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送凉,白昼的燠热在午后乌云密布却仍无雨下后愈发闷人,直到申酉之交时,城里才有一阵风起,吹散了一些暑气。
这是前元朝的大都,大明洪武年间改称北平府。经过十多年的鏖兵争战,大都虽被大火烧了几次,不少房舍建筑都已成了灰烬,但旧皇城却奇迹般未受重大破坏,坚实的帝都城墙依然屹立无恙。
这时城西南的顺承门前,有三人三骑正要进城。守城门的军士中,一个军官笑容满面地对一马当先的清癯和尚招呼道:“道衍法师回来啦,这一趟恐怕去了两个多月吧?”那和尚合十为礼道:“正巧哩,和尚出城那天,在这城门当值的也是你丘老总,可真有缘了。”
那军官又向后面跟着的一位虬髯和尚、一个青年书生打招呼道:“这位镜明法师咱是识得的,还有一位……”
道衍指着身后的青年书生道:“这位胡相公,是贫僧在南方识得的才子,正要给王爷引见呢。”燕京城当差的,人人都知道这道衍乃是燕王朱棣的头号心腹,平时不但诸般佛典法事悉由道衍以主录僧的身分主持,燕王府各种重大事务的决策,也都少不了道衍的参与。那军官听道衍如此说,便二话不说放行入城。
三人进了顺承门,第一条大街右转后,便看到道衍所主持的“庆寿寺”。庆寿寺建于金代,到元代时寺内增建了双塔,大都人都俗称此寺为“双塔寺”。寺院建筑十分雄伟,古朴之色及飞檐之美在数百株古松间忽隐忽现,堪称昔日京师寺庙之冠。
道衍转首对身后的书生道:“今日已晚,便请胡相公在敝寺暂歇一宿,明日咱们去王府拜见燕王。”那书生拱手道:“胡濙承大师看重,邀来燕京一游,除有荣幸一览古都之规模、长城之雄伟,并得拜见燕王之威仪,如能有缘见识百年京师诸位名医国手岐黄之术,则又幸矣。”道衍和尚道:“燕京乃故元帝都,不仅皇宫之中,便是几个王府里也都供奉不少名医,元亡之后,名医多留下悬壶于市,颇有几位高手值得胡相公认识切磋呢。”
这时右方一间宅子里忽然传出嚎哭之声,一辆骡车拉来一具棺木,宅门大开,将棺木迎入,院中挤了十几个人,几个妇人和后生在嚎啕大哭,三个和尚在堂门前念经烧香,屋里两个婆子抬着一张床蓆出来,床上躺着一个年轻少妇的尸体,尸体腹部高高隆起,看来竟是一个孕妇,家人正要将遗体入殓。
胡濙骑在马上,瞧见那少妇身下忽然流出鲜血,滴在地上,他定目仔细看了一下血滴的颜色,便从马上跳下,快步走进宅院,向众人道:“且慢入殓,且慢入殓!”一面问那抬尸婆子:“妇人因何而死?”那婆子道:“头胎就难产,母子毙死了,一尸双命,可怜啊!”胡濙早已蹲下细查蓆上的鲜血,他手指沾了一点,闻了一下后,大声叫道:“快放下,说不定还有救呢!”
只见胡濙从袋中掏出一把银针,飞快地在那妇人的两边耳根插入,又解开妇人衣领,在喉下正中插入长针。他感到妇人身躯已冷,气息全无,但皮肉仍有弹性,三针插下后,妇人的腹部似乎略有动静。胡濙又喜又急,不顾众人惊呼,一把扯开妇人衣裳,在她上腹部插了三针,脐旁插了两针,然后双掌十指按住妇人腹部要穴,轮流点压推拿,渐渐他手心感到妇人腹内有物游动,似乎正在转移方向位置,他大叫一声:“男客回避,产婆准备接生。”
几个妇人围将上来,人人面带惊骇之色,一个最有经验的婆子蹲下,有人呼叫热水、被毯,一阵混乱之下,胡濙又是大叫一声:“来了!”那妇人腹下喷出大量血水,一声哇啼,一个血淋淋的男婴已被产婆活生生地拉了出来。
胡濙忙看那妇人,姣好的面容苍白中透出青色,确实已经往生了。胡濙不禁心生敬意,望着那产婆手中的婴儿,又望着已死去的母亲,喟然叹道:“婴儿汝自强而出,妇人汝虽死犹生,天人之道不可知,可敬可畏啊!”
众人拥着那产婆及婴儿挤着进屋去了,胡濙把银针一一拔下,擦净收好,一个婆子将妇人尸身擦拭整装,胡濙对那往生的母亲拜了一拜,悄悄起身上马。两个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相公真神医也。”
此刻胡濙心中却充满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如波涛般汹涌,有些激动,又有些念天地悠悠的莫名悲怀,只是不想说话,就点了点头,催马前行。
行至庆寿寺外的广场前,胡濙才从激动的思绪中平静下来,他对道衍和尚拱手道:“在下虽好研究岐黄之道,却并无处理生死重症的经验,今日是第一次出手,侥幸救了那婴儿,可惜那妇人是救不活了。”道衍和尚道:“然则相公从何得知,那一尸两命竟还有救?”
胡濙道:“在下遍访江南名医,遍览天下医学书籍,曾在郴州购得一本《银针奇录》的孤本,其中详记前朝三湘名医莫端在蒸水畔滴血银针救人的轶事。莫端从血滴尚泛养分之色而判断‘尸身’生气尚未断绝,立时停棺施救,不过不同的是,在莫端的银针施为之下,母子俱得救命。前辈妙手,岂是吾人可及……”
那镜明法师插口道:“胡相公博览古今医书,珍藏一定甚丰了?”胡濙微笑道:“不瞒二位法师,在下家境尚称宽裕,自幼家父赐给在下的银钱,十之八九都花在蒐购医药之书及各种单方,是以所藏可观。”
道衍法师道:“胡相公可有意将各种医药书籍及单方整理编辑,重新付梓,以利天下?”
胡濙道:“大师说得是。唯我华夏医药之道博大精深,其胜在于重经验之累积,从炎帝神农嚐百草以下,无一不以实际经验为本;其败则败在各种经验的传承支离破碎,而所流传者常有缺失矛盾,甚或误谬而不加修正,以致庸医害命之事层出不穷。要将敝人所藏彻底了解,去芜存菁,重新整理付梓,方能真正利医利民,但以在下个人之力,谈何容易?”
这时三人已走到寺门前,寺中两个青年和尚出来迎接方丈。道衍道:“胡相公今夜就睡在方丈室隔壁的客房,你们先去准备热水及晚斋吧。”镜明告了罪也回入自己的禅房。道衍引导胡濙到了客房外,道:“胡相公梳洗完毕,便来方丈室共进晚膳。”胡濙谢过。
道衍的方丈室布置得与一般和尚的禅房颇不一样,除了供佛桌上烧一炷檀香,另有一张长条木桌和十来个木凳,四壁则全是书册,其中佛、道、儒、杂学之书籍间杂并列。长桌上放着的不是《金刚经》,而是一部《资治通监》,最奇特处,是长桌后方唯一的一块白壁上挂着一幅地图,绘了辽东、漠北、中原、江南、百越……
小沙弥奉上苦茶,道衍和尚与胡濙喝了一盅,只觉口舌之间一股暖气直通脾胃,通体舒畅。道衍和尚道:“这茶是燕王府所赐,据说是元朝皇帝内宫中的珍品。”胡濙道:“此茶味先苦后甘,确有强胃健脾的功效。”他精研医药,自己也常亲嚐,以身体会草本药物对生理的影响,是以一杯苦茶下肚,便知此茶的功效。
道衍道:“明日贫僧要进王府去,向燕王报告南行所见,顺便引胡相公晋见。燕王最是爱才,见着胡相公这等人才,怕要不放你走了。”胡濙谦道:“胡某一介书生,燕王如何看得上眼。”
他对这位行思奇特的和尚感到十分好奇,忍不住问道:“大师精研释道儒各家学说,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对当今天下大势有何看法?”
道衍和尚起身在案上香炉中添了一炷香,对佛像拜了三拜,然后回到凳上坐下,缓缓地道:“故元一代源自于漠北,当年蒙古帝国统一漠北后,灭金、灭西夏,三次西征占地万里,灭南宋而建元朝。蒙古帝国之强大史无前例,蒙古军队天下无敌,何以不满百年即被我洪武皇帝推翻,赶出中土?此乃因为蒙古有武无文,其征服中土之初所仗者力之强也,及其入主中土数十年后,尚武之气逐渐销蚀,文功又不足,何能长期徒以暴力镇压而治天下?是以群雄并起,有如暴秦失鹿而天下英雄共逐之……”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当年蒙古人由北而下建立元朝,我洪武皇帝则由南而上赶走蒙古人,南京遂成为大明治天下之核心,这原是地理形势必然的结果。然而依贫僧看来,我大明必须以北平为治国之中心,方能国祚绵延,长保社稷。”
胡濙听得一惊,心想:“这话若在南京公开讲,足以致祸。”他一面望着长桌后面的大地图,一面应道:“愿闻其详。”那幅大地图上除山川地名外,尚有许多不明其意的符号,大多集中在辽东及中原地区,尤其是北平到南京之间的幅员,更是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地名、人名及符号,显然道衍和尚花了许多工夫研究南、北两都之间的地理形势及人事。
道衍和尚毫无顾忌地接着道:“这道理其实简单。北元虽败,蒙古残部军力尚存,北疆有鞑靼、瓦剌虎视眈眈,东北有女真,西北有畏吾儿,此皆为突厥一脉,均曾与华夏为敌,我大明如不能将北疆之防做为首要大政,则江山难保长久;而以北防为首要之大政,莫过于定都于北,此其一。其次,综观我华夏千年历史,建都于江南之朝代皆属羸弱短命者,南京世称有金陵王气,然自三国东吴以下,六朝金粉皆消失在秦淮波光桨声之中;而历数汉唐开国盛世,则皆建都于北方,不仅力保北疆西域,且能以中原恢弘之气扬我国威。我朝洪武帝雄才大略,虽因其建国过程由南伐北,故而建都于南京,然依贫道观天地之象,察宇宙之奥所得,则大明必将重建北平为帝都,而留南京为副都,则天下南北共治,北主南辅,大明江山可保百世。”
这一番话听得胡濙心惊胆战,暗忖这和尚身在佛门,竟有天下志,说到“南北共治,北主南辅,大明江山可保百世”时,竟然透出一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勃勃野心展现无遗。胡濙眯起双眼望那道衍和尚,只见一股焕发英气出自一个戒疤点点、身披袈裟的僧人,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次晨卯时才正,庆寿寺前已聚集了一群民众,开寺门的小沙弥揉着睡眼,请问乡亲聚此何为?群众七嘴八舌地道:“咱们要见神医。”“咱们要拜谢神医。”小沙弥听得一头雾水,反问道:“什么神医?你们到寺庙来找什么神医?”民众又是一阵七嘴八舌,说不清楚怎么一回事。
只见一个衣冠整齐的中年人按住众人的杂言杂语,发言道:“昨晚有一位神医,以针灸之术救活了前面洪家一个原本难产而死的婴儿,咱们是洪家的亲友邻居。有人看见那神医随道衍方丈住进了庆寿寺,大家要来瞻仰神医风采,洪家的当家也要来拜谢神医救子之恩。”此人口齿清晰,穿得也较体面,显然是街坊邻居中的领袖人物,众人听他几句话便把大伙儿心中的话说得清楚,人人心悦诚服,笑咪咪地看着小沙弥,一齐点头称是。
其中一个小沙弥看到一群人对着他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的心里竟然有些发毛,另一个比较机伶的已听懂了个大概,便对众人合十道:“昨晚住持方丈确是留宿了一位相公,待小和尚进寺去,瞧瞧客人是否已经起床,再请他出来与各位相见。各位且在那边松林的大石上坐坐。”
道衍方丈及胡濙长途跋涉劳累,一觉睡过辰时,起床洗漱完毕,小沙弥已等不及前来报告,寺外聚了一群人要见神医,向神医道谢。道衍方丈哈哈笑道:“胡相公,你到北平才一夜,已经名震燕京了。”胡濙是个随和之人,虽不爱出风头,却也不排斥别人对他感激示好,便整装出寺与众人见面。
道衍陪着他步出寺门,那个衣冠整齐的乡亲陪着洪家主人,立刻从石座起身迎上来。那洪家主人年约三十五、六,是个做小生意的商人,见了胡濙,当场就跪了下去。那衣冠整齐的乡亲拱手道:“这位是洪家当家的洪三昭,也就是死而重生的婴儿生父,要来拜谢神医救命之恩。敝人是洪家亲友罗章,见过神医及方丈,敢问神医贵姓大名?”
