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开始飘雪了,城里家家户户都祭过了灶神,吃过了饭,鞭炮声此起彼落。还有七天便是除夕,整个燕京城已经笼罩在过年的气氛中。
这时一匹快马从顺承门外疾驰而来,马上一位军官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眉毛及短髭上都是雪花,嘴唇被冻成紫色。他一面勒马慢行,一面亮出令牌,向守城军士大声叫道:“京里来的紧急公文,要亲送王爷。”两名守城军士上前验过了令牌无误,齐向身后一个侍卫点了点头,那侍卫道:“老总辛苦了,请随我来。”
燕王府的会客厅中仍然烛火通明,朱棣与王妃、世子吃过小年夜饭,喝了不少酒,似乎意犹未尽,便命加了几碟小菜:腌白菜、酱鸭翅、燻猪舌、红油兔丁,又开了一小罎陈年二锅头,要两个大儿子陪他续杯,王妃便和两个幼子回后府休息去了。
朱棣的长子朱高炽二十一岁,次子朱高煦也已十九岁,看上去倒像比哥哥还高大些。朱棣眯着双眼,持杯笑道:“高煦这次脱离京师安全回到燕京,多亏了徐辉祖那匹快马。他的坐骑让你骑走了,不知他如何在小皇帝面前开脱呢?你下回见着他,定要好好谢罪。”
朱高煦也喝了不少酒,有些得意忘形地道:“辉祖大舅处,我留了一封信函,告以母亲重病,盼我速归。以咱们两家的关系,大舅只好吃下去了,他怎么对皇帝解释,咱可管不了那么多。”
世子朱高炽道:“二弟呀,常言说娘亲舅大。辉祖舅舅在京师任防务要职,你这么做,要是害了他,也伤母亲之心。”
这朱高炽自幼文武双全,又能言善道,更难得心地仁慈,颇得府中上下爱戴。可惜一场重病险些去了性命,病癒后瘸了一条腿,另一条腿也软弱无力,可怜一个少年骑射好手从此行动不便,动得少便开始发胖,二十岁的年纪,已经是个胖子。
朱高煦白了兄长一眼,冷笑道:“就哥有那么多婆婆妈妈的想法,我要急着赶回燕京,此是多事之秋,父王需要我在身边,其他的可顾不了啦!”
朱棣甚爱那碟红油兔丁,吃了一大筷,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很满意地望着这两个个性迥异的兄弟在斗嘴,他们各有各的长处,都是优秀的好儿子。
朱高炽听得出二弟话中带刺,隐隐说自己一个瘸子留在父王身边,也只是个婆婆妈妈的废人,帮不了父王什么忙。他可不愿在这上头和弟弟争强斗胜,便微微笑道:“二弟脱险归来,为兄敬你一杯。”和朱高煦对饮了一杯,揭过话题。朱高煦哈哈笑道:“倒是南京锦衣卫的长官,居然替咱找了个手脚麻利的盗马贼,这个马札够意思啊!”
这时客厅外侍卫敲门报告,南京紧急公文送到,要亲交王爷。朱棣放下酒杯,门开处,侍卫带着风尘仆仆的信使军官入内。那军官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袋,从袋中拿出一件打了漆封的公文,单膝点地递给了燕王。朱棣打开公文读了,脸色微变,他将公文放入信封,沉声道:“送信弟兄辛苦了,侍卫带去领赏。天寒地冻,先让这位弟兄喝碗热汤挡挡饥寒,然后再叫厨房弄几个热炒,就侍卫你陪他喝几杯吧。”那军官谢赏退出。
朱棣神色不善,将公文抽出放在桌上,朱高炽趋近一看,见是朝廷诏文的抄本,怕是给父王的机密文件,便不敢看下去,退身望着父王,等他说话。
朱棣冷冷地道:“朝廷令下,着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谢贵和张信为北平都指挥使。小皇帝要夺咱的权了。”
朱高煦怒声道:“燕京的人事,从太祖时就是由燕王决定,皇帝凭什么要干涉王爷的用人权?难道是要派他的人来接管燕京的军政大权,把父王架空?”朱棣未答,朱高炽冷静地道:“二弟稍安勿躁,据咱的猜测,这只是个开始。真正厉害是下一步,要动咱们燕京城外几处屯兵的地方。”
朱棣暗自点头,毕竟这个瘸了腿的世子是懂得兵法的,只怕朱允炆接下来便是打城外屯兵重镇的主意。他沉吟了一会,摇铃叫侍卫张景一进厅来,交代道:“着人快请庆寿寺道衍住持方丈,还有府长史葛诚、都指挥佥事朱能来府议事。”张侍卫退出时,王府的传官已报子时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燕王所召请的三人都到齐了。朱棣命丫鬟将酒菜撤去,奉上香茗,大家坐定后,便把那份六百里加急的诏书抄本拿给众人传阅。葛诚和朱能两人都面色大变,道衍和尚不但没有震惊之态,反而面带笑容。
葛诚面色阴晴不定,首先发言道:“朝廷这么干,燕王府的政务以后要听令于张布政使,军队要听谢贵和张信的,属下等都可以挂冠回家了。”那都指挥佥事朱能道:“除非王爷下令,俺的兵权绝不交出。”燕王把目光移向道衍,却见道衍和尚只是面带笑容,并不言语。
朱棣忍不住道:“道衍,你意如何?”道衍和尚道:“此乃必定会来之事,早在贫僧预料之中。试想大行皇帝崩于闰五月初十,新皇登基,龙椅尚未坐热,七月份就发动削周王的事,派曹国公李景隆将周王全家押到南京,废为庶人后发配到云南,下手之快之狠,倒是超出贫僧的预料。现下箭头已对准王爷了,这封公文只是起个头,试试王爷的反应,大菜还在后面侍候着呢。”
朱棣点头,沉吟未语。朱高煦插口道:“大师,您说咱们该怎么着?”道衍却反问道:“依世子及二公子看,这事该怎么办?”朱棣知道衍心思极为缜密,这事他心中早有定见,如此反问朱高炽及朱高煦,是要藉机让朱棣听听这两个儿子的高下。
朱高煦抢先道:“朝廷的第二步,必是解我燕王府的兵权。要达此目的,便要派人来接管屯兵重镇,当前咱们最重要的,就是绝不交出兵权。如果朝廷来硬的,咱们就开打。”
朱高炽皱了皱眉,道:“二弟说咱们绝不能交兵权是对的,但我以为,朝廷若要来硬的,调大军北上并不容易,而且师出无名。所以咱们可以接受朝廷派来的人,但部队的掌握,层层节节全要抓在自己人手中。从现在起,便严格训令各级军官,凡部队调动、备战、作战,只有燕王的命令才算数。给朝廷面子,咱们抓住里子。”
朱能这时插口道:“倘若朝廷果真动员大军北上呢?咱们是打还是不打?”朱高炽道:“若要避免真走到这一步,咱们可以联合镇守北方的诸王相互支援,让朝廷投鼠忌器。譬如说,燕王与宁王联手,朝廷恐怕就要三思而后行了。”
燕王府长史葛诚提出另一个问题:“那张侍郎上任北平布政使,我这里的公务交是不交出去?”朱棣仍然不做表示,只把目光瞪向道衍,等他发言。
道衍微微点了点头,道:“葛长史问得好。依贫僧愚见:交,一件一件慢慢交。不关紧要的先交,重要的便要抓紧了。”他转头对朱能道:“朱指挥这边也是一样。谢贵、张信尽管来,咱们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练兵,绝对要掌握在朱指挥你和张玉、丘福手中,必要时王爷要出面相挺。总而言之,咱们先跟朝廷施个‘拖’字诀。”
燕王朱棣听到这里,终于低沉而严肃地道:“各位的意见都好。咱们可以预见朝廷在黄子澄、齐泰这批人操纵之下,必会一步一步对镇守北疆的诸王动手,俺燕王府必是首要目标。咱们的做法,第一,朝廷这一道命令,表面上要乖乖接受,明日上奏摺,欢迎张昺、谢贵、张信快快上任。第二,军政里找些无关紧要的先交给他们,凡重要的,没有俺的准许一律不交。第三,朱能告知张玉、丘福,你们三个都指挥佥事要抓紧练兵和募兵的事。第四,葛诚派你的右长史金忠跑一趟大宁,持俺的密函给宁王朱权。过了年,南京就要改元建文,咱还要率儿子……三个儿子都去祝贺,好让建文放心。总之,咱们先拖,因为咱们还没准备好。”
众人齐声呼诺。道衍和尚面露神秘的微笑,只有他了解朱棣,只有他知道朱棣“准备好”了要干什么。
洪武三十一年终于走入历史。朱元璋从一个贫民加入反元义军开始,一步一步登上巅峰。他从依附别人,到发展成自己的武力,南征北讨,击败了所有的竞争者,将蒙古皇帝赶到漠北,建立了大明帝国。三十一年的铁腕统治,有人称为洪武之治,也有人说他是嗜杀的暴君;但这些都留待后世史家去评论,眼前的南京城正弥漫在新元“建文”的喜庆气氛中。
郑洽带着章逸从皇宫里出来。章逸头一次近距离跟皇帝见面回话,心情颇为激动。
建文皇帝十分和蔼可亲,对自己招募训练新锦衣卫的努力表示嘉勉。其实他有些惭愧,从郑洽找到自己干这份活,一共只招募到四个人,加上自己,新锦衣卫五人成军:郑芫、朱泛,一个原来在自己麾下的得力助手于安江,还有一个是他熟识且常在一起喝酒的江湖朋友,名唤“追风剑”沙九龄。此人一手点苍派的快剑,在江湖上有很大的名气,几年前加入了京师最大的“龙腾镖局”。这次章逸将他说服,便投效了锦衣卫。
建文皇帝倒是很了解地说,锦衣卫势力庞大,要改变它谈何容易?眼下第一步是建立一支武功高强而效忠新皇、拥护新政的卫队,一方面做些正面的大事,塑造锦衣卫的新形象;另一方面则捍卫皇帝及皇宫的安全。至于扩大势力、逐步掌权的事,要一步一步来,不要冒进而致欲速则不达。
章逸回想方才和皇帝对话时,相距不过十尺,一股冲动忽然闪过脑海:对面的皇帝若是朱元璋有多好,自己一伸手就可将他毙于掌下……但此时他冷静地想,即使有这样的机会,很怀疑自己真有那样的勇气。章逸有自知之明,他从来不是那种视死如归的人。
郑洽见他沉思不语,便道:“章指挥,要不要去喝一杯?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章逸道:“好啊,去那里?”郑洽笑道:“还有那里?就约正酉时在‘郑家好酒’,也不知郑芫今日在不在店里。”章逸道声好,便和郑洽分手。
他走到西皇城北街,沿西十八卫来到新浮桥,老远便看到那面黑底金字的大旗在空中飘扬,旗上两个大篆“龙腾”,气派十足。
章逸走到镖局门前,早有一名趟子手迎上前来,招呼道:“章指挥,今天这个时辰怎有空来咱镖局?不是来找总镖头吧,总镖头走镖去了。”章逸识得这小伙子,长得干净、招子亮、手脚俐落,是龙腾镖局打外场的一把好手,便笑道:“小皮子,俺可不敢来找你家总镖头,俺是约好了追风剑沙师傅有话要说。自从俺挖了你家总镖头的角,只有趁你家总镖头不在家的时候才敢上门。”
那小皮子笑道:“章指挥说笑了,咱们吃走镖饭的,那敢开罪官爷们呀?再说人在江湖,凡事要看得长。山不转路转,兴许那天咱总镖头有事找章指挥,您可帮上大忙哩!”章逸暗赞这小皮子头脑灵活,巧妙地把自己挖走沙九龄的事化为欠总镖头的一个人情债,讲得可漂亮。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矮汉子走出镖局道:“小皮子凭这张嘴就可以吃遍大江南北,见一个吃定一个。章头儿快请进来说话。”操着一口云南腔的西南官话,正是那“追风剑”沙九龄。章逸道:“老沙,你那上好的普洱茶还有么?俺就想喝两碗。”沙九龄道:“有,有,新制的、陈年的都有。”
两人关上房门坐定后,章逸低声道:“俺方才见着皇上了。”那沙九龄目光一亮,问道:“皇上说什么?”章逸道:“皇上嘉勉大家一番,挺和气的,又赏了银子,待俺领下了分给大家。但皇上提到一件事有些麻烦,要找你商量一下。”
沙九龄道:“指挥请说,咱们现在搞到一块了,有啥话不好说的。”章逸道:“依皇上和郑学士的意思,好像是要咱们几个新锦衣卫渐渐取代金寄容、鲁烈他们,这些老手怎能容得咱们,这事如何进行?你是老江湖了,便来请教。”
沙九龄沏了一壶普洱茶,一面沉吟思考。过了片刻,他把沏好的普洱茶倒了两碗,那茶果然色香俱佳,盛在碗中便如两团琥珀一般,的确是云南特产的好东西。
章逸啜了一口茶,哈一口气,只觉口腹受用。沙九龄道:“依小弟看,这事第一急不得,章头你千万不要因那郑学士求功心切而急忙动作,会坏了大事。第二,咱们要在那批老锦衣卫里结交朋友,找个内应,然后再思如何藉上头的力量,把锦衣卫慢慢接过来。上头的支持固然重要,但若咱们自己搞砸了,那支持马上就抽走了。这种事咱可看多了,想来官府里也是一样。”
章逸暗叹这老江湖确有一套,自己找他加入可没有错,心想:“俺最沉得住气,咱奉明教之命伏在锦衣卫中十多年都忍得下来,郑洽若是急顾建功,俺自有办法应付。至于……”便道:“听说沙兄和马札马大人有些交情?”
