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洽和胡濙在“郑家好酒”店里重逢,对郑洽而言纯属意外;对胡濙而言,则是刻意到此来告诉郑芫,傅翔仍在人世的消息。
大家坐定后,胡濙道:“我离开秘谷之时,已配制了一年的伤药留给傅翔,他一面服药一面运功,一年之内当可恢复。接着我就到了少林寺,与一位医道高深的大师切磋,盘桓了一段时日。他们托我返回南京时,把这消息告知灵谷寺的天慈法师及郑芫。天慈法师那里我已去过了,是法师告诉我,今晚在此地可以见着郑姑娘,只是想不到一并见到了郑洽老兄,为此当浮一大白。”他举碗把酒干了,众人跟着干杯。
听到傅翔仍在人世,郑芫和朱泛都喜翻了天,忙向胡濙问些细节,郑洽则把其他几人介绍胡濙认识了。胡濙道:“前此北上原是与少林寺高僧有约,不料中途认识了燕京大庆寿寺的主持道衍大师……”他一提到道衍,郑洽及郑芫都哦了一声,两人对望了一眼。
胡濙感到好奇,便停下问道:“郑兄,你们认识道衍法师?”郑洽道:“洪武三十年,道衍和尚曾来南京论经开讲,第一站便去了灵谷寺。在灵谷寺论经时,道衍曾被小姑娘郑芫问倒。”郑芫连忙道:“不敢,不敢,我年幼无知,问的问题太过外行,以致道衍法师一时答不上来。”
胡濙对那道衍法师十分钦佩,听郑洽如此说,不禁仔细瞧了郑芫一眼。记忆中两年前在这酒店里见过这小姑娘,想不到竟曾问倒辩才无碍的道衍法师,而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现在不仅是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还是个英气勃勃的锦衣卫,实在不可思议。他摇了摇头,继续道:“道衍知我要北上,定要我随他先去燕京一趟。我算算时间,先去燕京一游再上少林寺,不致违了少林高僧之约,便答应了。郑兄,你猜小弟在燕京城见到了谁?”
郑洽不假思索地回道:“道衍带你去见了燕王朱棣?”胡濙奇道:“你怎猜得那么准?”郑洽哈哈一笑道:“道衍乃是燕王朱棣的主录僧,又是朱棣身边第一谋士。胡老弟是江南名士,又兼通医学药理,道衍定要引见了。这又有何难猜?”胡濙道:“郑兄高明。小弟见了那朱棣,又蒙燕王推荐,与燕京元故都几位岐黄高手切磋,获益不少。”
郑洽想打探燕王及燕王府情形,正在沉吟如何措辞,章逸已先问道:“敢问胡兄对燕王朱棣的印象如何?”胡濙道:“那燕王个性十分豪爽,讲话快人快语,论事颇见气度恢弘,确有皇室帝胄的架势。道衍一再说朱棣雄才大略,只是小弟没有机会与燕王深谈国家大事,倒是不敢妄评。”
郑洽道:“有些事还想请教胡老弟,不知你在南京落脚何处?”胡濙道:“小弟这段时间走遍大江南北,是该静下来收收心的时候了。我打算在京师租一间雅舍,好好读书修文,准备明年的春闱,希望这次能榜上题名,以慰家中二老。”郑洽道:“胡老弟才气高卓,此番遍游名山大川,见识了人杰地灵,收获必丰。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来年春闱必定高中。”胡濙道:“但愿如郑兄金口所言,小弟这一番万里跋涉,早已引起家中二老极度不满,要赶快实践出游前对家严的承诺,闭户读书一年,考中进士,此其时矣。”
郑洽和一桌新锦衣卫,加上一个胡濙显得有些不搭调,幸好胡濙为人随和,言语生动有趣,说些万里之行的见闻故事,众人听得很是有味。他也从众人谈话中得知,这是一支锦衣卫的生力军,完全由郑洽负责组织及指挥。想到短短不过两年,郑洽竟已担负起朝廷极为重要的任务,胡濙虽不热衷功名,但对自己明年如果金榜题名之后的仕途,也免不了产生一些遐想。
郑芫得知傅翔尚在人世,而方师父早由丐帮飞鸽传书报了平安,因而心情大为开畅,更兼好一阵子没有吃到娘亲手做的好菜,此时不免多喝了些酒,便有些轻飘飘起来。她站起身来,举起酒碗,对郑洽和章逸道:“郑学士、章指挥,承蒙两位大人抬举,将我等纳入锦衣卫这个名声极坏的衙门……”她说到一半,已经引得朱泛和沙九龄两人哈哈大笑,那于安江原是锦衣卫的旧人,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尴尬。
郑芫可不管这些,继续道:“好在咱们有志一同,誓要改变这个衙门的作为。从明天起,朝廷便有一批专门干好事的锦衣卫,以后老百姓见着穿锦袍的武士,不但不会拔腿就跑,还欢迎咱们哩。来,有此心的便饮了这一杯,不违誓言。”她仰头一干而尽,酒洒了她胸前衣襟。众人齐声叫好,连胡濙也兴奋起来,和大伙儿一齐干了杯。
郑娘子正从厨房出来,看到这情形便抱怨道:“芫儿,看你还像个女儿家吗?”郑芫先是吓了一跳,继而伸了伸舌头,道:“娘,我不是个女儿家了,俺是朝廷的锦衣卫!”郑娘子见女儿穿着一身略嫌宽大的锦衣官服,胸前绣着飞鱼,腰间紧束宽带,显得极是英挺,不禁又是骄傲又是担心,便怪章逸道:“都是章……章指挥抓你去当什么锦衣卫,弄得芫儿男不男女不女的。”章逸陪笑道:“锺灵女侠早就名满京师,那怪得我!”
朱泛忽道:“章头儿,咱们做好事,便从替前朝两大案中受冤被杀的翻案做起,您说可好?”
章逸一怔,心想:“天下多少好事可以做,你干么要选这一桩?简直是一上来就要和老锦衣卫对着干!”口头上却道:“好极,不过要翻案还得先找到受冤杀者的家人,否则就是翻成了案,当事者如无后人,也得不着好处。”心中暗骂:“这朱泛是个好事之徒,有他在便不愁没有麻烦。唉,当时若找得到别人,我便不让他加入了。”章逸这回却猜错了,这翻案的主意原是郑芫想出来的。
石头城门外,隔着秦淮河便是莫愁湖,湖畔十多座楼台水榭在葱杨烟柳之间此隐彼现,衬着五百亩的湖水碧波荡漾,极是妩媚怡人。
湖边华严庵北首有一座两层楼阁,坐北朝南。相传朱元璋爱上此地风景,便建了此楼,曾经在此和中山王徐达对弈,每次赢了棋总是怀疑徐达故意相让。终于有一次再也忍不住了,便下令徐达必须使出浑身解数,不得手下留情,结果徐达不但胜了棋,棋面上的棋子最后竟然呈现“万岁”两字。朱元璋不但不怒,反而自承徐达棋力远胜自己,便将此楼及整个莫愁湖送给了徐达,从此这楼便叫做“胜棋楼”。
此时,胜棋楼中坐着三个人,郑芫、朱泛,还有一个面貌英俊的青年叫花子,正是那身负奇冤的石世驹。
石世驹正把莫愁湖“胜棋楼”名字的由来讲给郑芫和朱泛听,朱泛听了连声赞叹道:“了不起啊,了不起。”郑芫道:“你是赞徐达的棋艺高明?”朱泛道:“这徐达不但会打仗,拍马屁的段数犹胜过他的棋艺,佩服啊佩服!”他喝了一口茶,继续道:“那洪武帝是个疑心病重的人,陪他下棋乃是极危险之事。若是输给了他,他便怀疑你故意相让,你就犯了欺君之罪;若是赢了他,他心中恼怒,你的麻烦更大了。他妈的还真不好搞!这徐达凭着棋艺高强,一面赢棋,一面排万岁两字,马屁拍到朱元璋心窝里去,不但没惹麻烦,还赢得了这神仙居处般的莫愁湖,你们说徐达这老儿厉不厉害?”
郑芫道:“话虽不错,他拍马屁可用的是真本事呵。若说棋艺,朱元璋恐怕差了十级也不止。”朱泛仍在摇头赞叹,郑芫不懂为何朱泛对拍马屁的高手佩服到如醉如痴的地步,不禁有些不齿。石世驹笑道:“红孩儿不必那么着迷于马屁之道,你这官反正做不长的,要那么精于此道何用?”朱泛暗骂道:“你懂个屁!俺在研究如何拍郑芫的马屁,拍到她心窝里去,又不显得肉麻,最好还要有趣。”
郑芫不理朱泛,正色道:“世驹,咱们想要帮你家遭受的冤杀翻案,便需知道当年案发时的细节。今日在这莫愁湖畔清静无人,你可愿意告诉咱们一些线索,好让咱们重新调查石家的老案?”
石世驹道:“我家与伯父家无端卷入胡惟庸案而遭灭族之事,两位已经知晓,这其中有一个关键,便是那王桂文……”朱泛道:“王桂文?向你爹采购木材的官员?”石世驹道:“不错,王桂文是洪武帝宫里的四品内务官,原是深得上头信任的采购大臣。听家父说,皇宫里唯一一位不贪污的官员便是他。王桂文在胡惟庸任宰相时,承办朝廷几项土木兴建大案,不但材料好、价钱实在,凡有回扣的一律转换成价钱上的折扣,是以替朝廷省了巨额银两。胡惟庸对他又敬又爱,屡次向朱元璋夸他这个内务大臣。胡惟庸案发生后,抄他家时发现两种文件与王桂文有关,一是夸奖王桂文能干廉洁的文档,另一些是历次采购‘回扣’的帐目,其实是替朝廷节省下来‘折扣’的帐目。”
朱泛听到这里,已经懂了一大半,郑芫却问道:“替朝廷省大把银子有功啊,怎地获罪呢?”石世驹道:“郑姑娘问得好。如果王桂文买一批木材花了一万两银子,别的官员采购同样一批木材要花两万两银子,那王桂文岂不坏了大家的行情?日子久了,大家没有回扣拿,便要联手拔掉这不上道的眼中钉。”
郑芫道:“你爹又怎地扯进去的?”石世驹道:“锦衣卫受人之托,把王桂文辛辛苦苦向商家争取到的‘折扣’当‘回扣’来办,抄家时发现王家虽非一贫如洗,但也近乎家徒四壁,没有查到任何金银财宝。这一下只得从胡家抄出的第一种文件来诬陷,说王桂文资助胡党谋反,历年采购所得的巨额回扣都交给了胡惟庸,所以胡惟庸才会以宰相之尊,多次夸奖王桂文是国家采购之能臣。”
朱泛道:“这一来,你爹的罪名便是贿赂朝廷采购大员,败坏朝纲,是不?”石世驹道:“正如红孩儿所料,但事情发展下去,结果远比这个罪名更为可怕。锦衣卫将王桂文抓入衙门,既不送都察院也不送刑部,便自设刑堂审理。一堂审理下来,朝廷四品命官被几个锦衣卫士打掉半口牙齿,肋骨也被踢断两根。我爹是个重感情的人,便备了些上好的伤药及补品去探牢,上上下下送了不少银子,总算见到了王桂文。他看到王桂文的情形,直呼天理何在,国法何在,便有狱司告了上去。锦衣卫对我爹发了驾帖,拿历次王桂文向我爹采购的帐单来查我爹,控诉我爹送巨额的银子给王桂文当回扣,奸商乱纪,立刻也抓了进去。”
郑芫满心钦佩地道:“世驹,你爹为人真义气啊,商场中有这种够朋友的人实在了不起。”石世驹眼眶泛红,继续道:“我爹被抓进去之前,先把我更名藏到伯父家中,决心不待他们刑求,主动招供朝廷中各部门采购的贪污案子,并称他手里持有证据,要亲自呈给锦衣卫的头儿。这一来审堂上的锦衣卫便立刻停审,将我爹押入大牢。我伯父只好花钱打探消息,但我爹一被抓进去便如石沉大海,再无任何消息。”
郑芫虽然已知结果,但听到这里,仍觉一股不忿之气闷在心头,无以宣泄。她忍住泪水,问道:“后来呢?”