胡濙忙上前将洪三昭扶起,谦道:“敝人姓胡名濙,江南人氏,跟随道衍大师北来燕京增广见闻。敝人略知医药,却无悬壶济世的经验,昨日见到贵府母子因难产而罹难,似乎还有一线生机,斗胆一试,侥幸救活婴儿,可惜术艺不精,母亲却救不活了,还请包涵则个。”
那洪三昭听了又要下跪,胡濙拦住了。那罗章道:“胡神医忒谦,阁下针灸之术有起死回生之妙,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敝乡亲备有白银三百两酬谢,盼神医笑纳。”胡濙道:“萍水相逢,路见有难,侥幸能助一臂之力,固所愿耳,也是和这个婴儿有缘吧。洪君快请收回银子。”他见这洪三昭老实木讷,像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三百两白银对他一家来说可谓非同小可,便坚辞不受。
众乡亲邻居听他俩一来一往说得文诌诌,虽不全懂,但也了解胡神医救人不居功,不愿收洪三昭的三百两谢银,不禁人人生敬,有的伸出大拇指夸赞,有的向胡濙下拜,如敬菩萨活佛。
道衍方丈合掌道:“阿弥陀佛,洪施主的令儿一出生便得此稀世奇缘荫庇,想来必是前世的福报。胡相公施恩不望报,正是仁人君子之风,老衲钦佩之至。至于这三百两谢银么,就算是胡相公转送给新生婴儿的贺礼吧。”和尚处理得面面俱到,各方面无一不妥贴。
那洪三昭更是喜上眉梢,壮着胆子道:“不知……小人不知是否有福气,能请神医为小犬赐一名字?”胡濙略一思索,正色道:“母命换儿命,儿之生日即是母之忌日,唉,此子就叫‘念慈’吧。”
燕王府就设在故元朝的内宫,其规格就是九五帝王之尊,有些地方比南京的皇宫还要讲究,但燕王朱棣本就是个有气魄、有野心的人,自洪武十三年就藩以来,从来也没改变过元帝的规格,也不怕有人说他僭越。自从朱元璋立皇太孙朱允炆为皇位继承人之后,燕王不仅没有保持低调行事,反而听从道衍和尚的建议,暗中加强直属部队的战力。
在全国各藩王之中,拥有最大兵力的便是燕王朱棣和封在大宁的宁王朱权,因为有出击北元残军及镇守北疆的重大任务,是以此两藩所属军队不受人数限制;但与中央所掌握的大军相比,仍属少数。
朱棣在北平城内外的秘密基地练兵及整备武器,此传闻早已到了南京,朱元璋却对这个会打仗的儿子信任有加,只当作是燕王整军经武为镇北疆,完全不以为意。但朱元璋死后,继位的朱允炆及他身边的谋臣,却对这位雄才大略的四叔不能放心。先是传来北平政务首长布政使将由南京直派的消息,接着又传出朱允炆幕僚建议,负责北平防务的都指挥使也由南京直接派人担任,如果这些传闻属实,则与封地军政一把抓的燕王府,将形成微妙的紧张关系。
道衍奉命南游,适值洪武帝驾崩,建文帝严令禁止诸藩进京奔丧,因此他从南京带回亲眼目睹、亲身感受的资料消息,燕王亟待听取报告。巳时才到,王府的侍卫已带引着道衍和胡濙走到正厅前。那侍卫指着左边一间雅静的书房,对胡濙道:“燕王吩咐,请胡相公在书房稍坐。”他一面招呼一个侍役奉茶,一面带着道衍进入正厅,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出。
胡濙坐在一张绣椅上,啜口热茶,打量燕王的书房。案桌上放着一排四个盆景,一棵龙形古柏,一棵黄山奇松,一棵合抱双樟,还有一棵不知名的碧青奇树,华盖般的翠叶绿得像要滴出汁来,枝干蟠结黑实,有如古楠老梅的苍劲,却又洋溢另一种飞扬挺拔的朝气,委实是一盆珍品。
胡濙正自赞赏不已,忽然看到书几上摆着一方砚台,那砚石略成椭圆形,色呈寒玉般的墨绿,石质却润如羊脂。胡濙于文房四宝是个行家,立刻起身趋近观赏,只见那砚台经多年墨磨,已然出现一片变化多端的纹路,有如水之波纹,纹理暗藏赤色,夹在墨绿的底色中显得高雅而神秘。胡濙识得这是洮河砚的极品,忍不住捧在手中把玩一番,触手处,感觉竟似温玉。
胡濙不禁暗暗称奇,忖道:“久闻燕王朱棣行伍出身,自幼随洪武帝戎马倥偬,不多读书,充其量不过是略通文墨而已,怎会有如此高雅的书房?如此珍奇的文房之宝?”
胡濙自然不知,这燕王府从元朝皇宫中接收了大批珍宝,书房中的盆景、宝砚……都是前朝皇宫之物,而燕王朱棣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他的王妃是徐达长女,却是个知书达礼又有品味的夫人,这间书房的布置全都出自徐王妃之手。
胡濙看到四壁书架上的藏书,有许多颇为珍贵的孤本及缮本,暗忖元朝皇室虽从世祖忽必烈开始才接受相当程度的汉化,然而皇宫中的藏书竟然如此丰富,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左边的一排书中,有三本贴了红色纸签的厚册,胡濙免不了走近瞧瞧,只见三厚册的书脊上都写着“南京”两个大字,其下有一本写着“山川”两个小字,一本写着“街市水道”四个小字,还有一本写着“人物”两个小字。胡濙十分好奇,但不敢拿出翻阅,只暗忖道:“燕王爷对南京的人地还真下了不少工夫哩。”便又踱回原地,坐在绣椅上等候。
书架后的板壁外,那个引他进来的侍卫正透过壁上一个小孔,窥视着书房内的动静,见胡濙走回座位,那侍卫点了点头,暗道:“嗯,这姓胡的倒不是南方派来的细作。”
王府正厅中,燕王朱棣听完了道衍南行的报告,脸色十分凝重,他一手梳拢着颔下胡须,一面深深地沉思。道衍报告完毕后也不多话,静静凝视着朱棣。一时之间,厅中静了下来,连窗外高树上的鸟叫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燕王终于开了口,他简洁地问一句话:“大师你说,没法回头了?”
道衍和尚正色道:“没法回头了。”
燕王道:“怎么讲?”
道衍和尚道:“朱允炆人虽聪明,却容易见异思迁,遇事不能坚持,所以他身边的谋士就有决定性的影响。如今黄子澄、齐泰当政,全是主张削藩的短视之徒,再加一个方孝孺,学问虽好却有些食古不化,一旦自以为正义卫道,坚持起来,比那蠢驴还要憋拗。朱允炆自恃武力强,发动削藩只在旦夕之间。王爷,你要拿定个主意了!”
燕王道:“怎么讲?”
道衍道:“拿定主意,先发制人!”
燕王双目暴睁,精光四射,厉声再问:“怎么讲?”
道衍毫不回避,一双三角眼回瞪着朱棣,一字一字地低声道:“起兵!”
燕王道:“造反?”道衍道:“不错,造反。不造反,王爷你就等着被杀吧,死了还是背个罪名:谋反!”
燕王朱棣站起身来,踱了三圈,然后停在大厅中央,忽然戟指着道衍和尚道:“和尚,你先设法让高煦回燕京来,咱们就开始布置。”
道衍知道燕王诸世子中,最勇猛善战的就是这个次子朱高煦,燕王若要动武,必定希望高煦在身边。朱高煦于洪武二十八年被封为高阳郡王,受召到京师学习国政,经常留在南京。在燕王朱棣的想法中,朱高煦大可在京多与高层政要交往,俟机打探朝廷机密,但朱允炆继位后,留在南京就会变成人质了。
道衍和尚微微笑道:“王爷休要着急,贫僧包管数日之内,二公子便如蛟龙脱困,从南京返回燕京。”燕王虽然将信将疑,但他素服道衍之能,便没有再质问。
这时道衍起立道:“此次贫僧藉南游之便,颇结交了几位奇能异士,有一位精通医药、学富五车的才子胡濙,贫僧结识他后,知他与少林寺高僧相约谈论医道,便邀他随俺来到燕王府。王爷见他一下,此人将来必有大用。”
朱棣摇了一下案上的小银铃,先前那名侍卫快步进厅,朱棣尚未开口,那侍卫已先报告道:“禀王爷,那胡相公踱到三册书之前,似乎颇感兴趣,但并未动手翻阅。”朱棣微笑道:“去请胡相公来见过。”
原来燕王府的书房是个测试南京来客的场所,书架上故意放些会引起南京来客兴趣的书籍,其内容其实平常一般,但书名及标签却故作神秘。来者先在书房中等待召见,有时一等大半个时辰,若是忍不住翻阅甚或偷录,便被认为可能是南来的细作,燕王便会暗加提防。
这时胡濙通过“测试”,燕王笑容可掬地迎他入厅。朱棣一把拉住胡濙阻他拜见,哈哈笑道:“欢迎,欢迎,燕京城来了胡神医,听下面报告,一大早在庆寿寺外很轰动呢。”
胡濙一见那燕王,便感到此人有一种大气魄,而清早发生乡亲拜谢“神医”的事他居然已经掌握,听他特别说“听下面报告”,表示消息不是来自道衍和尚,很巧妙地表露出大气度中的精细面。再看那燕王的长相,长脸长鼻,气宇雍容有度,双眼虽然不大,但目中精光四射,极是锐利。胡濙暗道:“这燕王生得好相貌。”
燕王虽然相拦,胡濙还是一揖到地,正色道:“晚生武进胡濙,承道衍方丈之邀到燕京一游,更蒙引见,得瞻燕王威仪,不虚此行矣。”
朱棣笑道:“俺是个粗人,胡相公莫要文诌诌的。道衍和尚说你医药之道精通,又有一肚子学问,俺素来相信和尚的眼光,胡相公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啊。”
胡濙谦道:“胡濙一介书生,一个落第举子,岂敢担得王爷过奖,只是自幼酷爱医药之道,遍求天下名医学习切磋,遍读天下医药书籍,蒐集天下奇门偏方,颇有心为医药之术理出一条新道。如不是家严逼着考功名,真希望能云游四海,一面增进医学,一面活人性命。”
燕王爽朗地道:“功名算什么,肚子里装满经书,脑子不好使的人俺见多了。胡相公,你能学以致用,才令人佩服呢。”说完话锋一转,问道:“胡相公从江南来,自南京到江北河南,所见必多,有些啥可以教我的?”
胡濙忙拱手道:“王爷忒谦。晚生见识有限,唯见到天下百姓在历经战乱后,这几年休养生息,总算松了一口气,所以洪武帝虽然治国严苛,天下士农工商仍然感戴其德,因而想到昔年孔子经过泰山之侧,有妇人哭墓,其舅其夫其子先后都死于虎口,然而妇人仍不肯迁离,夫子问为何,妇人答:‘此处没有苛政。’孔子而有‘苛政猛于虎’之叹。晚生于今,确有‘兵祸猛于苛政’之叹!”
道衍和尚插口道:“胡相公所见不错,但须知洪武帝之严苛乃是针对官吏、富商及刁民,对善良而穷苦的百姓却是宽厚以待,是以天下庶民咸感念洪武之治啊。”
胡濙未经细思,应声脱口道:“洪武帝出身穷困,深知庶民疾苦,诸多惠民济民的施政必将书入青史;然其事成之后诛杀功臣的酷烈,恐怕也将记入斑斑史籍……”讲到这里悚然而惊,想到自己竟在帝室王爷面前道大行皇帝之短,此乃犯了大忌,连忙住口。
岂料燕王朱棣并无愠色,哈哈大笑道:“胡相公快人快语,大合俺的性子。那些遭诛杀的开国大将们,有的曾经带着俺教俺打仗,有的是和俺并肩作战杀鞑子的交情,在战场上比兄弟还亲,洪武帝虽是俺的老子,俺想起这些鸟事来,也觉得一肚子的窝囊气。”胡濙捏着一把冷汗听完朱棣这番话,方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朱棣又问起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江南士子的反应,由于这场春闱正是胡濙落第的一榜,后来更演变成腥风血雨的科举奇案,又和“蓝玉案”的余波搅和到一起,再加上其中夹杂着严重的南北地域歧视,胡濙就答得很小心了,只含混地说:“近年来南北考生之风差异渐大,分成南北榜取士固然可以平衡一下地域,但若正式发展成北弱南强的局面,也非国家取才用才之福。”
燕王道:“胡相公考虑得远。依俺来看,北方多年来重武轻文,民间文风不及南方也是事实,一榜竞争就算一时不如南方,只要努力,将来自有扯平的一天。倘若不思努力而靠南北分榜来博取功名,将来天下学界如认为,凡是北榜出身的进士学问文章必然不及南榜,那岂不是一笼馒头坏了坯子?”其实胡濙思虑得不够远,这分榜取士与地域意识结合,百年之后出现的朋党之争危害国家之深远,又岂是那一榜出身、学力强弱的单纯问题?
道衍和尚见谈得差不多了,气氛也甚融洽,便提醒道:“胡相公此来燕京,想要与燕京的几位名医讨教切磋。如今才一进城便有‘神医’之名,想来诸位名医等不及要跟你论医道、较高下呢。”胡濙连道不敢。
燕王一摇银铃,那名侍卫捧着一盘黄金元宝进来侍候。燕王道:“胡相公远道来到燕京,展神医之技惠我城民,俺没啥文雅玩意儿送你,就送你黄金百两,一则壮你行色,再则燕京城里多有名贵药材,老弟可以多买些好药材带在身边,救治更多病人,岂不是好?”