沙九龄笑道:“章头你大概不知,马札和俺都是回子,是以有些交情。另外,马大人的老人家住在洛阳躔河回回村,每次咱走镖到洛阳,都帮马札两头带信搭货,这西域人很是承情。”
章逸道:“俺和马札也有交情,咱们便先不急着做什么,待咱们把马大人笼络好了再作道理,说不定干脆把马札也拉进来。”沙九龄道:“那敢情好,可这事要阴着干,就算拉进来了,也要装着没那事。”
章逸道:“沙兄说得一点不错,便先由沙兄这边来发动,不用讲得太露骨。就说你听到一些风声传闻,新皇帝想要整顿锦衣卫,皇上对章逸这小子似乎特别赏识,要不要你出面来作个东,让马大人跟章逸拉点关系,将来锦衣卫如果真有什么变化,马札也可以左右逢源。总之,你假装不知我和马札原就有点交情,就用回子照顾回子的好心为他着想。”
沙九龄笑道:“这出戏我会唱。说实在的,咱们回回在汉族为主的中土日子并不好过,原本也该互相照顾。”章逸道:“你用这说法去勾马札,肯定有效,想锦衣卫内部要是有什么变化,站错边的后果不堪设想。看看当年毛骧、蒋瓛他们的下场,马札一定记忆犹新。”
沙九龄道:“不错,这是对付马札,那金寄容及鲁烈呢?”章逸看了看天色道:“酉时和郑学士约好了喝一杯,就是要谈怎么应付这两位,颇伤脑筋呢。明日你就到锦衣卫衙门来报到。”
正酉时刚过,章逸已到了“郑家好酒”,郑娘子正在招呼郑洽用茶,见到章逸走进来,心中忍不住有些埋怨,便道:“章指挥真是南京城的第一大忙人,刚才还听郑学士说,朝廷委您重任,听起来往后您还要加倍忙碌呢。”
章逸感受到郑娘子对自己好一段时间没有上门的不满,便哈哈一笑道:“郑娘子猜得不对。刚好相反,俺的工作都是郑学士交办的,只要郑学士把今日要谈的事儿搞定了,俺就轻松了,以后可以常常来喝酒。”
郑洽知他说的也是实情,只要新任务上路了,章逸的工作是规划及指挥,亲自离开京城办公的事反而减少,便笑道:“章逸兄说得有理,只要公事安顿上路了,包他每天都能来郑家喝好酒,郑娘子莫要心焦。”郑娘子俏脸飞红,连忙道:“我那有什么心焦,郑学士您说到那里去了?”
章逸见郑洽替他解围,便拱拱手在他对面坐下。郑洽道:“叫阿宽切一盘下酒菜,咱们俩先吃起来。”章逸低声道:“方才抽空去找了龙腾镖局的沙九龄,咱们决心拉拢马札佥事,这事便由沙镖头去办。”郑洽奇道:“那沙九龄和马札有交情?”章逸微笑道:“他们两人都是回回。”郑洽恍然大悟道:“难怪。一个姓马,便是马罕莫德的汉名,一个姓沙,就是沙迪克的汉名,原本都是回族中的大姓。”
章逸赞道:“郑学士好渊博,俺以前识得一个姓沙的商人专贩壮阳药,他告诉我姓沙的都是神农氏的后人,受封在沙县才姓沙。他既是神农氏之后,便也选择卖药为生。”郑洽笑道:“那有此事,他是糊弄你的。”章逸道:“说实话俺也不信,便对他说:‘那神农氏亲嚐百草,你也亲嚐各种壮阳药?’”
这时酒菜送上来,店中也有别的客人进来吃酒饭,章逸便压低了嗓子道:“麻烦的是一金一鲁那边要有个说法,郑学士,您瞧咱们怎么讲?”郑洽道:“咱们这些事既是上头交下来的,还有什么好瞒着的?便只好直说了。不过皇上现在不想弄得内部不安,你要讲得婉转客气些。”章逸暗叹:“唉,这些书呆子。”口中却道:“郑学士说得不错,我打算请上头赐俺一个头衔,就叫作锦衣卫练兵佥事,负责招募训练新人。咱们拣些事一面报告金鲁二人,一面透过学士您直接禀告皇上,那金鲁二人定会将一些重要事呈禀上去,皇上只须若有若无地表示一下他已知晓了,这就够了。”
郑洽道:“你是说,你是说……让金鲁二人知道你这边另有管道直通皇上?”章逸笑道:“不错,这样俺见了金、鲁两位上司,该行礼就行礼,该笑嘻嘻就还是笑嘻嘻,他们却不敢随便动我。”
郑洽望了他一眼,想了一遍,觉得此计大妙,赞道:“章逸,你从那里学来这些花样?真高明啊。”章逸道:“过奖,过奖。”然后压低了嗓子道:“但皇上那边要您去打点啊。”心中却暗道:“没有这些心思,在锦衣卫这种人吃人的地方,怎可能活下去?”
这时郑娘子亲自送来一壶新烫的好酒,给两人斟了,对郑洽道:“郑学士你嚐嚐,我这新开封的老酒比您家乡的如何?”郑洽一饮而尽,赞声好酒。章逸问道:“芫儿今日没有在家?”郑娘子道:“芫儿自从少林寺回来后,好像人回来了,心思却留在少林。她每天待在灵谷寺,担忧傅翔的下落,又没有朱泛陪她解闷,我瞧她都要愁出病来了。”
章逸道:“娘子且宽心,明日起芫儿便会回城里来住了。”郑娘子用眼睛问:“真的?”章逸用点头回答:“千真万确。”
这时候,皇宫里的议事厅仍然烛火通明。建文皇帝朱允炆坐在一张小龙椅上,听新上任的兵部尚书齐泰报告。两边赐坐的还有黄子澄、方孝孺及徐辉祖。
齐泰果如徐辉祖预料,从兵部侍郎升任尚书,取代了原任的茹瑺,茹瑺则调任吏部尚书。此时齐泰意气风发地指着铺在建文面前地毯上的一幅地图,说明各地军事情况。
这幅地图画得十分详细,不但重要城池、山脉、河流、关隘、兵力布置无一遗漏,每个兵镇的将领姓名也注明其上,乃是齐泰亲手所绘。齐泰做完了形势分析,退到徐辉祖旁边,建文赐坐,然后要徐辉祖补陈意见。
徐辉祖道:“齐尚书所报甚为详尽,唯各地兵力皆为各守镇自行所报,数目屡有差错。为求落实,可请地方官员就近核实密报朝廷,如此一一核对,便知端的。”
方孝孺奏道:“徐都督的建议甚为重要,兵力若不能核实,平时粮饷上易有浮报,战时累朝廷对兵力自我高估,乃是用兵之大忌,不可不慎。”
那齐泰听了,面现不悦之色,反驳奏道:“微臣向皇上呈报之图,乃臣亲手所绘,图中所有数字皆经臣仔细核对无误,应属可靠。若如徐都督及方学士所言,臣岂不犯了欺君之罪?”徐辉祖道:“不敢,不敢,就只怕各地方镇守的军头向兵部虚报。”
齐泰还待争辩,建文皇帝忽道:“朕素知齐泰对各地军情防务了若指掌,人名数字皆牢记在心,想来不会有误。倒是几个防守北疆的藩王,他们的兵力分布及数量是否妥当?齐泰,你的看法?”
徐辉祖暗自叹一口气,忖道:“大明各地的驻军纪律及战力都在衰退之中,与洪武初年实有天壤之别。军中浮报人头,各级吃空缺之事已逐渐普遍,原本趁兵部换人时好好查清楚一番,最是好时机。我已提了个头,可惜皇帝又轻轻放过,倒让我白白得罪了齐泰。”
齐泰回答建文道:“以边防军务所需,宁王和燕王手下的兵力过多了。太祖时曾有令,藩王自拥兵力最多不过两三万,边境有大事时,朝廷另派大军处理。如今宁王和燕王的兵力早已达八九万之谱,而且都还在继续募练新军。臣以为,应敕令两位王爷缩小其自拥兵力。”
黄子澄道:“削减两位王爷的兵力,便等于正式宣布削藩,要有万全的准备方可为之。”
徐辉祖觉得此时不能不表态了,便站起身来行礼道:“启奏皇上,兵者凶也。以臣所知,宁王及燕王虽拥重兵镇北,并无对朝廷有不敬或不轨之事。今皇上初登大位,新政各端待举,臣以为不宜于此时冒兴兵之险骤然削藩,尚请皇上三思。”
建文听了,面上并无表情,只点了点头,便转向方孝孺问道:“孝孺,你意如何?”方孝孺道:“臣以为徐都督言之有理,此时确应致力于推行陛下的仁政,待皇上德泽被于天下苍生,万民同声感恩时,藩王拥戴而惟恐不及,焉能不服?何况北疆仍有瓦剌、鞑靼虎视耽耽,镇北诸王拥有若干兵力亦属必要。不妨由朝廷重申洪武祖训,规定各王兵力最多不得超过上限,然后由兵部派员奉旨查核,也胜过冒兴兵的凶险强行削藩。”
徐辉祖见机不可失,连忙补一句道:“方学士所奏极是,便直属朝廷的兵马数目也顺便一次查清,则全国各方兵马实力,皆在朝廷掌握中矣。”
这回建文倒是听进去了,便道:“就准方学士及徐都督所奏。削藩之事确须谋定而后动,兵部要做好万全准备。”齐泰原本听了方孝孺之言便想争辩,听了徐辉祖补上的几句话更是不悦,但听建文如此裁示,便不再言语。
徐辉祖捏了一把冷汗,到此时才略为放心,暗道:“方孝孺文章学问冠天下,到底有见识,今日若不是他的一番话,削藩之举就成定局。听齐泰的口气,妹夫朱棣必是头一号目标……”但他继而一想,皇上可没有打消削藩的念头,只说“削藩之事确须谋定而后动”,又叫兵部做好准备,看来齐泰这厮也是投皇帝所好,削藩之举恐怕迟早还是免不了。想到这里,徐辉祖又有些沮丧:“唉,这事也只好能拖一天就拖一天,除此以外,焉有其他妙策?”
建文又问了一些耿炳文和李景隆练兵的情形,齐泰一一答了。建文道:“上个月命张昺任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任北平都指挥使,燕王接令后有没有奏本回来?”黄子澄道:“算时间,燕京来的奏本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内到达。皇上也可以先看看燕王对朝廷此举的反应,下一步如何进行亦可一并参酌。”建文称善,便辞退众卿,由太监侍候回后宫去,众人跪送。
皇上走后,黄子澄第一个离去,他一面步出皇宫,一面暗中思忖:“孝孺颇不简单,方才那一番话,前一半十足是他一贯的书生之见,治国须以仁德为先,这也就罢了,后一半他把太祖洪武的祖训搬出来,既压住了齐泰,又让皇上容易接受,也算是一种打圆场吧。更何况就谋略而言,目前也确该如此,才是稳重之上策。孝孺名满天下,倒也不仅是文章学问哩。”
锺山南麓灵谷寺后的一片草坪上,一个老和尚背负着双袖,凝神看一个少女练剑。那少女的剑招朴实无华,却一招一式都带着一股后势及潜力无穷的厚重之感,剑尖所指,剑身所划,配合着身形及脚步,无一不恰到好处,攻中自然有守,守势却随时转换成致命杀手。这正是达摩剑的精髓,少女掌握之精准,施展之火候都已达炉火纯青。老和尚看她练到最后三式时,大喝一声:“芫儿,凝劲敛气!”
郑芫浑然忘我,天慈禅师的提醒不经思索便自然融入她的运气施力中,只见她“达摩三式”一施出,十成的少林神功陡然内收,完全凝聚在持剑者全身,潜劲却直透剑头,此时剑尖之外一尺处俨然有内力锋芒吞吐。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施出的达摩三式,竟然已臻此境界。
就在郑芫全然陶醉在达摩三式的新领悟之中,天慈禅师满心欢喜赞叹之时,一条暗红色的人影如闪电般突然出现在郑芫的剑气边缘,大叫道:“芫儿,看杖!”
只见来人手中一根细杖通体乌光闪烁,抖动之下,杖头化为一片模糊的杖影攻向郑芫。天慈在旁瞧得真切,来人正是丐帮的红孩儿朱泛。
郑芫听若未闻,只见有一杖化为一片杖影点来,她的剑尖自然已颤动相迎,每一削刺都将攻来的杖头荡开,一个照面间,剑杖未曾相碰,却已交换了十几手攻防。朱泛攻势受阻,正待换势再出,郑芫的长剑早已由守化攻,长驱直入。
朱泛大吃一惊,天生灵敏的他立刻知道,郑芫攻来的剑势只是前驱先锋,每一变化中隐藏的后势虽尚未展开,却能感受到将更为强劲,更为精妙。他年纪虽轻却身经百战,在这种强大的隐藏压力下立刻做了决定:尽快开溜!
