林寺的无痕大师,现正赶往襄阳。你辛师兄从终南山下来,还有我二弟也即将赶来,他们和我约好到丹江口见面……”

那青衣秀士道:“终南山?全真教?”大师兄道:“不错,只怕这时全真秘笈已经得手了。咱们这就一齐去武当山,杨师弟,你要准备好全盘夺经计画,丝毫不能出差错。”

那杨师弟道:“咱们称呼要改一改,小弟在武当便是坤玄子,大师兄你是天竺绝垢僧。你们原来计画是在丹江口会合后便上武当,由小弟我来做内应,现下这计画得改变了。”那大师兄绝垢僧怒道:“为何要改?咱们一切都准备好了,为何要改?”杨师弟坤玄子低声道:“武当掌门师兄命小弟随他去襄阳。”

那天竺绝垢僧惊道:“天虚道长要去襄阳做甚?”

坤玄子叹了一口气,道:“地尊师父在湘西擒住无痕大师的事,被武当弟子在沅江发现,立即飞鸽传书送讯,一站接一站很快就传到武当山。掌门师兄和几个师兄弟一商量,判断他们必经襄阳,便要率领武当五侠中的三位到襄阳去抢救无痕大师,留下我二师兄和五师弟守山。掌门师兄一行人可能已先出发,我虽以各种理由希望留守,但掌门之命不得不从,是以……是以你们上武当的计画非得修改一下了。”

那天竺绝垢僧想了一想,道:“如此一来,你这内应虽不在山上,但因五侠走了三位,武当山上守备一定薄弱,也未必不是好事。总之,咱们先到丹江口,和你辛师兄、我二弟会合了再说。”

树上的傅翔听得心惊胆战,一连串足令武林天翻地覆的事情正在发生,而自己竟然掌握了其中的关键消息。他急于要和完颜道长商量,却不知道长为何至今不见现身,正急间,忽然身后枝叶略动,完颜道长的声音就在耳边:“千万不要动,等这两人走了再说。”

那完颜道长不知何时早已躲在这林中,只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凝神注意前方,竟然没察觉他老人家何时到了身后,不禁又惊又骇,直觉这老道行踪有如鬼魅,幸好他是同一阵营的。

庙前那两人一道疾行离去,傅翔低声问道:“道爷,您好厉害的轻功,什么时候到了晚辈的后面?”完颜道长笑道:“就你找得好藏身处,我老道也会找呀。只是你顾着前面,却不知我老道早就离开了小路,绕到林子后面,瞧你还在呆呆盯着前方看,便忍不住出来吓你一跳。”

傅翔见这八十多岁的老道长居然童心未泯,也觉好笑,忙回道:“咱们听了那么多,总要有个想法。”完颜道长道:“傅翔,你了解了些什么,说来听听?”傅翔把方才所闻所见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然后道:“第一,这坤玄子是天竺人埋伏在武当的卧底,已经有十多年之久,不但学得武当绝学,还成为武当五侠中的老三或老四。”完颜道长点头道:“还有呢?”

傅翔道:“第二,这坤玄子道长有一位兄弟埋伏在少林寺,少林寺上下至今仍不知情。第三,这坤玄子与那辛拉吉有一共同的天竺师父,叫什么‘地尊’的,此人武功不得了,在湘西生擒了少林寺的无痕大师。”完颜道长点头道:“说得好。那么这个黄袍天竺僧又是什么人?”傅翔道:“这‘大师兄’绝垢僧似乎与坤玄子在天竺属不同师父呢,这事有些怪……”

完颜道长摇头道:“一点也不怪,那‘地尊’可能有一个师兄,绝垢僧是那师兄的首徒,是以便是大家的大师兄了。”傅翔哦了一声,接下去道:“这批天竺高手倾巢而出,便应了道爷您所说的大阴谋。”完颜道:“不错,他们的动作全是瞄准了中土各大门派的武学秘笈。”

傅翔因缘际会,竟然掌握了这许多重要消息,下一步该怎么办,才能对大局有最大助益,这问题对十六岁的少年来说,毕竟是太过复杂了。

这时完颜道长叹了一口气,道:“这里面最可怕的,乃是天竺人竟然在十几年前,就在中土各大武林门派中埋伏了卧底的内线。如果都像武当派方才见过的坤玄子一样,卧底的个个资质优异,很可能目前都已是各门派中的翘楚;可怕的是,除了武当这一位被咱们一老一小瞎猫碰到死耗子给发现了,其他各门派的掌门人还蒙在鼓里……”

傅翔听老道长这么说,更是替武当担忧。完颜道长续道:“目前这情形很复杂,那‘大师兄’绝垢僧和他什么二弟,以及辛拉吉,将在丹江口会合后偷袭武当山;有个什么‘地尊’的将押着少林无痕大师到襄阳,去干啥不知道,但一定和盗取少林秘笈有关。咱们……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傅翔也不能做决定,他只试着把问题简化:“其实问题就是,咱们赶去武当山呢,还是赶去襄阳?道爷您拿个主意吧。”完颜道长又叹一口气,道:“俺要知道何必问你?”傅翔知道道爷是不会做决定的了,于是认真地想了一遍,终于说:“咱们原先离开神农架,便是因为武当有难,现下武当之难可能有增无减,咱们岂能因少林的事便见异思迁?”

完颜老道每次只要有人替他决定了第一步,后面他老人家马上便思虑流利起来,接着道:“咱们如能尽快解了武当之难,便顺汉水而下,一日之内就可赶到襄阳,说不准还能会会那什么天竺地尊,把少林无痕大师也救下来,岂不是好?”他忽然又兴奋起来,说得口沫横飞。傅翔便凑趣地道:“到时候道爷给那什么地尊来个‘后发先至’,让晚辈开开眼界。”

完颜道长听了没有马上回答,想了片刻,忽然笑咪咪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递到傅翔面前。傅翔借着月光,依稀见到那一页上画着一个裸身练功图,旁边全是不识得的梵文。完颜给他看了一会,便将那册书当宝贝似的放回怀中藏好,然后笑嘻嘻地拍了傅翔肩膀一下,轻喝道:“走吧!”