胡濙听燕王如此说,不敢谦辞,只得长揖拜谢:“王爷仁心慷慨,晚生拜领之后定当用于救病济人,为王爷广积功德。晚生告退,盼异日有缘,能为王爷效劳。”燕王大喜,便命侍卫带领胡濙与燕王府内专职的名医相谈。
胡濙辞出燕王府正厅,随着侍卫穿过长廊,长廊两面挂满各种兵器,在天光明暗之中显得森然。走出长廊,迎面是一座极华丽的大厅,里面各种乐器按演奏班子的规矩陈放,正前方一个雕工精美的楠木戏台,台前摆满了盆花,虽在室内,竟有一番万紫千红的锦簇气象。
那侍卫见胡濙面露惊色,便笑道:“燕王府原是前朝皇宫,这些排场也由老管事的内宫保留了下来。”胡濙道:“看来蒙古皇帝在中原待久了,生活习惯汉化得厉害呢。”那侍卫笑道:“享乐这回事,当然还是汉人的玩意儿有趣得多。”
走过大厅,便到了左右两排精美的厢房,包围着一个天井式的小花园,前后左右种了四棵姿态极美的老树,分别是桃、石榴、桂及梅。树虽老而苍劲,石榴花却开得火红,这布置恰是春夏秋冬每一季都有一棵树花儿盛开。
这时左前方迎面走来两名侍女,侍候着一个中年妇人要往内厅走去,妇人身边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人正一面走,一面向妇人禀报事情。带引胡濙的侍卫立刻停下身来,胡濙也跟着停身,依稀听得那年轻官员道:“……南京那边舅爷请夫人放心,二公子一切无恙……”胡濙听到南京两字便留上了神,但那年轻人看到自己这个陌生人,话便戛然而止。
带引胡濙的侍卫向那妇人躬身道:“王妃万福。王爷要小人带这位南京来的胡相公,去和王府中的曾御医一谈。胡相公,见过王妃。”那妇人对侍卫微笑答礼。侍卫又指着那个年轻官员道:“这位马总管……”那年轻人已满面笑容,拱手自我介绍道:“敝人姓马名和,胡相公便是一针让洪家婴儿起死回生的神医?幸会,幸会。”
胡濙见这马和身材颀长,面貌英俊,气宇轩昂而态度十分诚恳,不禁大生好感,连忙回礼道:“见过马总管。敝人昨日侥幸救了一个婴儿,却没有乡亲们传说的那么神奇,这‘神医’两字万万不敢当的。”
那王妃微笑道:“胡相公忒谦,听她们说那洪家母子难产而亡,都要入殓了,亏得胡相公施出针灸神技,救活了小娃一命,真是胜造七级浮屠呢。”
这王妃生得美而不艳,更兼和蔼可亲,另有一种高贵的仪态令人不敢直视。胡濙低首道:“王妃过奖,万不敢当。”王妃微笑点首,一行便向内宫而去。侍卫目送一行离去,便道:“燕王妃乃是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的长女,燕京城人人对她敬爱无比,以俺看,只怕更胜燕王爷呢。胡相公,曾御医便在右手边第一间房内。”
胡濙对这侍卫的谈吐极感惊讶,看他与王妃及马总管的互动,也不像是个低阶的侍卫,胡濙一面道劳道谢,一面请教姓名。那侍卫道:“小人姓张名景一,随伯父在燕王麾下当差。”胡濙再问:“敢问尊伯……”侍卫张景一答道:“家伯张武,乃燕山右护卫。”胡濙暗暗吃惊,燕王麾下大将的子侄进府来当差,其做法宛如宫廷,也难怪一个侍卫的谈吐举止皆有相当程度了。
胡濙又想:“此来燕京,见了燕王,又得丰富赏赐,可以多留些时日,好好买几味珍贵药材。只是不能耽搁过久,我与少林寺高僧之约,日子就快到了。”
傅翔躺在一片被他压坏的灌木枝叶上,他知道背上有很严重的皮肉之伤,但他不觉疼痛,因为全身一时之间都麻痹了。他脑中一片混沌,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更不知身体或灵魂现在何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感到全身剧痛,背上的伤口、胸腹的内伤一齐发作,他拚命咬紧牙关亦难熬住,终于大叫一声,声震山谷,惊得四周林鸟一阵乱鸣乱飞,傅翔也终于确认自己仍然活着。
背上是皮肉伤,胸口是内伤,全身感到发烫,而最令他惊骇的是,体内经络似乎全部走位,一口真气无法完全凝聚,更谈不上运行周天来疗伤了。
他的脑筋逐渐恢复活力,犹记得在少室高峰绝崖上,自己被天尊、地尊联手攻击,除了被打下悬崖,胸口也中了重重一掌,那天竺诡异的气功直穿透自己布于胸前的真气,还好自己藉飞出山崖之势,翻腾得宜而卸去部分劲力,没有当场被击毙,但他身在空中,仍然喷出一大口鲜血。
而后他从寒冷的山崖口坠下,这不到十秒的时间,实乃傅翔有生以来最不可思议的经历:他落下来才一瞬间,浓雾中忽见一包物体也从崖上跌落,就在自己的斜上方,这时他忽然撞到一块山石,剧痛中下落速度稍缓,那包事物便从自己眼前掉落,傅翔忍着痛,清楚地知道背后有一片山石,于是猛然一掌向后拍出,身体飞向前方,便一把抓住了那包事物,大雾中依稀看出,似乎就是那卧底和尚所盗走的经书。那藏在少林藏经阁后塔第五层的诸多上乘秘笈,现正随着傅翔一起向下坠落。
傅翔在空中抓住了那包袱,身形却仍向前飞落,云雾中陡然发现自己背部即将撞上另一片山石,他立刻警觉将再次撞落到石林之上,便挥掌击向石壁,身形再次飞向前方,但只一瞬间便又背对石壁。他这次奋力一蹬,身体又向前落去,忽然察觉到云雾渐淡,一股暖风由下方升上来,抬眼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老鹰从眼前飞过,双翅全张,完全不做任何动作,十分优雅地迎风而上,转瞬间就飞入茫茫云雾中,潇洒之极。
傅翔心中大震,彷佛在黑暗中看见一线光明,他脑中尚未想清楚是怎么回事,身躯已自然而然地顺着上升的气流,勉强调整自己乘风、顺气及翻动的姿势,下坠的速度居然减慢了一些。这便是傅翔的一种天赋,他的身体与周遭的互动敏锐而精准,些许变化便能掌握,并做最有利的应变。
从空中极目下望,低空的云雾为上升的暖气吹散,只见低谷中似有几点灯火,显然有人居住。将到地面时,脚下有一片矮林迎目扑来,自己已无高度再做任何腾挪,只能提一口真气护住心脉,便一跤重重摔在那片灌木丛上,压塌了一片矮木,刹时就失去知觉。
此时谷中渐渐一片漆黑,傅翔躺在地上逐渐清醒过来,他极力忍痛,从怀里掏出五粒“三霜九珍丸”服下,却无法运气催那药力,如此珍贵的疗伤药丸,只能稍减疼痛而已。然而傅翔是个能坚忍并坚持的人,他知道即使附近有人居住,不到天亮是不会有人发现自己了。他现在能做的事只有忍,忍那椎心刺骨之痛,忍那漫长的黑夜。
“三霜九珍丸”止痛的功效发作后,傅翔全身的痛苦稍减,他的头脑开始运作,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他想到自离开神农架以后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每一桩都关系着武林大势,到了南京后,更发现这些武林大事似乎也牵涉到国家社稷的大势,自己的血海深仇又跟明教的深仇大恨连结一起,直分不清如何抽丝剥茧。
他又想到师父和芫儿这两个当世和自己最亲的人,他们看到自己被天尊、地尊联手打下绝崖,不知会有多担心焦急。想到这里,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问题:“天尊和地尊已经是世上顶尖的武学高手,为何会联手偷袭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难道他们不怕天下武林耻笑吗?”
傅翔那里会相信,在天尊和地尊心目中,日后对天竺武林最大的威胁竟然就是傅翔,而他们曾私下约定,找机会就要不择手段干掉他。
傅翔当然不知道这些,此刻他只知道,自己暂时还活着,十分疼痛地活着。
他又想到了芫儿,这个共度患难的幼时玩伴,心中浮出一幕幕温馨的景象,但也有一些说不出的忧愁。他不愿去想,但此刻一个人躺在黑夜里强忍疼痛的时候,他无法制止自己想到芫儿和朱泛。
他很喜欢朱泛,看朱泛和芫儿在一起逗芫儿开心,他也觉得很开心,但内心深处,在这寂寞、疼痛的夜里,隐隐感受到一丝刺痛。于是,傅翔此刻的痛又多了一种。就这样反反覆覆地想着,极端的疲累,终于使傅翔昏睡过去,一动也不动,好像昏死了一般。
天渐亮,长夜终于熬过去了,傅翔试着提口真气,只觉全身经络被震得完全离位,换了三种方式努力聚气,也是徒劳无功。傅翔身上负有十种凝气导气的方法,那是十位明教高手传下来的高明诀要,傅翔想强忍着疼痛,一种一种努力尝试,希望总有一种能成功启动他体内的真气。
忽然他听到一阵咻、咻的声音,勉力转头四顾,只见左边灌木中一条黑黄相间的异蛇慢慢朝自己游近。那蛇长约三尺,蛇头及颈环处有近半尺的暗红色,舌信乌青而特长,一伸一缩几乎可达一尺,虽然体躯不大,看上去十分诡异可怕。
傅翔其实从小便不是个怕蛇的孩子,在卢村时也常捉蛇玩耍,但从未见过这等怪异的长虫,他身体不能动弹,只好伸手摸到一截被自己压断的树枝,紧盯着那条蛇,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条怪蛇游到傅翔身边,却未发动攻击,反而绕着傅翔从左到右游了大半圈,然后停下来卷成一盘,抬头左右摆动,长信不断伸吐,似乎在嗅辨什么气味。傅翔顺着蛇头望过去,这才看清楚怪蛇原来盘在一个黄布包前,正是随他一起跌落谷底、包着少林神功秘笈的那布包。
那蛇一面嗅闻,一面摇头摆尾,看上去很是温和的样子。傅翔暗暗吃惊,忖道:“这怪蛇倒底在闻什么气味?好像挺欢喜的样子呢……呵,莫非是那个布包的气味?”
这时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是了,这蛇喜爱檀香味。这黄布包上的檀香味儿极浓,而且极是好闻,定是被少林寺藏经塔中的上好檀香熏了几百年,才有这么浓郁的味儿……”
傅翔这一猜还真不离谱,包里的武功秘笈固然在藏经塔第五层安放了几百年,就连那块黄布,也是悟明和尚匆忙之间抓起铺在香案上的桌布,更是朝夕为塔内所燃的檀香所熏。
傅翔见那蛇并无意攻击,略感放心,想到那天尊、地尊处心积虑在少林寺中埋伏卧底,在紧要关头盗走了少林绝学的秘笈,又联手偷袭把自己打下绝崖,却料不到这包秘笈最后全部到了自己手中,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呵!
略一转头,看到不远处一片弥漫的蒸气冒向天空,形成庞大的气柱,蔚为奇观。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咩咩之声,傅翔精神一振,暗道:“有牧羊人经过?”
过了片刻,羊咩之声更近,他努力抬头,看到有十几只羊朝着自己这边走来,羊群后面有一个童子,一手拿着一根剥光了皮的树枝枒,一手抱着一只小羊,他一面学着羊叫声,一面驱赶羊,很快便走到傅翔身前。
那群羊停在灌木丛外寻嫩草吃,童子却看见了傅翔,他缓步走近,傅翔正想开口,那童子已一步跨前,就在傅翔身边坐了下来。他一面抱着那只小羊,一面对那条怪蛇道:“小花,你怎么不在守庙?到这里来干么?”
傅翔见这小牧童生得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头黑发如鸟巢般杂乱,脸上有几条污黑的手指印,鼻上挂着两条浓鼻涕。两人对望了一会儿,那牧童问道:“你怎么睡这里?”傅翔道:“我从山上跌落下来,便躺在这里过了一夜。”那童子道:“你受伤了?”傅翔道:“伤得很重。”童子道:“我带你去看阿茹娜姐姐。你痛不痛?”傅翔道:“快痛死了,眼下动不得,如何去看……去看阿茹娜姐姐……她是医生吗?”
那童子将小羊放在地上,那羊也不跑开。童子用手中树枝一指前方,对那条怪蛇叫道:“小花,快回庙里去。”一面用树枝轻拨蛇头,一面又指指前方。傅翔抬头朝他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数十步之外,真有一座小土地庙,自己昨晚跌落,黑暗中并未发现,难道那怪蛇竟是土地庙的守护?那蛇被童子的树枝拨弄了几下,咻咻吐了一阵长舌,幸幸然朝那土地庙游去。傅翔看得暗中啧啧称奇。
那牧童见小花蛇听他指挥回土地庙去了,便笑嘻嘻地道:“小花最爱闻烧香的味儿,住在庙里若是有人来烧香,牠就高兴了。”傅翔暗忖自己猜得没错,那怪蛇定是贪闻这包袱上浓郁的檀香味,才游来此处。他见小童没有回答问题,便再问道:“阿茹娜姐姐是医生吗?”