只听他又是大叫一声:“算你狠!”也不知施出了什么样的身法,便在郑芫达摩三式的后势将发未发之际,突如一团红云般倒飞而出,落在三丈之外。他手中握着一根细钢杖,不可置信地瞪着郑芫道:“这就是达摩三式?”
郑芫并不理他,在原地敛气凝力将三式施完,抱元守一后收势。天慈抚掌笑道:“芫儿又精进了,下回遇上少林寺的无忧大师,你定要练这三式给他瞧瞧。老衲力尽于此,这‘达摩三式’世上只有无忧大师也许还能指点你一二。”
郑芫先拜谢了天慈师父,这才回过头来面对朱泛,嘴角一丝笑意,有些顽皮,也有些得意,其实是满心高兴。
朱泛道:“你用刚刚领悟到的绝学拿我来试招,还好俺手脚贼滑天下排名第二,竟然从锺灵女侠的‘达摩三式’中全身而退,好厉害,好厉害!”也不知是说郑芫的剑法厉害,还是他自己的轻功厉害。郑芫道:“朱泛呀,谁叫你想偷袭于我?还好你开溜时总是特别当机立断,真有魄力!”
天慈早熟知这两人一见面定要先斗一阵嘴,便笑着对两人道:“芫儿的‘达摩三式’方才尚未真正施展开来,老衲瞧朱泛这回手上多了一根钢杖,难不成丐帮的镇帮绝学‘莲花杖法’钱帮主已传了给你?方才你也还未施展,你们俩与其斗口,不如剑杖比划比划,让老衲开开眼界。”
郑芫道:“不错,我正奇怪朱泛什么时候多了这根要饭的叫花棒,原来是得授贵帮的镇帮绝学,失敬,失敬。”朱泛却慎重地对天慈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回话:“正如大师所料,这次丐帮武昌大会后,钱帮主传了我这套‘莲花杖法’,许多精微之处尚未能领会。”天慈微微笑道:“丐帮这套杖法精奇奥妙,听说是帮主择一人单传。钱帮主选定朱小哥儿传了杖法,将来便是下任帮主了,可喜可贺呵!”
郑芫已从方师父处得知,朱泛乃是丐帮钱帮主的义子,这时听天慈禅师如此说,不禁暗想:“朱泛这副德行,将来竟是丐帮的帮主?天下竟有这等奇事?”
天慈接着道:“钱帮主这‘莲花杖法’可说威震武林啊!老衲记得,当年钱帮主在山东历城落单,遭辽东三侠围攻,说是要为他们的师父报师门大仇。钱帮主虽知这是前任帮主结的怨仇,但毫不含糊接了下来。老衲和洁庵禅师路经历城,看不惯辽东三侠三个成名高手联手对付一名女流,那时咱们可不知她是丐帮帮主,便要伸手管这档事。那知钱帮主谦说不要咱们插手,她一人一杖敌住三个一流的辽东高手,一百招内竟是势均力敌。一百招后她杖法大变,在三个高手合击下攻多守少,打到辽东三侠止斗身退,放了狠话后怏怏返回辽东,从此不再踏进关内一步。后来咱们请教了才知,此人竟是丐帮帮主,她以一人力退辽东三侠的杖法,就是这莲花杖法了。”
朱泛道:“原来大师和钱帮主还有这段渊缘。俺倒是奇怪,辽东那三个王八蛋围攻一名女流,江湖中人竟称他妈的什么三侠?怕是他们自吹自擂的。”郑芫道:“朱泛,你在此跟天慈师父说话,嘴里要干净一点,莫尽夹杂江湖粗话,没的玷污了佛门胜地。”
朱泛笑道:“笑话,菩提非树,明镜非台,天慈大师是有道高僧,心中无一物,岂能被几句粗话玷污?”郑芫应声道:“我说的是佛门胜地,你说的是有道高僧;天慈师父是高僧,心中自能除污存净,不被你脏话玷污,可佛门胜地里无辜的灵山宝地、一般的善男信女,你那脏话充斥其间,岂有不玷污的?”
朱泛忽然想起,曾听说过郑芫当年还是个小女孩却辩倒了燕京来的高僧,心中暗叫不妙,这个话题斗不过她,得“当机立断”赶快打住,便道:“芫儿说的好像也有点歪理。咱们明日要同去章逸那里报到,看在同是锦衣卫的分上,俺下回到了佛门胜地,便做个闷嘴葫芦。”
天慈禅师脾气甚好,见这两个极为聪明的少年人争辩,颇觉有趣,这时听朱泛提到“锦衣卫”,便正色道:“芫儿说,你两人都要去章指挥的新锦衣卫当差。须知锦衣卫原是个血腥恐怖组织,你们若能渐渐改变这组织的做法,倒也是一件有意义的善事。但锦衣卫原来的几个头儿,不仅武功极高,而且心狠手辣。你们虽有皇上做后盾,凡事都要万分小心,有什么不对劲要尽快通知老衲,芫儿还是尽量每数日便回灵谷寺一趟吧。”
郑芫听了好生感激,应道:“谨遵天慈师父之命,芫儿自会小心。”朱泛道:“芫儿有俺作伴,大师可以放心。旁的不说,遇事开溜俺红孩儿最‘当机立断’……”郑芫听了噗哧笑出声来,朱泛继续道:“再说,俺瞧那章指挥是个极厉害的角色,那些旧锦衣卫的老鬼未必弄得过他。”
天慈正色道:“朱泛千万不可托大,单就那个鲁烈,身兼少林、全真两家之长,老衲曾经会过他,很不容易对付。听说那金寄容武功更高,还要留意天尊、地尊及那批天竺弟子。不知少林之战后,他们是否回到南京来了?”
郑芫加入锦衣卫固然是章逸的主意,自己相当程度也是为了好玩,朱泛则是为了郑芫才加入的。这时听天慈禅师谈到后面可能遭遇的麻烦及危险,都是心中一紧,但少年人原就不知深浅,决定要做的事便去做了。朱泛道:“还好芫儿有大师这个靠山,俺这边若有事,丐帮岂能坐视?”郑芫道:“师父放心,咱们会万分小心,有事便向师父报告。”
天慈微笑点头,心中忖道:“少年人做事但凭直觉,说干就干,老衲年轻时难道不是如此?但天下许多事就是靠这股冲劲才能做成,若是三思四虑,只怕许多好事便不会发生了。”便对郑芫道:“此地此时多事之秋,待老衲着人去泉州将你洁庵师父请来南京一趟,有他在此就好多了。”
他话声才了,草坪外的林子里走出来一个和尚,老远便哈哈大笑,声震野林:“洁庵怎么不在此?我老和尚偷瞧你们已好一会儿了。”天慈大喜,也叫道:“还说要去请你,你怎地不请自到?”洁庵一面走来,一面笑道:“你不常说俺这和尚是个好事之僧么?南京既是多事之秋,灵谷寺怎能少了洁庵和尚?”
天慈听洁庵如此说,呵了一声道:“老衲明白了,是建文皇帝要你回南京?”洁庵笑笑,并未立刻回答。洁庵当年是太子朱标的主录僧,与世孙时期的朱允炆甚是熟识。建文自幼时便知这位僧人文武双全,见识卓越,深得父亲朱标的信任,上次驸马梅殷建议成立新锦衣卫时,他便想到要请洁庵来京师一趟。
郑芫见到师父,喜孜孜地上前抓住洁庵的僧袍道:“师父,您去了泉州便不理徒弟了,芫儿好生想念您老人家。”洁庵哈哈笑道:“闻说锺灵女侠武功大进,怎么见了师父便作小女儿态?”朱泛在泉州查访丐帮秘笈一案时便见过洁庵,这时连忙过来见礼。
洁庵道:“方才俺躲在林子里,听天慈师兄说红孩儿已得钱帮主传授莲花杖法,少年英雄,可喜可贺。”朱泛道:“距上次泉州查案,匆匆又是大半年,那时俺小叫花在开元寺偷偷摸摸地寻找线索,没有正式拜见住持大师,还请包涵莫罪。”说着便朝洁庵下拜行礼。洁庵笑道:“小施主不要客气,那时你在开元寺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地,天慈按住老衲不动声色,只在暗中观看。小施主偷看少林方丈写给天慈的秘信,看了一封又一封,天慈师兄都不恼你,老衲岂会怪罪于你?”
郑芫闻言哈哈笑道:“朱泛,你跟我说起这事时,我便说两位大师早就看穿你那偷鸡摸狗的勾当,只是不肯说穿而已,你听咱师父说的没有?”朱泛有些羞愧,便讪讪地道:“早知两位大师都瞧在眼里,朱泛便正式登庙门求见了,也省得如今吃芫儿耻笑。”心中暗骂:“这两个老和尚还真贼,我红孩儿自以为能干,却成了演戏给这两人观赏的丑角。”
洁庵对天慈道:“不瞒师兄说,是天禧寺的住持传信,要咱兼程赶来京师,他的主儿要见小弟。”天慈微笑颔首,心知天禧寺的住持就是溥洽大师,而溥洽大师正是建文皇帝的主录僧,便问道:“朱允炆登了大位,溥洽怕是要封僧录司的善世了吧?”洁庵道:“不错,日前已经下诏封了善世。”
明朝自洪武立国以来,十分重视寺庙及佛事的管理,原设“善世院”,洪武十五年改制为“僧录司”,不过掌管司务的首席官僧仍沿旧称为“善世”。溥洽既为建文的主录僧,建文当了皇帝后,他便自然受封为僧录司善世。
两个老和尚还在谈佛门之事,两个少年人已跑到一边去,谈他们明日就要报到锦衣卫的事。朱泛道:“方才大师说那旧锦衣卫里几个难缠的人物,咱们要特别小心,依俺看,他们明里不敢怎么样……”郑芫插嘴道:“章逸有皇上撑腰。”朱泛道:“不错,但怕就怕他们暗中下手整咱们,防不胜防。”郑芫想了想,忽然问道:“朱泛,倘若上头命令咱们去杀一个无冤无仇不认得的人,你是杀还是不杀?”
朱泛暗笑:“你到此刻才想到这个?”他拍拍郑芫的肩膀,道:“俺手下多的是包打听,咱们总要先弄清楚,该杀的才杀,不该杀的就放了。”郑芫道:“可以这样么?皇上怪罪起来怎么办?”朱泛道:“怕什么?上头怪罪得大了,便教章逸去顶,咱们搞不好就不干这个官,提早告老还乡。”郑芫笑道:“依你这脾气,只怕只干得一个月便得告老还乡,也太年轻了一点吧?”朱泛道:“你遇到不想干的事就推给俺,俺若也不成就推给章逸。章逸另外还找了些党羽,章逸不想干的话,也许就命他的狐群狗党去办。总之,咱们不怕。”郑芫道:“明日起大家就是同僚,那能叫人家狐群狗党,岂不把咱们自己也骂进去了?”
朱泛见郑芫脸色总不见昔日的开朗,以为她仍在担心,便安慰道:“芫儿,你没事的话,每十天半月便抽空上灵谷寺,来找你的靠山请益。如今除了天慈大师又多了一个洁庵大师,这两个老和尚武功既高,心思又相当缜密,有他们帮你,俺瞧你是吃不了什么亏的。”郑芫道:“那你呢?”朱泛道:“不担心,你去江湖上打听一下,丐帮的红孩儿是不是好惹的?”
郑芫打了他手背一下,道:“我可是不敢惹的……”忽然话锋一转:“朱泛呀,你不是见多识广吗?你瞧章逸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朱泛奇道:“你娘跟他那么……那么熟,你还问俺?”郑芫道:“哎呀,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的武功如何,比不比得上鲁烈他们?”朱泛侧首想了好一会,然后摇摇头道:“高深莫测。此人深藏不露,高深莫测。”
郑芫瞪大了一双眼睛,想了一会,却是无语。朱泛转首望了望,见天慈和洁庵两位禅师仍在原地谈论天下大势,便拉着郑芫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问道:“芫儿,你到底是为了啥,竟答应章逸加入他的锦衣卫?”郑芫笑道:“你这问题我也自问过,我猜有三个原因。”朱泛奇道:“居然有三个原因?了不起。”
郑芫道:“第一,我为我娘帮章逸一把。第二,当了官有权有势就能做大事,我要仗着锦衣卫的特权和威风去行侠仗义。你想过没有,自来那有穿着官服行侠仗义的人?咱们可以动用官府的力量,做几桩大快人心的侠义之事呀!”
朱泛听了又惊又喜,张大了嘴喃喃道:“芫儿这想法太……太妙,简直妙极,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他见郑芫笑而不言,便催问道:“还有第三个原因呢?”郑芫低声道:“第三个原因,为了好玩呀。”对朱泛这好事之徒来说,只要“好玩”,永远是个好理由,当下连声道:“不错,不错,为了好玩。”
但郑芫心中真正的感觉,朱泛此刻却感受不到。傅翔原是她幼时的好伴儿,当中分别了四年,没有机会发展成另一种感情……再见到他时,更像是个哥哥了。这时朱泛撞了进来,日子变得多彩有趣,只要有他在,自己总是被逗笑,开心不已。但忽然之间,傅翔生死不明,不知为何,那心底里的思念悄悄地又化为刻骨铭心的情愫,少女的日子过得有些烦,要寻些刺激好玩的事试试。这些女儿家的心事,朱泛怎体会得到?