石世驹停了半刻,似在回忆往事,也似在平息胸中的激动之情,接着道:“我爹被关一个月后,锦衣卫突然又持驾帖出现在石家,除了抄走所有财产,还把我娘及奶奶等一家十数人全部抓走,数日后便都处死了,罪名却不是‘败坏朝纲’,而是‘知谋反而不报,罪同谋反’。这是什么国法?我伯父正要去求朝中有交情的、有买卖往来的官员说说情,便已得到这晴天霹雳。他立即要我化装成一个小厮,在他书房里侍候,岂料锦衣卫迅雷不及掩耳地又出现在伯父的宅子,当夜就带走了伯父,罪名是和我爹合伙,隐瞒谋反。”
朱泛道:“杀了你爹,又来抓你伯父,那便是为钱财了。”石世驹点了点头道:“第二日便有人来告诉伯娘,若要救我伯父,需舍得钱财。我伯娘便告诉来人,只要救得了伯父,多少银子都舍得。那人便道,办案的那边开出价码,需万两银子才能先买得活命,然后再看要如何救他放回家来。”
朱泛道:“那来人是谁,你还记得么?”石世驹道:“是我的堂舅,平日经常来我家和伯父家走动,在刑部做了六品主事,对这些打官司如何送钱脱罪的事务最是熟知。是以他一来说,伯娘自然倾家凑了万两白银,便由我堂舅拿去打点锦衣卫,那晓得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郑芫听得十分紧张,连忙问道:“结果是怎么回事?”石世驹道:“银子送到锦衣卫,办案的大人突然翻脸,反过来指控我伯父母企图贿赂朝廷命官,原来的隐瞒助反之罪再加一等,便将我伯父母一家人全数处了死刑,石家所有的财产也全被抄了。”
郑芫听不下去了,大声叫道:“你那堂舅呢?”石世驹双眼噙着泪水,道:“堂舅不但不起身相护,当晚便带人来家里,指名书房的小厮其实是我装扮的,要捉去归案。就在这时,丐帮的好朋友带着弟兄把我救离伯父家,才保住了这条性命,但伯父母一家都给杀害了,家当抄走少说有十万两。”
朱泛虽早已听过这事的概略情形,这时仍气愤填膺,不能自已,好一会儿才恨恨问道:“你堂舅叫啥名字?”石世驹道:“堂舅叫汪典,在我爹和伯父的生意上常主动介绍些官府的人脉。其实我爹做生意诚实不欺,货物出门负责到底,从来不靠回扣暗盘一类的花样,靠的全是口碑,委实不需要拉关系找人脉。但看在亲戚的面上,生意成后多少送些银子给他,便算是‘佣金’吧。”朱泛道:“这人竟恩将仇报,还是你家亲戚哩。这种人俺这回查清楚了,定不饶过他。”
郑芫道:“世驹,你可知道办此案的锦衣卫是何人在主导?”石世驹道:“听说是北镇抚司的人,但这些锦衣卫私设刑堂,秘密审判,也不知确是何人。我伯父被抓进去前,曾怀疑后面有更高层的人在指使。这事你们该问章指挥,他定然知道一些内幕。”
朱泛仔细推敲了一会,忽然问道:“世驹,你说你伯父被抄掉了十万两家产?”石世驹道:“不错。”朱泛道:“你手上可有证据?”石世驹一怔,道:“当时我尚不满十岁,怎会有什么证据在手?除非……除了离家时,慌乱中从伯父书房里抱走了一些珍本书籍,其他的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走。”朱泛道:“那些书籍还保存在手边么?”石世驹道:“那些书是伯父仅存下来的遗物,我自然保存得好好的。但我以为锦衣卫既然抄了伯父的家,他们手中一定有一张清单吧?”
郑芫已明白这其中的关窍,解释道:“朱泛问这抄家的证据,乃是猜想那些贪财的狗官一定把抄家所得中饱私囊,不会傻乎乎地全部上缴。是以你如有十万两家私被抄的证据,便能证明这些办案的锦衣卫私吞了应该上缴的银子,可以反告一状,将他们一网打尽。朱泛,我说得对否?”
朱泛笑道:“俺早说过,锺灵女侠若是办起案来,南京便要出个郑青天了。不错,俺听世驹讲的事儿,猜想头一回你堂舅从你伯父家拿的一万两银子,定然登记有案而且全部上缴,这可是办你伯父贿赂朝廷命官的证据;待那办案的北镇抚使用罪上加罪的名义将你伯父处死,第二回抄家的十万两多半便落入了私囊,因为……”
这下石世驹也听懂了,大叫道:“因为死无对证!”已气得双目尽赤。郑芫道:“世驹,你莫要气苦,咱们便来好好追查这石家一案。咱们去请教章指挥,你就去仔细查看你伯父书房里的那批书籍,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做为翻案的依据。”
章逸自从遭到天竺高手堵杀,千钧一发之际绝处逢生,凭着过人机智及出奇武功,让来袭的两大天竺高手一死一伤后铩羽而归,他便知道这批人不会放过自己了。虽然他是负责南京城防的朝廷命官,但在天竺这批武林高手眼中,可没有把京师警备的锦衣卫指挥放在眼里,只要逮着机会,肯定会再度发动袭击。章逸明白,自己唯一能倚仗的是加倍小心及一身武功。
朱泛冷眼旁观,他完全了解章逸此时的危机。下午他和郑芫就十年前的石家老案向章逸请教,章逸对此案竟然知之甚少。原来胡惟庸案牵涉甚广,受难人数太多,这个不算很大的石家案子,即使在当时也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且事过十年,当时办案的人员、资料都不容易追查了。郑芫很是失望,但章逸指点了一条明路,锦衣卫的“经历司”专司公务文书的出入、誊写、封存,章逸认识司里一个管事老江,过年时还借了五十两银子给他还赌债,至今未还,明日托老江查查旧文书,或许可以查出一些端倪。
谈完了正事,朱泛忽然对章逸道:“章指挥的寓所甚是宽敞,俺既加入锦衣卫,便要在南京长住,总不能再在破庙里和叫花子住一起,不知能否在您寓所暂住几天,也好容我慢慢找个适当的住处。”郑芫正要怪朱泛这要求提得有点不识相,随即便了解朱泛的用意,章逸更是一听便懂,知道这其实是朱泛为人的义气。他是要住进章宅,以免天竺人再次围杀章逸时,章逸双拳难敌众手。
章逸哈哈笑道:“朱泛穿上飞鱼锦衣,还没关到一分饷银,又不好穿着官服去要饭,便把主意打到俺的家里来了。罢罢罢,今天就搬来住吧,谁教咱们是好弟兄呢。”章逸口中说笑,心中感动,暗忖道:“丐帮红孩儿年纪轻轻便名震大江南北,除了武功高强外,为人行事极为仗义,必定也是重要原因。”
于是两个锦衣卫并肩走向章逸的寓所,两人的年龄差了几乎一倍,但章逸对这后起之秀有着极高的敬意,心想有朱泛作伴,对方就算再来偷袭,凭己方两人的武功及机智,若是只求自保,当是万无一失。
进了寓所,房内走出一个素衣女子,对章逸福了福,道:“今日官人没说有客人来,不然我便备些好菜……”章逸对朱泛道:“这是寒香,隔日来这为俺整理房间,浆洗衣服,做得一手好家常菜哩。寒香,见过俺在锦衣卫的新同事朱兄弟。”
朱泛见那寒香长得十分俊俏,虽然未施脂粉,却有一种自然的青春之美,暗忖道:“章逸这厮倒有艳福,这寒香一表人才,怎会是侍候他的下人?俺瞧这里面定有别的蹊跷。我且不说破,免得尴尬,而且还要考虑芫儿她娘那边……妈的,这浪子指挥到底好在那里?怎么到处有娘儿们爱他?”
那寒香又对朱泛福了福,娇声道:“见过朱大官人,快请上座,待寒香奉茶。”那身段、容貌都极是妩媚。章逸脱了军帽,对朱泛道:“就把此处当作是自己家,随便自在就好。”朱泛这辈子第一次被人称为“朱大官人”,差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也把军帽脱了,对着章逸竖起大拇指,道:“章头儿了不起,一个单身汉家里整治得一尘不染,俺这叫花子进屋来便觉自惭形秽呢。”章逸道:“全是寒香打扫收拾得好,俺啥也不管。”朱泛暗骂道:“你只差没说‘全仗我娘子打扫收拾得好’,妈的,还在撇清。”当下也不多说,只表称羡。
寒香奉了茶,临时弄弄居然弄了一碟肴肉、一碟醉鸡及一碟腌萝卜出来,还在桌上摆了一小碗镇江醋,笑咪咪地问朱泛:“朱大官人,你想喝些啥?咱官人家里各色好酒应有尽有。”章逸代答道:“俺瞧还是喝那半罎马札送的燕王府陈年二锅头吧。”朱泛连声道好,心中却嘀咕:“这那是个下人?愈来愈像女主人了吧?”
章逸喝了口热茶,道:“明日一早,俺便到衙里经历司去寻老江,要他调出十年前石家抄家灭族案的录事文书来仔细查一查。你便去找世驹,查看他伯父母那一批珍藏书抄。咱们中午在‘郑家好酒’会面。”
这时寒香已在两人的酒碗中斟满了白酒,一时之间满室生香,两人对干一杯。好菜当前,美人在侧,先享受一段美好时光再作道理。
次日正午,“郑家好酒”小馆中郑芫、朱泛及石世驹已到齐,章逸却姗姗来迟。郑娘子陪大伙闲话了一阵,见其他客人上门便去忙了。章逸开口便骂道:“俺巳时便到了经历司,那老江快到午时才剔着牙摇摇摆摆来到衙门。经历司是个冷衙门,两个小厮也都要死不活的,给俺上的茶是昨夜的冷茶,除了铁锈味,还有泥巴味,呸,呸!”郑芫笑道:“章指挥你就莫呸了,快跟咱们说有没有找到石家案的文书?”