那牧童睁大了双眼,好像听到什么稀奇古怪的话,又像是奇怪傅翔怎么如此孤陋寡闻,便摇摇头道:“阿茹娜姐姐的妈是个医生,阿茹娜是仙女。”
傅翔道:“仙女?可我现在完全动不得,如何是好?”牧童道:“阿茹娜等会儿就会来采草药。”他把地上的小羊抱起,一手抚摩小羊的头、脸、身子,百般爱怜。傅翔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搭讪道:“你这只小羊长得好。”牧童喜道:“你也说牠好?要不要抱抱?”傅翔想说不要,已经来不及了。
那牧童将手中的小羊塞在傅翔怀中,那羊咩咩叫了两声,傅翔只好胡乱问道:“你这羊有名没有?”童子道:“牠的名儿叫做香。”傅翔只觉怀中的小羊其实很臭,不禁好奇地问:“香?为啥叫香?”童子道:“我觉牠挺香。”
傅翔把“香”还给那童子,又问道:“那你叫啥名儿?”那孩子道:“俺叫巴根。”一面把那根剥光皮的树棍递给傅翔看,一面重覆道:“巴根,巴根。”傅翔不解,问道:“什么是巴根?是树棍儿吗?”那童子摇头道:“巴根就是柱子,蒙古名字。”傅翔恍然大悟道:“啊,是蒙古人名。阿茹娜是你姐姐?这名字是啥意思?”小牧童道:“阿茹娜不是俺姐,是仙女。阿茹娜是……是干净的意思。”
傅翔正要再问,那羊群外传来一串清脆如银铃的笑声,一个白衣少女笑着说:“巴根又在乱讲,你的羊少了两只都不知道,还当什么牧羊人?”
傅翔朝那发话的声音看去,只见那少女顶着刚升起的朝阳走来,身后跟着两只黑羊,想是走远了的两只羊被她赶回来,她背着一只布袋,手中挽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放了一把一把采来的植物。
傅翔看那少女的脸和露在袖外的手,在阳光下像是白玉雕成的一般,少女头发乌黑,眉弯而秀气,一双大眼睛似乎会笑,鼻挺而嘴俏,虽然半背着阳光,傅翔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粉里透红的面颊及向上弯翘的睫毛。傅翔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不禁看得呆住,连身上的疼痛也不觉得了,心想:“巴根没有乱讲,阿茹娜姐姐是仙女。”
那少女走到傅翔躺身的灌木丛前,微笑道:“我就是阿茹娜,兄弟你贵姓大名,为何躺在野外?”傅翔连忙收起心猿意马,回答道:“我……我姓傅名翔,飞翔的翔。昨晚被……被恶人从山顶打落下来,背上受了很重的外伤,胸前中了一掌,有很重的内伤,全身经络走了位,一动也不能动,是以躺在这里挨了一夜。”
那少女面上露出极为惊诧之色,有些不相信地问道:“你是说……你从山顶上跌落下来?从这山崖之顶落到咱们这深谷,怕不有一两百仞之高?你怎么没有……没有……”傅翔接口道:“没有死?不瞒姑娘,我略有一些功夫在身。功夫,你知道吗?便如少林寺和尚的那种功夫。”他心想这里离少林寺近,提起少林功夫,大家定是一听便懂。
尽管如此,那少女似乎仍难相信,她仔细瞧了傅翔一眼,喃喃道:“从百仞山巅落下居然活着,除非你会飞……”她忽然面含笑意,俏丽的脸上有如芙蓉乍放,美艳不可方物,原来她忽然想到傅翔方才说他“姓傅名翔,飞翔的翔”,便忍不住笑了。
傅翔立刻明白她笑什么,便道:“昨夜我跌落下来时,确实飞了一会儿……有只大鹰从我面前飞过,翅膀张着不动,迎着气流直翔而上,我便想学着牠的方法飞起来……”那阿茹娜睁大双眼,问道:“你就飞起来了?”傅翔道:“没有飞起来,可是下落之势的确缓慢了些。”阿茹娜点头道:“难怪。”那小童巴根问:“难怪啥?”阿茹娜拍了拍巴根的头,低声对他道:“难怪他没摔死。”
傅翔全身的剧痛忽然“回”到身上,脸上的表情痛苦之极。阿茹娜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前额,试着要把傅翔翻动,检查背上的伤势。傅翔强忍疼痛努力配合,只能略为翻动一下身躯。
阿茹娜只瞧了一眼,便惊叫道:“傅兄弟,你背上伤得极厉害,要赶快治疗。”说着从背上的布袋里拣了两种树根,用一把小刀各切下一小段,又从竹篮中拣出一束绿中带红纹路的叶子,摘了两片,一并塞向傅翔的嘴边,道:“傅兄弟,你先把这三样药嚼烂了,把汁吞下,渣吐了,好好睡一会,我再设法把你弄回家,找我妈给你治治。”
傅翔闻到她身上的气息,是一种极为纯净、微带乳香的好闻味儿,盯着她粉中透红的脸上一双清澈乌黑的眼睛,似乎从那眸子中都能看到自己脸孔的反射,不禁又是一阵迷糊,竟然忘了反应。
阿茹娜这时才仔细看清楚傅翔的面孔,倒是没有想到这来历古怪的少年,竟然有一张俊秀的脸,头发散开,有几缕为汗湿了黏在脸上,虽然有一些狼狈,但掩不住一股充满智慧的气质。阿茹娜柔声道:“你张嘴啊,我给你吃药草……”忽然她好像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一阵莫名心慌让她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
傅翔真听话,张嘴把那两小段树根及两片叶子全都噙在口里咀嚼起来,阿茹娜看了他一眼,正与傅翔的目光相遇,她脸颊又是一热,忙站起身来对那童子道:“巴根,你好生看着这傅……傅兄弟,待会让他把药渣吐了就睡下,我去找人来帮忙。”巴根对她敬如仙女,连忙应道:“阿茹娜姐姐快去啊,巴根晓得。”
傅翔嚼着的那些草药,全是他不认识的植物,他竟然不假思索便照着这头一回见面的女子的吩咐,把嚼出的药汁和着口水吞咽了。他自己对医药也颇有造诣,竟对阿茹娜的话言从计听,只觉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对自己都产生了无从抗拒的力量。他一面嚼药,一面暗忖:“傅翔啊,定是你伤得奄奄一息,便是毒药也得张口试试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清楚地知道,这话其实不对,原因不是那草药,而是那女子。
傅翔吐出了药渣,只过了片刻,发觉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胸背都不再感到原先那种刺骨铭心的剧痛,正觉得高兴,暗道:“这是什么草药?蒙古的医药么……”脑中一阵迷糊,竟然渐渐昏睡了过去。
傅翔悠悠醒来已是午后,那不知名的草药竟然让他沉睡了三个时辰,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在屋内,一间十分简陋的屋子,却打扫得极为清洁。自己躺在一个用干草铺成的矮床上,床垫却是羊皮缝制的。一个身着蒙古装束的妇人,一身天蓝色窄袖长袍,系着一条红色腰带,正在一个石钵中用杵子研磨药粉,旁边的阿茹娜不时加入些不同的粉末及干叶。
傅翔从迷糊中渐渐清醒,第一件事是感到背上疼痛大减,胸口的压力却更严重,第二件事是全身真气仍然无法提聚,至于第三件事,他急于知道那一包少林神功秘笈是否也带来了此地?他焦急地环目四顾,并未看到那个黄布包袱,就在此时,阿茹娜已发现他醒过来,便走到床前,望了傅翔一眼,从床后方取出那个黄布包袱,盈盈笑道:“你找这个?”傅翔用力点头,心中十分感激这少女如此善解人意,更加同意巴根说的“阿茹娜姐姐是仙女”。
正在磨药的妇人回过头来,道:“这位小哥不要多动,你背上的伤我们已上了药,还好没有伤到筋骨,用我乌日娜的灵药,包你半个月就能复原……”傅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仍然无法动弹,只好躺着拱手道:“傅翔感谢乌日娜妈妈和阿茹娜姐姐救命之恩。”
乌日娜道:“小哥儿,你胸口的内伤很是奇怪,我看了几十年各种伤病,就没见过你这种伤,是怎么弄的?”这母女两人虽是蒙古人,但汉语都说得极为流利,便与汉人没有两样。
傅翔觉得这两人对自己都十分亲切,便也不隐瞒,道:“在下胸口乃是被恶人以极强的内力所击伤,加上从高处摔下,落地时身上经络被震得全部离位,体内真气极为散乱,完全无法凝聚起来,也就无法自行运气疗伤。虽服下治疗内伤的药,药力却没办法催到全身经络中的要处,所以现在不能动弹。”
那乌日娜虽不懂武功,却懂得医理,傅翔本人对医理造诣亦深,是以这番浅易说明,乌日娜一听就懂,她点头道:“难怪我试切小哥你胸口伤势,发现胸口几个穴道都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整条任脉完全被打碎了呢。”傅翔叹道:“何止是任脉,全身八脉可以说脉脉走位,无一幸免。乌日娜妈妈,您精通汉医啊?”
乌日娜道:“略懂一点点。”阿茹娜接口道:“咱们蒙古人,对草药的了解不输给汉人哩。蒙古又多矿石,自古以来用石、土入药,也是蒙古医药的长处,尤其蒙古人经常打猎打仗,容易受伤,所以治伤之药及医术也有特别的一套,有异于中土。过去百年来,蒙古大军征服各地,于是不少汉医、藏医、波斯西域医术,甚至天竺的医药皆纳入一体,妈妈行医几十年,懂得的何止汉医?”
傅翔听得肃然起敬,他心想既然懂得中土医药,便索性说个清楚,兴许被她想出一个治疗的法子也说不定,于是拱手道:“乌妈妈见多识广,傅翔这伤乃是被两个天竺高手用一种极为诡异的内力所伤,这种内力能够穿透对手所发出的任何真气,击中时虽是无形之物,其效力却如有形的尖锐利器,无坚不破,一刺而入,世上似乎没有其他武功能和它正面相抗,遇上就只有躲避其锋。我这样说,两位懂吗?”
乌日娜点点头,阿茹娜却问道:“你就是被这天竺的内力击落悬崖?胸口的伤即是被这种内力穿透而造成?方才你说,全身的经络是因摔落百仞触地时遭巨震而走位,这两者又有什么关连?”
傅翔暗赞阿茹娜的仔细和慧心,这问题却是连他自己也没有肯定的答案,便回答道:“姑娘问得好,那胸口一击虽强,却不致能碎我八脉,落地之震虽巨,却也未必能令八脉齐散,这两次重创之间可能有某种关连。”
乌日娜十分认真地听着,然后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傅翔暗中再试了一次提气凝气,依然没有丝毫效果。
这时阿茹娜将石钵中的药粉舀出,用一种墨绿色的浓汁调和成浆状,盛了一小碗递给傅翔,道:“这绿色浓汁是蒙古医药中的‘色必素’,取自羊子的刍胃,其用效千变万化,取决于先喂羊子吃什么药料。眼下这剂是我妈秘制的内伤灵药,傅兄弟你且试试,就是味儿有些古怪,你莫要恶心。”
蒙古人自来豪爽好客,遇到外人来家作客,无不热情招待,客人若是年轻小伙子,便称兄弟。阿茹娜虽是一个美艳少女,却有一番豪气,傅翔心想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恶心味道,便哈哈笑道:“且来试试,羊胃里的东西倒没吃过。”便把那一小碗药一口喝了下去。
那味道确实“古怪”,腥臭之外还有一种可怕的馊味,傅翔虽然喝得豪气,但喝下去后脸上的表情也立刻变得“古怪”。阿茹娜强忍住笑,立刻递来一碗早就准备好的奶茶,傅翔如得及时雨,一饮而尽,冲淡了口中“古怪”的味儿,压住了翻腾中的胃液,那胃液里还含有羊子的胃液。
阿茹娜对傅翔深深看了一眼,那眼中全是笑意,然后道:“妈妈,我再出去采些伤药,天黑前回来。”
傅翔本就有些奇怪,这深谷究竟是在何处,谷中竟似有采不完的药草,正想开口询问,阿茹娜已经笑着说:“咱们这个山谷比平地还要低,同一座山,在外面量是一百仞高,在咱们谷里就是一百一十仞。谷中央有个天然暖井,一年到头冒出热气,所以谷里最适合药草生长。咱们有几十户人家,除了采药,也种植名贵药材,便是山外药商及山上和尚都常来这里办药材,出门采药很是方便,就看你识不识得好药草。”
傅翔恍然大悟,难怪阿茹娜好像随时都可以采草药,便笑道:“我傅翔误打误撞跌落这个草药之谷,真到了伤者的福地洞天了。”阿茹娜见傅翔伤得九死一生,全身疼痛难熬,仍然能够谈笑风生,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更多了几分刮目相看。
她妈妈乌日娜在傅翔昏睡时曾仔细切探过伤势,对他胸口的伤其实是束手无策,她望了望傅翔苍白的脸色,心中暗忧。
匆匆过了数天,傅翔背上的外伤好得很快,蒙古伤药与中土不同,药效丝毫不逊色,但是对他胸口所受的内伤却是不生效力。傅翔疼痛大减,但面色白中泛青,人也愈来愈觉疲惫,每日睡着的时间也愈来愈长。乌日娜和阿茹娜母女二人暗自心急,但施展各种医术,试过各种药方,却完全不见起色。
趁着傅翔熟睡时,阿茹娜暗地里问妈妈:“难道眼睁睁看着这少年生命枯竭,而完全无法可施?”