燕王朱棣的奏摺终于送到了建文手中。朱棣这个最强悍的四叔表现得极为顺从有礼:朝廷所派治燕大员一律欢迎,燕王府将全力配合,另请求皇上恩准,由燕王亲率三个儿子到南京面谒圣驾,恭贺建文新元。细节将由长史葛诚先进京面呈。
建文在朝廷上当众夸奖了燕王一番。退朝后,他留下了黄子澄、齐泰、方孝孺及郑洽,在议政厅中继续商议大事。
齐泰首先表示,此为朱棣的缓兵之计,千万不可当真。他的亲信谢贵在上任北平都指挥使后,以六百里快马来报,燕京城的兵力布置及重要军务,燕将朱能、张玉等一概不肯合作,有的是百般推拖延时,有的根本不让接管。显见燕王是说一套做一套,请皇上千万不可相信他奏摺上所言。
接着黄子澄也奏禀,朝廷派去的北平布政使张昺回报,自到任后,燕王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宴必有馈赐,必言对朝廷服从、对皇上忠心,但政务移交却迟迟没有进展。黄子澄补充道:“燕王朱棣还派了燕王府右长史金忠到大宁去见宁王,手送一封朱棣的亲笔信给朱权,此事极不寻常,须得再着人查清楚。”
建文听了齐黄两人的报告,皱眉道:“燕王采取阳奉阴违及拖延时间两条计策,看来朝廷派去的文武官员都无法真正掌控局势,众卿计将安出?”
齐泰早就有备而来,他又将那幅地图铺在建文脚前地毯上,指着北平府附近几个屯兵的地点,道:“启奏皇上,咱们可以立刻派遣大将带领精锐之师,移防这些屯兵重镇,并将燕王的部队借故他调,离燕京愈远愈好,再试一下燕王府的动向。”
方孝孺奏道:“臣以为此策虽佳,但不可立即施行。”建文道:“孝孺何出此言?”方孝孺道:“从方才齐尚书、黄学士所奏可知,燕王府对朝廷已有异心。他奏摺上写得愈恭谨顺从,愈要小心其暗藏之祸心。倘若此刻动了军队,无异提前以武力削藩,咱们这边的兵力似乎尚未准备周全。倒是宁王是否会和燕王联手,确实值得留意。微臣建议遣能干之士暗赴大宁,对宁王给予厚赐,并趁机刺探宁王府的虚实。”
齐泰奏道:“方学士既言燕王‘暗藏祸心’,又言其‘对朝廷已有异心’,却又不赞成采取行动。须知当断而不能断,坐失良机,等对方备战到位,燕宁联手,朝廷再动手就来不及了。”
建文点了点头,忽然转头问郑洽:“郑卿,你有何看法?”
郑洽原不打算发言,没有料到建文竟然问到自己,便恭声奏道:“臣以为调动军队之举或可稍缓,朝廷可先准许燕王率子来京进贺,同时遣能臣赴大宁,安抚宁王,告以朝廷不会对大宁削权。无论朝廷最后决定是削藩或是怀柔,先稳住宁王都是上策。”方孝孺补奏道:“燕王率子来京朝驾,恭贺新元之后,可留下其子在京学习政务。”
建文陷入长考,众臣不敢发言相扰。过了一会,建文道:“子澄先发诏书给燕王,准其择日率子来京师朝贺,便说朕甚想念四叔及诸堂弟,盼彼等尽早成行;齐泰选一良将,率数万精兵进驻开平……”他以手中一支玉笔指向地图,齐泰立即接口道:“开平原是屯兵之地,距燕京城三百里,骑兵急行军两日之内可抵达……”他对军事相关之人、地、事记得一清二楚,几乎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还待讲下去,建文伸手拦住,续道:“开平距燕京距离适中,三百里之遥不致引起燕王身边那些人的恐慌,但也不致太远。若有事变,大军两日可抵,可谓允当。至于调移北平府燕王亲军之举,便先摆一摆吧。派人到大宁去稳住宁王之事,孝孺想好细节再议。”
众臣称诺。这时后堂闪出一名年迈太监,双手捧着一碗冰糖燕窝进来,跪禀道:“太医说皇上喉咙有些火气,睡前用一碗燕窝汤,最是有效。”
郑洽见这老太监年约六旬,手脚步履仍然十分便捷,想来应是太祖洪武帝留下的宫中老人。建文果然命他将燕窝汤放在案上,道:“江太监,你给众卿也各进一碗燕窝汤吧。”那老太监叩首道:“皇上这碗燕窝汤乃是皇后亲手熬的,今日就此一碗。四位大人各进一碗冰糖莲子汤,有现成的,皇上说可好?”建文挥挥手道:“好罢,要快。”
建文望着那老太监退出议政厅,略带笑容地对众卿道:“自朕登基以来,宫中一切皆去奢从简,人员亦是如此,太监宫女人数减半。这江太监是太祖贴身的老人家了,朕幼时便唤他江公公,还抱过朕在宫院里玩耍呢。每次见他下跪行礼,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黄子澄赞叹道:“皇上仁慈好心,但朝廷礼仪亦不可废。说到皇上仁心,臣犹记得皇上为太孙之时,曾向太祖跪请修订《大明律》,求了数次,太祖终于恩准。于是皇上彻夜不眠,命臣等翻阅群书,遍考《礼经》及历朝刑法,删改了《大明律》中过于严峻的刑法七十三条之多,天下莫不赞颂皇太孙的仁德。”
建文笑道:“那一回呀,子澄你还有暴昭他们都两整天一整夜未休息,一口气将条文修定好,每一条都附上为何须修改之条陈及实际之案例。就怕做得慢了,太祖又改变心意。”
黄子澄道:“皇上说起暴昭,今日臣见到刑部他的摺子,陈报天下在囚的犯人,自皇上登基减刑大赦以来,截至去年底,只有洪武往年十之三矣。这是何等的仁政!‘建文’两字,行将成为‘仁治’的典范。”
正说到这里,江太监端着四碗冰糖莲子汤进来,四人谢恩后,建文才端起自己那碗燕窝汤,和臣子一同享用。郑洽吃了一口莲子汤,只觉清香沁鼻,甜在口里,感怀在心里,暗道:“皇上勤政聪敏,他所信任之臣子的建言,对他的决策似有甚大的影响。我郑洽何德何能,初入仕途,便得到皇上的信任。这分恩典只有剖肝沥胆,尽献所学,力助皇上成为一位仁政爱民的明君。”
齐泰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大家吃完了点心,他才发言奏道:“皇上方才指示加派良将率军屯驻开平一事,臣仔细思之,在北方军务中,临清、山海关皆有老将屯守,而这开平一镇,需要一位智勇双全且有实战经验的将军,方能压住阵脚。臣举一人,姓宋名忠,现为锦衣卫指挥,可担任此职。”
建文问道:“此人是何来历?”齐泰道:“此人洪武二十八年前后便做了锦衣卫副指挥,曾有一次,有一百户人家被冤枉入罪,全被他上司处了死刑,宋忠查明这些人无罪,便仗义施救。上司找御史弹劾他,太祖知其忠义,便将他调离锦衣卫,派到凤阳去当个带兵官。去年他随将军杨文征讨西南夷有功,又复了锦衣卫指挥之职。臣以为,若派此人率军三万屯兵开平,堪当大任。如陛下同意,明日臣便奏章呈报。”
建文一面听,一面点了点头,待齐泰说完,便道:“听齐卿说来,朕有些印象了,朕还记得太祖当年曾斥那御史滥权。那御史好像姓刘吧?”齐泰道:“正是,皇上好记性。”建文道:“既是如此,便准奏,明日兵部办章呈来。”
郑洽随众卿辞出,他回思方才听到的那番对话,心中暗暗吃惊,忖道:“向来只知太祖治国严峻,对下属尤其严厉寡恩。但从这宋忠的案子看来,太祖好不容易发一次善心,要求不得滥杀无辜,却止不住御史坚持弹劾宋忠。事后还怕锦衣卫的上司报复宋忠,需将他调离南京才能保命。看来洪武末年的朝廷里,锦衣卫和言官的势力已经到了连太祖都无力全面控制的地步,这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想到这里,他想起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建文委以改革锦衣卫的重责大任,不禁好端端地打了一个寒噤。
“待我去找章逸一谈,最好现在就能找到他。”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四周。京师过年总比其他地方来得长,虽然年已过完,十里秦淮到夫子庙一带的灯火仍然比平日更加辉煌,天空不时升起五彩缤纷的焰火,引得全城人仰首惊艳,呼叫之声不绝。郑洽朝那边走去,暗忖:“这时辰说不定到郑家好酒就能寻着这浪子。”
果然“郑家好酒”仍未打烊,门口挂着四个灯笼,灯上各画了一只白兔,是用铁线描的手法浓墨单勾的。线条细而有力,寥寥数笔就把四只姿态各异的兔儿活泼地勾在灯上,只有兔眼上点了红色,在烛光透照之下,如同活的玉兔一般。郑洽走到灯笼下细看,分明出自名家之手,不禁啧啧称奇。
坐在柜台边的郑大娘一眼就瞧见了郑洽,便迎了出来,招呼道:“郑学士这么晚了还来喝酒?一个人吗?”郑洽问道:“这灯笼上四只兔儿,出自何人的手笔?高手啊!”郑娘子喜孜孜地道:“是乌衣巷的马青山马相公给咱画的,这些灯儿是咱自家糊的,好看不?”
郑洽道:“好看极了。马相公?原来是大画家马琬的公子的手笔,怪不得令人惊艳。不错,马琬就住在秦淮河畔,真是家学渊源,名不虚传。郑大娘好大的面子,我瞧这秦淮河两岸所有店家门上挂的,要数你这四盏灯笼最为名贵。”
郑娘子喜道:“那马相公常来咱店里点两个小菜,喝几两黄酒,临走总是拿只漆黑的葫芦,沽上一斤半的老酒带回家孝敬老人家。过年前他来店里时,见我正在裁绵纸糊灯笼,他一时兴起便道:‘娘子若不怕我涂坏了你的灯笼,便让我帮你画上几笔。’我大喜之下拿出笔墨,正要问他这些记帐用的笔能不能合用,马相公提笔挥几下,便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儿。画完四只兔儿后,便问我要换支笔,弄些朱砂来。店里新笔倒有一支,可那里去找朱砂?马相公说用印的印泥也使得,便用大红印泥点了四只玉兔的眼。您说神不神?”
郑洽道:“过完了年,你这四盏灯笼可要收藏好了。这种即兴之笔可遇不可求,你再用八人大轿将马青山抬来,用上好的纸笔墨泥,他也未必能再画得出这几笔呢。”
这时章逸穿着便服,从店内出来拱手道:“郑学士快请进来喝两杯,俺请了刚加入咱们的两位好汉在此用饭……”
郑洽走进酒店,店中客人都已吃完离去,只剩下章逸等三人一桌在添酒加菜,那于安江是锦衣卫的旧人,沙九龄才从龙腾镖局转来锦衣卫,大家见了郑洽连忙起身招呼。郑洽挥手道:“快快请坐,莫要因我一来便拘束了。大家今后都是同僚,千万不可客气生分,来……我先敬各位一杯。”
郑娘子递了一个酒碗给郑洽,又替他斟满了。郑洽要在这些豪客面前展现些气势,便一口干了那碗黄酒。沙九龄一面干了自己的酒,一面伸出大拇指道:“久听章指挥说,咱们郑学士学问好,人也豪迈义气,心中好生钦佩。今日见了果然不错,想那国家大事咱们那里懂得许多,今后咱们都听郑学士的吩咐便是。”
郑洽谢了,转头对于安江道:“于兄原在锦衣卫多少年了?”于安江已喝了不少酒,说话已经有些大舌头,他拱了拱手道:“俺从十八岁加入锦衣卫,从打杂的小军士做起,好不容易做到宋忠指挥的副手。那知宋指挥得罪了上头,也不知是那一个头儿的贱主意,竟然找个什么御史来弹劾宋指挥。结果宋指挥被调到凤阳去带兵,俺就归到章指挥手下,这一下就走运了……”
郑洽听他说得夹缠不清,问他在锦衣卫待了多久,讲了半天却没讲清楚。但无巧不成书,方才在宫里齐泰推荐宋忠率军屯驻开平时,才听他说起过这段故事,想不到马上就在“郑家好酒”碰到宋忠从前的副手,不然还真听不懂于安江在说些什么。他哈哈笑道:“我知道,宋忠后来打西南夷建了军功,又回到锦衣卫来了。你怎不回去跟他?”
于安江猛抓脑袋,头顶发髻都被他抓散,头发垂了下来,显得有些滑稽。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怪了,怪了……哦,你问我为啥不回去跟宋忠?我有三个……三个理由。”郑洽奇道:“三个理由?”