傅翔见了那一页练气图,心中恍然大悟,暗忖道:“要想把后发先至施展到极致,对敌手的运气方式及路线摸得愈清楚愈有帮助,这本天竺的秘笈对完颜道长研究如何对付天竺武功实有助益;没想到天竺人处心积虑要盗取全真教的武功秘笈,还没到手,倒是全真教的老道爷每天拿着天竺的秘笈在研究如何后发先至呢,可笑呵可笑!”

武当山区在汉水之南,起自陕西、湖北交界,止于襄阳、樊城之南,从西北走向东南,跨越五百里,其主山座落在汉水边的丹江口之南,自古就是道教胜地。到了明朝,更称“太岳”,成为天下道教第一名山。

就在同一时期,中土武林出了一位奇人,他云游四方之后,选择武当开山创派,立时成为堪与嵩山少林寺分庭抗礼的武林重镇,这位奇人便是被称为邋遢道人活神仙的张三丰。

完颜宣明和傅翔漏夜施展轻功赶到武当山下,天色已经暗下来。武当山从南麓入山,到天柱峰腰要上攀岩壁百多丈,完颜道长一路上告诉傅翔,据武林人士传说,武当张三丰祖师仍在人世,只是二十多年前便不问世事,他的仙驾是否仍驻武当山也无人知晓。如果仍在,以他一百三、四十岁的高龄,是否仍能与来袭的天竺高手过招也大有疑问,何况二十多年来已没有人见过这位奇人了。

据完颜道长的判断,天竺僧既有卧底的内线提供消息,多半会直接到天柱峰腰的藏经洞去强取武当秘笈。完颜道长虽不知藏经洞在那里,但武林人都知道,武当藏经洞原就是三丰真人悟道而创太极拳的神仙洞。

两人进入山区后,才感受到这座天下第一的道教名山确是名不虚传,只见大小道观星罗棋布,每一条山径上行走的十之八九皆是道士,见面稽首互道“无量”。完颜道长喜道:“这才叫做道家胜地哩。俺走在这山中,自由自在,人人都以为俺是武当老道。傅翔,你就当俺的走脚小厮吧。”傅翔道:“是,道爷。”

两人走了一段,苦于总有行人不断地迎面而过,无法施展轻功赶路,傅翔忍不住便拦住一个小道士问路:“敢问去神仙洞要从那条路走呀?”那小道士瞪了傅翔一眼,指着左边一条陡斜的小路,道:“从这条小路往上走,就可到神仙洞。可是施主你知道路也没用,不出两里路你就上不去啦,太险峻了,常人是到不了神仙洞的。”

傅翔拱手谢了,便和完颜道长拣一个无人撞见的空档,闪身上了那条陡斜小路,一转过弯,便施展轻功疾奔,果然一里路外便全是岩石,小路愈来愈狭,终于消失在山石之中。两人索性攀岩直线而上,便如两只大猿在山岩间猱身攀爬,不一会就上升了十几丈。

两人堪堪要翻上一块巨岩,完颜道长忽然一拉傅翔,两人就伏身岩下。只听见上面有人疾奔而过,其中一人道:“师弟,你快去三清殿请我师父,我这就去神仙洞助五师叔御敌。”另一人道:“是。师兄小心,来敌武功高强,已破了咱们混元剑阵,直闯神仙洞。”从声音随两人位移而变化的情形判断,这两人轻功极好。

完颜道长和傅翔随即无声无息地翻上岩石,只见向上疾行的道士已在三丈之外,而往下去三清殿求救的道士则已走得不见踪影。傅翔低声道:“这样倒好,咱们跟着前面的道士,就直奔神仙洞了。”

神仙洞前,武当五侠中的老么道清子张一遵仗剑立在洞口。他环目四顾,对面站着三个天竺人,两个是身着黄衫的僧人,另一个是矮瘦如猴的黑汉子,四周或立或躺着七个道士,其中躺在地上的两个看上去已经遇害,坐着的两人也受了重伤。

道清子张一遵是名满天下的武当五侠中最年轻的一位,却是江湖上名气最大的一人。他在武当山上负有特殊任务,便是守护祖师爷张三丰的悟道圣地,武当藏经的神仙洞。

这三个天竺人上山来要求进入藏经洞,正是武当掌门天虚子率另外两侠星夜赶赴襄阳的隔日,武当赫赫有名的混元阵竟然挡不住这三人的联手攻击,这三人不但武功诡异,而且下手极为毒辣,已经造成武当派惨重伤亡。道清子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拚死也要守住藏经洞。

道清子张一遵默默运气一周天,心情渐渐入定,这武当心法着实厉害,一但入定,情绪便不再受外界影响。他平淡地道:“我武当出家人与天竺武林素无接触,谈不上有任何恩怨瓜葛,三位强闯武当山,又要夺经又是杀人,不知是何缘故?”

那瘦小的黑汉子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缘故,只是要瞧瞧武当的内家拳和太极拳剑,到底有几分是张三丰自创,有几分是偷学自我天竺绝学!”

道清子听了并不动怒,但他知这三个天竺人极不讲理,多说完全无用,便气定神闲地道:“既然如此,三位报上名来,咱待会儿一定会让三位瞧个清楚。”

那瘦小汉子冷笑一声,道:“好说。这两位是天竺毗湿古寺的高僧绝垢及绝尘,在下辛拉吉。”

道清子以一对三,竟然不慌不乱,礼数不缺,他微微稽首道:“贫道张一遵,道号道清,幸会三位天竺远客。”辛拉吉等三人见一场惨烈血战在即,对方居于绝对劣势,这道清子居然不卑不亢,一派名门风范,不禁心中暗暗吃惊,也有几分钦佩。

道清子扬起手中长剑,神采激昂地道:“三位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三个一起上?”