乌日娜叹了一口气,道:“这傅小哥年纪轻轻,于医药之道懂得可深呢,对这种内力所伤的治疗之道,他懂得比咱们多。昨天和他商量时,他说定要先把他全身八脉调理到位,让他以本身的真气来催送药力,所下之药才能发挥全部效力。但如何调理经脉,武学上只有两条路,一是凭自己的功力打通阻塞,这要伤者功力没有全废才能为之,像傅小哥儿目前的情形,完全没有办法……”
阿茹娜愈听愈是忧心,问道:“那第二个法子呢?”乌日娜摇头又叹了一口气,道:“第二个办法,是要有一个功力深厚的人助他调理脉络,以其强大的内力帮助傅翔一脉一脉地通淤顺穴,让伤者被震散的八脉一一归位复原。但咱们到那里去找这样一个功力深厚之人?更何况……”乌日娜说到这里,停口不再说下去。
阿茹娜急问道:“妈,更何况什么?”乌日娜道:“依妈的经验来看,傅翔胸口的伤极是怪异,就算他八脉通顺到位,咱们的伤药未必能有效。”
阿茹娜道:“先不管这个,好歹总要先设法恢复他的脉络,再谈其他。他摔下来时带着一个黄布包,不知包了些啥,能不能对疗伤有帮助?待他醒时我来问他。”乌妈深深地看了这个女儿一眼,心中隐约闪过另一层做妈妈的忧虑。
傅翔一声长吁,缓缓睁开眼来,映入双眼的第一个景象,竟是一张充满忧虑的美丽脸庞。他对着她眨眨眼,那张美丽的脸上绽开一丝笑容,纯净中带有几分腼腆,轻声问傅翔:“傅兄弟,你那个黄布包里是些什么宝贝?”傅翔没有料到是这个问题,想了一想道:“我也不知道,猜想应该是一些武学秘笈。”那张美丽的脸上笑意更多了一分,声音也提高了一些:“那些秘笈中有没有可以助你重整脉络的办法?”
傅翔如受当头棒喝,他想了一想,然后道:“不错,也许应该看看包袱中是些什么秘笈。”阿茹娜巴不得有他这一句话,立刻到矮床后把那个带着浓郁檀香味道的黄布包拿到床边,当着傅翔的面道:“我打开了?”傅翔忍不住笑道:“你莫问我,这包袱就当是捡到的。”
阿茹娜把绑得极紧的布包慢慢拆开,只见其中横竖叠着二十几本册子,显然打包时极为匆忙慌乱,没有时间摆放整齐。
阿茹娜虽知她面前这一堆被包得乱七八糟的旧册子是武学秘笈,但她却无从想像,这二十几本不起眼的册子中所载的,乃是自菩提达摩面壁九年以来,少林寺历代累积心法所得的精华,是武林中传颂近千年的武学瑰宝。她一一拿给傅翔过目,傅翔见到“金刚拳”、“擒龙手”、“达摩剑”、“捻花指”……一册册名震江湖的少林绝学,从阿茹娜手上传到自己手中,虽然没有翻看内容,他却感受到无形的重量随着浓郁的上好檀香味传到手中。薄薄的册子,竟似有难以承接之重,心中不禁一阵阵激动。
终于最后两本传到手中,一本上印着“易筋经”,另一本上印着“洗髓经”,都是魏碑体的拓印。翻开两册一看,全是拓印下来的碑文,那半寸大小的魏隶写得飘逸,刻得凝重,两者合一则另有笔墨书法难以表达之美。傅翔仔细看了《洗髓经》头一页,合上册子对阿茹娜道:“这两册秘笈可能有些意思。”
阿茹娜喜道:“你快好好读一读,练一练,说不定真能让你筋髓都洗洗干净呢。”傅翔微笑道:“你莫望文生义,我瞧这《洗髓经》起手处不需要气走全身,便从《洗髓经》练起吧。这些秘笈全是少林寺的镇寺之宝,天竺恶人费尽心机得到手又落到我这里,我随缘练它,算不得窃取宝物吧?”
阿茹娜拍手道:“好个‘随缘练它一练’,少林禅法最讲一个缘字,和尚们定然全体没有异议。”傅翔听她说得有趣,便凑趣道:“和尚们若追究起来,我就说这册子从天上掉落下来,正好落在我面前,而且已经翻到第一页,我想不看都不行。”
乌妈对傅翔的伤势其实相当不看好,但见到女儿和这少年说得开心,也发了几许希望之愿。
原来当年达摩祖师在天竺得到佛法真谛后,曾问师尊该去何方传播佛法,他的师尊冥思三炷香的时间,才睁目道:“尔当去世上最繁华之地,亦是罪孽最深之地,又是众生最多之地。但尔此去,须从北向南弘扬佛法,渐进有成;若从南边开始,必遭南方君王抵制,徒劳而无功也。”
达摩乘船到了中国南越地方,时值南北朝时代,南方佛教在梁武帝的支持下发展得相当兴旺,但与达摩的佛法理念不合,达摩在江南各地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精通了汉字汉语,但于弘扬他的佛法却终无进展,这时他便想起天竺师尊告诫他的话,于是在金陵江面施展“一苇渡江”的绝技飘然北上,在少室山五乳峰一个山洞中面壁苦修九年,完成了禅宗佛法的基本宏义,创出了几十种武功绝技。其中有两篇基本内功最能阐示达摩的心法和精神,他便以梵文及汉文刻在洞壁之上,其他的佛教心法和武学绝技则存之于胸,功德圆满地离开了面壁之洞,到了少林寺才书写成册,是为禅宗的初祖。那洞壁里的两篇心法,便是《易筋经》和《洗髓经》。
傅翔把那《洗髓经》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那经文似在阐述佛法,又似在论武学,其具体步骤之第一步要诀,在于训练人要在心与髓之间建立连结管道,成为一种人为的新脉络,可以从心志去驱动,然后再修练发展此一脉络,去与身体内原有的八脉产生互动,重新整理后,使之脱胎换骨,产生新的动力。经书上说,此法如能得其精髓,修练持之以恒,颇有重获新血、再生活气的功效。
但篇中谈到人身八脉,皆是在正常情形下得到新生之动力,而傅翔现在八脉皆处于离散状态,修练此经是否有效,实是未知之数。但此经是唯一不需先以周身真气为基就可修练的心法,傅翔别无选择,便照着《洗髓经》练习起来。
傅翔之于武学实乃百年罕见的奇才,他一开始练功便如进入另一世界,周遭任何动静都不再打扰他。阿茹娜知道,此乃傅翔生死存亡的关键,便对乌妈说:“傅兄弟练这功夫,如能顺利驱动他身上脉络,药疗就有希望。但他以目前状态来修练,万一出了差错,恐怕会立即死亡……”
乌妈点头道:“妈这边准备好利刃及针刺工具,一有异状,就用我们蒙古放血正脑之术急救。你去找巴根那娃儿,向他讨一点小花的蛇毒,咱们配置一点救脑的大凉之剂,以防小哥儿练得走火入魔。”
阿茹娜知道妈妈见多识广,虽对傅翔练的《洗髓经》并不懂得,但知傅翔尝试要以己力强行整治离位的脉络,如果不成,第一危险之处便在脑部。巴根那条“小花”,原是漠北产的一种稀世毒蛇,蒙古人却发现此蛇的蛇毒是去热保脑的圣品。
当年有蒙古人带了四条这种“大漠石花”蛇来到此地,后来或许因为气候及水土不适,陆续死了两条,另两条却逃出蛇笼成了野蛇。前年巴根抓住一条幼小的,便当作宠物一般呵护喂食,竟然就把小花养驯了。巴根这孩子孤苦伶仃,全赖阿茹娜保护照顾才得活命,由于阿茹娜不许小花进屋,巴根便将小花养在一个无人的小土地庙里,这条花蛇居然养成嗜爱燃香的气味,性子也变得温驯,完全不像牠凶恶的外貌。乌日娜却知道,这种稀奇毒蛇的毒液是入药的珍品。
傅翔废寝忘食地苦练《洗髓经》,每天都看不出有什么进展,当他歇息进食时,阿茹娜与他说话他也不回答,便跟傻了似的,只有巴根替他接屎接尿时,他会说声谢谢。乌妈看这情形不妙,每日利刃银针准备好了,巴根的蛇毒也取来了小半杯。
到第四天黄昏,阿茹娜走到矮床旁,拿条温布巾准备替傅翔擦把脸,傅翔忽然转过头来对着她道:“阿茹娜姐姐是仙女,谢谢仙女。”说着便自己爬着坐了起来。阿茹娜尖叫一声,大声喊道:“傅翔,你好了!”她一把将傅翔抱在怀里,两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傅翔轻拍阿茹娜的背,柔声道:“阿茹娜,谢谢你们!我没有好,只是能动了。”
阿茹娜自己也不知道,傅翔这一个从天上摔下来的陌生人,自己从一见面便感到一种无比的吸引力,要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要想跟他亲近。这种感觉是她十多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可惜这个人从见到的第一眼便被伤得九死一生,几日以来自己心中只有一件事,便是要救活此人。在绷紧的心情下,傅翔的每一个动静都牵动她的情绪和思虑,这更是毕生未曾有过的经历;待到傅翔毫无预警地突然坐了起来,她也突然有如情绪崩溃般,一把抱住了这个“陌生人”。
傅翔不知所措,那股干净好闻的气味充满怀间,便不由自主地紧紧反抱阿茹娜,直到乌日娜快步过来探看傅翔的情形,两人才分开来。阿茹娜面上略现娇羞之色,但仍落落大方地道:“妈,傅兄弟突然能动了。”乌日娜问道:“小哥双脚能动吗?”傅翔道:“全身都能动了,可是真气仍然一寸寸地断断续续,无法凝聚,胸口的伤疼也没稍减。”
乌日娜皱眉沉思,仔细考量下一步该怎么做。傅翔却试着从矮床下地站起,但他方一站直,身子便向前倾倒,阿茹娜一把扶住,他才渐渐站稳。傅翔显得十分开心,从绝崖被打落直到此刻,他才能站在地上,手脚也才可以活动,虽然内伤仍然严重,但也有一种两世为人的感觉。他望着床前这对好心的母女,拱手作揖道:“要不是怕跪下去又爬不起来,傅翔是要拜谢两位大恩的。”
这时巴根抱着那只小羊“香”,从屋外跑进来,一面跑一面叫:“傅哥哥伤好啦!”
傅翔将巴根连人带小羊一把抱住,引得胸口一阵剧痛,但他强忍住没有出声,只是对巴根道:“巴根呀,这几天委屈你帮我清理脏东西,实在过意不去啊。”巴根道:“巴根不怕脏的,阿茹娜姐姐喜欢你,巴根就喜欢你……巴根不怕脏的,阿茹娜姐姐……”
他还要重三覆四地叫下去,阿茹娜十分尴尬,连忙打断他道:“巴根最能干,小花只听巴根一个人的命令,叫牠吐毒液牠就吐毒液。”巴根却不卖帐,正色道:“叫小花吐毒液牠是不肯的,你要按住牠的头,掐住牠嘴,把毒牙卡在杯子边上挤,牠才肯吐的。”阿茹娜赶紧夸道:“是,是,就是要这般做才行的,巴根真能干,挤了半杯呢。”巴根道:“小花失了半杯毒液,在土地庙里一觉睡到现在还未醒呢。”
傅翔听得出这三人为助自己疗伤,几日来用尽了各种方法和力气,自己真不知要如何报答,他抚了一下巴根乱草般的头发,问道:“巴根,你取那小花的毒液干啥啊?”巴根道:“乌日娜妈妈说,这蛇毒专治头脑坏掉的人,你若是练功练坏了脑子,有俺这蛇毒就能让你不会变傻。”傅翔一听,便知乌日娜的用意,对这“蒙古大夫”的医药判断又多了几分敬意。
这时黄昏的夕阳照进屋来,乌日娜去把窗户打开,让空气流通,傅翔忽然想要出去走走,便把少林秘笈收妥,扶着墙壁缓步走到房外。阿茹娜连忙跟出,道:“小心啊,你走得稳吗?”自然地伸手扶着傅翔的胳膊。傅翔走了几步,脚步渐渐稳住,他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傅翔啊,你这伤势何时转好?还有好多大事等着你去干呢。”
身边的阿茹娜柔声道:“你莫焦急,便住在这里好好养伤吧,妈说住多久都没关系,我妈……我妈很喜欢你。”说到这里,面上飞过一丝红晕,还好没有人瞧见。傅翔道:“多谢你们。但我身上这伤,如果短期内不能想个法子控制住,还是会愈形恶化,终于还是活不了的。待我再来苦练这少林《洗髓经》,若能重整八脉,我就能运气自疗,催动药力。我瞧你妈虽然不懂武功,于医药之理是很在行的,所配的药与中土大大不同,说不定有奇效也未可知。”
两人缓步走向前方一片草坡,这时夕阳西落,草坡染上一层金黄色,有如在青草地上铺了一床金纱帐,远方的山影林影都成了紫色,深浅不同的、忽红忽蓝的紫光把深谷妆点得炫丽而神秘。傅翔和阿茹娜两人站在草坡上,头顶着金色光环,身披着紫色衣袍,缓缓地移动。远处有些羊群的咩声,林子里偶而几声鸦鸣,两人携手走到坡顶,四面不见人踪,羊咩及鸦鸣从远距离外送过来,听在耳里比寂静无声更寂静。
傅翔握住阿茹娜的手,原是有个支撑,渐渐他愈走愈稳,但他舍不得放手,阿茹娜也没有抽手,他们就手牵手走上坡顶。傅翔看到前方有一处天然大井,井口正冒着蒸气,在夕阳映照下染成一片粉红色的烟雾,极是美丽。阿茹娜道:“就是这座井终年冒出暖气,是以谷里气温四季如春,植物特别茂盛。”
傅翔终于明白了,他指着身后远方的山巅道:“我就是从那边的绝崖落下,那中间有一段四面皆是石壁,便如一个大烟囱,谷中热气上升,老鹰只要寻到这股气流,不用振翅也能飞翔,我也是靠着模仿老鹰,才没有当场摔死。”
阿茹娜道:“这深谷中住了数十户人家,大都是从各地躲避战乱逃来的蒙古人,多年来在这里放羊种药草,过着与世无争、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傅翔道:“你们家从何处搬来?”