于安江道:“不错。第一,章头儿待弟兄如兄弟,有好处从来少不了底下的,他……他自己却总是一文也不要。第二,那宋忠的名字有些……有些邪乎。我原来在他手下干活也就罢了,这时若再回去,岂不是有点回去送他……那个终的意思,这样不好吧?学士?”
郑洽听了初觉十分可笑,但再想一想,觉得宋忠这名字确实有点邪乎。那么,这次皇上把“宋忠”送到燕京附近去屯兵对付燕王,是不是有点不妙?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不祥之感。却见对方瞪着自己等答话,便连忙止住遐想,问道:“那么第三个理由呢?”
于安江瞪大了一双眼睛,喃喃道:“第三个?……第三个理由?咦,我方才说过有三个理由么?”
章逸看不下去了,便接口道:“这于安江有一项本事,便是包打听。锦衣卫里上上下下他无一不熟,任何大小事都逃不过他的耳目。”郑洽道:“哦,这本事可真有用了。”章逸道:“不错,俺找于兄弟来这边,便是做为咱们耳目的意思。郑学士,你坐下来聊。”
郑洽环目店中,见没有闲杂人等,便低声对章逸道:“有一事我须知道实情,章指挥请据实告诉我。”章逸听他问得十分严肃,便道:“郑学士请说,章逸知无不言。”郑洽道:“咱们在锦衣卫另起炉灶,想来金寄容、鲁烈他们已有掌握。咱们如果进一步壮大,分了他们的权力,难保不起冲突,若是……若是真正斗起来,咱们这边有足够实力么?”
章逸暗骂:“书呆子,到这时候才问这个问题,不有点太迟了吗?”口头却答道:“论人数,当然是咱们人少,但咱们之中有武功极高强的高手,未必便会输给金鲁二人。倘若对方要以人多取胜,咱们也不怕,郑芫背后有灵谷寺,朱泛背后有丐帮,沙兄弟背后还有龙腾镖局的好汉哩!”
郑洽道:“便是方才于兄弟所说的宋忠之事,可以看出来,即使是洪武帝还在的时候,朝廷已经管不住锦衣卫了,不然宋忠何必躲到凤阳去带兵?”章逸点点头,于安江和沙九龄也都静了下来。章逸道:“太祖晚年对锦衣卫很有意见,总指挥出了缺,几年也不补,又严令关人审案的事全部回归三司,为此金头儿还很不满呢。”
郑洽正色道:“今日我来便是要商议一下,咱们……尤其是你们几人,自身的安全问题。章逸方才说不怕他们人多势众,但我怕的是他们玩阴的,只怕你们都不是对手。”
那沙九龄道:“郑学士所虑极是道理。咱们走镖的,在江湖上最怕的就是躲在暗处的劫镖人。正面打他绝不出面,找他套交情吧,他死不承认,直到镖被劫了,还是不能确定究竟谁是正主儿,要讨镖要报仇,都没有对象。你莫看龙腾镖局走镖时,一路喊到目的地好不威风,其实就吃过几次暗亏,至今无解。那一年……”
章逸见沙九龄不发言时像个闷葫芦,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愈讲愈远,便赶紧打断他说下去,问道:“沙兄弟你先莫讲那年的事。倒是请教,你们走镖时如何防范这种暗中玩阴的劫镖贼?”
沙九龄道:“咱们如果听到什么风声,不管对方承不承认,套交情的做法总少不了。总镖头透过他的人脉关系,一一打点拜托,礼数不缺。之后走镖时分成两路或三路,真真假假鱼目混珠,减少敌方一击便中‘正车’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咱们有一套联络消息的办法,一出事便能迅速而准确地相互支援。反看对手,力量先被咱们分成两三股,到时如不能比咱们更快会合,咱们便可稳操胜算。这一套联络消息的方法,助咱们镖局几次转危为安,反败为胜。”
章逸听得极感兴趣,忙问道:“沙兄,你们是怎样联络的,能比劫匪更快更准?”郑洽也专心聆听,连那于安江竟也似酒醒了大半,睁大了双眼等待沙九龄说下去。沙九龄见自己一发表意见,便引得众人纷纷关注,不禁感到满心欢喜,江湖人的老毛病又犯了,暗忖道:“此时我且先卖个关子。”便吃一口菜,喝一口酒,微闭着双目把一个脑袋转了两圈,才缓缓道:“这就不得不佩服咱们总镖头的厉害了。那一年咱们保了一批吐蕃的佛教宝物到云南,因为我的缘故,便由我负责总筹划……”
那于安江粗声打断他道:“什么因为你的缘故,什么缘故呀?讲得乱七八糟。”沙九龄瞪了他一眼,道:“章头儿就知道,因为我是云南点苍派的关系呀!我们一路从山路走……”章逸又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继续讲故事,正色道:“沙兄,你先说说龙腾镖局走镖时如何联络消息……”沙九龄停下来轻叹一口气,似乎对没法把精彩的往事讲完感到十分惋惜。
他对章逸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咱们镖局跑到浏阳去特制了一批花炮,比寻常焰火要亮一倍,冲得也高一倍。点燃升空是一条彩色的龙,每种颜色代表不同的信号。总镖头自己也是浏阳人,回来后便在引信上加了一些小玩意,有一片薄燧石、一片小钢片……懂了吧?”
郑洽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便摇了摇头。沙九龄得意洋洋地解释道:“火炮引信固然可以用一根燃香,或是火摺子点燃发放,但加上这两片玩意后,在咱们有武功的人手上,只要潜运内力,夹住引信一搓,燧石的火花便可将火炮引信点燃了。”
章逸点头道:“好办法!你们遇到事急有变,随手就能发放火炮传递信号,敌人防也防不住。”沙九龄又补充道:“如果是最重要的镖货,咱们分三路同时走,事先三条路线都派人勘察清楚,定下每日走几里路的定点,每几里就有联络站,然后派人埋伏在各站,专门负责联络之事。如此三路镖师随时都知晓其他两路的情形,谁为正谁为副,正奇相间又互为支援,便似一条龙首尾相护,再无破绽。”
这一下连郑洽也听懂了,不由得对这些江湖豪客另眼相看。章逸道:“沙兄弟,咱们也来好好设计一套联络办法,让咱们五人随时可知其他四人的情形,以最快的方式相互支援。这样就不怕有人暗中偷袭,对咱们单独下毒手而致各个击破了。”
郑洽拍手道:“不错,这正是咱们需要的。章指挥,你们设计好了,演练时可要知会我一同观看。那浏阳火炮也要赶快去订制。”沙九龄道:“我那里还有一批藏在镖局里可以先用,同时要派专人跑一趟浏阳,多添制他妈的一些备用。”
于安江此时酒已醒了,忽然道:“我瞧,我还是设法调回宋忠指挥那里比较安全,对方愈不防范俺,俺打探消息愈方便。章指挥,明日你就寻个碴儿把老子臭骂一顿,降薪降级随便你,俺便向马札大人那里诉苦,请求调职。”
沙九龄道:“好主意,这是个打黄盖的苦肉计。”郑洽心想:“计是好计,但他们不知道,过不了几日,宋忠便要调离锦衣卫,北上开平屯兵去了。”只好点头道:“此计先摆一下,见机行事吧。”
散席后,“郑家好酒”就打烊了。章逸护送郑娘子回她舅舅家,两人沿着贡院街往南走,左边秦淮河的笙歌灯火尚未歇息,贡院街上的行人已少,丝竹之声从远方传来,无端便有一缕凄凉之感。
郑娘子轻声道:“方才你们在谈的,我多少也听到了一些。新皇帝要想拔掉锦衣卫的旧势力,这可是极危险的事啊!”章逸道:“俺会格外小心,你尽管放心。”郑娘子道:“干么放着平安快活的日子不过,定要去冒这个险……还有芫儿也在里头……”
章逸道:“芫儿和朱泛年纪虽小,身上已有武林中一流的武功,我瞧锦衣卫里没几个人是他俩对手。”郑娘子道:“那个鲁烈和马札呢?”她仍记得鲁烈、马札率锦衣卫到卢村杀人放火的往事。章逸道:“若论武功,芫儿不见得输给他们,但临敌经验差了些。她若有朱泛的实战经验,就不会输他们了。”
郑娘子想了一会,忽然问道:“章逸,你的武功有多高?”章逸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郑娘子又问:“你的武功能敌住那马札吗?”章逸微笑道:“我的武功有多高是个谜。”
郑娘子听不懂,还待再问,这时一个少年叫花子迎面走来,直向两人奔近。章逸吃了一惊,上前一步将郑娘子挡在身后。那小叫花与章逸擦身而过,却轻声撂下一句话:“快走,有人要堵杀你!”
章逸知他是丐帮的弟兄,于是当机立断,一把抱起郑娘子,轻声道:“抱紧我!”便施展轻功全力前奔。郑娘子被他一把抱起,吃了一惊,旋即有如腾云驾雾般向前疾驰,快如原野奔马,却稳如水上行舟,弹指间便已到了家门前。章逸在对街一棵大柳树旁停下身来,抱着郑娘子深深亲了一下,放下她低声道:“快过街回家,不要回头。”
郑娘子心跳如擂鼓,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她靠在章逸怀中,仰头问道:“那你呢?”章逸道:“我没事,你快走。”郑娘子依言快步过街,章逸全神贯注地盯着她,待她进了屋,忽地跃身而起,朝东飞奔而去。
就在章逸飞奔过了贡院大街,直趋秦淮河畔时,夫子庙侧的牌楼上飘下两名黑衣人。这两人轻功极为了得,轻轻跨出大步,毫不费力地就飘出数丈,由于抄了近路,很快就追到了章逸身后。
章逸察觉到后有追兵,而且来人轻功奇佳,不禁骇然,于是把轻身功夫发挥到十成,片刻便到了秦淮河边。他毫不犹豫,一跃就跳下秦淮河。那两个疾追而来的黑衣人见章逸跳下河去,齐声惊呼,待得追到岸边下望,黑黝黝的河水倒映着河上画舫及岸上酒家青楼的灯光,煞是好看。只见不远处有一艘画舫缓缓南行,却那里有章逸的影子?
这两个黑衣人都用黑布蒙面,左边一个身材瘦小,右边的却是条壮硕汉子。两人对望了一眼,暗道:“明明见他跃入河中,难道借水遁跑掉了?”
其实章逸并未真正跳入河中,他一奔到河边,便瞅见一艘画舫正缓缓离岸,岸边一排小船泊在栈桥旁。章逸是个反应极快的人,他毫不考虑就飞身跃下,落在一条小船上,紧接着再跃起落在前面的一条小船,两个起落后,便稳稳上了那艘华丽的画舫船尾。
章逸抬头看那桅竿,上面挂着一串四个灯笼,其中有三个红灯笼,只有第二盏是青绿色。章逸是个秦淮老客,心想:“右边第二间还没客人,俺且去躲他一躲。”
站在侧舷上撑篙的梢公发现有人上了船,喝声:“什么人?”正要到船尾来拦阻,章逸早已从船尾掀帘而入。帘里坐着的老鸨吓了一跳,正要大叫,章逸一手抚住老鸨的嘴巴,一手丢了一小锭银子,低声道:“二号房是那个姑娘?”老鸨定睛一看,回惊为喜道:“原来是浪子指挥,船在河里走,你怎么上船来的?二号主今晚是罗紫云。”
章逸不再多说,直奔画舫右边间房,老鸨跟上去才叫了一声:“紫云……”房门开处,一个艳妆俏丽的姑娘喜孜孜地一把握住章逸的手,道:“原来是浪子哩,怕有一年没见着你,到那里去快活了?”章逸笑道:“这不就来看你了吗?”紫云伸手一拉,便把章逸拉入房内,转手关上了房门。
章逸见那船上小小一间房,居然布置得富丽堂皇。那紫云侍候章逸在一张绣榻上坐下,立刻投怀送抱,捧着章逸的脸便亲上去。章逸心中有一些抗拒,但行动上却没有闪躲的余地,美人香吻送来,他也就尽量温柔地亲了回去,但热度不免低了许多。
紫云觉他亲热得有些敷衍,不太像记忆中的浪子指挥,便更加卖弄风流手段,一面亲一面嗯,身子在章逸怀中轻轻扭动。章逸打起精神,好好应付这番温柔阵仗。过了半刻,两人衣带半解,却忽然听到坐在船尾的老鸨一声尖叫:“什么人?哇,杀人了……”接着便听到船舷边重物落水的声音,夹着老鸨的惨叫声。
章逸一把扯下紫云的衣衫,抱着她滚进绣床,顺手扯落了纱帐,两人踢脱了鞋,章逸双手搂住紫云的腰,按着紫云跨坐在自己身上。
这时房门被人粗暴地拉开,紫云一回头,看见一个蒙了黑布的头伸进屋来,一双锐利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半裸的上身,吓得她尖声惊叫。同时对面的房间也传出尖叫声,看来突如其来的怪客还不止一人。
那蒙面人闯进来喝道:“出来!让老子看看床里面是什么人?”紫云待要下来,章逸却双手握住那盈围蛮腰不放。紫云半裸的上身挣扎着摆动,瞧在那蒙面人眼中,撩拨得他双目喷火,骂道:“妈的,死到临头还在风流吗?”便走近床边,伸手抓住紫云的香肩一推,紫云便倒在章逸的身子上。
蒙面人见美人身下那个汉子躺着动也不动,只是不住喘气,大半个脸孔被一个绣花垫压住,便怒骂道:“快活得死了吗?还不快给我……”
话未说完,躺着的章逸忽然抓起盖在脸上的绣花垫,朝蒙面人的脸丢去,上半身已猛然弹起,双掌挟着千钧之力击向那蒙面人的前胸,却扎实地落在蒙面人的小腹上。
那蒙面人武功极高,绣花垫才丢向他时,他已知不妙,立即撤身自保。但章逸这两掌来得太突然,方位计算得太毒辣,电光石火之间,仍精确地估算出对方仰身后撤之势,是以他明击前胸,实攻小腹。蒙面人狂呼一声,口鼻立时流出鲜血,偌大的身躯倒下之前,奋力踢出一脚,却踢中了正要从床上爬起的紫云。紫云惨叫一声,身子如同一团软面般瘫倒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章逸飞快地从衣袋中掏出一个面具戴上,然后面对着倒地的蒙面人,一把扯下他的黑色蒙巾。黑暗中只觉那人面色黝黑,用不用黑巾蒙面其实差别不大,倒是微光中瞥见来人是个虬髯汉子,估计是活不成了。他暗叫侥幸,忖道:“那副旧面具被盗后,幸好俺又做了这个新的,照着方军师现下的模样所制,比旧的更像真的,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这时他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于是飞快地转过身来,只见房门大开,门外站着另一个蒙面人。这人个头矮瘦,若只从身材上判断,会以为是个少年。他一双眼中射出阴冷的寒光,望了望倒在地上的伙伴,一字一字地道:“你就是章逸?”