辛拉吉正要回答,那绝尘僧抢着道:“当然是三个一起上!”说完便和辛拉吉、绝垢僧从三个不同方位攻上来。

道清子并未料到天竺人会不顾身分到如此地步,但他心意早决,是以并不惊慌,手中长剑一抖,便在一瞬间发出一招剑式,但这一招中却分出三道剑气指向三人要害,正是武当“卿云剑法”的起手式“卿云烂兮”。

这卿云剑法一共只有四式,以武当内家心法施出,张三丰曾许为天下第一守势的剑法;卿云飞出,灿烂普布,莫说对手是三人,更多人也会同时感受到发剑者的剑气之威。天竺三人总以为中土最高明的武功皆源自少林,而少林武功则源自天竺的达摩神功,是以自觉中土武学万流归宗,碰到源头的天竺武学必然缚手缚脚,那知对面这个道士,以一对三,不但不惧,一出手便攻向自己三人,不禁吃了一惊。三人不约而同施出天竺神功中以守为攻的招式,先观望他几招。

这“卿云四式”最早源自《尚书大传.虞夏传》的卿云之歌,那四式是“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从祥云密布到纡徐曲折之变,一左一右双圆划出,一大一小,一阳一阴,威力随着重叠不断的反覆出招,愈积愈厚,待几个周天后,其剑气已堆积成一圈浩然之气,凝聚不散,对手任何攻势均被阻于剑外,难越雷池半步。天竺武学虽然高深,这三人对中土的武学也曾下了一番涉猎工夫,但对这套脱胎自《尚书》的古朴剑法,如何能识得?

以天竺三人的武功,若是一上来就全力抢攻,道清子此时可能已经落败,但待得“卿云四式”施完一周天,三个对手忽然发觉道清子四周的剑气愈来愈是厚重,这才发现不对,改以绝学抢攻。刹时之间,漫天都是天竺三人的拳掌飞舞,天竺那尖锐无比的奇诡内力发出,撞在卿云四式布下的剑气幕上,竟然发出嘶嘶的怪响,似乎就要穿透而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道清子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加速运剑加以补强,但这一下犯了大错。

那卿云四式用武当内家心法施出时,确能构成极厚重浓密的守势圈,其运剑之气讲究均衡平和,不徐不疾,才能做到郁郁纷纷无所不在,天竺三人的尖锐内力虽然诡异无比,但道清子若是坚守这天下第一守势的剑法,处变而不惊,一时间对方未必就能攻入。此时他一加速运剑,想要在受击之处补强,反而出现顾此失彼的情形,卿云剑幕堪堪就要被破。

就在此时,一个年轻道士如飞赶到,他人未到而剑先到,直刺黄衫天竺僧绝垢,口中大叫:“五师叔莫急,我师父马上就到!”道清子大震,大声喝道:“大川,不可冒进!”

那赶来现场的是武当二侠天行道长的得意门徒易大川,乃是武当下一代弟子中最杰出者,年纪轻轻已尽得天行道长的真传。他从山下赶到神仙洞时,正看到五师叔道清子以一敌三,不由得心中大急,便对准绝垢僧背上的天台穴点去,出剑之快,刺点之准,加上内力直透剑尖,已臻一流境界。

那绝垢僧在天竺三人中功力最高,他一感到背上督脉受袭,便知来人功力极强,但对方急切间腾空出剑攻己之背,正好落入天竺绝招中致命一击的位置。只见他用天竺语也大喝一声,三人忽然同时撤招,刹时之间三人的强大内力合而为一,转向对易大川送去。

那武当年轻高手易大川的长剑堪堪从绝垢僧的肩侧刺空,而一股无坚不摧的合力已击在飞奔而至的易大川胸口。

易大川惨叫一声,身形飞出丈外,脑袋对准一块山岩撞去,道清子援手不及,眼睁睁看着易大川即将脑浆迸裂。忽然众人眼前一花,没有人看清楚究竟如何发生的,只见那块山岩前立着一个又高又瘦的老道人,双手捧着易大川放在地上,又俯身在他身上点了二十多处穴道,然后起身面对天竺三人,一言不发。

那辛拉吉脸色大变,喝道:“是你!”老道微笑道:“是我。”辛拉吉忍不住又喝道:“你没死?”老道哈哈笑道:“没死。”然后又加一句:“你下的毒不够力啊,不够力。”一面说一面摇头,老脸上满是不屑。

道清子见师侄易大川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知是生是死,但他守在洞口一步也不能移,心中虽焦虑,面上却不动声色。却见那老道转脸向山石后叫道:“傅施主,你也出来见见那下毒的小人吧。”

傅翔缓缓走了出来,他先蹲下去在易大川的口中塞了三颗丹药,又在他颈上胸前点了几指。那三个天竺高手,尤其是瘦小的辛拉吉十分恼怒,一张脸涨成黑紫色。完颜老道居然还没有完,他指着傅翔道:“姓辛的,你的毒药便是这位小施主一举手就解掉了,还真没有用哩。”

那辛拉吉用天竺语跟两僧讲了几句,那绝垢僧上前一步,冷冷地道:“全真教的老道士要插手,那就一起死吧。”他话声未了,已经如一阵风般对完颜老道发出偷袭。同一时刻,辛拉吉双掌扑向傅翔,另一个天竺僧绝尘则攻向道清子,这天竺三人对发动偷袭倒是心意相通。

道清子方才见傅翔给易大川喂了几颗丹药,想来性命犹存,不禁略为放心,这时见天竺绝尘僧挥掌扑向自己,一丈之外便觉一股尖锐掌风袭向自己胸前要穴,便如无形的尖针利剑刺到,除了避开,毫无其他法子。那绝尘僧连发四掌,道清子连躲四次,一时手忙脚乱。还好对手发出这诡异内力似乎颇费真力,连发三四掌后便需稍息,但即使如此,已足以趁对方手忙脚乱之际,欺中宫猛下杀手。道清子手持长剑,却不如对手以空手发出的无形之“剑”,处于挨打地位,一尺一尺往后退,已经退到洞口。