章逸道:“那老江听了俺的来意,居然给我推三阻四,说是要查阅老案的文书,须得有锦衣卫衙门的长官手令方能放行。俺问他,俺这钦命特派锦衣卫练兵佥事算不算是长官?老江扭扭捏捏不置可否,我一瞧便知俺这官衔大概不够大,只怕要有金寄容或鲁烈的手令,他才肯让咱进库房去查文书。”
朱泛唉了一声,道:“章头儿,你不是说老江该还你五十两银子?威胁他还钱啊。”章逸笑道:“你家章指挥脸皮薄,借出去的钱从来不好开口要的,向来都是别人心存感激主动还钱,俺才欣然接受。碰到老江这种不识好歹的,下回还是换朱泛你去当讨债手。”朱泛冷笑了一声,压低嗓子道:“要讨什么债?今夜俺便去那什么鬼‘经历司’,把石家案的文书全都给偷出来,管教那负责管公文的老江吃顿板子再关进黑牢。”
郑芫拍手道:“好极了,偷公文、偷书信的事,朱泛最在行。就烦请章头儿把经历司里面的情形跟朱泛讲一讲,他心中便有个谱了。我瞧今夜让我陪朱泛一道去,万一朱泛翻阅文书时有些字不识得,我可以帮忙认。”朱泛道:“笑话,不过就是石家的老案子,那个‘石’字俺倒是认得的。”
章逸知道这两个少年人一天到晚斗嘴耍宝,三句中没一句当真,其实骨子里都是聪明无比的明白人,两人武功又高,如一同去盗取文书,倒也万无一失,便微笑点了点头。
石世驹这时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袋,又从纸袋里拿出厚厚一本手抄的小册,对大伙儿道:“我从伯父书房里抱出了好几本唐、宋、元朝有名文人的札记抄本,可能都是孤本了,在古书市坊里可说价值匪浅,但与石家案情却没有任何关连。直到最后我翻阅了这本册子……”
他把那册子翻了翻,继续道:“这本册子乃是我伯父亲笔的杂记,记录了十几年来几笔最大宗的生意,包括进货的来源、本钱、卖出的对象、成本价格、赚进多少银子、如何交货、何时银货两讫等等细节,可以说是交易实录,巨细靡遗。”郑芫道:“册上把锦衣卫私收他银子的事也记了下来?”石世驹摇头道:“那倒没有,但其中有一次最贵的木材买卖记录中,有一页记事似乎……似乎很不寻常。那是洪武二十年,皇帝要修马皇后住过的寝宫,宫中下令要采购五种最昂贵的木材,其中一种极珍贵的小叶紫檀来自天竺,在懂木材的人心目中,此乃木中之王。”
郑芫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这木材为何贵重?”石世驹道:“此木长半寸要八、九十年,是以质密且奇重,入水即沉。长到五寸粗的树,便都有八九百年的树龄。唯有皇宫才能把它当建材,平常拿一小段雕尊佛像、磨串佛珠什么的,便已是无价之宝了。”郑芫伸了伸舌头,不再言语。
朱泛问道:“你伯父找到了五种珍贵木材么?”石世驹道:“其他四种产于中土的也还罢了,就这小叶紫檀一材难得,好不容易透过一个波斯商人,以天价进了三支真正的天竺紫檀,两支有五寸粗,第三支竟达六寸,其树龄必定超过千年,而且是支金星紫檀,实是稀世之宝。”
朱泛问道:“金星紫檀?这又有什么讲究?”石世驹道:“上好的紫檀呈紫红色,紫色中间很温润地显现出一点一点的金星,那光泽要像是发自木材内心的才是极品。我伯父购得的那支六寸紫檀便属这种金星紫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品。伯父便把两支五寸粗的卖给了宫廷,自己留下了六寸的一支,重金礼聘巧手名匠,制成了一口雕花长箱,将十万两家财换成金元宝藏于其中,黄金之价固然巨大,那木箱本身更是无价之宝。”
郑芫渐渐听出一些意思了,紧张地问道:“箱中藏了多少黄金?紫檀木箱有什么特征?”石世驹道:“据伯父的杂记所载,紫檀木箱长三尺,宽二尺,高尺半,全用金星紫檀木制成。箱盖一角雕了两匹骏马,刀工细腻,栩栩如生。箱内分两层,共装了一百多个五十两的金元宝,价值约有十万两白银。”
郑芫道:“世驹,锦衣卫第二次抄走的十万两银子,会不会就是这一口箱子?”石世驹点头道:“我琢磨也是,伯父把绝大部分财产都已换成了黄金,所以第一次堂舅来要一万两白银去打点伯父活命时,伯娘手上已没那么多银两,很费了一些工夫才凑足……”
朱泛这时插口问章逸道:“章头儿,世驹那堂舅汪典还在刑部吗?”章逸点头道:“俺已查过了,汪典仍在刑部,调升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位高事少,很是享福呢。”朱泛道:“此案中间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只怕这汪典都曾参与,咱们万不可放过他。”
郑芫心细,向石世驹问道:“世驹,你伯父的手稿杂记还写有什么有关财产的事么?”石世驹想了想,摇头道:“好像没有了,其他都是些帐目数字……啊,对了,伯父除了详记这紫檀木箱的事外,还记载他以百金向苏州一间唤做“山水斋”的书画店,买得大痴道人黄公望的一幅‘春江垂钓图’。带回家后就挂在他书房,我曾见过,想来也在抄家时被抄去了。”
郑芫道:“好极!除了紫檀木箱的黄金下落,这幅画的下落也是一个可当作证据的线索。”石世驹八岁时遭家毁亲亡的惨变,十年来,这些陈年惨事早已封存在心底,不愿去多想。这时受到郑芫等人积极重查此案的鼓励,胸中一股翻案平反的熊熊烈火又重新升起,他把那厚厚的册子放回油纸袋中,交到郑芫手上,道:“郑姑娘心细又聪明,从这册杂记中说不定还能找到其他线索。我明日就去苏州,寻到那间‘山水斋’,看看能否找到人证。”
郑芫道:“好,今夜朱泛和我潜入锦衣卫经历司去,偷那石家案的公文及审案纪录。还有那刑部的汪典,咱们怎么对付?”章逸微笑道:“你们先行动吧,汪典处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待案子搞清楚了,俺把他交给于安江和沙九龄两个老江湖,保管叫汪典招啥他便招啥。”郑芫听得将信将疑,待要再问,朱泛道:“芫儿不要多问,章头儿讲的还会有错吗?你到时便知。”郑芫瞪了他一眼,暗骂:“马屁精。”
苏州的历史有三千多年了,建城也已近二千年,春秋时就是吴国的国都姑苏,是吴王阖闾所建的大城。北宋时的名臣范仲淹在此建文庙、办府学,从此苏州文风鼎盛。学者、文士、书画家辈出,成为全国人文荟萃的名城。城内有一条山塘河,一条沿河而建的山塘街,据说是唐代诗人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所建,过去也有人称为“白公堤”。
石世驹换了一身皂色长衫,头上戴了一顶小圆帽,长衫外面加了一件短袄,丝棉里子,绦色绸面,细看时可见绦色底子中夹着宝蓝色的暗花,既轻便又保暖,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他这身打扮全是郑芫问她娘的舅爷借的。老舅爷在南京夫子庙附近开了一爿绸缎店,那绦色短袄是今年南京最热卖的年货,批进了一两百件,卖得只剩下最后一件,借给了世驹。
石世驹自九岁左右便沦落为乞丐,奇的是他一穿上这身装扮,看上去便是一个商场大少的模样,连他自己也觉得举止风度都极自在,毫无别扭不惯的感觉。郑娘子见了,赞道:“到底是富商之后,假不了。”
此时石世驹从阊门渡僧桥一路走来,沿着山塘河的民宅商家,黑瓦白墙倒映在水中,饶有风味。行约四五里路,终于在一间茶楼和一间卖文房四宝的雅店中间,看到了一块招牌,牌上写着极有气势的三个隶书大字“山水斋”。
石世驹进门来,一个伙计立刻上前招呼道:“公子爷请坐,先用碗热茶歇歇腿。”那伙计自恃经验老到,一看便认定石世驹是个识货的富公子,这种客人最能将好货卖到好价,是店主最喜欢的客人。石世驹谢了,啜了一口茶,对伙计道:“敢问贵店的主人可在?麻烦小哥儿通报一声,就说来自京师的书画收藏家世驹先生想与店主人谈一幅画。”
那伙计暗道:“来了,贵客上门了。”心想这贵客进门来,屋内四壁挂的名家书画瞧都没瞧一眼,直接要和老板谈“一幅画”,那定是要谈楼上的珍品了。那些珍品,往往一幅书画便价值千两银子,暗庆自己没有看走眼,连忙道:“贵客稍坐,小的这就上楼请老板。”
那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文士,从楼梯下来,满面春风地拱手道:“世驹先生,久仰,久仰,敝人周人钧。”石世驹起身还礼道:“是周老板吧?世驹在南京听朋友谈起苏州‘山水斋’的周老板,不仅店藏名家字画最丰,可从来没有赝品,确是金字招牌呢。”
那周老板听得欣喜,又拱手道:“过奖,过奖。世驹先生远道来到小店,说是要谈一幅画,不知有何指教?”石世驹压低了声音道:“在下要和周老板谈一幅大痴道人黄公望的‘春江垂钓图’。”说罢盯着周老板,看他的反应。
周老板一听此言,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道:“大痴这幅画在坊间颇有几幅赝品,其真迹确是由小店售出的,恐怕也有十年以上了啊。世驹先生何以问起这幅画?”
石世驹道:“在下出身南京世家,平日喜爱收藏一些古玩精品,青铜器物较多,字画涉猎较少,不过偶有缘遇到真正的字画精品,还是愿出高价收购。近日有人向我兜售黄公望这幅‘春江垂钓图’,我四方打听,坊间确有几个版本,真伪难辨,便问那画主他所持有的一幅来历为何,那画主说辗转来自苏州‘山水斋’周老板之手。为求谨慎,特来苏州向周老板求教。”
那伙计站在一旁侍候,这时听这“贵客”说并不是来买卖画,而是来求证一幅已经售出的名画真伪,不禁兴趣索然。那周老板的反应却恰恰相反,只因石世驹这一番话,搔到了周老板专业的痒处,腹中许多学问待要卖弄,便坐下道:“名家字画自来引得多方摹仿,若非行家,往往真伪难辨。世驹先生小心求证,正是我辈书画爱好者应有之举。您老远跑来苏州,还真问对了人呀!”