章逸不答,那人退了一步让出房门,厉声道:“好不要脸,锦衣卫的败类除了偷袭,还有什么本事?有种的出来,亮给俺瞧瞧。”章逸见他只望了一眼,便知自己靠偷袭得手,不禁心中一震,暗道:“好厉害的眼力。”却仍不回答,只冷哼一声,心中忖道:“这两人武功奇高,幸好俺先废掉了一个,剩下来一对一,俺也不怕你。”
章逸大步走出房间,船舱走道比房内略为明亮,那矮瘦的黑衣蒙面人瞧清楚了章逸的面孔,大惊叫道:“你不是章逸,你是方冀!方冀,又是你这老王八蛋!”
章逸仍不回答,很快地看了看船上的情形。四间绣房都大开着门,却静悄悄地没有丝毫声音,姑娘和客人似乎都已遇害,船尾倒着那老鸨的尸体,船夫恐怕就是先前被丢落河中的“重物”了。一艘风流画舫上竟然不留一个活口,这瘦矮子手段之凶狠令人心寒。
章逸却不知道,那蒙面人此时心中想的是:“方冀这老儿什么时候从少林寺跑到南京来?少林寺的一场混战,便是这老王八蛋专门策动偷袭,现在又来这一套,居然能转眼间便废掉了双拳无敌的大师弟,可怕啊可怕。”
两人都觉得对方可怕,便都不发话了。章逸面对着蒙面人,一步一步倒退到了船头,那画舫早就打横了在河中。章逸退到船首,忽然倒着跃起,如一只大鸟般飞上了秦淮河的南岸。
他落地后便施展轻功向东疾奔,心知那蒙面人必然尾随在后,便跃身上了小巷民宅的屋顶,低头看了一下巷口,黑暗中仍认出这小巷正是有名的乌衣巷。他从民宅的屋顶上一户一户地飞跃前进,忽见前面一片漆黑,那是城墙边的“东花园”。
东花园中此时没有一个游人,也没有一盏灯火。章逸的身形有如一道灰线滚入黑暗,暗道:“就这里吧,咱们好好打一架。”他一个旋身,身形优雅无比地停了下来,站在一座假石山旁,面对追来的黑衣人。
那追来的蒙面人见到“方冀”忽然停下相待,心中一紧,也唰的一下停下身来。他由疾奔到停身,看不出丝毫用力,也无半点滞碍,确实是动若脱兔,静如停岳,章逸不禁暗赞一声:“好身法!”那蒙面人冷冷地道:“方冀,今夜此处是你葬身之地。”一面把蒙面黑布撤了下来,黑暗中仍可认出正是地尊的门人辛拉吉。
章逸仍不回答,只是冷哼了一声,接着长吸一口气,不待辛拉吉出手,双掌已经一前一后拍出,正是明教前教主当年威震江湖的“追星掌”起手式,不但攻中有守,两掌都有后势,且两股掌力之间的互动极其奥妙。章逸一起手就使出这一招,一方面要给敌手一个下马威,另一方面此招从进攻转为防守只在一瞬之间,在敌方功力不明时,此为最安全的招式。
辛拉吉武功极为高强,他出道甚早,在天竺武林中赫赫有名。这次随师父地尊来到中土,却诸事不顺,不但不能扬名立威,而且一连几次与人动手都没占到上风。他追究原因,主要是不该一来就自作聪明,上终南山去偷盗全真教的武功秘笈,因而引出了一个难搞的完颜老道。从此他好像就霉运当头,从终南到武当,从武当到少林,一路打得缚手缚脚,一身绝学总是施展不开。
这次他和师弟拉哈鲁奉命堵杀章逸,却不知为何追丢了章逸,反而碰上了方冀。他一肚子火,便要在“方冀”身上找回面子。只见他大喝一声,展开平生所学,将天竺诡异的内力十成贯注双掌,只要对手的掌力一碰上,便蓄势而发。他一口气攻出七掌,每一掌都直袭对方要穴。
章逸立刻转攻为守,拆了七招却只用了一招,因为这一招的后势变化,竟然能应付辛拉吉从不同方位而来的攻击,而且那还只是一招起手式。辛拉吉见对手只守不攻,不禁暗喜,双掌如行云流水般攻出。
章逸见辛拉吉出招愈来愈快,也愈来愈重,便完全放弃与对手抢攻的企图,只将“追星掌”使得顾盼生姿,所有的进攻招式都转为似攻实守。两人在黑暗中闷声不响地对战近百招,依然不分胜负。
那辛拉吉愈打愈惊,也愈打愈笃定。他惊的是世上竟有人创出这种奇特的掌法,居然每一招都亦攻亦守,攻守全在出招一瞬间的些微调节,实在不可思议;所笃定的是江湖上武功对决,只守不攻者其久必败,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只要过了百招,自己突然使出绝杀秘招,便可逼得对手以内力对决,然后以“御气神针”的内力一举破敌。
两人过招刚满一百,辛拉吉突然变招,他的双掌、四肢及身体都变得柔软无比,好像一瞬间全身的骨骼都软化了,于是拳脚的挥舞出击都从直线变成曲线,双掌及双脚都从无法想像的方位攻到。
章逸堪堪挡过第一招,辛拉吉一转身,双掌竟从他自己的胯下向后击出,直袭章逸的小腹。章逸暗叫一声:“瑜伽神功来得好,看俺的!”
他大喝一声,招式已经变为狮吼神拳中最威猛的一招“王者立碑”,双掌劈向辛拉吉。辛拉吉虽然感受到威猛无比的掌风袭来,但心中却是大喜,一面硬迎,一面暗中施起“御气神针”的内力,准备藉两大掌力相撞之际,一刺而入,把对方一击毙命。
岂料就在这一瞬间,章逸那威猛无俦的掌力忽然消失无踪,起而代之的竟是两股极其阴柔的掌力,改拍向辛拉吉的腰部两侧,辛拉吉只得连忙回掌防卫。
就这样一招的变化,章逸在坚守一百招后转守为攻。只见他一连攻出十招凌厉的攻势,这十招每一招都威力强大,最奇的是,十招的运气内力及招式变化南辕北辙,毫无任何连贯之处,换招转式之间也显得极为突兀,便似十个武功路数迥异的高手,连续各以绝招轰向辛拉吉。
这些招式虽无组合搭配,但辛拉吉连续应付十种不相连、不相干,甚至真气内力相左的威猛招式,自己接招时的运气和招式完全被打乱。偏那十招又招招精奇狠毒,或阳刚或阴柔,或全面攻击或凝聚一点,辛拉吉被迫换气换招,完全没有机会与敌手以内力对决。他勉力接了三招后,便开始连连倒退,到了第七步上,已经无法反击,出招略显软弱。
就在这时,章逸又是大吼一声,重新使出“追星掌”来,这最后一招“流星撞月”,单掌如戟,和身向前飞出,直指辛拉吉胸上要穴。辛拉吉也是大喝一声,待要以余力施出“御气神针”,忽然左胸剧痛,竟被章逸掌中暗夹着的匕首插入胸膛,刹时鲜血长流。
辛拉吉万料不到这“方冀”竟然连守百招后,陡然发出如此古怪的十式致命绝招,终于重创自己。他骇然低声道:“方冀,今天算你狠!”不敢把匕首拔出,只得带伤向后倒纵数丈,转身如飞逃走。
章逸一口气施出十招格格不入的明教绝学,运气施力的方式连连骤变,这时也已力竭。他盘膝坐在花园的假石山后运气行了三周天,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在黑暗的东花园里静坐沉思。
天竺高手正式出手了,他们与鲁烈等人的勾结已然浮上台面。今晚这两个天竺人想要堵杀自己,肯定是金寄容、鲁烈他们所策划,背后还有天尊、地尊的授意。这么一来,对方多了庞大无比的奥援,自己这边方才成军,立陷危机。
想到方才的一连串遭遇,此刻仍然冷汗不断。他忖道:“那黑猴子似的天竺矮子手段真狠毒啊,一条船上他杀了八个人,幸好先撞进我房间的不是他,如果是这矮子,一进门不分青红皂白便杀人,我只好跳出迎战,在两大天竺高手合击之下,今夜老命恐不保。算俺运气好,进来的是另一人,这厮不够狠,反而被俺发狠给废了。我已成了对方必杀的目标,这生死之间,真是谁狠谁存活,一丝马虎不得。”
他把脸上的面具拿下收好,想到自己埋伏锦衣卫十多年,一直尽量放低姿态,隐藏自己的武功,从来不引金、鲁等人注意。这一次被迫施展全力,虽然戴了面具让那黑矮子误以为是方冀,只怕他回去向天尊、鲁烈等人报告,他们一琢磨,可能便对我起疑心。唉,虽然给了那矮子一刀,可惜没能把他给做了,倒留下了活口。
他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假石山后,四周一片寂静,连鸟鸣虫叫之声都没有。章逸默默对自己说:“管它呢,反正已被他们列为必杀的对象了,有种就冲着俺一个人来。俺就是不怕阴谋诡计,俺自己就是搞阴谋诡计的祖宗。倒是那矮子,回去报告说他是被方冀所伤,那就好玩了。加上明天秦淮河上,一船八尸加河中一具尸首被发现,鲁烈他们敢向上呈报,说全都是方冀所为吗?哈哈,上回他们不是禀告洪武皇帝,刺客方冀已被鲁烈打死在护城河里了?这次难道又报道:‘刺客方冀又回来了,在秦淮河上杀了一船九人。’谅他们是不敢的,冷血杀人的罪名也加不到军师的头上。哎呦,不好意思,‘方冀’不但嫖妓,其实还是杀了一个人,一个天竺人。”
他渐渐恢复了体力,脸上也恢复了那什么都不怕的神情,缓缓地站起身来,摸黑走到城墙边,沿着城墙往皇城里的锦衣卫衙门走去。这时城墙上忽然映着闪烁的亮光,虽然微弱,但在漆黑的花园中仍然醒目。章逸回首一望,只见秦淮河的方向升起一团火焰,火光夹着浓烟,烧得十分旺盛。章逸呆了一下,暗道:“那黑矮子倒真强悍,挨了我一刀,还撑着回到现场去放了这把火,毁尸灭迹!他妈的也好,‘方冀’作案的证据也烧成灰了。”
南京城外西南方有一座普天寺,坐落在长干故里之外。从南朝建寺以来,曾因战火三建三毁,最近的一次在数十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大殿及佛塔,剩下一片残败的庙舍,只有最南面两间佛堂堪称完整。原来佛堂前的高墙为上好岩石所砌,挡住了大火,但墙本身经火烧后,出现赭白青黄的彩色,斑斑点点,朝阳照射之下,绚丽中掺杂着沧桑的颜色。墙角有一只瘦公鸡踱来踱去,啼声嘶哑,叫了两声便不再叫了。远远望去,有一种凄美的感觉。
左边一间大佛堂内打扫得一尘不染,与屋外的残破凌乱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佛堂十分宽敞,靠墙放了一些坐卧两用的蒲团。这时有六个僧人盘膝坐着,其中五个天竺僧,一个汉人和尚。更前的蒲团上躺着一个矮瘦的天竺僧,正是那辛拉吉。他的对面坐着的,竟然是锦衣卫的副都指挥使鲁烈。
辛拉吉的刀伤已经上药包扎,他流了不少血,脸色有点疲累,刚才向鲁烈敍述完昨夜的战况。天竺二僧出动执行对章逸的扑杀令,结果是一死一伤,佛堂里的气氛十分凝重。
鲁烈不敢置信地问道:“辛师兄,你确实认清,伤你之人是那方冀?”辛拉吉端着一碗天竺治伤的药酒喝了一大口,点头道:“我跟他斗了一百多招,怎会没有认清?何况我们不久前才在少林寺跟这厮交过手,又怎会看错?”