傅翔初次与人真刀真枪地动手,所逢敌手就是武功既高又怪的天竺高手,照说应会怯场慌乱,但傅翔初生之犊不畏虎,见辛拉吉鼓双掌扑过来,他不闪不避,依着直接的感觉,右手一记摔手挥出,左手却中指如戟,直点辛拉吉掌心“劳宫”穴。

他右手使的是明教四大天王排名第三的白抑强天王的“大摔碑手”,左指用的是明教教主的“追神指”,两种截然不同路数的上乘武功,只因在出招那一刹那所运之气有相通之处,傅翔便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地组合出击,而下一瞬间做什么样的组合也全无预备。在与辛拉吉这样的高手交手时,他居然仍是随形势出招,随需要临时组合,这种打法先不论威力如何,其出招运气的方式已经是武林中前所未见了。

那辛拉吉又惊又怒,一连发出三拳,挟着那诡异尖锐的内力攻向傅翔。傅翔不敢接招,连跨六步便一一闪过,同时立刻抱拳击出,拳风发出噼啪之声,直袭辛拉吉背上要穴。这时傅翔脚下踩的是明教排名第四的萧天王的“鬼蝠虚步”,双拳仍是白天王的“狮吼神拳”,组合之妙出人意表。

辛拉吉从未想过中土有这种武功,也是大为惊奇,他一怒之下,把内力提到十成,双掌化为一片模糊的掌影,中间夹杂发出那尖锐内力,只二十招便把傅翔打得左闪右逃。但奇的是这少年居然不慌乱,见招该守就守,该逃就逃,虽然打得有些难看,一时也还不致落败。

另一旁天竺绝垢僧对完颜宣明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只见绝垢僧每发出一次诡异的尖锐内力,完颜或伸手或出腿,一动之下绝垢僧就被逼得撤招自救,连试三次,一次比一次狼狈。他每出三、四招,便须停发那诡异的内力,完颜便立刻换一口真气弃守为攻,攻势之凌厉,世所罕见。绝垢僧愈打愈是骇然,他在天竺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到中土来后,所见着的武林人物没有一个看在他眼内,但此刻他却感到缚手缚脚,十分气闷。

其实他有所不知,这个老道士所施的“后发先至”,可能是天下唯一能够防守天竺这种神秘内力的武功,而老道士本身的全真神功,又是中土武林中攻势最凌厉的功夫之一,碰到了他老道,只能说运气太坏。严格说起来,若不是辛拉吉自告奋勇要去活死人墓盗全真秘笈,也不会惹出这个在坟墓里藏了二十年的“活死人”,对绝垢僧来说也是气数。

此刻神仙洞前起了巨变,原来那绝尘僧忽然施出天竺毗湿古寺的独门神功“移形换位大法”,道清子施出的每一招都被绝尘带向别方,而绝尘每一挥手必带一道十分诡异的尾劲,顺着道清子被引移的方向加上一把暗力。此尾力的时间拿捏极为巧妙,就在道清子身形及施力皆被引离原位的那一刹那,尾力突然发作,所生之效力数倍于尾劲本身的力道。数招一过,道清子不知如何应付,所守的空间立时出现漏洞。

连续两招,绝尘僧将道清子两次移向左方,右边便出现了大漏洞,他一闪身,就从右边越过道清子,直奔神仙洞内。

道清子大惊失色,奋身而起,将全身内力贯注双掌,大喝一声:“止步!”飞身击向绝尘的后背。

绝尘僧感到背后一股力道如排山倒海般击到,他知机不可失,猛然一反身,双掌全力施出天竺最刚猛的“掷象功”,夹着那诡异的尖锐内力,直击向道清子。他知道与中土的高手对决,必胜之机就在双方全力硬碰硬之际,自己的尖锐内力将一穿透体,中土高手绝无躲避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道清子虽感受到那诡异的内力即将穿体而入,但他身负武当守护藏经洞的重责,此时已置生死于度外,双掌之力不收,身形丝毫不变,直击向绝尘僧。

只听得道清子闷哼一声,胸前如中重锤,身子如流石般飞出,直向山壁撞去。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绝尘僧也发出一声大叫,向前跄踉数步,仆倒在地。他原以为已经得手,但马上惊觉道清子的掌力居然并未随他的身形化去,一股至柔至和的大力持续涌到,一触自己身躯,立刻化为巨大的震力,咔啦一声,绝尘僧右胸的肋骨几乎全部折断在武当“绵掌”之下,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紧接着碰的一声巨响,被天竺大力掷象功击飞出去的武当道清子,已撞在坚硬的山壁之上,从离地三丈高直落在地,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

就在此时,又是一声轰然巨响,一块万斤巨石在神仙洞口落下,宛如一道浑然天成的石门,正好将神仙洞封死。除非移开那巨石,再也无人能进入洞内。

漫天尘土渐渐落定,只见躺在山壁下的道清子身前多了两个道士,其中一个中年道长一面检视道清子的伤势,一面凄声道:“五弟啊,师兄来迟了一步。幸亏你拚死启动了这道石门。”正是从山下三清殿赶来的武当二侠天行道长。原来道清子重伤之下,借着被掌击飞出之势,拚命飞撞山壁上的暗藏机关,启动了这万斤石门,虽然伤重倒地,却没让敌人踏入武当藏经洞半步。