他啜了一口茶,兴味盎然地对石世驹道:“您问的那幅画,我现在记起来了,是十年前的事没错。那幅画画的是富春山严子陵钓台的写生山水。富春山的山景,大痴惯用的披麻皴挥洒得淋漓尽致,林木烟云染得变化万千,最难得的是钓台上几笔勾勒出严子陵披裘垂钓的人物形象,是大痴画中所罕见。我记得此画落款处有词‘子陵有钓台 光武无寸土’十个字,为大痴道人亲书,却没有留年月。不过从其笔墨之老到,布局之空灵观之,应是大痴八十岁前后之作。”
石世驹听他说得十分在行,便问道:“坊间颇有几幅捉刀之作在流传,真伪如何分辨?”周老板道:“据我所知,坊间共有三幅赝作,其中两幅摹仿大痴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容易分辨。另有一幅画的山景、人物并不全似真迹,但作画人的笔法墨色、意境布局皆神似大痴,且功力与大痴相差不远。倒不是说以假乱真,而是很难说它不是同出于大师手笔的另一幅真作。”
石世驹道:“照周老板的说法,即使是错买下了这一幅,倒也不算吃亏?”周老板笑道:“这幅画现在济南一位画商手中,我见过一次,说老实话,我也不敢十分确定此幅定是赝作。”石世驹道:“这就难了。咱们一般的收藏者那能有周老板这种法眼,只好认定是从您这里售出的那幅画就错不了。”周老板听着十分受用,便道:“那倒是,那倒是。世驹先生,您那京师朋友的画如果真是咱十年前卖出的那一幅,那便是大痴的真迹,绝对错不了,您可以放一百个心。”
石世驹道:“周老板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幅画,是卖给了京师何人?”他绕着圈子摸了半天的底,此时终于问到重点了。周老板想了想,道:“怎么不记得?十年前买这画的是一个姓石的富商,好像是在京师做木材生意的,出手十分大方干脆,我要价一百两黄金是高了些,他连价都不还便付钱拿画走人,是少见爽快的好顾客,我这会儿记得可清楚哩。”
石世驹道:“双方可曾留下什么字据?”周老板摇头道:“我不是说那石客官付钱走人干脆无比,竟没有要咱们写个字条。世驹先生何以问这个?”石世驹听他一路说来,也不知他对石家后来的惨案是否知情,见他似乎起了疑心,连忙道:“在下想要知道,如何确定那幅画的确是十年前从贵斋售出的……”
周老板得意地笑道:“这个容易,你只要在那幅画右下角一堆着了淡赭色的山石中仔细找,便能看到一个胆形的小印,印文是‘猗欤山水’四个篆字,那便是经过咱‘山水斋’的监定了。”
石世驹听到此言如闻仙乐,他强忍住激动,拱手道:“承教,承教。为求慎重,可否请周老板将这‘猗欤山水’的印文赐在下一纸,以便与画上的印文核对。在下先备纹银五十两奉上,待核对无误,喜得大痴真迹,当再备厚礼致谢。”
周老板见石世驹对自己的监赏如此推崇信任,心中一乐,人也就大方了,哈哈笑道:“不过是一方印文,何需老兄破费,倒是异日确认了那幅画,如能有便让我再好好观赏一番,也就罢了。”他道声待慢便转身上楼,过了片刻下楼来,手中持着一笺宣纸,上面写着“山水斋监赏之章”,并署名周人钧,左面盖了一个胆形的小印,印文“猗欤山水”四字朱泥未干,笔法刀工布局无一不佳,应是出于名家之手。
石世驹接过那笺印文,拿张棉纸垫好,收入怀中,又留下了京师章逸寓所的地址,便拱手作别道:“周老板有便来京,定要到这个地址来寻我,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石世驹拜别了山水斋的周老板,身上虽有五十两白银,却是向章逸借来的,既未用掉便要退还,袋中的川资只有两吊铜钱,便找一家偏僻的小客栈,要了一个铺位,买了几块烧饼,向茶房要了一壶又苦又涩的粗茶,胡乱充饥后就倒头睡了。他躺在硬板床上,想到此行任务已达成,心情甚是宽畅,天还没黑就呼呼入梦了。
朱泛和郑芫趁着月黑风高,潜进了锦衣卫的经历司。子夜时分,两人偷偷摸入“藏案室”中,一人手中一枝蜡烛,足足找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在封尘的库底找到了十年前石家案的资料。郑芫小心翼翼地把几页文书收入囊中,两人悄悄退出衙门时,已经快要破晓了。
郑芫兴奋地睡不着,回到娘舅的住处,就开始查阅石家案的文书。第一件发现便是,主办此案的官员正是锦衣卫的北镇抚使白景泰。第二件大发现是,审案的文书中确有石家以一万两银子“企图贿赂有司”的记载,这一万两银子遭没收缴库的凭证也保存无损,但是从头到尾没有那抄家所得十万两银子的记录。以石家这样的豪富之家,抄家十万两的大事居然一字未提,实在令人费解,除非是这十万两银子已被私吞了。
翌日,郑芫及朱泛把偷出来的石案资料交给章逸过目,章逸想了想,道:“那白景泰好像是以四品锦衣卫佥事的身分兼任五品的北镇抚使,当年权倾天下,如今好像调到刑部,高升为侍郎了。这事我还要请郑学士到吏部去确认一下。”
郑芫道:“有关抄家的事,正如朱泛所料,头一回的一万两记载得一清二楚,被当作石家贿赂的证据没入上缴了。但第二回的十万两,就是放在紫檀木箱中的黄金吧,却是只字未提,定是落入那姓白贪官的私囊了。”接着她转向朱泛道:“朱泛,你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回倒是料得神准呵。”
朱泛笑而不答。章逸道:“是不是如此这般,还有待进一步证明,咱们待世驹回来再作道理。”
石世驹赶回南京时,已经入夜了。他川资不足,阮囊羞涩,早饭后赶了一天路,挨饿到此时尚未进饭,赶到“郑家好酒”店外时,脸色有些发青。郑芫一把拉住他,问道:“世驹,你怎么了?脸色不对啊。”石世驹苦笑道:“太太小姐行行好,赏些剩饭充饥吧。”
他已恢复了原来的叫花子装束,背上背了一只布包,一进屋就将布包放在柜台上。郑娘子闻声出来探望,石世驹作揖道:“布包里是向老舅爷借用的衣服,完璧归赵,多谢,多谢。”郑娘子看他脸色便知他挨饿了,赶快要他坐下,入厨房去先拿了两个包子、一壶热茶出来,石世驹谢了又谢。
待石世驹狼吞虎咽吃完两个菜包,灌了两碗热茶,郑芫才笑咪咪地道:“世驹呀,皇帝不差饿兵,你任务在身,也不要太节省呀,不吃饱如何赶路?”石世驹打了一个嗝,摇头道:“我身上只剩下几个铜板,不敢浪费。要赶时间,路上也没空行乞,心想不如一口气撑着赶回来,郑大娘这边的残羹剩菜也强过路上的饭铺。章指挥借来的五十两银子倒没有用掉,待会儿退还原主。”郑芫道:“此行可有收获?”石世驹笑道:“圆满达成任务。”
这时郑娘子着阿宽端了一大碗热腾腾的榨菜肉丝面放在石世驹面前,石世驹连声道:“叫花子那能吃得这等讲究?”但方才那两个菜包实在不足以裹腹,便呼噜呼噜把一碗热面吃了,连汤带菜全下了肚,这才舒服地笑了。
郑芫最爱看人吃得开胃,以前常常坐在柜台后面看客人吃饭,客人胃口好,她便觉得比自己吃着还受用,近年长成大姑娘了,便不好再盯着看别人吃饭。这时面对面瞧着世驹吃得痛快,不禁看得兴味盎然。
郑芫正待问些细节,章逸已带着朱泛、于安江及沙九龄走进店来,朱泛招呼道:“世驹,正在等你回来,大伙儿好好合计一下,你家老案子下一步该怎么查。”
大伙儿把查到的事凑合了一下,章逸道:“石家这案子的内情,恐怕跟大家猜得相去不远,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证物,便从那紫檀木箱的黄金,和那幅黄公望的‘春江垂钓图’着手。”朱泛道:“依俺看,那幅画多半在负责办案的白景泰府中;那万两黄金只怕就不会原封不动了,不过那紫檀木箱想来也还在白府中。问题是,如何取得这些证物?”
郑芫道:“咱们请郑学士向皇上请个重启调查的钦令,就大摇大摆地进白府去查案。”章逸道:“白景泰干过锦衣卫,现下又是刑部侍郎,宫里府里全是熟人,郑学士一动公文,只怕就打草惊蛇。那两件事物要是真在白府,一幅画加一口木箱子,要湮灭证物还不简单?至于黄金,嘿,五十两一个的金元宝上又没有铸上石家的名号?”
一直没说话的“追风剑”沙九龄这时忽然道:“我瞧这么办吧,咱们扮作强人,到白府去把那个什么白景泰绑出来,用江湖上的规矩侍候他,教那姓白的招出那两件证物的所在,包在俺身上。”于安江压低了嗓子叫声好,伸掌重重拍了沙九龄肩膀一下,道:“照哇,俺忍了好半天没敢讲,咱们以前便是这么干的。他妈的白景泰当北镇抚使时,不知玩过多少酷刑,也让他自己嚐嚐伤天害理的滋味,我操他妈。”
郑芫自从跟这些粗豪汉子搅在一起,听粗话、脏话已经不会觉得受不了,最多只是皱皱眉便算了。她接着方才章逸的话,道:“章头儿说不能动公文,咱们难道从头到尾用私刑?这样就算报了仇,却没帮助石家翻案平反。”
章逸道:“芫儿说得好,公文还是要动的,不然便没法子正式成案。这案子最好是双管齐下,沙老兄和于老弟的办法可行,但另一边咱们请郑学士上个奏章,请皇上下旨重查这个案子,到时咱们已经掌握了证物所在,便一举人赃双擒,石家的案子就能翻案了。”
朱泛道:“郑学士这个奏章兹事体大,皇上会甘冒大险,对一宗十多年前的案子重启调查?”郑芫问道:“冒什么大险?”