鲁烈摇了摇头道:“章逸那厮有一个面具,制作得和方冀有八九分神似,你莫要被他戴面具给糊弄了?”辛拉吉怒道:“他妈的你什么意思?当老子是白痴么?你们不是告诉我,章逸武功算不得顶尖,凭咱们两人出手他绝无幸理?老子和他斗了一百多招,他最后连出十招,没有一招的路数相同,这不是明教的方冀是谁?面具能骗人,武功是几十年苦练的,要怎么假装骗人?”
鲁烈也不生气,又问道:“你说拉哈鲁师弟被他一招就废了?”辛拉吉道:“那方冀极为阴险无耻,他弄个风流阵仗,骗拉哈鲁入内察看,便突施偷袭毙了拉哈鲁。”
这回鲁烈点了点头,喃喃道:“凭章逸那几下子,就算偷袭,要想一招就毙了拉哈鲁只怕办不到。难道你们真是碰上了方冀?”辛拉吉见他还在怀疑,这下肝火冒上来,恨恨地道:“照你们的计画,是由我和拉哈鲁师弟去斩杀一个武功平平的章逸,结果却变成武功又强又怪异的方冀,还被他偷袭。你他妈的锦衣卫全是吃屎长大的,害得老子挨了一刀,我怎么会这么倒霉……自从到中土来,就一直倒了血霉……”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发自墙角:“辛拉吉,你太倒霉了,还是回天竺去的好。”正是大师兄绝垢僧。辛拉吉便不敢再言,怒气冲天地把手中一碗苦药一口喝干。鲁烈还在喃喃自语:“如果是这样,那章逸又到那里去了呢?”
辛拉吉一听到这话便又忍耐不住,怒吼道:“姓章的混蛋跳到河里让王八吃掉了。”绝垢僧怒喝道:“不要再胡说八道。姓章的去了那里,鲁烈你等一会回衙门去,将他唤来问一问就知道了。”鲁烈知道大师兄真的发怒了,便不答话,心中却暗自嘀咕:“章逸这小子最近抖起来了,我唤他,他还不一定来哩。”
绝垢僧道:“天尊师父和地尊师叔在隔壁佛堂中闭关已经好一段日子,咱们这段时间内一切小心,待两位老人家出关之时,世上又要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世武功,咱们拭目以待。鲁烈,从今天起,你要派人盯住章逸,掌握他每一天的每一行踪,咱们再找个机会把他除掉。师父和师叔交代过了,中土武林武功最高的或在全真,或在少林武当,但最可怕的敌人却是傅翔和这个章逸。两位老人家目光如炬,绝对不会看走眼。姓傅的小子已让两位老人家除去了,而这章逸,咱们定要在二老出关前将之除掉,以绝后患。各位师弟可听真了?”众天竺弟子齐声称是。
在皇城的西北角,玄武湖之南有一大片空地,太平门大街成为这片大草坪的东侧,这是京师的“小校场”。京师平日驻军约有十几万之谱,在城里的不过数万,经常利用“小校场”或城外南郊的“大校场”做为操演场所,遇有军队在外征战得胜、班师回朝时,朝廷也会利用校场做为阅兵之用。
章逸在小校场借了一间演武厅,做为召募新锦衣卫的训练场所。这几天,郑芫、朱泛、于安江、沙九龄都住在演武厅后的军官宿舍中。章逸的训练主要有两部分,一是用过去十几年来,锦衣卫办案的实际案例做为教材,将每一案的来龙去脉分析得条理井然,从案情中教授侦查的技巧:如何设局锁定、如何布下天罗地网、如何动手一网打尽、如何防卫自身安全……由于教材都是实例,具体而微,大家学得兴致高昂。
第二部分,就是实战经验的训练了。章逸在演武厅里外架设了许多障碍,模拟的都是一些过去锦衣卫执行任务失败,甚至送命的场景。由章逸故布疑阵,于安江协助做埋伏,每人都要单独走上一圈。章逸和于安江负责袭击,大家要练习如何躲过突袭,顺利安全通过。
每日晚餐过后,再由郑洽讲解《大明律》、重大案件审例,以及建文皇帝的仁政要务。每五天休息一天,可以离营自由活动。
这日午餐时章逸宣布,次日休息后,集训将进入最后阶段。最后五日除了加重各项训练及考试,每一天均安排一场综合的临场测试。前者由郑洽拟定试题,学员可选择书笔作答或口头作答;后者则由章逸征调锦衣卫中的老手,共同设计一连串的埋伏及袭击,直到学员能全体通过。
郑芫觉得又紧张又好玩,朱泛偷偷对她说,他也设计了一套声东击西的策略,要将重重埋伏的锦衣卫老手戏弄一番,将那些借调来的老油子活活气死。郑芫大感兴趣,饭后就拉着朱泛到演武厅外“散步”,其实便是要问朱泛所设计策略的细节。
朱泛穿了崭新的锦衣卫袍服,一扫红孩儿那又穷又脏的“装扮”。郑芫穿了一套最小号的锦衣,仍然显得太过宽松,但勒上腰带,盘起一头乌发,仍然挺拔漂亮,婀娜中显出英气,好看极了。两人步出大厅后,便向僻静的广场草坪走去。
郑芫低声问道:“朱泛,你要搞什么花样,可要让我知道。”朱泛道:“我瞧昨天章头儿带着一批军士搬来的新道具,全堆在演武厅后的马厩外。今早咱们出完晨操,俺偷偷去摸了一下底。他们定要搭建一座假山,有‘桥’有‘洞’有‘栈道’,一路上暗置各种埋伏。俺瞧最厉害的是一座隘口前的‘独木桥’,那里设伏确实不好通过,何况他们可能要用暗器。”
郑芫咋舌道:“好家伙,还有暗器。咱们能不能用?”朱泛道:“俺问过章头儿,他说想用啥就用啥,没有限制。”郑芫道:“可惜师父从来没教过我暗器。”朱泛摇头道:“你两个师父都是正宗少林出身,只怕他们自己也从不用暗器。”郑芫道:“你会啥暗器?”朱泛冷笑道:“啥暗器都会,连淬毒的也照样使得。”
郑芫又问:“你要怎么声东击西?”朱泛道:“照规则咱们遇到难关,如果三次强攻都不能过,便算输了,是不?”郑芫点首道:“不错。”朱泛压低了声音道:“俺到了那关口便跟他硬过,对手占地势之利,一定不让得手。俺试攻失败后,就要躲到一个假山坳里运气调息一番,但第二次失败后,俺要放个假人在山坳里调息,俺却绕过那隘口跑到了前面,然后就戴了这玩意儿,从反方向倒杀回去,好好地吓章逸一跳!嘻嘻,他一定又吓又气,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郑芫听了拍手道:“妙极,妙极。朱泛,你要戴啥玩意儿?”
朱泛四面瞟了一眼,确定附近没有人跟踪,便神秘兮兮地从锦衣外袍里掏出一件事物,只给郑芫瞧上一眼,便又收回怀中。
郑芫吃了一惊,低呼道:“方师父?怎么……”朱泛嘘了一声,打断郑芫的话,轻声道:“这是章逸家里的东西,是方冀师父的面具,真他妈还有八分相像呢,戴上它唬唬人,一时还不易被看穿。俺戴了它倒杀回去,那批老锦衣卫曾经在悬赏布告上的画像见过,一定以为刺杀朱元璋的刺客并没有死,又回来找老锦衣卫的麻烦啦,保准吓得屎尿直流。芫儿你说,好玩不好玩?”
郑芫道:“章逸怎会有方师父的面具?怎么又到了你手上了?”朱泛道:“我怎知章逸家藏这个玩意儿干啥,想来必是要做什么坏事,想嫁祸给你方师父吧?”郑芫打了他的手一下,道:“乱七八糟,不知道就不要乱说。”朱泛道:“好,不乱讲。有一天,一个老儿从章指挥的寓所里偷偷摸摸地出来,要赶去衙门首告。俺迎上去顺手牵羊,把这玩意儿摸到手,那老儿还不察觉,匆匆赶到衙门去了。哈,我猜他告了个空屁,说不定还挨了一顿板子。”
郑芫道:“那老儿是谁?”朱泛道:“俺丐帮的弟兄摸了他底,他有一个义女,每天替章头儿浆洗衣服、打扫清洁,叫什么寒香的,肯定是有人派在章头儿身边的细作。”
郑芫叫道:“哎呀,咱们要赶快告知章头儿。”朱泛微笑道:“芫儿,你以为章头儿不知道么?我猜以章头儿的精明,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说破。留着寒香,说不准那天有必要时,替他传个假消息给敌人……”郑芫道:“你们这些男人,心眼真坏。”
这时他俩已走到小校场东边,太平门大街就在斜前方,一棵老柳树下原蹲着一个人,见到朱泛和郑芫走近,便站起身来走到朱泛面前,低声道:“前几天晚上,秦淮河一艘画舫上出了杀人放火的凶案,船上死了九个人,四个婊子,四个嫖客,一个老鸨,水里死了一个梢公。嫖客中有一个只烧了一半的尸首,竟然是一个天竺人。这事恐怕跟章逸有关。”
郑芫见这人是个少年花子,衣上虽有两个补丁,却洗得甚是干净,人也长得斯文英俊,暗奇道:“原来丐帮里也有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叫花子,这叫花子生得好看,倒像是戏台上演戏的角儿。”
朱泛低声问道:“世驹,这事跟章头儿有啥关连?”那世驹道:“就是那天晚上,俺偷听到两个蒙面人在夫子庙外的牌楼上,大剌剌地说要堵杀章指挥。俺便跑到章指挥相好的郑娘子家附近躲起来,果然不久,章指挥便护着郑娘子前来,俺上前警告他要他快逃,章指挥待郑娘子安全进了家门,就飞快地往东逃走了。不一会,那两个蒙面人便追了过去,身法之快,有如鬼魅。”
郑芫听得心惊胆颤,这几天没有回家,直听到郑娘子安全无恙,才放了心。她忍不住一把拉住那花子的手,颤声道:“世驹兄弟,谢谢你通风报信。”那花子一怔。朱泛解释道:“那郑家大娘是她的娘。”说完这话便陷入沉思。世驹和郑芫不知他在想什么,便都停下说话。
过了半晌,朱泛喃喃地道:“世驹,你再回想,章指挥是一个人对付两个蒙面人?”世驹道:“俺只瞧见两个蒙面人追他一个人没错。”朱泛低声道:“这章逸太厉害了,他一人对付两个天竺高手,还毙掉其中一人。这几天看他好好的没事一般,这个人真如谜一样神秘。整个锦衣卫中,看来以他的武功最高,但他却一直装驴,可怕极了。俺还是不要用面具吓他了。”
郑芫噗哧笑道:“朱泛怕了?”朱泛脸色凝重,摇了摇头道:“俺不是怕他,是被他唬得心虚了……还好咱们是同一边的。”
那少年花子世驹对两人点点头,便快步走开了。郑芫道:“这世驹倒是一表人才。”朱泛道:“世驹身负奇冤,他的身世晚饭后再跟你说。咱们怕是要快回演武厅,章指挥可能已经先到了。”
晚餐吃的是南京鸭子,由于每晚都有鸭子,那沙九龄已经吃到开骂了。还好上了鸭子后,又来了一盘菊花青鱼,沙九龄的脸色才稍好。章逸赶快又着人叫厨房送来一碗臭豆腐,众人大喜,除了郑芫。她皱了皱鼻子,悄声道:“朱泛,第一次碰到你时,你身上便有这种味道。”朱泛道:“笑话,俺每天必洗澡,那会有臭味。”
上完晚课,朱泛对郑芫道:“咱们到演武厅,俺传你两招暗器。”郑芫道:“好啊,就算打不准暗器,也得学学如何闪躲暗器。”
两人回到演武厅,朱泛将四周十八支大火烛点亮,便开始教郑芫打暗器的运气、运力及准头。他拿了一袋铁莲子,先抓起五颗,一挥手之间,五颗铁莲子分别打灭了五支火烛。郑芫拍手叫好,她遵照朱泛教的方法,也是一挥手,一颗铁莲子打灭了一支火烛,其他四颗落空。朱泛赞道:“头一回就打灭一支,很厉害呵。”
郑芫练了一个时辰,终于有一次运气好,居然打中了三支火烛,便停下来对朱泛笑道:“今天到此为止,最后一次的纪录为打中三烛,见好就收。”朱泛忽然抓起两把铁莲子,两手连挥,原地转了一圈,剩下的火烛便一一熄灭,偌大的演武厅顿时一片漆黑。
郑芫正要去重新点火,朱泛已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郑芫一阵心跳加速,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被朱泛转过来,两人面对面,呼息可闻,然后脸上就感到朱泛温暖的嘴唇。
郑芫嗯了一声,却没有挣扎,整个人有些软绵绵的施不上力,心中十分混乱,又似有一些踏实。这一段时间里,自己心中的忧患得失、五味杂陈,都在朱泛有力的怀抱中暂时得到一丝平静。郑芫静静地闭上双眼,直到唇上感到两片炽热的嘴唇印了上来,她全身一阵颤抖。忽然之间,她头脑清醒了,便轻轻推开了朱泛。
两人在黑暗中默默无言,忽然郑芫轻声道:“我要去看我娘。”朱泛啊了一声,道:“不错,明日休息我陪你去。我现在告诉你世驹的身世吧。”
朱泛一面走出演武厅,一面对郑芫道:“世驹姓石,石家原是江南有名的世家,出了好几个举人,也出了几个富商。世驹原名叫石思居,他的父亲和伯父在长干里一带经营木材,曾经是江南最大的木材商。朱元璋定都南京后大兴土木,所用的昂贵木材,全都向石家采购。十多年前,朝廷爆发了胡惟庸案,朱元璋杀了宰相胡惟庸全家,一路牵连诛杀了上万人。有一个负责采购大宗物料的王姓官员也被牵扯进去,罪名是参与胡党谋反,用采购受贿的大量金钱资助胡党,全家也被杀光……”
郑芫听得心惊,道:“就算做皇帝的至高无上,也不能这样滥杀呀!是锦衣卫在助纣为虐吗?”