另外捉对过招的四人见此巨变,也都停下手来。绝垢僧一面喘气,一面扶起绝尘僧,在他口中塞了一粒紫红色的大药丸,想来是天竺的疗伤药物。他和身边那黑汉子辛拉吉讲了几句天竺语,然后狠狠地瞪着完颜宣明,咬牙切齿地道:“臭老道,你成了天竺武林大敌,从今日起,天涯海角天竺人不会放过你。咱们走着瞧!”抱起绝尘僧,偕辛拉吉施展轻功,飞奔而去。

这句狠话,宛如是天竺武林对完颜宣明发出的“追杀令”,完颜道长冷哼一声未答腔,傅翔却知他老人家方才打得逸兴遄飞,现下又有些疑虑忧心起来。

傅翔快步奔向山边另一个受伤倒地的武当弟子易大川,发觉易大川已经能自行运功疗伤,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心想:“师父这‘三霜九珍丸’确是疗伤至宝。”他却不知,易大川身受那天竺古怪阴毒的内力之伤,即使能保住性命,要想疗癒复原,却是难上加难。

这时武当二侠天行道长已在道清子全身任督两脉数十个穴道中输入武当纯阳真气,道清子一口气暂时保住。天行道长命那随他而来的弟子稳住道清子,自己起身走到完颜宣明面前,稽首到地,恭声道:“道长及尊弟子援手,救我武当于危难之中,晚辈天行道人代我掌门师兄拜谢大恩大德。”说着便要跪下。

完颜道长双手一挥,阻止他下拜,朗声道:“同属中土武林,原该互相照应,何况你我两派同道,更应有难相共,说什么大恩大德。”

天行子在方才下拜时一触完颜道长的内力,如觉进入汪洋大海,已知此老是全真教前辈,只是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世上还有那一位全真宿耆有此绝顶功力?完颜道长看他表情,便知他想不出自己和傅翔两人是谁,便微笑道:“老道全真教完颜宣明。”

天行子闻言惊得呆了,想不到三十多年前全真掌门完颜德明暴毙后,其弟完颜宣明居然仍在人间,不禁再次纳头便拜。这次完颜道长便让他拜了三拜,稽首还礼道:“武当五侠名震武林,贫道不敢受此大礼。”说着指着傅翔道:“这位小施主傅翔却非全真弟子,乃是……乃是……”一时也不知怎么介绍。

天行子道:“傅施主年纪轻轻,竟然能抵住天竺高手,武功实在惊人。如有不便,贫道不敢探听施主师门。”他虽未目睹傅翔的身手,但他到达现场时,傅翔分明仍在与那辛拉吉缠斗,是以对这个看上去最多十七、八岁的少年又奇又敬。他却不知傅翔其实只有十六岁,只是身材高大,看上去倒像有十七、八岁。

傅翔被方才武当道清子那宁死不退的精神所打动,心中对武当五侠颇生敬意,见大家报名时都同时自报师门,便不假思考,学着大家的口气答道:“晚辈明教傅翔!”

这一来天行子更吃惊了,暗道:“原来世上还有‘明教’的高手?今日之事简直不可思议之极!”其实大家都不知,傅翔虽是方冀的徒儿,但并未加入明教。只是这时傅翔搬出“明教”两字,见到武当二侠的表情,自觉面子十足。

完颜道长对天行子道:“这批天竺人进入中土的目的,是蒐集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笈,他等擒住了少林寺无痕大师,多半也是想要逼少林交出秘笈。今日来武当山的,还只是主事者的弟子门生而已,那擒住无痕大师的‘地尊’,似乎还有一个师兄弟,咱们中土武林千万要小心了。”

天行子拱手道:“掌门师兄率乾一及坤玄两位师弟赶到襄阳去,便是为了抢救无痕大师。”

完颜道长点了点头,然后转眼望着傅翔,傅翔知道他老人家在等他做决定,于是很巧妙地道:“道爷,您老上山之前曾说,先解武当之急,再赶去襄阳会会那什么‘地尊’的?”完颜忙接着道:“不错,咱们这就赶到襄阳去!”

天行子大喜道:“那敢情好。方才那几个天竺人可能也是赶去襄阳,两位可着个武当弟子陪同,到丹江口雇条特快小艇,咱们有相熟的船家。”

襄阳是座古城,几年前又重新修建了一段新城墙,城里南北东西的商旅终年不绝,在军事上又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古以来便是江河之间的名城。

时近黄昏,南城门外来了三匹健驴,驴上三人看上去十分惹眼,一个是又高又瘦的天竺老者,一个是瘦小的白髯老和尚,还有一个短衫汉子,头上戴着一顶麻冠,满面浓须,瞧不出他有多大年纪。

这襄阳古城的南门上书着“文昌门”三个斗大的字,墙高三丈,风起处,护城河居然波涛汹涌。那天竺老者喃喃道:“这护城河怕不有几十丈宽,中土的城池确是不凡。”殊不知这襄阳城自来便有天下第一城池之称。

三人似乎经过长途跋涉,进得城来,那麻冠汉子便寻一个年轻人问路:“小哥儿,咱们要找一家靠江近些的客栈歇脚,明天好就近上路。”那年轻人道:“那容易,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过了衙门就走右边一条路,一直可以到江边。那头就有三家客栈。”

就这路边有一座酒楼,楼上临窗摆了三个小方桌,一桌对坐着两个身穿锦衣的官差,桌上点了四个热炒、一罎黄酒,正在大口享用。另一个方桌坐了一个老道士和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桌上一大盘青菜、一碟卤味,却要了一小壶白酒也在对酌。

从窗口望下去,正好望见街上那三人三驴停下问路,那两个锦衣官差对望一眼,其中一个低声道:“来了。”另一个便吆喝伙计付账,两人匆匆下楼去。

傅翔低声对完颜道长道:“这两个锦衣卫不知为何要跟上这三人?晚辈看那又高又瘦的天竺人,便是那什么‘地尊’了。”完颜点头道:“老和尚定是少林无痕大师了,看他模样似乎已经完全受制,是以他们走得特慢,竟比咱们还晚到。”