阿茹娜沉默了一会,淡淡地道:“咱们家是蒙古塔塔儿氏族人,原来住在大都,大都战败后,没有逃到漠北的蒙古人,尤其是一些汉化较深的家庭便向南逃离。此地虽在少室峰下,由于是个深谷,平时军队不会来这里,反而是块清净土,也就住定下来了。傅翔,你从那里来?”
傅翔每次想要叙述自己的来历,便感到一阵刺骨铭心之痛,家庭的惨局,逃亡的艰苦,加上一连串错综复杂的遭遇,当真是欲说还休。但此时身旁这位美丽大方的蒙古女子相询,他却是极愿意好好对她倾诉,只是太多的细节说来话长,他只能简单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只把祖父和师父的姓名隐去,然后就谈到如何卷入天竺武林计画夺取中土武林秘笈的种种,一直说到如何被天尊、地尊联手打落山巅的经过。
阿茹娜静静聆听傅翔讲身世,心情跟着情节起起伏伏,一直到傅翔跌落深谷,她的手紧握着傅翔,脸孔因紧张而涨得通红。傅翔轻拍她的手背,道:“幸亏遇上你们一家,也是奇遇中的奇缘了。”
阿茹娜道:“我爹爹原是元朝的将军,负责辽东一带的防务,妈和我住在大都,一年也见不到爹爹几次,后来他在一场战役中殉国了,妈妈险些要自尽随他而去,那时我还只有八岁。为了抚养我长大,妈终于还是活下来,带着我在大都行医为生。我外公是蒙古有名的大夫,可惜在我出生前就早逝了。大都城破后,妈带着我逃到这里,才遇上巴根这孩子,咱们原不是一家的。”
傅翔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遇上巴根的呢?”
阿茹娜道:“巴根随着他母亲从大都逃来,他的父亲是个皮货商人,颇有一些家私,带着钱财逃难却成为祸根。听说一个同行的伙计在路上谋害了巴根的爸,抢走了他随身的金银,巴根的妈只好带着他一路行乞,就在这深谷外,遇着了明朝北伐部队里的散兵游勇,三个军人把巴根的妈强奸了,事后巴根的妈把孩子托给一同逃难的邻家,她便割喉自尽了……”
听到这里,傅翔怒气填膺,阿茹娜虽不是第一次讲这故事,仍然泪流满面。傅翔道:“后来呢?”阿茹娜道:“经此一事,巴根就变得有些傻了。他随邻家逃到谷中,那邻家的大娘嫌他傻,便不要巴根了,巴根就变成了孤儿。”
傅翔道:“是你母女俩收留了他?”阿茹娜摇头道:“这孩子不知是个性倔强还是脑子傻了,他不肯跟咱们住,宁愿在你养伤的那间茅草房后面,一间堆杂物的破房中过夜,你不看他弄得自己像个小叫花子。”
提到小叫花子,傅翔忽然想到丐帮的红孩儿朱泛,便微笑道:“他日若是有缘,我可以替巴根找个好师父,教他上乘武功。”阿茹娜喜道:“那敢情好,巴根学了武功就不怕有人欺侮他了。那你要快些好起来。”
傅翔道:“有人欺侮巴根?”阿茹娜道:“巴根当初离开了带他逃难的邻家,有一餐没一餐的在谷中流浪,谷中其他各家虽也都是逃避战乱到此,却没有人愿意照顾又脏又臭的巴根,一些较大的孩子更是三五成群地欺侮,甚至殴打巴根。我找到巴根时,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左手脱臼,左眼肿得看不见。”
傅翔怒道:“什么人如此恶毒,听起来不像是孩子所为……”阿茹娜摇头道:“谷东住了一家大都来的有钱人家,主人原在大都开铺,有个兄弟在元朝皇宫里当侍卫队长,这次逃难,便把他兄弟的儿子一道带来此地,那孩子叫做白音,大约十五、六岁……喂,傅翔,你今年几岁啦?”
她讲到一半,突然问起傅翔年龄。傅翔脱口答道:“十六岁了,你几岁?”阿茹娜笑靥如花,伸出一根手指道:“哈,我也十六,我是姐姐。”傅翔奇道:“何以见得?”阿茹娜道:“我的生日是元月一日,怎样?”傅翔是五月生的,听了只好点头道:“不错,你是姐姐。你说到那皇宫侍卫长的儿子白音,白音又怎的?”
阿茹娜道:“白音自幼习武,身手了得,几个大人都打他不过,就变成了这谷里的小霸王,十来个小孩都服他,每日游荡嬉戏,不务正事。巴根也没惹他,只是嫌巴根脏,碰上便毒打一顿。那日巴根设个圈套抓到一只野山羊,正在开心打算好好牧养之际,白音带了几个孩子出现,硬说那山羊是他家的,便要强行牵走。巴根知道他牵走后,便会私宰了这只山羊和众家孩子烤食,便死也不肯放手,结果山羊还是被抢走,人却被打得不成人形。”
傅翔听得火冒三丈,喝道:“如此恶少,待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受重伤,生死未定,还谈什么“待我……”,便叹了一口长气。
阿茹娜同情地捏了捏他的手,继续道:“是我将巴根抱回家,请妈施出治伤的手段,将巴根治得复原。巴根说,山谷中有一大一小两条黑黄斑斓的花蛇十分厉害,他曾亲眼看到一条土狼被那大蛇咬了一口,不出半个时辰便全身抽搐而死,巴根说他定要去捕一条来驯养,然后放出去咬死那白音。妈听他描述那蛇的模样,知是蒙古大漠里的异蛇‘大漠石花’,此蛇奇毒无比,便叮嘱巴根万万不可冒险,碰上这种毒蛇,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不去惹牠。”
阿茹娜愈说愈奇,傅翔听她说得又快又清晰,“大都”的京腔清脆中带着一丝俏皮的味儿,傅翔听得享受,忍不住插嘴道:“可巴根还是捕到那条小蛇,还养在土地庙里……他有没有弄蛇去咬白音?”
阿茹娜笑道:“巴根虽有点犯傻,心地却十分善良,他伤好就忘了记仇,见着白音他们转身就跑,再也没有想到报复的事。妈看他可怜,便向牧羊的依仁台买了三只羊羔,送给巴根让他养。巴根照顾羊子比任何人都仔细,一年后他就有了六只羊,又过大半年就有了十三只羊,每天和温和善良的羊做朋友,过得很是快活。后来巴根又养了十二条土蛇,便在这附近游走活动。起初我不准养,但后来发现有了蛇,那些恶少再也不来咱们这边骚扰,倒也耳根清净,但白音那批人仍不放过他。”
傅翔道:“可恶,白音怎地不放过他?”
阿茹娜道:“这回换成白音的妹子其其格。其其格有两只羊,便赶羊到草坡这边来,和巴根玩在一起,说养羊的蒙古牧人要结盟,巴根很是高兴,很快便和其其格成了好朋友。过年的时候,其其格办了一些酒食,请了白音和他那一批党羽来吃年饭,总有十来个,巴根也被请去作客。大伙儿围着野火吃了饭,其其格就宣布从今而后蒙古孩子要遵古制,大伙儿的财产是属于全族所共有,应该平分给大家。众人鼓掌叫好,巴根糊里糊涂也跟着叫好。其其格就说:‘当年祖先最主要的财产便是羊,所以大家应该把羊拿出来平分,我先拿出我的两头羊。’众人又是一阵鼓掌。
“巴根接着说:‘我也有十三头羊。’众人也鼓掌叫好。其其格再问其他孩子,都没有羊也没有马,便宣布道:‘咱们共有十五头羊,没有马匹,咱们十三个人就一人分一只羊,还剩两只,一只给巴根,一只给其其格,奖励我们养羊的辛苦,大家说好不好?’众孩子齐声叫好。白音就站起来道:‘其其格分得公平极了,又完全符合咱蒙古祖先的规矩,咱们敬她一杯马奶酒。’众孩子又轰然叫好。巴根十三只羊分完了,只剩下两只属于自己,觉得十分地不对,但又想不出不对在那里,急得面红耳赤,却不知说什么。”
傅翔听得十分气恼,正要开口,阿茹娜已经继续说下去,当时的情景彷佛历历在目:
就在这时,野火圈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其其格,你分得不公平呀。”大家朝发声处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女手提着一只装满草药的竹篮,正从野火圈外走过。巴根见了大叫:“阿茹娜快来,阿茹娜快来!”阿茹娜走到其其格身边,白音却喝道:“咱们好汉在这吃肉喝酒,你这娘儿来罗唆作啥?”阿茹娜对着他说:“你这个汉子脑子不好使,你妹妹其其格就不是娘儿?你方才有没有说她分得公平,大伙儿有没有鼓掌叫好?”
那白音哑口无言。其其格指着阿茹娜道:“阿茹娜,我有那里不公平了?”
阿茹娜道:“你说蒙古人的财产属于族人全体,我先问你是那一族的?在座各位,你们又是那一族的?巴根是塔塔儿族的,谁跟巴根是同族的,请站起来说话,不同族的就别说话。”蒙古人同族共产的习俗乃是当年在草原上游牧时代的事了,元朝入主中原后,早就没有了这些习俗。这几个少年的祖先来自各族,他们对自己的祖族及历史也是一知半解,被阿茹娜这么一问,尽皆答不出话来。
还是那其其格机伶,应声道:“阿茹娜,你讲的是百年前的事,咱们今天一齐到了这谷里,自然就是同族了。”阿茹娜便要等她这番强词夺理,拍手问道:“好啊,你们说咱们谷里的蒙古人是不是同一族?”大伙儿齐声答道:“其其格说得不错,咱们是同族的。”
阿茹娜道:“好啊。”指着其其格道:“其其格,你忘了吗?你家里有一百零五只山羊,九十一只绵羊,一共是一百九十六只羊子。方才我采药回来时,遇上你家的牧工头,他说今天你家母羊又生了两只羊羔,就是一百九十八只了。你们十三人,加我一个是十四人,正好每人分十四只羊,多出来的两只羊羔就送给巴根,命他好生喂养,长大了咱们再分,大家说好不好?”
傅翔笑得胸口剧痛,脸色发青,喘着问:“你真的这么说?他们……他们……”阿茹娜一面拍拍傅翔的背,一面道:“怎么不是?他们一阵鼓噪,扳着手指在计算。我对巴根道:‘巴根,你的小花带来了吗?拿出来给大家瞧瞧。’巴根便从怀里掏出那条黑黄相间的毒蛇,墨绿色的长信伸吐,还发出咻咻之声。我对大家道:‘巴根除了这条小花之外,还养有十二条蛇,也拿出来大家分,我就不必要了,你们正好一人分一条,带回家去抚养长大。’巴根大叫:‘小花不给他们,小花不给他们……’那群蒙古恶少吓得一阵乱窜,跑得干干净净。”
傅翔望着阿茹娜,对这个蒙古少女感到无比惊奇,她聪明而大方,豪气而细腻,更加上美艳如花;她对弱势的同情和侠义之心,最是令傅翔由衷感动。傅翔忍不住紧握她的手,道:“阿茹娜,你虽不会武功,却是个了不起的侠女呵。”
阿茹娜有些不好意思,悄悄地把手抽回,道:“天色暗了,咱们该回去了。”
傅翔练那《洗髓经》后,已能行动自如,但对脉络受创的修复却进展甚慢,一方面是他此次遭天尊、地尊联手袭击,受伤特别严重,一方面也是因为《洗髓经》对那天竺诡异的内力之伤并不是对症的疗法,只能一点一滴地慢慢运作改善,急亦无用。然而傅翔却察觉到自己的伤势正快速地恶化,恶化的速度远超过透过《洗髓经》的改进速度,照此情况持续下去,顶多数日,自己可能就会伤发而亡。
乌日娜见多识广,她看到傅翔的行动虽然恢复,但他苍白的脸色中所带着的青色却愈来愈明显,双颊也愈来愈瘦削,即使在剧痛煎熬时仍然奕奕的眼神,现在也渐渐地消失。她知道如果找不到迅速有效的对症疗法,这个来历神秘的少年命不会长了,她的担心不只是傅翔终将不治,更为女儿悄悄担忧。女儿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汉人少年的在意及关爱已经很深,超过阿茹娜自己的了解。
第五天的早晨,傅翔觉得已到最后一拚的阶段,他跳越过《洗髓经》第二层,直接进入第三层,半个时辰后,他感到全身八脉的寒颤,自己心、髓之间的一条虚脉似乎确能引动八脉。他心中狂喜,正要设法引导督脉归位,忽然一股火炙之气从头顶一路烧下来,直逼丹田,然后开始乱窜,自己苦练出来的那条虚脉再也无法控制。
他低呼一声:“走火入魔……”耳中忽然响起完颜道长在汉水畔作别时的告诫:“你武功进展太快太顺,似乎从未遇到任何困境,未来修行若遇到困难,千万记得不可强求。”傅翔暗叫:“来不及了!”体内的烈火反冲,直上头颈及后脑……
就在此时,他听到乌日娜一声尖叫:“阿茹娜,上蛇药!”说时迟那时快,自己的身子被翻转成俯卧,颈上忽地一阵剧痛,紧接着颈上剧痛之处一阵冰凉,只听得阿茹娜的哭喊声:“妈,血流太多,药敷不上去!”乌日娜的呼叱声:“按住,再上药!”然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喝道:“退开,待我来施针!”