朱泛道:“一点也不错,听说锦衣卫那几年可威风了,想抓谁便抓谁,先杀了再报个罪名,也不必审不必查。那姓王的官员家里搜出来的帐册上,记录了多笔向石家采购木料的金额,都十分庞大,上面记的是世驹爹爹的名字,于是便把世驹的爹抓进锦衣卫。石家立刻备了巨额银子去衙门打点,结果衙门收了银,还是把石老爹判了死刑,抄家之外诛其妻子,罪名是‘知反不报’。”
郑芫怒道:“还有天理么?世驹又是怎样活命的?”朱泛道:“石家一出事,就立刻将独生子石思居改名石世驹,过继给他伯父。那晓得锦衣卫觊觎他家财产,没有任何上面的命令,便自作主张去抄了世驹伯父的家,他伯父要索看公文,锦衣卫一怒之下,把他全家也杀了……” 郑芫道:“那些锦衣卫现在还在当差么?”
朱泛道:“只怕大部分都还在。那世驹是个十分慷慨的少年,年纪虽小,行事倒似那古代的孟尝君,平常对穷苦大众十分仗义。丐帮里有个弟兄,拚死把他抢了出来,藏在秦淮河青楼里扮成一个小厮。但他看不惯青楼里肮脏的那一套,只躲三天便跑了出去,流落到行乞为生。咱们帮里弟兄便劝他加入丐帮,他想想反正是要饭,便答应了。大伙儿都爱他温和斯文,几个武功高的兄弟也传了他一些功夫。这人从万贯家财的公子,一夜之间全家被冤杀,自己变成乞丐,没听过他怨天尤人一句话,只在帮里用心办事,热心排解纠纷,实在难得极了。”
郑芫道:“你红孩儿将来不是要当帮主吗?应该多传些上乘武功给这等好人。”朱泛微笑道:“会的,会的。但俺瞧世驹的学识见解都顶好,是足智多谋那一类的人,他武功好坏还在其次,倒是个当军师的好材料。”郑芫拍手叫好道:“将来你做帮主,他做军师,这倒是好!”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若有所思。朱泛奇道:“怎么了?”
郑芫道:“咱们要去把当年办案的老锦衣卫揪出来,替石家惨案重新审理一番。人虽死了,总要还他们清白。”朱泛道:“有道理,有道理。芫儿你还记得,那天晚上郑洽郑学士跟咱们讲《大明律》时说,建文皇帝将《大明律》中过于严厉的刑法修订了七十几条;又说朝廷宣布,洪武年间的几个大案如有人遭到冤枉误判,只要能提供证据,便可翻案……”
郑芫道:“记得啊,光是胡惟庸案及蓝玉案就杀了几万人,不可能几万人都是要叛乱谋反的吧?但人都杀了,而且好多都是三族遭杀光了,谁来翻案?死人可不会翻案的。当时我听了,只觉这建文皇帝虚伪的无聊,郑学士讲得口沫横飞,脑子恐怕也出了些问题。现在听你这么一提,石家还真有一个漏网之鱼。咱们如能找到证据,替他伸冤,顺便把当年那些无法无天的坏蛋锦衣卫抓出来正法,岂不是人心大快?”
朱泛道:“照郑学士的说法,如能翻案,石家被抄的家产还可以发回呢。芫儿你相信不?”郑芫摇了摇头道:“我不信。”朱泛道:“咱们先去问问世驹,要他把当年事情的发生始末详细告诉咱们,咱们便来开始调查。”
郑芫道:“那天我跟你说,咱们当了锦衣卫,便要穿着锦衣行好事,借朝廷之力替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主持正义,你说这主意大妙。咱们便从世驹的案子开始吧。”
两人愈说愈高兴,直到于安江出现,招呼两人要就寝了,才走回宿舍。远方的军营传来几声号角声,其声呜呜然。
章逸设计的训练计画已进入最后几天,小校场上搭建好了新的假山假谷,虽是临时用石块和巨木搭成,但形势却是十分险恶。其中唯一的一条通径,四周充满可藏伏兵的深壕暗壑,相当不易通过。
章逸从老锦衣卫中挑了几个打袭击战的高手,对每一个受训的新人设计一套埋伏阻进的计画,要求每个人凭武功机智试着通关。每人遭遇的情境都不一样,但是难度大致相当。
头一天接受测试的是沙九龄,他是老江湖了,等闲的伏击对他不起作用。只见他在人造的假山之中施展点苍派的轻功,对伏兵的袭击或抗拒或反制,一手点苍快剑端的是疾如闪电,很快便通过了重重设伏,来到隘口前的木桥头。
章逸在此埋伏了重兵,一时之间刀剑齐出,暗器乱飞。沙九龄喝声:“来得好!”施出了成名绝技“追风剑”,只见一道虹光如蛟龙飞腾,从桥头滚到桥尾,连退三波“敌方”偷袭,终于冲出重围,回到演武厅前。
章逸拱手道:“沙兄好凌厉的追风剑。”沙九龄抱拳道:“献丑了。”章逸踱到沙九龄背后,微笑道:“沙兄背上中了一枚暗器。”沙九龄不肯置信,便把锦衣外袍脱下察看。只见背上果然有一道红色印子,约有三寸长。沙九龄咒骂道:“妈的,这是什么鬼暗器,打中老子连感觉都没有。”
章逸道:“俺教他们用铁丸子上了红粉,打中了便留下印子。沙兄背上中的这一枚是轻轻擦过,你便没有感觉,实战中也不致有什么严重后果。恭喜沙兄,顺利过关。”
第二天轮到郑芫。郑芫心思缜密,仔细观察了头一天的情况,小心翼翼地仗剑前行,“敌人”布置的疑兵丝毫没有分散她的专注力。直到转过第三个“山坳”,真刀真枪的埋伏出动了,郑芫的达摩剑立即布下铜墙铁壁,滴水不漏。一阵叮叮咚咚,郑芫已闯过山坳,到了隘口木桥前。只见达摩剑剑光暴长,郑芫竟然从木桥上主动向两边可资埋伏之地发动攻击,果然引来两面的反击。郑芫“引蛇出洞”的打法,虽然惹来两面夹攻,却也使得原来的埋伏完全失去偷袭的优势,郑芫在剑光纵横中一步步通过木桥,悠悠地去了。
章逸检查郑芫身上无半个红印子,成绩完美,伸出大拇指赞道:“郑芫,好样的。”但他接着道:“你靠机敏和聪明通过这些埋伏,虽然过得漂亮,可是真实的情况是,你不知何时、何地、到底有没有人埋伏偷袭,还要加上最重要的一点──随时随地的警觉心!干咱们这一行,随时得假设有人要袭击你。”郑芫听得口服心服,连忙行礼称谢。
第三天轮到了老锦衣卫于安江。结果十分令人吃惊,经验老到的于安江居然两次未过。第三次时,章逸打了一个暗号,埋伏的老兄弟们手下留情,让于安江勉强过了关,该施暗器的一枚也没放。于安江瞪着章逸道:“章头,咱们以前可没有这些花样,可怪不得我给您丢人。”
最后一天上场的是朱泛,他头戴军帽,身着锦袍,显得神采奕奕。章逸知道这几人中朱泛的武功和实战经验最强,于是在设计上改变战略。
朱泛在第一个山坳前就遇到强烈的突袭,确实吃了一惊,他施出浑身解数突破重围,转了几个弯并无任何人阻挡,然后在木桥前,突然遭到四面八方的暗器偷袭,红色的弹珠满天飞射。朱泛在这层暗器组成的弹幕之前明显受阻,这时埋伏的锦衣卫刀剑齐上,而他已经通过的山坳处三个锦衣卫又从后面攻击,形成前后夹击、暗器交叉的凶险局面。朱泛大喝一声,施展绝妙轻功脱离战场,直落到山坳上的假石中,无异承认闯关失败。
章逸指挥旗一挥,众锦衣卫立刻改变埋伏策略,重新组合后,瞬时躲入各个隐藏之处,一座假山又恢复了平静。山坳之上只见朱泛盘坐调息,他锦衣卫的军帽在假石丛中隐约可见。
过了半盏茶时间,朱泛站起身来,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开始了第二次的闯关。经过一番苦战,朱泛长呼一声,又一次逃离战场,盘坐在原地运气休息。众锦衣卫再次变换袭击方式,埋伏就位。
然而这一等就等了半炷香时光,仍然不见朱泛发动最后一次闯关。埋伏在桥头的锦衣卫首领忍不住伸出半个头向山坳上望去,见到朱泛戴着军帽动也不动,不知他在搞什么花样?就在此时,一声长啸从背面响起,只见朱泛陡然从后方反攻过来,显然他已从山坳之上施展小巧功夫,瞒过大家到了后方。众锦衣卫一阵愕然,回过神来时朱泛已经呼啸而至,手中钢杖将来袭暗器扫得满天乱飞,一口气逆向杀出重围,安然回到原点。
章逸哈哈大笑,指着留在山坳丛石中的锦衣卫军帽,道:“好朱泛,好金蝉脱壳。你不但不怕埋伏,摔脱了埋伏,反而利用形势,转成你来突袭敌人。这个测验朱泛表现得无懈可击,咱们大伙儿都要向他学习!”
四人通过了测试,剩下郑学士最后一次讲课,结束之时殷殷勉励大家,新的小组人数虽少,却要能发挥拨乱反正的力量。未来逐步招兵买马壮大阵容,要重塑锦衣卫保卫朝廷、为人民主持正义的功能。
郑芫问道:“郑学士,您说前朝两个大案杀了数万人,这算不算正义?”郑洽道:“真正叛逆者固当诛杀,但牵连数万人之数,难保没有冤死之人。”郑芫道:“您说难保没有冤死之人,我却觉得背了谋反叛逆之名而冤死的人,一定多到数不清,咱们应该还他们一个清白,才算公道。”
郑洽道:“你说得不错。但死者已矣,就算冤死了,就算咱们也有心还他们公道,只怕也很难做到了。”他被郑芫一连几问,已经答得吃力。郑芫却不放过,继续问道:“如果有人确能拿出遭冤枉的证据,朝廷该怎么办?”郑洽道:“朝廷已经宣布,只要证据确实,冤者可得平反……”
郑芫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平反?人已死了,财产能偿还给死者家人么?”郑洽肯定地回道:“按朝廷的旨意,冤枉被抄的财产当予发还。”郑芫和朱泛对望一眼,眼中都有一丝笑意。
郑洽讲完最后一课,章逸宣布,大伙儿今晚全部到“郑家好酒”庆祝结训,郑家娘子已应允今夜不对外开放,全店就只一桌好菜,欢迎诸位新锦衣卫。众人鼓掌欢呼。
郑洽、章逸一行人走到“郑家好酒”时,酉时刚过。郑芫眼尖,老远便看到店外的石榴树上系着一只毛驴,她咦了一声,走近一看,那毛驴比她的小黑大一些,眼睛却小一些,看上去便似乎没有小黑那么聪明。她对朱泛说:“有人先我们来了。”
走进店门,只见郑娘子正和一个青年书生在讲话。郑芫见那书生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那里见过。郑娘子看见郑洽走进来,便大声招呼道:“郑学士,您瞧谁来了?”
郑洽定眼看去,那书生正是胡濙。这一下可是又惊又喜,赶忙上前拱手道:“胡老弟,别来无恙?”胡濙见到郑洽也是大喜,回礼道:“贡院一别,至今未见,可喜老兄官场得意,可喜可贺……”说到这里,忽然转头向郑芫道:“敝人来自少林寺,在少室山下一个深谷中见到了傅翔。他身受重伤,但性命保住了,少林寺的高僧托我转告……”他话未说完,郑芫已轻叫了一声,双脚一软向后便倒,朱泛一把将她抱住。
在这一刹那,朱泛怀中满满地抱着郑芫,郑芫的心中却满满地充塞着傅翔,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