傅翔听见方才街上问路的对话,便低声道:“他们要住汉江边上的客栈,咱们这就跟过去,也探探武当掌门他们去了那里。”

一老一小也付账下楼。傅翔一进城时,便已看见师父留下的讯息,但那只是记下他何时动身直下南京,算了算时间,师父到南京也该有十天了。这时他无暇多想,先要专心摸清楚大局,现下“地尊”一伙,武当掌门一伙,自己这边一伙,再加上两个锦衣卫,已经有四批人为同一件事出现在襄阳城中。何况武当三侠中还有一个是天竺派来卧底的,情况相当复杂。

走在最前面的天竺老者一行三人,骑驴堪堪走过县衙门,转向右边一条通往江边的路上,那两个锦衣卫追了上来,其中一个上前低声道:“天竺来的老爷,借一步说话。”那天竺老者停下来,锦衣卫掏出一个封了印的信封,信封中央写了一个大字“地”,右下角写了一个小字“天”。

老者连忙下驴走到路边树下,拆封看完了信,向锦衣卫拱手道谢。另一个锦衣卫道:“咱们六百里驿马送信到襄阳,总算及时见着老爷,不辱使命。老爷还有什么交代?”那天竺老者想了一想,低声道:“我等现在要赶去南京,这和尚行动不便,不如坐船吧。麻烦两位先去雇一条快船,咱明天一早就上船。今晚我三人就住在江边的客栈。”

走在后面的完颜道长及傅翔也走到了县衙门前,襄阳城这一带四年前傅翔曾经来过,不远处的一片大林子,便在那里识得丐帮的红孩儿朱泛。想起朱泛,他脸上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就在此时,路旁忽然闪过来一人,低声对完颜道长道:“道爷,咱们借一步说话。”说话之人也是个道士。

完颜暗道:“武当派的道士来了,但他怎识得咱们?”便和傅翔打个眼色。两人随那道士走入左边一片树林,转了两个弯,前面有个小道观,只见道观前一棵大槐树下站着另外两个道士。傅翔眼快,一眼便认出左边的道士正是在武当卧底的坤玄子,另外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想来便是武当掌门天虚道长了。

天虚道长一见两人,立刻稽首到地,低声道:“完颜道长、傅施主,两位仗义援救武当之恩,贫道天虚没齿难忘。”

傅翔连忙下拜还了一礼,正要问对方何以认得自己两人,完颜已瞧见道观门前一个火工道士提着一个鸟笼,正在喂一只白鸽吃小米,当下恍然道:“武当的信鸽传书端的快速呵,佩服,佩服。”

那坤玄子道:“这小道观乃是武当在襄阳的联络站,与武当山经常飞鸽往返。贫道坤玄子,在武当排名第四。”那先前在路边拦住完颜的道士也上来见礼,道:“贫道乾一子,武当排名第三。”

傅翔忍不住道:“方才咱们瞧见那天竺‘地尊’和少林无痕大师等一行三人,已经骑驴进城,现正往北去江边投宿。咱们正要跟去打探,却不知为何有两个锦衣卫也跟了上去。”

天虚道长皱眉道:“锦衣卫?这就怪了。”

完颜道长道:“咱们这就跟过去打探一下,今晚咱两人也就歇在江边客栈,就近定下抢救无痕大师之策。晚饭后,就请坤玄子师弟到客栈来一趟,咱们商量好了,分头行事。”

天虚道长连声称是,完颜道长便和傅翔告辞,去江边投宿。走近“临汉门”,老远便看见那两个锦衣卫匆匆从江边往回走,走进一家挂着大红灯笼的客栈,门前歪歪斜斜写着“临江客栈”四个字。

完颜两人走到店门口,只见那两个锦衣卫正在和那头顶麻冠的虬髯汉子说话,只听到一个锦衣卫道:“……快船已雇妥,明天一早去武昌……”

两人因在酒楼上已和锦衣卫照过面,便过门不入,投宿在五十步之外的另一家“近水小居”,这四个字却写得有点法度。

两人一进入房间,关上房门就开始密谈。完颜道长压低了声音道:“傅翔,你猜我老人家为何要那个坤玄子晚上过来?”傅翔道:“道爷想要让这厮传个什么话给地尊。”完颜道:“咦,奇了,你这小娃儿居然猜得到八十几岁老江湖的心思,厉害,厉害。”傅翔知他老人家又在装模作样,自己娱乐自己,便跟着凑趣道:“晚辈自从跟着您老人家闯江湖,也变得聪明些了。”完颜轻拍了他的头一下,便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完颜道长才低声道:“那坤玄子待会来时,咱们就告诉他,明早天亮之前大家在汉水码头处会合,动手抢救无痕大师,得手后由天虚道长负责带人撤退,天竺人就交给咱两人和武当两侠阻挡,你说这样成不成?”

傅翔点头道:“那坤玄子一定将这计画立刻告知地尊。若我是那地尊,就会在今天半夜提前动身,让你大伙儿明天清晨扑个空。”

完颜道长笑道:“就是要坤玄子传这个消息,咱们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半夜就到江边去抢人。你说这法子好不好?”傅翔想了想,道:“好是好,总觉得应该让天虚掌门知道坤玄子的底细,不然有个心腹之患在身边,总是危险。”

完颜道长一拍桌子,道:“有了,坤玄子来这里时,有老道在此告知他计画就行。你趁机去那林子里的小道观找天虚道长,告诉他们咱俩在房县关帝庙前听到的坤玄子与绝垢僧的对话,然后立刻就赶回来。只要小心些,不要和那坤玄子碰个正着就行。”

傅翔道:“这法子行得,坤玄子目前仍不晓得咱们已知他底细,正要好好利用对方此一弱点。但只怕……只怕如此大事,晚辈无凭无据,难以让天虚道长和乾一道长相信。”

完颜道长压低了声音道:“你可以建议天虚道长,今晚子时到江边和咱们会合,瞧瞧那地尊是不是真的提前动身。如果没有提前,表示坤玄子不曾传话;如果确有,天虚道长就会信了,咱们也多了一大助力。傅翔呵,你觉得老道此计聪明不聪明?”