章逸道:“芫儿,你不懂朝廷里的事,你们这么做,朝廷若是下令重开调查,确实冒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危险。试想一个胡惟庸案、一个蓝玉案,杀了好几万人,这里面冤死的人还会少吗?倘若都照石家案的例子出来翻案,不仅举国刑政大乱,朝廷威信岌岌可危,更严重的是可能伤及皇上和洪武帝的关系。祖父手上判定了的案子,如果孙子一上任就大兴翻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郑芫聪明无比,只是不懂这些朝政上的考量,这时听章逸一说便明白了,不禁忧心地问道:“既然如此,郑学士的奏章皇上是不会批准了?”朱泛、沙九龄及于安江也觉得动用公文困难重重,石世驹更是面露沮丧之情,默然不语。
章逸这时却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郑娘子出来听了好一会,便道:“章指挥,你一定想好了,说出来大家听听,也晓得接下去该怎么办呀。”章逸道:“方才说的朝廷顾虑确是非同小可,但俺估计,这事最终还是办得成……”那于安江跟章逸办事多年,知道章逸说出这话,其实已经胸有成竹,便催道:“章头儿,你便莫要卖关子了,快快告诉咱们你的计画。”
章逸道:“这事想起来难上加难,巧的是它却凑对了几个势,依俺瞧是非成不可。”于安江啊了一声,问道:“那几个势?”
章逸道:“在咱们心中,重查石家案是个仗义勇为的好事。到了郑洽那里,就成了一桩与旧锦衣卫作为分割的做法,这正是郑学士想要的东西,是以郑学士必定乐意上奏。到了皇上身边方孝孺、黄子澄那班大学士手上,这案子便成了新皇建文帝行仁政的代表之作,他们必然乐见其成。最后到了皇上手中,这案子正好可以为皇上先前颁下的命令树立一个实例……”
沙九龄插口问道:“先前什么命令?”章逸道:“皇上登基不久曾颁令,前朝几个大案子中如有冤情者,只要能提出确实证据,可以陈请重新调查。但是此令从颁布至今,没有见到有陈请者翻案的,你道为啥?”沙九龄道:“为啥?”章逸道:“第一,没有人敢。这两个大案当年杀得腥风血雨,凡经历过的都余悸犹新,谁敢赌新皇帝讲的是真是假?第二,当年办案的手段是斩草除根,大多数罹祸的都遭到全家斩尽杀绝,根本没有后人能出面要求翻案。就算有些没有死绝的也都流放戍边,送到千里之外做苦工去了,那还能回京来申冤?再说,就算有人可以申冤,所有的财产及重要事物都被抄走了,又如何能提得出‘确实证据’?”
于安江道:“不错,章头儿说得再明白不过,事实上就是这么一回事。”石世驹听了更是激动万分,嗫嚅说不出话来。朱泛对章逸这番剖析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点头道:“章头儿,您说得透彻。建文皇帝心中定然想,如果这诏命颁布了一整年,半个陈情的都没有,这道命令在天下读书人的谈论中便有假惺惺之讥。是以皇帝见到咱们这案子的陈情奏章,说不定龙心大悦;如果翻案成功,就是先前那道命令的有效实例了。”
众人听到这里,对章逸的思虑无不叹服,郑娘子也觉十分地面上有光,对这个浪子又增了几分爱意。郑芫还加了一句话:“正因为能提出陈情的人数十分有限,咱们这案子绝不会替朝廷惹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危险。难怪章指挥说,这案子恰巧凑对了几个势,所以非成不可。”
石世驹的心情这时才平静下来,冲着章逸纳头便拜,道:“这事全仗章指挥及诸位仗义相助,石家若得翻案,诸位都是小人的再生父母。”章逸一把将他拉起,道:“世驹,莫要如此说,咱们来好好策划一番,务须平反此冤案,还你石家的清白。”
次日郑洽的奏章便递了上去,果然不出章逸所料,皇帝身边几个大学士均表此案应予重新调查,建文便即下诏,命郑洽率锦衣卫负责调查,刑部尚书暴昭负责审理全案。众臣见到这十年前的个案,不但历时久远,而且牵涉也不大,在胡惟庸案中算是一个小案子,居然受到皇帝如此重视,不禁大为不解。只有少数见多识广的明白人已感觉到一场翻案风潮将要开始,有些前朝办过大案的人恐怕要倒楣了。
刑部尚书暴昭出身国子监,从大理寺基层的司务做起,一路升迁,洪武帝晚年予以不次拔擢,两年之内调任刑部侍郎,再升任刑部尚书,是朱元璋为建文亲选的班底之一。他与过去胡惟庸案较无直接关系,是以建文命他负责石家老案的重新审理,便有要他能公正而无顾忌地办案的意思。只是如此一个“小案子”,竟劳刑部尚书亲自负责,确是少见。
当天退朝后,暴昭邀郑洽到刑部密谈,郑洽表示此案事隔十年之久,搜查物证恐怕极不容易,只有石家当时留下的一本当事人亲笔所书的生意杂记,可以提供一些蛛丝马迹,便把世驹伯父的那本札记当场交给了暴昭,并由暴昭亲写了一张收条给郑洽。
当晚四更天,刑部侍郎白景泰府中来了两个黑衣蒙面的夜行人。其中一个矮子用迷魂香迷倒了巡夜的侍卫,直接进入白景泰的寝室,将白侍郎的两个女人蒙上嘴脸绑了,便开始逼问白景泰,要他交出家中的珍宝。那矮子尖着嗓子说,江湖上传闻白景泰家中藏了几百个黄金元宝,全是伤天害理的不义之财,要他交出来,便饶他一命。另一个声音沙哑的汉子说,传闻白景泰家中还有大量古玩字画,价值连城,也要交出来才能活命。
白景泰抵死不肯承认,那矮子便施出分筋错骨的手段,专找白景泰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下手。白景泰嘴里被塞了布条,喊痛也喊不响,只能发出凄厉的荷荷之声,但他仍顽强不肯招认。只见他汗出如浆,青筋暴凸,渐渐双眼翻白,眼看着便要不行了,那矮子就停手让他歇一口气。
白景泰一生用酷刑整治过多少人,且大部分都是被屈打成招的无辜之人,他作梦也没想到,今夜会落到这两个黑道无赖的手中,不用刑具就把自己整得死去活来。那矮子心狠手辣,待他稍微喘过一口气,就又开始施刑,一连三次,一次比一次更狠,白景泰终于点头认服了。
那矮子掏出一把匕首,对准他的喉头,低声道:“俺要拿出你口中之物,你若大声叫喊,老子就给你一刀,听明白了就点头。”白景泰点头如捣蒜。待矮子将他口中布条扯出,便喝问道:“带老子去拿金元宝。”另一个蒙面人道:“带俺去取字画。”
白景泰摇头道:“两位壮士听禀,你们搞错了对象,下官家中那有几百个金元宝?字画也就三五幅而已……”还待讲下去,那矮子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少罗唆,快快带路,你还要再吃苦头么?”白景泰无奈,只好带引两个蒙面人走到隔壁书房,点亮一盏蜡烛,揭开一块地板,下面藏着一口紫红木箱,箱盖上雕有两匹骏马,十分精致。白景泰揭开木箱,只见偌大的箱中只存放了五只金光闪闪的大元宝。
白景泰道:“下官家中就只有这五只金元宝,那有几百个?壮士误听了江湖讹传……”那矮子却不信,用匕首抵住白景泰的喉管,道:“想拿五个元宝来糊弄你老子?门都没有!快说,其余的元宝藏在那里?”另一个蒙面人喝道:“俺要的字画呢?”白景泰叹道:“实在没有了,字画都挂在墙上,两位壮士便是杀了下官,也只有这些了。”那矮子冷笑道:“只有这些?这么说你他妈还是个清官呢?我操。”
另一个蒙面人一手抢过烛火,走到墙边举烛一照,只见书房墙上挂着两幅画,左边的一幅上题了“子陵有钓台 光武无寸土”十个字。他仔细瞧了一下,回首喝道:“其他的字画藏在那里?快说!有一幅赵子昂的‘骏马图’怎么不见?”白景泰苦着脸道:“壮士,您高抬贵手,下官家中那有赵子昂的画?您打死下官也变不出什么‘骏马图’……”
就在此时,屋外一阵嘈杂声起,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几人大声呼喝:“大人,您在寝室里吗?”“大人,您没事吧?”看来是守夜的侍卫们醒了过来,匆匆赶来护主。那两个蒙面人对望了一眼,矮子一面抓起五个元宝,丢了两个给同伴,一面低喝道:“风紧!扯呼!”两人击掌打破窗户,越窗而出,窜过长廊,从后门逃到花园中,飞身跃过院墙,逃之夭夭。
两个蒙面夜行人离开白府后,便施展轻身功夫,愈行愈快,片刻便奔出三里路,来到小校场边一片密林中。林中走出三个锦衣卫来,这两个蒙面汉子将面上黑罩除下,月光下可见正是沙九龄和于安江。那三个锦衣卫便是章逸、朱泛及郑芫。
章逸低声问道:“查到了么?”那矮子沙九龄道:“那厮书房地板下藏了那只紫檀木箱,箱里只有五只金元宝……”一面说,一面把怀中的元宝掏出来亮了亮。朱泛道:“妈的,俺从来没偷过这么大的金元宝。”于安江道:“那幅画就挂在书房墙上,俺仔细认了画上那几个字,错不了。”
章逸等的就是这结果,既然东西仍在白府,抓人抓赃就要快,便低声道:“你们两人快去俺的寓所里躲着,等咱们回来。于安江,你有俺的大门钥匙。”于安江应了。章逸对朱泛及郑芫道:“咱们三人这就去抓人抓赃。记着,咱们是奉旨行事,要大剌剌地才像样子。”
白府中一阵混乱,白景泰从书房走出来,脸上已无惊慌之色,恢复了他平日严峻的面容,对几个侍卫、佣人及丫鬟喝道:“都不要吵,本官在此。”那几个侍卫跪下请罪道:“咱们被那贼人用迷香薰倒了。救驾来迟,请大人责罚。”白景泰哼了一声,道:“用迷香的下三滥也挡不住,没用的东西,要靠你们来救驾,哼,早就让贼子给害了。”
丫鬟们将两位夫人安置妥当,上了热茶给夫人压惊。白景泰叫丫鬟温了一小壶酒,就坐在床边,一面啜饮一面仔细思量,没有人敢打扰他。他想到那两个蒙面贼人,想到那矮子对自己施的酷刑,到现在还全身酸疼,刺骨铭心;想到自己在锦衣卫任北镇抚使时,每次审案用的各种酷刑,比今日自己所受的残酷何止十倍,眼前浮现一幕幕受刑人惨嚎悲哭的情景,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顿时脸色大变。
“这两个蒙面贼为何一个逼我要金元宝,一个问我要字画?为什么?”想到这里,他又打了个寒噤,脑子忽然清明了。他长吸了一口气,暗道:“是石家老案!这两个蒙面人绝不是江湖下三滥的贼子,他们是冲着石家案而来的。”他半生经手的案子多如牛毛,原本也不会立刻就想到石家案,只因为那一箱金元宝的事太特殊,他一想到矮子蒙面人不断逼问金元宝,终于便想到了石家老案,从石家老案他也联想到抄家所得的那幅画,就是挂在书房墙上那幅黄公望的真迹。
想到这里,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惧之情,他强压住心中的慌乱,暗忖道:“还好那一百多个金元宝都送走了,我把那紫檀木箱和那幅画销毁了,便死无对证。”他想到这里,当机立断,大声叫唤管家的老家人来,吩咐道:“快到内院天井生一个大火堆,要快,火愈大愈好。”管家待要问原因,抬眼看到主人的脸色,白中透青,比死人的脸还难看,便不敢再问,匆匆离开去准备火炉。
天井中火生起来,白景泰开门瞧了一眼,道:“火不够大,再烧旺些……”
就在此时,前院忽然传来人声,护院侍卫大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闯进白大人的公馆?”接着一个宏亮的声音道:“锦衣卫奉旨查案,你等全部回避!”