傅翔依稀感觉到颈上和头顶都有针刺入,周遭众人的声音却愈来愈远,终于听不见了,他的意识已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翔居然醒了过来,他闭目感受了一下身体的情况,发觉自己仍是俯卧的姿势,睁目看得脸边的床上全是血迹,想要翻脸睡另一边,颈上一阵剧痛。耳边忽然听到乌日娜的声音:“忍着点,现在不要动,你颈子上给割了好大的口子。”傅翔才有点明白,方才自己强练第三层《洗髓经》而走火入魔,竟然让乌日娜母女用蒙古医术救了下来,当下便俯在床上,左脸贴着自己喷出的鲜血,问道:“放血?”
乌日娜道:“不错,幸好放得快。我早知小哥儿的问题必在头颈和脑上,是以你一叫‘走火入魔’,我就在你颈上割了一刀。单单放血还是不成,若不是胡相公及时赶到,施了止血的针灸,阿茹娜的蛇药也敷不上去。放血、止血、蛇药三者缺一不可,傅翔小哥,你可都赶上了,命真大哟。”
傅翔下巴顶在床上,惊问道:“胡相公?待我拜谢……”依稀记得昏厥过去之前曾听到一句“退开,待我来施针”的声音,应该便是那胡相公了。
那胡相公道:“敝人姓胡名濙,从燕京来少林寺,巧遇上小兄弟血流如注,便施针止住了血,好让姑娘上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阿茹娜道:“妈日前便要我准备蛇药,便是巴根那小半杯‘大漠石花’的毒液和三种草药,调成妈秘传的无毒保脑良药。这回可用上了。”
傅翔听得十分感动,自己这条小命是暂时救下来了,但他本身也颇通医药,忍不住再问道:“敢问胡相公,在下身受重伤,身上八脉走位,胡相公如何能施针止血?”胡濙回答道:“人身止血止痛的穴道有全身及局部之别,属全身者固与脉络有关连,但属局部的则无所不在,只须识得局部的次要穴道所在,照样能施针止血、止痛,一般医者是不懂的。”傅翔叹道:“晚辈也是不懂的,闻先生此言如茅塞顿开,就算我伤重不治,能懂了这番道理也值得了。”
傅翔垂死之间,说出此言实在是有感而发,阿茹娜轻声道:“傅翔,别胡说。”
胡濙却对阿茹娜母女拱手道:“蛇毒入药最是困难,一般而言,口服则被消化而无效,进入伤口则等同被蛇咬伤,蛇毒入血就中毒。若先去毒,经常是去其毒性便失了药效。蒙古医术竟能调制出无毒却有药效的方剂,佩服啊佩服,未知能否得闻其详?”
阿茹娜听不懂,便问道:“什么是方剂?”那“方剂学”是汉医的用语,是指汉医辨症、决疗、择药、组方的原则,胡濙一时难以用简明的话向这蒙古女孩说清楚,便沉吟了一会。傅翔便替他解释道:“简单说,方剂便是将各种药材配成有效治疗的方子。”
阿茹娜啊了一声,对她妈妈道:“妈,你这蛇毒的方子能不能告诉胡相公呀?胡相公是个好人,定能用此方剂济世救人。”乌日娜暗骂女生外向,只要救了傅翔的人就都是好人,恨不得百般示好。蒙古人一般而言比汉人豪爽大方,乌日娜便笑道:“胡相公想要知道这方子有何不可,但方子中的蛇毒是‘大漠石花’之毒,中土是没有这种蛇的,知道了配方也没用,倒是这制药的原理可以和胡相公说说的。”
胡濙大喜,连声称谢道:“敝人也有不少珍贵汉方,大娘若是有兴趣,敝人绝不敢藏私。”
傅翔道:“胡相公来得巧啊,也是我傅翔命不该绝。”
胡濙道:“胡某本是江南人士,此次北上到燕京游学,会见了北平府好几位医学高手,得益匪浅。离开燕京后,有意到少林寺向几位高僧请教。我骑驴走到这谷外的小镇,替一对老夫妇治了风湿之病,用药颇为见效,听老夫妇说起,十里之外有个深谷,谷中盛产各种药材,我一听便心动,寻路来此。那晓得入了谷口,小路横斜杂乱,转了半天,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牧羊小童,便问他要寻好药材怎么走。他问要药材做甚,我见这小童傻呼呼地蛮可爱,就告诉他胡某是个大夫,专医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原是糊弄他好玩的,那知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大声喊道:‘快去救人,他等着要死了。’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毛驴就跑。一路跑到此处,一进门正好看到‘放血’、‘敷蛇药’一幕,真是惊心动魄,血光之中想不到又是我那点针灸之术建了功。”
众人不懂他为何说“又是针灸建功”,但也没有细问。傅翔听出这胡濙于医药之道腹笥甚广,自己的怪伤向他请教,说不定有些助益。阿茹娜关心就特别敏锐,便抢先把傅翔的伤情说了一遍。
胡濙听得大感惊讶,自己对巴根吹牛专治疑难杂症,听了傅翔的伤势,暗忖:“这下真的疑难杂症来了。”他斜眼看了巴根一眼,巴根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自己,好像在说:“看你怎么治?”
胡濙皱眉沉思了一会,又仔细察看了傅翔颈上的伤,那伤是乌日娜用极锋利的薄刃所割,伤口极为整齐细密,止血后这一会已经凝结。胡濙便轻轻将傅翔翻过身来仰卧,拉开他的衣襟,想要检视一下他的胸口。那知一拉开衣襟,便看到傅翔腰间绑了一个鹿皮袋,胡濙觉得皮袋系在腰间会令伤者不舒服,便将那只皮袋解下,问傅翔道:“皮袋里什么宝贝啊,绑得那么紧,岂不难受?”傅翔道:“两册武功的书,一册医药的书,是我师父的宝贝,我是贴身不离的。”
胡濙是个医书狂,一听到有一册医药的书,立刻眼睛一亮,问道:“那本医书在下能否瞧瞧?”傅翔一向认为武功秘笈不能随便示人,医药典籍则不应藏私,此乃济世救人之术,传播得愈广愈好,便点头道:“胡相公只管看,是我师父一生研习医道的经验所录成的书,极为实用。”胡濙从袋中掏出一看,册子封面上写着“方冀药典”四个字。
他才翻开第一页,册子中就落下几页夹在书页间的散页,上面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胡濙先看那散页,第一页首行写着“三叠白除疗伤导气化血之效外,尚有麻醉之长效,此前所未闻之医药大发现也。”胡濙匆匆看了三页,心中又惊又佩,文中所载一种木槿花的变种唤着“三叠白”的,能将人畜长期麻醉而不省人事,如施用得当,药性过后人畜就能无恙醒来,也有根据药理及经验模拟配制的方剂。
胡濙继续翻到第四页,第一行赫然写着“天竺诡毒内力伤之疗法”十个字,不禁大声叫道:“傅兄弟,你这伤你师父有疗法哩!”他把那十个字念了一遍,又道:“疗伤之道就在你怀中,你怎么不知?”
傅翔回忆,这鹿皮袋从神农架带出来,在南京见到师父时交还给他,但后来在襄阳分头上少林寺之前,方冀又匆匆将这皮袋交给傅翔。还记得师父当时说,明教武功秘笈及药典他都娴熟于胸,所以还是交给傅翔保管,其中他又加了几页新的资料,可供傅翔研读。只是从上少林寺到被打落此谷,也没有时间去察看师父究竟加写了些什么。
胡濙很快地把方冀所记下的治疗之法读完,脸色渐渐凝重,乌日娜及阿茹娜一齐问道:“怎么说?”胡濙有些失望地道:“方师父记载的是他的亲身经验,他竟然用两副药性相冲的药方一起服用,实在是大胆而有创意,但重点还是得用上乘内力自行催动药力,以真气运行来调理。傅兄弟却是内力全失,真气无法凝聚,这法子虽好,终是难以救治傅兄弟的伤。”
乌日娜母女听了大感失望,傅翔却道:“胡相公,待小弟看看。”他接过那几页,仔细地读了一遍,然后陷入沉思,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对周遭诸人的谈话完全听不见,终于他十分郑重地道:“胡相公,我想到了一个法子,您是医药大家,请帮忙指教一二。”
胡濙在傅翔沉思的这段时间,很快地翻阅了《方冀药典》,发觉其中不少方剂都是他闻所未闻的珍奇方子,许多地方用药的创意及大胆,也远远超出古人医书,不禁对方师父敬佩万分,因而对他徒儿傅翔也刮目相看,心想:“这少年的医药之道必然不同凡响,且听他长考后有什么妙方?”便答道:“傅兄弟不要客气,你先说出来大家琢磨琢磨。”
傅翔道:“也不是什么妙方,不过是根据我切身的感觉设想一个法子。我因心急而跳跃顺序,强练这《洗髓经》以致走火,但仔细回思,如果按部就班照着经上所定的步骤勤练,对我八脉离位的伤势确有助益,只是太过缓慢。如今有了师父以自身经验开出的治疗方子,咱们不妨一面练《洗髓经》,一面佐以小量的药方,我以为二者可能相辅相成,相互加速疗效,或许更能将八脉离位和胸前内伤一并治了。我早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些关连。”
陋室里站了四个人,除了巴根外,胡濙、乌日娜及阿茹娜互望一眼,都点头称善。胡濙又想了一会,道:“傅兄弟这疗法大有道理,我也愈想愈觉得你身上所受两种奇伤,不能等一端复原了才去治另一端。咱们就赶紧着手试试吧!”
阿茹娜精神大振,一手轻按在傅翔额头上,俯身对傅翔道:“你这治法好,一定能打败伤势,阿茹娜陪着你。”蒙古少女落落大方,勇于表达情感,傅翔抬眼望着这张美艳的笑脸,闻她吹气如兰,不禁恍神了一会,然后才回到现实道:“可是……可是师父的方子里好几味药材都十分昂贵,在这山谷中,一时那里可得?”不禁为之苦笑。
胡濙却哈哈笑道:“莫说是这方子里的老蔘、麝香,就是更贵重的药材我这里都有。我这趟燕京之行,怕不进了上百两黄金的好药材,傅兄弟,你用不完的。”一面拍拍身上背着的厚布袋,一面就将方冀写的单方接过手,对阿茹娜道:“咱们现在就配方吧,这位姑娘来帮我备药材。方师父的方子阴阳相冲,是一副险剂,咱们用剂要小心,药量先轻后重,剂次先密后疏,为求保险,先配置一年所需的药分吧。”
胡濙主动提供药材又配制药剂,大伙儿心中都燃起了希望。傅翔把秘笈藏好后,紧绷的心情略一放松,又昏睡了过去。
乌日娜忽然提出一个建议,对胡濙道:“胡相公,你对汉医的了解胜我十倍,但我们蒙古医术中甚重炙热疗法,尤其是体内寒热、阴阳失调之疾,用炙热相逼,常有奇效。我瞧傅小哥的伤势奇特,方师父的药方既要用相冲的药物入剂相逼,如果加上炙热疗法相佐,恐怕药效能倍增呢。”
胡濙停下手上的工作,道:“说得有理,但怎么用热?”乌日娜听胡濙赞同她的想法,不禁大喜道:“咱们这谷中有一个天然的热井,井中石壁上有一个秘洞,只有我们母女知道。那洞里的蒸气含有多种矿石,热度恰到好处,阿茹娜受了风寒,只要在洞里坐一夜,立即痊癒,百试不爽。我看傅兄弟先服三日胡先生的药,如果有些效果,咱们便把傅兄弟放在洞中,服药的同时施以五日炙热之疗,想来定然大有帮助。”
胡濙仔细思量了一番,点头道:“这法子可行。咱们一面用阴阳相冲的药物相逼,一面用炙热之气相逼,加上傅翔自身练功,多半能把这诡奇的伤给治好了。”
阿茹娜拍手道:“那个热洞我去过,蒸气涌出来像波浪一样冲压全身,热力从外渐渐向体内逼入,挺舒服的。”
胡濙道:“我便再待三日。这药确有危险性,三日后确定傅兄弟情形良好,我再离开吧。”
少室山的崖顶上此刻雾气全散,若从绝崖往下看,但见一层接一层坚石如麻,不断向前方延伸,直入云雾之中而不知处。如果有人从此处跌落,躲过上层也躲不过下一层的坚石,定将摔死在某一层的尖锐石林上。
这时崖顶上空无一人,山风正疾,吹得呜呜作响,远方两只老鹰正在盘旋嬉戏,牠们似在寻找崖下上涌的气流,一遇到气流向上,便立刻停止拍动翅膀,只伸展双翅迎风上扬,似乎极感快活。待上扬气流已尽,鹰儿又恢复振翅,盘旋再寻气流。
一片巨大山岩后面,方冀缓缓地走出来,他满面愁苦,抬头凝望那两只老鹰,若有所思。慢慢他走到崖边,这几日几乎每天都会来到这里,每天都望着崖下千丈嶙峋的怪石,以及白茫茫雾气下不知终结于何处的悬崖绝壁,总希望能发现一些什么,每天都喟然长叹而归。
他站在悬崖边,默默想着那一夜,傅翔就是在这里被天尊和地尊联手偷袭打落下去,少林寺的那包神功秘笈也是在这里飞落下去,也就是此地,一身是计的明教军师抓住机会,对地尊发动了一次致命的偷袭……
他还记得,当悟明盗走的那包少林秘笈掉落悬崖的一刹那,天尊、地尊皆是又惊又怒,众人也都停手不知所措,便在此时,方冀的直觉告诉他,千载难逢的时刻出现了,他手中红旗一挥,口中大喝:“目标地尊!”