汉水穿过武当山区的崎岖地段,流到襄阳这一段时,江面已变广阔,流水也缓了下来。夜深了,江面起了西北风,两个锦衣官差正快步走向江边木造的船码头。

左边一人边走边抱怨:“说好明早动身的,老子已约了老相好来过夜,干么突然又改半夜走,真他妈的背时。”右边一个道:“你每次来襄阳都睡同一个娘儿,少睡一晚会死人呀?”那左边的道:“这个天竺来的祖宗也真小气,咱们替他包了条船,他留下三匹驴儿,还要咱们卖了,把钱送回南京交给马札马大人,他妈的也太抠了吧?”右边一人道:“给他卖驴还把银子送回去?送个屁!咱们卖了这三匹驴子,就把银子分了快活去罢,回头就告诉京师那边驴子死了。”另一人觉得有点不妥,便道:“死了?三条驴子都死了?”右边那人道:“怎么不死?得了口蹄疫呀,便三十条驴也死光了。”

说着说着已走到江边,两人对着码头栓着的一条单桅快船喊道:“船老大,准备好了?”船上冒出一个黑衣汉子来,咧开嘴笑道:“好咧,起风了,今晚正好行船。”

与此同时,襄阳城北门“临汉门”外的林子里,武当派掌门天虚道长站在两棵合抱的大杉树后,正静静注视着前方江边的动静。

两个时辰前,那个名唤傅翔的少年到小道观来告知的消息有如晴天霹雳,到此刻他心中仍然无法平息下来。那傅翔离开后,坤玄子回来告知明日天亮前动手抢人的计画,他委实不知该相信那一个的说法?如果傅翔说的对,坤玄子必然已将这个计画通知了天竺人,地尊多半就会今夜提前动身。他一面暗示乾一子注意坤玄子的行动,一面暗中潜行出城,来到江边。如果天竺地尊一行果然提前动身,不仅显示傅翔的消息属实,自己也正好加入救人。只是自己勘察四周好一会了,却仍不见完颜道长及傅翔的人影。

又过了一阵,远方城墙上方忽见两条黑影由空而降,其中一个庞大的身影落地后才看清楚,竟然是两个人紧连在一起,正是那地尊挟着无痕大师飞越城墙,另一个便是头顶麻冠的虬髯天竺人。天虚道长心头有如挨了一鞭,辣辣作痛,原来坤玄子果真与天竺地尊私通,想到十多年来朝夕同修共习的师弟,竟然是天竺武林在武当卧底的内线,不禁欲哭无泪;然而令他不安的是,仍然不见完颜道长和傅翔。

就在地尊一行走向码头,两个锦衣卫出来相迎之时,那码头后方木造的栈桥下突然跃出两人,其中一个长袍老道奔向地尊,大喝一声:“想提早走人?你道爷早在这等着哩!”同时发出一股强劲无比的掌力直袭地尊,正是完颜宣明。

另一个少年却如一阵旋风,直扑向看管少林无痕大师的戴冠汉子,正是傅翔。两个锦衣卫只是地区上办事的侍卫,平日抓人时威风八面,但武功算不得上乘,见到这种高手过招的形势,只有干瞪眼的分儿。

岂料就在此时,那地尊忽然施出绝招,一扭身,竟将完颜道长强劲无比的掌力,加上他暗藏的阴毒内力,一道转向傅翔扫来,同时大声对那虬髯汉子叫道:“拉哈鲁,不必管那小子,先去抓住和尚!”

完颜宣明暗叫一声:“要糟!”尤其感到震惊的是,地尊这一扭身出招的内力转换极其微妙,自己竟然无从感应到他的运气罩门所在,也就无法施展“后发先至”的功夫,只能尽全力将发出的掌力减弱,以免打中傅翔时他招架不住。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完全出乎意料,只听得地尊大叫一声,竟跃身躲避──不是躲避完颜,而是躲避傅翔由下而上的突袭。

原来傅翔也感受到情况不妙,当地尊将完颜的掌力加上天竺的诡异内力一股脑儿转向自己时,他完全未经思考地向后仰倒,身子却贴地前滑,疾从地尊身旁掠过,同时对准地尊的丹田要穴一拳击出。一刹那间,傅翔的狼狈换成了地尊的狼狈,傅翔已经稳稳站在一丈多外的地上,他背上衣衫磨破多处,脊梁部位一两处渗出了鲜血,但他却平安脱险了。完颜道长振奋地大叫:“傅翔,这一招帅啊!”

傅翔这一招唤作“土行逆遁”,乃是明教萧四天王“鬼蝠虚步”中的绝招。天下各派轻功,用到仰倒贴地滑行的招式,都是向后倒掠逃离现场,只有这招“土行逆遁”却是仰倒而向前掠进,是一面逃离又一面进攻的绝招。只有明教高手这种为求胜敌而不顾形象狼狈的打法,才会创出这等招式,而傅翔此刻信手捻来,运用之妙恰到好处。

那地尊的原意是以己一人之力攻击对方两人,那虬髯汉子拉哈鲁便可轻松地把无痕大师扣在手中,然后以无痕为要胁,使对手投鼠忌器。就在拉哈鲁一掌拍向无痕大师,堪堪就要抓住无痕的左臂时,忽然一条青影如闪电般从旁飞过,一把将无痕大师抱走。

来人正是武当掌门天虚道长,只见他抱着无痕大师,毫不犹疑地飞身向江边窜去。拉哈鲁大怒之下跃身追上去,同时发出尖锐诡异的内力,直袭天虚道长的背脊。天虚子心知成败在此瞬间,忽然长啸一声,在空中扭腰将手中长剑掷向拉哈鲁,同时展开武当名震天下的轻功跨步,直向江边那条小船落去。

只见那柄长剑挟着强劲内力,如一道电光直射向拉哈鲁,拉哈鲁不敢撄其锋,略一停滞闪避,天虚道长挟着无痕大师瘦小的身躯,在空中连跨八步,竟然一举落入船中。完颜道长又忍不住大叫:“武当好漂亮的八步赶蝉啊!”