白景泰呆了半晌,长叹一声:“来不及了!”
由于被告的是刑部侍郎,尚书暴昭特别请示皇上,增派了大学士方孝孺会审。开审是在刑部的青云堂,章逸、郑芫和朱泛带领几个军士,骑马护送白景泰坐在一辆骡车中从太平门出城。刑部就在玄武湖的东南角,是六部中唯一不设在皇城内的尚书衙门。
白景泰身着褐色长袍,面色平静,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章逸将他交给了刑部的司务官,打了收条便算押送完毕,此后就由刑部接管。他低声问那司务,等会开审后可容许他及郑、朱三人在场?司务官也低声回答:“开审时,左侧设有郑洽侍讲学士的座位,三位锦衣卫便站在郑学士身后,旁听则可,但不可发言。”
开始审案时,暴昭和方孝孺坐在堂上,暴昭居中,方孝孺居左,右边下方一张小案坐着郑洽,章逸等三人站在后面。对面也有一张小案桌,案上文房四宝,坐着一个文书师爷。
一名司务官捧着郑洽替石世驹写的状子,朗声念了一遍,详述十年前石家兄弟两家遭冤杀的经过,继而控诉当时审案的官员不公不正,草菅人命,最后则提出主要诉求,强烈怀疑主审官白景泰贪图石家十万两银子的财产,假借胡惟庸案的牵连,谋财害命,罪无可逭。因此请求重新调查,还石家清白及财产,严惩失责恶吏。
白景泰听他念完状子,脸上仍是满不在乎。主审官暴尚书喝道:“白景泰,你听清了诉你的状子?”白景泰道:“听清了。”暴昭道:“你可认罪?”白景泰冷笑道:“本案早已定谳,石家助反又贿赂官家,罪有应得。这状子全凭石家一个狡计逃避王法的死囚一面之辞,整篇胡言乱语,全无证据。尚书大人应该先将当年这个漏网的人犯抓下究办才是,岂能由他信口雌黄,诬告朝廷命官?”
暴昭暗道:“这白景泰行事很是老辣,口齿又十分尖锐,要他自己伏罪只怕不易。我且先引他入彀,等他咬死了再施杀手鐧。”于是大声道:“白景泰,你要证据,便让你看看证据。来人呀,将本案物证带上堂!”
四个衙役抬了两大箱事物上堂,司务官当着主审验了箱上封条,大声喊道:“封条无误!”暴昭道:“拆封看证物。”衙役将箱中各种事物搬出,呈放在地,有二、三十大件瓷器,件件精美无比,其中有一对天青色的荷叶洗,瓷色温润如玉石,一亮相便显得华贵不可方物。另有四幅对联,两幅是米芾的行书,一幅是欧阳询的楷书,还有一幅是朱熹的楷书。
暴昭和方孝孺两人都是书法行家,看了这八联书法放在地上,彷如洒了一地墨宝,美不胜收。暴昭喝道:“白景泰,你若为官清廉,那有银钱买得这许多珍贵文物?就那一对北宋汝窑天青釉的荷叶洗便价值数千金,凭你为官的俸银,要坐拥这些宝物是绝无可能。你从何处得到这些,快快招来!”
白景泰不慌不忙地回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对汝窑天青瓷乃是先父在河南为官时,以一幅家藏的夏圭人物画真迹,跟洛阳收藏商交换得来,在白家已有五、六十年了,那里是在下假公济私,掠夺而得?至于这些字画虽是珍品,但市价高低差别极大,碰到好机会,有人急着脱手,便能出平价而购得高价宝物。这全看监赏的眼光和时机,这方面暴大人若不常涉足市场,可能就比较不熟。这些字画,每一幅我何时以何价购得都有纪录,如果大人要查,可以着人到舍下书房中取得。”
这白景泰侃侃而谈,讲得也十分在理,几句话便把锦衣卫抄走的这些证物交代得合情合理,也无从进一步追究。连陪审的方孝孺及旁听的郑洽都暗道:“这白景泰是个厉害角色。”
暴昭问坐在左下角的师爷道:“还有其他证物么?快一并呈上来,一一查问来路。”两个衙役从堂外又抬入一批从白府搜得的值钱事物,无非是些金银珠宝,比较特别的是一口三尺长、二尺宽、一尺半高的紫红色木箱,还有一幅用银线织成的绫裱长画,画作是黄公望的“春江垂钓图”,画轴泛出莹润微光,竟是整根上好的墨玉制成。
白景泰一一交代那些金银珠宝的来历,虽然以一个刑部侍郎的薪俸而言是多了一些,但也还不至于到难以置信的地步;最后问到了那口雕工精致的紫檀木箱,还有那幅裱褙豪华的长画。暴昭指着那口空木箱道:“这木箱的木质厚重如石,纹理的紫天繁星,看上去极是高贵。方学士,您学博识广,可识得是何种名木?”方孝孺仔细看了那木箱,赞叹道:“此木看起来像是上好的紫檀,但那紫色上的金黄亮点却不是浮在木面,竟像是点点发自紫木内心。小弟从未见过这等名贵的木材,惭愧,惭愧。”
暴昭转向座下右首案后的郑洽,问道:“郑学士,你识得这奇木么?”郑洽道:“回大人的话,在下也不识如此华丽的木料是何名目,便是那两匹骏马的雕工,也是出于名家之手呢。”郑洽见暴昭不断点头,便继续道:“那日随皇上到内宫为皇后讲了一回佛经,曾见到内宫门有两根紫檀木柱,便是这等木,不过还不及此木箱的色泽。依在下猜测,此木应非中土所产。”
那白景泰终于忍不住了,向主审官拱了拱手,道:“禀尚书大人,在下这木箱乃是天竺产的小叶金星紫檀木所制。这天竺紫檀长一分须得数十年,这木箱之木乃是千年以上的木料,是以看上去华丽无与伦比……”说到这里,似乎警觉不该讲太多,便戛然而止。
暴昭点头道:“还是白景泰腹笥甚广,你这宝箱由何而来?”白景泰不慌不忙地回道:“回大人,这口木箱却不是舍下之物,乃是别人存放在舍下的。”暴昭追问道:“何人存放在白府?”白景泰道:“一个天竺僧人寄放在舍下的,这僧人乃是先父在河南为官时结识的方外之交,在下幼时曾跟他习过一些瑜伽之术。十年前,此僧返回天竺去了,临行前把这只宝箱寄放舍下。由于其木料及制作都极珍贵,雕工也精美,在下极是小心珍藏,以备异日完璧奉还。”
这番回答显然出人意料,一切关键人物不是已亡故,就是远在天竺,简直就问不下去。暴昭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那紫檀木箱中原来装的是什么?”白景泰道:“原来装的是要带回天竺的经书,因为箱子太重,便带走了经卷,留下了空箱。”
暴昭又想了想,问道:“这幅黄公望的长画又是得自何方?”白景泰从容不迫地答道:“回尚书大人,这画是在下花五百两银子向一个落第举人买下的。”暴昭问道:“落第举人姓甚名谁?”白景泰应道:“十年了,不复记忆。”
暴昭以目光向方孝孺相询,方孝孺摇了摇头,暴昭便问文书师爷:“都记下了?”师爷道:“都记下了。”暴昭举起惊堂木一记拍下,喝道:“退堂,人犯收押,明日再审。”
白景泰被关在刑部一间单独的牢房中,房内床、桌、椅俱全,四壁没有窗户,全赖四角的烛火和油灯照亮,朦胧中略可辨物。由于人犯是本部的侍郎,牢头及司役都很客气,要茶有茶,要水有水,晚饭除两盘蔬菜、一碗白饭外,白府还送来两碟腊味及一壶好酒,也特许他享用。
白府的老家人送菜来时,白景泰暗中塞了一条汗巾给他,老家人一瞥巾上写满了字,连忙塞入怀中夹带出去。他牵马到了僻静之地,掏出汗巾来,只看了第一行字,便又收好,上马向城内快驰而去。进了城门,沿太平门大街笔直向南,从皇城西侧接到通济门大街,左转上西长安街,再右转停在锦衣卫衙门前。
老家人向守卫的军士亮了亮刑部的腰牌,言明求见副都指挥使鲁烈或金寄容,刑部白侍郎有要件亲陈。军士要他系马等着,便进去通报。老家人见另一名军士有点面熟,便搭讪道:“军爷,咱们见过?”那军士道:“怎么没见过?当年白侍郎还在锦衣卫干北镇抚使时,常来给白爷送信送件的不就是你?”老家人笑道:“军爷好记性,好多年前的事了。”心中暗自庆幸,老爷出事的事儿显然还没传开,不然这些军士势利得紧,必定百般刁难自己,要见鲁烈和金寄容谈何容易。
不一会,先前那军士出来招招手道:“跟俺进来。”便引着老家人进入衙门。那军士道:“是鲁大人见你。”
白府的老家人见了鲁烈纳头便拜,待那军士走出房门,便从怀中掏出那条汗巾,双手呈上,一面含泪道:“老爷无端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全仗鲁大人搭救。”鲁烈看完了汗巾上的文字,便对老家人道:“你先回去,出去时小心些,不要让人瞧见。你老爷的事,俺来想办法。”老家人叩了头,千谢万谢地走了。
鲁烈坐在案前,将那条汗巾又读了一遍,然后丢在火盆中点火烧掉,暗忖道:“原来是十年前石家两兄弟抄家的事,有人要翻案了。”他把十年前的事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遍,但许多细节已经不复记忆。他拍手三响,一名锦衣军官进来行礼,鲁烈道:“着人找到刑部的员外郎汪典,要他火速赶到金头儿的议事厅,咱们有要事商量。”那军官应诺待退出,鲁烈又道:“且慢。另外要经历司的文书管事老江,尽快把十年前跟胡惟庸案有关的石家兄弟案所有文书都送到议事厅来。”军官应声退出办事去了。
鲁烈想了好一会,摇了摇头,暗道:“不过就是白景泰黑了人家的财产吧,咱就是拿了些老白的孝敬,又没有留下证据,俺不怕谁来翻案。”他坐下来,回想那年指使白景泰办石家案,没料到白景泰心狠手辣,手段比自己想的还要厉害,竟然搞了十万两银子进帐,自己落得五十个金元宝。想到那五十两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元宝,模样儿着实可爱之极,不禁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又想到,后来自己偷偷拿了二十个金元宝,献给天竺的师父天尊,天尊一高兴就传了他“御气神针”的绝技。这事瞒着所有人,连师兄金寄容也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非昔比,少林、全真加上天竺三种神功在身,只待融会贯通,金师兄便不是自己对手了。
想到这里,他起身便要去金寄容的议事厅,忽然那传令军官匆匆走来,背后跟着经历司的文书老江。老江一进房门便跪下叩首,鲁烈吃了一惊,忙问道:“老江,啥事急成这样?”老江嗫嚅地道:“那石家案的全部文书都不见了……”鲁烈呆住了,过了半晌才疾声喝道:“快去议事厅。”
第二天,刑部青云堂再审白景泰。章逸带着郑芫、朱泛跟随郑洽,一早就到了刑部外的大院里,离开审还有一炷香时间,四人站在一棵大树下候着。郑芫忍不住道:“昨日的审堂上,白景泰啥事都推得一干二净,暴尚书好像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听得急死了。”朱泛道:“俺瞧那暴尚书有点问不下去了。”郑洽道:“今日若是再问不出名堂,我瞧只好放人了。”只有章逸微笑道:“俺瞧暴尚书昨日有些欲擒故纵,杀手鐧今天才会出笼,咱们拭目以待。”
又聊了几句,一名小厮来请他们入内,说尚书就要升堂了。
暴尚书换了一袭大红袍,头顶乌冠,往主审官的高椅子上一坐,就只缺一部虬髯,不然就有几分锺馗进士的模样了。白景泰仍是老神在在,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郑洽暗想:“不知今日暴尚书怎么个审法……”
暴昭坐定,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白景泰,十年前你藉着办胡案之便,将富商石家兄弟牵入谋反案,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两家人,私吞了胡家财产十万两。本官已经查得清楚,你是招还是不招?”