由于是事先已经商订的计画,随着他的挥旗喝令,地尊身边的几人不假思索地同时发动偷袭,方冀的狮吼神拳,伍护法的魔剑,姚护法的醉里乾坤手,同时攻向地尊。地尊的内力在硬碰硬连伤数位少林高僧后已有相当折损,天尊在此狭窄地形上又施援不及,只听得地尊大喝一声:“不要脸!”已被方冀一拳击中小腹。方冀悲愤填膺,一言不发,只狠狠地会同丐帮两护法再下杀手。
这时天尊回过神来,出掌攻向方冀,绝垢僧等天竺高手也同时发掌攻来,朱泛、郑芫、范青、少林群僧亦加入混战。天尊一把拉住挨了一记重拳的地尊,飞跃而起,退出战场,两人如飞般向山巅奔去,天竺诸弟子见势不妙,也都拔身退走。
方冀记得黑夜中大伙儿呼喊搜寻傅翔直到天亮的情形,郑芫和朱泛还攀下悬崖,但只能到达第一层突出的尖岩,便再也无法下去,众人只好作罢……
郑芫想要留下来继续找寻傅翔,天慈却严命她随自己回南京,否则无以对郑大娘交代。丐帮诸侠则须赶回武昌赴丐帮的水陆大会,方冀和完颜老道则暂住在少林寺,继续搜寻傅翔的下落。但第二天一大早,完颜老道突然不告而别,不知去向。方冀连续好几天在满山可寻之处都寻遍了,那有傅翔的踪迹?
此时,方冀盯着那两只老鹰,心中渐渐有了一些想法,便匆匆回到少林寺。
他花了一天时间设计,一天时间制作,缝制了一张极大的布幔,两端剪裁收束成两尺宽,固定在两根三尺长的木棍上,中间宽六尺,长九尺,用极细密的棉布缝制而成,布幔两边缘各有两处缝上了细麻绳,绳的另端拉到两头木棍上,牢牢固定。
罗汉堂无嗔大师对他的制作饶感兴趣,他知明教军师足智多谋,缝制此物必有大用,见布幔缝制已成,忍不住问道:“方施主要用这布幔下悬崖?”
方冀道:“正是。老朽见那崖口常有老鹰出没,不动双翼就能迎风而上,想那悬崖下方必有一股向上冒起的气流,便想出用这个‘手帆’来试试,希望能利用向上的风力助我下降。”无嗔大师道:“手帆?”方冀道:“不错,船在水中借横向之风力行驶,我若能在空中张开这‘手帆’,借用向上之风力减缓我下降之势,有何不可?”
无嗔道:“你那几根麻绳有何用处……呵,是了,麻绳用于固定布幔方向。你真要用这‘手帆’跳下悬崖?”方冀微笑道:“不然老夫花费许多工夫缝制这事物为何?”
无嗔大师道:“依贫僧的想法,您最好在跳崖之前先找个地方试验一下。”方冀道:“不错,本想借贵寺藏经塔一试,一则高度不够,二则怕扰了寺中众僧清修……”无嗔大师身后一个小沙弥忽然插口道:“咱们寺后三里处有个小断崖,少说也有二、三十丈高,方施主试跳一下正好。”方冀喜道:“咱们现在就去。”
方冀将那块“手帆”按照他仔细设计的顺序折成一长条,绑在胸腹之上,两根木棍交叉插在胸前,布幔卷在背后有如一床被子。方冀施展轻功从崖口一跃而起,接着飞快地把两支木棍拔出,双手用力一振一抖,布幔便自展开,下坠之势造成风往上涌,立刻便将布幔撑起。那布幔吃足了风力,宛如一张向下盖的风帆,方冀的下坠之势果真慢了下来,落地时凭着他的轻身功夫稳稳站定,丝毫没有摔伤。
崖上无嗔大师和那小沙弥见到这“手帆”果真管用,都是满心欢喜,。无嗔呵呵笑道:“方军师真乃今之鲁班也。”方冀收好“手帆”,从崖边慢慢攀上,花了半盏茶时间才重回崖顶。
无嗔法师道:“傅小施主为我少林之事遭难,敝寺方丈已派出弟子多人从山下一层一层往上搜寻,定要找个水落石出。方施主,你这从上跃下的做法,固然可以直接追踪傅小哥儿摔落的过程,但那山崖下满是嶙峋尖石削壁,向外伸出数层后便是茫茫云雾,崖底情形杳不可知,军师必要冒此险么?”
方冀道:“老朽这个徒儿的生死关系着未来武林大局,天尊地尊想必已经看到这一层,才会不顾身分联手向一名少年偷袭。傅翔是生是死,我是必须弄个清楚的。这一跃下去,盼天佑我能够救他性命,则是大幸;若是顺便寻得少林秘笈,定当再上少林,完璧归还。”
无嗔法师道:“敝寺弟子若是有了傅翔的消息,而军师已经离去,咱们如何告诉军师?”方冀道:“便请告知南京灵谷寺的天慈大师,老朽定会与另一学生郑姑娘联络。”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一事,此事在他心中酝酿已有一段时间,其实关系到少林、武当等名门子弟与明教、丐帮等江湖好汉的思考及行事差异:当天尊地尊率众攻打少林时,明教和丐帮皆舍命相助,反过来若是明教、丐帮遭遇危难,少林众僧会下山相助么?
方冀想了很多,想要说什么却又欲说还休,只淡淡地对无嗔法师道:“少林寺为天下佛门圣地,少林武功乃是我中土武林的龙头,那些秘笈倘若不能找回,终究也没有落在天竺野心人士之手。异日若是有缘之人得之,便当作是少林神功的向外流传,绝学的泽被四方罢,也未必是坏事呵。方冀告辞了。”
无嗔法师咀嚼这几句话,豪迈中暗合禅意,心中也有一番感想:“当那天尊地尊打进少林寺时,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之下,明教和丐帮采取的策略是偷袭求胜,少林寺采取的是坚持一对一硬拚,不惜牺牲多名师兄弟,硬把地尊拖垮,咱们觉得这才是名门正派的作风,甚至自觉拚得悲壮。但那天晚上在崖顶,要不是明教和丐帮突施偷袭伤了地尊,那场混战又不知多少人要死要伤?正义的价值究竟何在?在手段还是在结果?”
无嗔从沉思中豁然惊起,合十道:“方施主有大恩于我少林寺,敝寺惭愧无以为报……”方冀已经走得远了。
这时,三里之外少林无为方丈正在方冀所住的客房外敲门,朗声叫道:“方施主真乃神医也,所赐方子治疗几位为天尊地尊所伤的师兄弟,今日已有三位见效,贫僧特来拜谢!”
但是方冀已经走得远了。
方冀重新回到傅翔被击落的崖顶,他背上掮着悉心包扎妥当的“手帆”,帆端头的两根木棍交叉插在束腹里。他将仔细计画好的每一步骤在脑海中重想了一遍,便踊身跃下悬崖。
他双目紧盯着脚下飞扑而来的一片嶙峋岩石,就在即将接触的一刹那,方冀提气前扑,双脚在一块突出的岩尖上极其精准地一点,整个身躯立即化为一道弧线向前扑落,方向转变了,速度也略微减缓。但是不过瞬眼之间,他又将跌撞在第二层石林之上,方冀依样画葫芦,再藉双脚轻点石壁,向前飞去,用横向翻滚减缓落速。
连续飞跃了四次后,这时一股似岚似雾的气流迎面而来,方冀突然陷入四方不见景物的茫茫暖气之中,他暗叫一声:“上天保佑!”飞快地抽出两棍,提气力贯双臂,一拉一振,紧接着一抖,他感到一股力道向上一震,双手差点握不住双棍,下落的速度果然大减,他设计的“手帆”已经张开,布篷吃足了上扬的热气流,方冀下坠之势缓了下来。
他俯首下望,地面已在眼前,落速虽减却仍十分快速,他再次提气,将轻身功夫施展到十成,一触地面即斜窜出三丈有余,将冲力尽量化解,然后稳稳地站在一片草地上。
方冀虽经再三仔细设想,但这一次冒险跃下,仍让他冷汗直冒,湿透衣衫。他不及将“手帆”收起就盘膝坐下,提足了真气在全身运行三周天,方才长嘘了一口气,暗道:“我这一跃,至少证明从崖上落下仍有可能幸免于死。但傅翔并无“手帆”之助,更兼黑夜中要认准那四层石林落足借力之点,比我这一次困难得多,不知他是否能有一线机会?”
他缓缓站起身来,四周望去不见人影,忽然望见远处似有屋舍,便连忙朝那茅屋走去。到了屋前,只见门口地上躺着一个身着蒙古服装的妇人,他走近察看,妇人倒在大量血泊之中,已经死去。走进茅屋一看,空无一人,桌案上放着药钵药杵,还有许多不同种类的草药和矿石,显示这茅屋主人是个医者或药师,难道就是倒在门口的那个蒙古妇人?
他重回门口,俯身抓起那妇人的手闻了一下,血腥味中夹着极浓的药草味,方冀点了点头,抬眼看去,前方有一巨大的气柱从地上冒出,他恍然而悟,暗忖:“原来那股热气流源自于此,也难怪这谷中感觉温暖而潮湿,皆因有这股蒸气从地中涌出,终日不断。”
远方隐隐传来几声间歇的羊咩声,方冀想要探个究竟,于是施展轻功飞快地奔向那股蒸气,但是当他一奔上草坡,一幅恐怖的景象让历尽沧桑的方冀目瞪口呆,全身发冷,简直不敢相信眼中所见。
只见青草坡下,有数百只的黑白羊群正在草地上吃草,地上却散躺着几十具尸体,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四肢残缺,鲜血一滩滩流在草地上,已经干涸成黑紫色。由于风是向前吹,尸味从草坡这边闻不到,这时走得近了,尸臭渐浓,已经引来一群乌鸦,围在尸体旁择腐而食。
方冀饶是见过各种战争大场面,但在这个遗世山谷中出现这等屠杀的惨象,却是无法想像。瞧那尸体的情形,似乎已经死了两日,也不知傅翔生死究竟如何?他撕下一幅袍摆蒙在口鼻上,飞快地奔入尸群,一具一具详为检查,发现死者有的身着蒙古服装,有的虽着汉服,但发型多剃“婆焦”,看来全部都是蒙古人。
方冀看了一圈并未发现傅翔,于是跃上一棵高树远眺,前方零落散置一片房舍,似是一个小村落。为探究竟,他毫无犹豫飞身前往察看。那村落基本上是个蒙古人的聚集地,却空荡荡地没有一个活人,每家屋前屋后都发现被杀戮的尸首,血流遍地,惨不忍睹。方冀从村人使用的器具上判断,这里的蒙古人均已相当程度汉化,有一些家庭堂屋中还挂了些字画。他忽然想到一事:“通常这种屠村暴行做完之后,施暴者一定放一把火把人尸、房屋烧个精光,屠杀这些蒙古人的凶手何以没有放火灭迹?”
他沿着一条土路向前探索,走出几里路外,穿过两边山壁,似乎已到了此谷的出入口。便在那出口边的林子里,方冀发现了一片打斗的痕迹,从现场遗留下的迹象判断,似乎有不少武林人士在此群斗。他仔细察看,果然在一片槐树林中,发现了两个身着锦袍的武士尸体,再往前走十几步,一棵老树根上倒了一名僧人,手中犹执长剑。
方冀仔细看了一会,沉思了片刻,暗忖道:“难道是锦衣卫的高手到了这里,少林寺的僧人也到了这里,为寻傅翔,寻秘笈?在此恶斗了一场?如是这样,则这些蒙古人全是锦衣卫所杀的了。不错,傅翔和章逸都曾说,天竺人和锦衣卫暗中勾结,无嗔大师也告诉我,少林寺已派出弟子全面搜救傅翔,于是锦衣卫与少林僧一场拚杀,各有死伤,双方追斗匆匆而去,难怪留下满村尸首无暇处理。只可叹这群躲在深谷中避大军战祸的蒙古人,还是躲不过锦衣卫的毒手。”
锦衣卫为何要屠杀蒙古人?方冀摇头叹息,心中暗忖道:“锦衣卫杀人不需要理由的,这些人既是逃避官兵的蒙古人,该杀的理由已经足够了。”
但是傅翔仍然不见踪迹,也不见他的尸首。方冀不甘心,便施展轻功回到谷中,全面又搜寻了一遍,依然找不到傅翔。终于,黑夜将临,方冀怀着几分寒意,心中充满了沮丧与疑问,默默离开了这死亡之谷。他沉重地反覆自问:
傅翔还活着吗?
傅翔你在那里?
只有蜷藏在那热井壁上一块巨石底下的巴根知道,傅翔还活着,他和阿茹娜正在井中一个秘洞里疗伤,已经是第四天了。
他亲眼看到谷里开始大屠杀,从那时起,他便连翻带滚地爬到这块巨石下躲藏起来。他身子蜷成一团,双手摀着耳朵,眼睛闭得铁紧,但是方才在井外看到的刀光血影,仍然不断地出现在脑海,渐渐,这些景象引带出一串早已深藏心底的旧画面,那些在巴根意识中永远不愿再看到的画面……他看到妈妈惨遭凌辱,妈妈亲手用利刃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巴根像一只受伤的小狗,蜷曲着呜咽嘶吼,渐渐,神智又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