地尊大急要想阻拦,完颜宣明岂能容他腾出手来,只见他双拳齐飞,一路全真快拳招招不离地尊要害,招与招之间半分空隙全无。地尊待要反击,也只得等这三十六拳打完了才有机会。

天虚道长一落船上,立刻厉声命船老大开船,驶向汉水对岸。那船顺风顺水,一解缆绳便疾速顺流而下,天虚一把抢过长篙,施出内力连撑数下,小船便向河中射出,斜向对岸驰去。

那船老大识得他是武当道士,襄樊一带的百姓对武当道士尊敬无比,虽不知这从天而降的道士便是武当掌门,但也知他是在打救那个瘦小的老和尚,当下二话不说,施出高明的水上功夫,只见他升起布帆,掌舵摇橹,扯绳控帆,那条木船便又快又稳地驶向对岸的樊城。

这边厢天竺地尊和拉哈鲁眼见小船快速驰过江心,急向两个锦衣卫喝道:“快找船,咱们要渡江!”但时值子夜,汉水岸边除了几条空船系在栈桥上,不见任何船夫,若要找商家的货船,要到上游一里处的大码头去找,此时此刻恐怕也找不到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小船隐入黑暗的对岸,不见踪影。

在离襄阳城五里的下游处,有一个小村落,二、三十户人家靠种地、打鱼和摆渡过河为生。黎明之时,岸边坐着一老一小两人,凝望着东方山后待升的旭日,把一大片乱云镶得金玉满天,极是华丽。傅翔望了望不远处小村落中破旧的土砖房舍,有几家的烟囱冒出淡淡炊烟,也被初出山头的阳光照得一缕缕含朱弄粉地分外妖俏,不禁暗想:“住在这儿的人过着穷日子,却每天张眼就看到这绝顶美景,老天爷倒也公平呵。”

身旁的完颜道长仍在想午夜时和那天竺“地尊”惊心动魄的一仗,喃喃地道:“那‘地尊’好厉害,我非他敌手。”傅翔没有搭腔。完颜接着道:“地尊出怪招时,运气隐而不露,我便不易抓到教他必撤招自救之点;再加上此人功力深厚,发那诡异的内力似乎不需每三四招就要歇一两招,可以连发十几招也不中断。”

傅翔在激战中倒没有注意到,惊问:“连发十几招也不用中断?”完颜道长白了他一眼,悻悻然道:“你没瞧见?我拚命用全真快拳挡了他一阵,三十六招一过,他就连发怪力十几掌,打得我老道上天下地抱头逃窜,那丑态你竟没看见?”

傅翔知他老人家心中恼火便言语夸张,也不直接回答,只道:“可是道爷您还有那本天竺秘笈,总有办法把它弄懂吧?弄懂了,说不定便能抓住‘地尊’的运气诀窍。”

完颜老道微笑道:“小娃儿总是说到俺心眼去了,我这就要过江北上,倘若追上武当道士和无痕大师,便请无痕帮俺把那册子里的梵文翻译一下。那无痕是少林藏经阁的主持,梵文造诣定然高明。”

傅翔道:“但是天虚掌门带着无痕大师过了汉江,也不知究竟往那个方向走?是送大师返回少林?还是先回武当山?”完颜道长道:“那你说呢?俺要往那边追去?”傅翔想了想,道:“道爷不妨过了汉水就直往嵩山少林寺追去,就算他们去了武当,您上了少林报个喜讯,告诉群僧无痕大师已经暂时脱离地尊之手,少林寺还找不到懂梵文的和尚吗?”完颜听了大喜,道:“不错,我老道便先去嵩山,再去燕京。”

傅翔道:“那‘地尊’显然有天大急事,已急急忙忙沿汉水向武昌方向赶路,连无痕大师的去向也顾不得追下去,这也是一件奇事。”

这时村中有两名船夫向江边走过来,完颜道长迎上去,打个招呼道:“老道要赶路北上,那位小哥儿放船送我过江去?”其中一个瘦子道:“就咱家的船吧,就栓在岸边哩。”

傅翔送完颜道长到岸边,拿了一包银子给道长,道:“这些碎银给道爷路上花用。”完颜道长也不客气就收下了,他凝视着傅翔道:“傅翔啊,我老道活了八十多岁,从未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娃儿,总之……总之,老道欠你的情也不必在此刻多说了。你将来必是武林百年一见的人物,老道士只有一语相赠。”

傅翔恭声道:“道爷传我不世出之武学至理,傅翔终身受用不尽,您有什么教诲,傅翔一定铭记在心。”

完颜道长缓缓道:“武学浩瀚,到了最顶尖处,关键常在极其微妙之间,似存似无。你武功进展太快太顺,似乎从未遇到任何困境,日后修行若遇到困难,千万记得不可强求。”

傅翔跪下行礼道:“晚辈记下了。道爷,您此去北方,一路保重。”

完颜面上带着慈祥的笑容,看着傅翔行礼。待傅翔起身后,他忽然正色向傅翔稽首道:“傅施主,今日此地一别,异日有缘再见时,你必已名震天下。施主若是有便北上燕京,可到白云观来寻贫道,若是贫道那时侥幸尚在人间,或许还可以和施主切磋一下修行的心得。”

说完他便登上了船,船老大解缆放舟。这时旭日已出层云,照耀在江面上如万道金蛇摇曳,傅翔望着老道又高又瘦的身影渐远渐小,一股说不出的不舍的泪水悄悄模糊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