满堂诸人都没想到隔了一夜,暴昭劈头便将石案定调,直接了当指向谋财害命的方向,章逸等人精神大振,白景泰则大惊失色。暴昭接着再拍桌喝问一次:“白景泰,你是招还是不招?”
白景泰回过神来,抗声道:“庭上所提出的各项物证,在下昨日已一一说明,尚书大人如拿不出新的证据来,叫白某根据什么凭空胡乱招供?”
暴昭从袖中拿出两样东西来,放在身旁陪审官方孝孺桌前,朗声道:“这里有一本册子及一份文书,册子是石家和朝廷官家做生意的纪录,几笔大买卖的种种都记载得巨细靡遗,另一份则是锦衣卫衙门里保存的当年办案公文、笔录等文书,请方大学士过目。”
这一下似乎大出白景泰的意料,他自开审以来,头一次感到一阵恐慌,一时不知所措。方孝孺翻阅那册子中折角的几页,很快就看完,再看那份文书,脸色愈来愈凝重,看了几页又回去读那册子的折页,似乎在比对内容。只见他脸色渐渐由凝重转为激动,由激动转为愤怒,但他并未发作,只将册子和文件交还给暴昭,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恢复如常,一言不发。
郑芫等人注视着堂上的每一个细节,见方孝孺强忍住了激动,正在琢磨这暴昭接下来的动作,暴昭已大声道:“方大学士,您看了这本册子,这册子是石家的生意经,由两兄弟的长兄亲笔所书,是也不是?”方孝孺道:“不错。正是石家长兄所记。”暴昭道:“这册子中详记了五笔与朝廷做的木材生意,都是由宫中采购大臣王桂文经手的?”方孝孺点头道:“不错。”暴昭道:“这些买卖的细节数字,不知是否属实?”方孝孺道:“回主审官,方才我比对那五笔买卖的详细数字,与锦衣卫当年所调查的数字完全一致。”
暴昭又从怀中取出几页手抄的数字,递给方孝孺道:“这是连夜从宫中内务档中抄得的王桂文经手诸案的数字,烦请方大学士核对一下。”方孝孺接过来仔细核对了一会,然后道:“回主审官,宫中记录的数字与石家册子上的数字也完全相符,是以在下认定,这册子所载属实无误。”
这“属实无误”四个字才出口,暴昭便大喝道:“好个属实无误!再呈上那紫檀木箱及黄公望的‘春江垂钓图’!”
于是衙役再次把那紫檀木箱和画卷抬了出来,暴昭对白景泰道:“石家这本册子上所记的买卖细节,方才经过方大学士三方比对,确定属实无误。你如有意见,便将这三件证物给你过目?”
白景泰追忆当年审理此案及抄家时,似乎并没有这样一本册子,不禁有些狐疑,便道:“此案当年由下官一手审理,从来没听过、见过有这样一本册子,时隔十年,怎么忽然冒出来,到了尚书大人手中?此事透着蹊跷,是否有人造了这本册子来栽罪?在下不得其解。”白景泰对册子中的数字先不表示意见,却根本质疑这册子的真实性,的是办案的高手。
暴昭一拍惊堂木,喝道:“传石家关系人石思居。”只见竹帘掀开,衙役带了一个布衣青年进入青云堂,朝案台上坐着的暴昭和方孝孺下跪行礼。郑洽等人暗呼:“正点儿出台了。”那人正是石世驹。
白景泰不识石世驹,见说他是石家关系人,不禁一头雾水,十分狐疑地瞪着他。暴昭道:“石思居,你是石家的何人?”石世驹答道:“小人乃是石家昆仲弟弟石钧之子石思居。”暴昭拿起那本册子,问道:“石思居,你认得这本册子吗?”一个衙役接过册子递给石世驹,石世驹翻了两页,便答道:“这是小人的伯父石枋亲手记载的生意经。石家事发之后,是小的从伯父书房中带出,藏于江湖之中,已有十年之久。”衙役便将册子呈回审案上。
白景泰愈听愈是心惊,忍不住抗声道:“石家兄弟皆因‘知反不报,罪同谋反’被朝廷处死,罪及家属,那里又钻出一个儿子来?此人有诈,大人明察。”暴昭喝道:“白景泰,你莫插口,该你说话时一定让你讲个痛快。传刑部员外郎汪典!”
竹帘掀出,衙役带着一个肥头圆脸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那人穿着从五品的官服,踱着八字步走到堂前,向暴昭和方孝孺行了礼,站在一旁。暴昭指着石世驹,问道:“汪典,你识得此人么?”汪典瞧向石世驹,两人四目相对,石世驹忍不住颤声道:“堂舅,你还记得思居吗?”
汪典与石世驹四目一对,已经认出这青年正是当年的小堂外甥,吓得魂飞魄散,但口中却硬拗道:“回大人,记忆中的思居年仅八岁,与此人长相相差甚远,不敢贸认。”
汪典这回答可说是密不透风,无懈可击。暴昭却指向一旁的师爷道:“请师爷将你手上的名单念上一念。”师爷遵命,念道:“石大刚、汪明、汪文昌、石大坚、毛小风。”暴昭问道:“汪典,这五人你识得么?”汪典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道:“下官识得。”暴昭道:“这五人中有两人是石家亲戚,两人是石枋妻家亲戚,还有一人是石钧妻家亲戚,你当然识得。汪典,你说你不识得石思居,可是这五人却都画了花押,一致确认此人就是石家唯一没遭杀害的石思居。”汪典答不出话来。
暴昭道:“石思居,你把当时如何逃得性命的经过详细招出,不得隐瞒。”
石世驹叩了一个头,道:“小人在父亲被抓走时,更名潜身伯父家。待伯父被带走后,便是堂舅汪典来向我伯娘要了一万两银子,说是锦衣卫里的开价索银。堂舅对伯娘说,银到活命,要放人恐怕还得再想办法。结果不知为何,钱给堂舅带去了,反而变成咱们拿钱贿赂朝廷命官的证据,伯父便被处死了。”
暴昭转问汪典道:“汪典,到底怎么回事呀?”汪典支吾道:“下官为救我堂妹夫,把钱交上去,其他……其他一概不知……”暴昭打断道:“我问你,是锦衣卫透过你索取一万两银子,是也不是?”汪典瞟了白景泰一眼,支支吾吾地答道:“是……是,不是……”暴昭惊堂木一拍在案,喝道:“汪典,到底是还是不是?”
汪典嗫嚅答道:“是……不是……下官不记得了。”暴昭冷笑一声,道:“师爷,念一下这份锦衣卫的文书第四页。”师爷从案上拿了册子,翻到第四页,念道:“人犯石枋之妻舅汪典送白银万两来,意图贿赂办案之朝廷命官,为石枋开罪,有司遂以隐庇谋反及贿赂刑官两案定谳,处以极刑……”白景泰打铁趁热,连忙插嘴道:“不错,那一万两贿银,咱们全部上缴朝廷,一文钱也不少。”
汪典听了大怒,对着白景泰喝道:“这是你们锦衣卫的文书?分明是你们托我去石家榨得一万两白银,做为石枋的买命钱,怎么可以记录成是我主动拿钱来贿赂?白景泰,你好狠……”
暴昭打断他的话,对师爷道:“师爷,你再看石枋亲笔所记的那本册子,翻到夹有本官书笺的那一页,念给堂上听听。”
师爷翻到了夹笺之页,朗声念道:“洪武二十年,皇帝要修皇后寝宫,下令采购五种昂贵木材。其中最为珍贵者为产于天竺之小叶紫檀,中土无处可寻,幸有波斯商人进得三材,径达五、六寸,共价两万两白银,是木中之极品也。余以两材售于内务王大人,自留一材,求常熟名师制成木箱,长三尺,宽二尺,高一尺半,并于箱盖上精雕骏马二匹,栩栩如生。余遂将家产约十万两银悉数换为黄金元宝,每只五十两,藏于此箱中,黄金宝盒相得益彰……”
暴昭打断,问石世驹道:“石思居,你伯父的紫檀木箱是否就是堂前这一口空箱?”石世驹大声应道:“回大人话,正是这一口空箱。”
白景泰听到这里已经面色大变,满头大汗。暴昭转向白景泰道:“白景泰,这箱子是否在你府上找到的?”白景泰道:“是在舍下找到的,但是……”暴昭喝道:“你昨日在此堂上说,这紫檀木箱是一位天竺僧寄放在你家中的,完全是一派胡言。那么我问你,石家箱中价值十万两银子的金元宝去了那里?”
白景泰仍思争抗,也朗声道:“大人不能只听一面之词,石思居如何能证明他伯父有这口装满金元宝的箱子?凭一本册子?嘿嘿,焉知这本册子不是临时伪造来陷害下官的?”
坐在暴昭身边的方孝孺听白景泰到了这般地步仍在做困兽之斗,而且想要反咬一口,不禁大为愤怒,厉声道:“这本册子所载几笔木材买卖的详细数字,与皇宫里内务帐目完全相符。暴大人先得了这本册子,又得了你锦衣卫当年的文书,为求周延,命人去宫里抄得当年采购大臣王桂文大人的帐目。这些帐目在宫中档案库藏了十多年,难道也是临时伪造的吗?白景泰,你还要狡赖么?”
暴昭接着追问道:“白景泰,那箱中的金元宝,你藏到那里去了?”白景泰脸色铁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暴昭转向师爷道:“后面一页还有一段,师爷也念出来听听。”师爷翻到次页,朗声念道:“采购大员王桂文大人告知,苏州渔隐园有一水边小亭,几支柱子都是紫檀木,邀余同去观赏。余至苏州,遇‘山水斋’书画店老板周某,遂以百金购得大痴道人之‘春江垂钓图’,返家挂于书房中,可以日夜与大痴笔下之春江子陵相对,不亦乐乎……”
暴昭听到这里,便打断师爷念下去,转向石世驹道:“石思居,堂下这幅长画是否你伯父书房挂的那幅?”石世驹道:“回大人,确是那幅画。伯父还告诉我画上题词的来历,乃是子陵钓台上后人留下的诗句:‘好个严子陵,可惜汉光武。子陵有钓台,光武无寸土。’这诗浅白易懂,小人记得清楚,便是这一幅。”
白景泰忍不住了,大声道:“庭上大人,下官有话要说!”暴昭道:“白景泰,你说。”白景泰对石世驹冷笑道:“那里钻出了一个无赖,就算你真是石思居,那时候你才八岁,岂能识得这幅画的真伪?刑部尚书大人正在亲审刑部侍郎,岂容得你这小子在庭上信口雌黄?”
暴昭正要回话,石世驹也叫道:“庭上大人,小人也有话要说。”暴昭便挥手道:“好,你说。”石世驹道:“这幅画究竟是不是我伯父从苏州山水斋购得的同一幅,当时我年仅八岁,即使我说是,白景泰和我堂舅自然不信,但小人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分辨真伪。”暴昭大声道:“什么法子,快说!”石世驹道:“烦请师爷仔细瞧瞧,这幅画右下角的赭色山石之中,是不是有一个胆形的小印,印文是‘猗欤山水’四个篆字,那便是经过苏州山水斋监定售出的真迹了。”
暴昭挥手命师爷趋前察看,那师爷蹲下身来,仔细查验了那幅画的右下角,然后起立道:“回庭上,此画右下角确有‘猗欤山水’四个篆字小印,隐藏在山石之中,不经提示,很不容易发现。”暴昭命将长画拿到案上来,与方孝孺仔细察看后,两人对望点头。暴昭道:“不错,确有此印。石思居,你怎知这个印章就能代表此画是山水斋监定售出的?”石世驹这时才从衣袋中掏出一张纸来,朗声道:“小人这里有一样铁证,请大人过目!”
暴昭在案上将那张宣纸铺平,只见上面盖了一个“猗欤山水”的小印,旁边一行字:“山水斋监赏之章”,并署了周人钧的名字。两人将那纸上之印与画上之印一核对,方孝孺点头道:“不错,两印出自同一颗印章。”暴昭也点了点头道:“不错,完全相符。”
暴昭抬起头对白景泰道:“白景泰,昨日你说此画是你以五百两银子在京师肆中买得,现在证据在此,这画分明是十年前石枋从苏州山水斋购回的,石枋被杀后,此画就落入你家。你还有什么话说?”
白景泰作梦也想不到,只隔了一夜,这暴昭审案从一筹莫展突然各种证据全部出笼,打得自己没有招架之力,只好低头默然不语。
暴昭一声大喝:“白景泰!”声震全堂,他一字一字喝问道:“白景泰,你还有什么话说?”白景泰已经镇定下来,心知今日要脱罪已无可能,眼下只求减刑,便应声道:“下官抄石家时取得紫檀木箱,当时便是一口空箱,绝无什么金元宝,请大人明监!”
暴昭一记惊堂木拍下,道:“休庭半个时辰,静候本庭宣判。”便和方孝孺携手进入堂后的密室。师爷将庭上笔录分交白、汪、石三人确认并画押。
白景泰和汪典两人各怀鬼胎,坐在左边两张竹椅上不发一言。郑洽一行四人起身走到青云堂的墙角,郑芫压不住心中的兴奋,低声道:“这个暴尚书真有一套,他昨日给了白景泰许多机会说谎,让白某把他的故事都编好了,师爷都记下了,今日才把证据、证人拿出来,白某想要改口翻供就来不及了。”朱泛道:“昨日章头儿就看出来,暴尚书在欲擒故纵,果然姜是老的辣。”
章逸却道:“这白景泰狡猾无比,他最后的供词是紫檀木箱从头到尾都是口空箱,全面否认金元宝的事。这一招就让暴尚书很难下判决呢。”郑芫道:“世驹那本册子不能当证据吗?”章逸道:“那册子可以证明从白府搜出的紫檀木箱和黄公望的画是白某假抄家而自肥,因为这两件实物现仍在堂上摆着,谁也赖不掉。但那册子却无法证明箱子里装有十万两银的金元宝,因为咱们没有查到元宝实物,倒成了各说各话。”
郑洽顿足道:“早知如此,便该叮嘱沙九龄、于安江他们不可将五个金元宝顺手牵羊,应该留在箱中的……”郑芫道:“其实也没差别,即使留在白府,五个元宝要转藏其他地方太容易了,咱们急切间未必能搜到。”朱泛道:“搜到了也只是五个元宝,跟十万两银差太多。”章逸结论道:“总之,很难用一口箱子和一幅画定罪为‘谋财害命’,也难定这白某死罪。”
郑洽却摇了摇头。章逸道:“郑学士怎么看此案?”郑洽道:“能为石家平反这十年前的冤案,是当前第一等重要之事。至于是否能立即要了白、汪等人的性命,倒不见得要急于一时,只因真要追寻那一百多个金元宝的下落做为证据,不知道等到何时才能结案哩。就不知暴尚书和方学士这判决书怎么写?”
朱泛觉得这话有理,心中暗忖:“不错,翻案才重要,要取坏蛋性命何需透过官家,咱们可以私了。”他已在脑中计画私刑处死这两个坏蛋的场景:“嗯,不错,汪典‘良心发现’了,便在刑部左侧的玄武湖投水自尽。那白景泰有天夜里喝花酒喝到烂醉,跌落在秦淮河里。”想到这里,不禁喃喃自语:“可怜,这两人都喂了王八。”偏郑芫耳尖,居然听到一两个字,便问道:“谁可怜呀?”
这时堂上两排衙役站定,一个司务小吏高声叫道:“升堂……”只见暴昭和方孝孺从后堂走出,在审堂前坐定了。暴昭拍案道:“带白景泰、汪典,其他人等就坐。”
白汪二人被带到案前站定,暴昭从袖中掏出一个摺子,打开来念道:“洪武二十年,京师木材商石枋、石钧兄弟遭锦衣卫逮捕,时锦衣卫北镇抚使白景泰承办此案,以‘隐瞒并协助胡惟庸谋反’之罪名,将石家全家处死,仅石钧之子石思居遁隐江湖而得免。十年之后,石思居携伯父石枋生前亲笔记录各次供应朝廷采购木料之札记,投告当时办案之白景泰谋财害命,并告其堂舅汪典串通讹财设陷。奉上谕由刑部尚书暴昭重启查审,并由翰林大学士方孝孺会审。”
这只是起个案由,暴昭念到此处停了片刻,目光扫了一下堂下,继续道:“案经审慎重查,两审当事人白景泰,并传汪典对质,再依石枋之札记、锦衣卫之文书,以及宫中内务大臣王桂文之采购档案,确认石家案之实情如次:其一,石氏兄弟皆为殷实商人,历次供应朝廷采购之珍贵木材货真价实,并无任何虚报价码、串分回扣等情事。当年锦衣卫处理此案之文书中,并无任何证据可资牵入胡惟庸谋反案,亦无与宫中采购大臣王桂文合谋之证据,故其‘隐瞒谋反,与谋反同罪’之罪名实属冤枉,应予撤销。”
石世驹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哭出声来。郑芫和朱泛极为激动地握手相庆,郑芫情不自禁泪水盈眶。
暴昭继续念道:“其二,据锦衣卫当年文书资料,石枋之妻汪氏有堂兄汪典,时在刑部任主事,汪典向其堂妹即石枋之妻劝说,索得银子万两做为石枋活命之资。事后锦衣卫却以此一万两银,做为石家贿赂朝廷命官之证据,遂使石枋罪上加罪,全家遭处极刑。经重新调查及当事人白景泰与汪典对质,白、汪二人究竟何人主动提出一万两银之议,双方各持一词,一时难有真相,唯石妻汪氏之出于被动其情甚明,况汪氏夫陷囹圄,心急而乱投助乃是人之常情,岂能加以贿赂命官、秽乱朝纲之重罪,处以极刑?十年前审判此案者心中岂有天理?岂有国法?岂有良心?”
这三个“岂有”念出,有如平地三个焦雷,震撼之力有如万钧之重,石世驹当场失声嚎啕,白景泰和汪典低头不语,郑洽等四人也都屏息咬牙。郑芫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沿着面颊滴在她笔挺的飞鱼锦袍上。
暴昭拍了一下案桌,大伙安静下来,他继续念道:“准此,则石家主动贿赂命官之罪名亦不成立。其三,石思居反控白景泰及从犯汪典谋财害命案,经调查及综合各方资料后,发现石家之金星紫檀木箱和黄公望‘春江垂钓图’确实落在白景泰府中,然而石枋札记中所载价值十万两银之金元宝却不知去向。白景泰坚持紫檀木箱自始即为空箱,从未装有黄金元宝,然而此案当年处死石氏兄弟两家男女老幼十数人,岂有只为谋取一口空箱、一幅长画之理?惟吾等上体当今皇上施仁政之德意,办案必求实证实据,万不可再蹈当年覆辙,刑求逼供,草菅人命,故‘谋财害命’之诉虽不无可能,然而眼下之证据尚不足据以立判。惟此案不可就此结案,刑部及锦衣卫皆应继续严查黄金元宝之下落,以求毋枉毋纵,彻底还原本案之真相,以昭天下。”
暴昭顿了一下,继续念出摺子上所书最后判决──
兹判决如次:
洪武二十年石家兄弟隐瞒谋反及贿赂朝官之罪名不成立,当年之判决全部撤销。
当年被当作贿赂之资白银一万两,即当由朝廷发还石家,由石思居凭判决书到户部支领。
当年抄家时被抄而查有实录之石家财产,连同白府搜出之金星紫檀木箱一口、黄公望‘春江垂钓图’一幅,发还石家,由石思居据领。
当年主审本案之白景泰已犯曲法枉刑之罪,唯其动机是否为谋财而害命,则以本案尚须继续详查蒐证,暂时收押刑部大牢,待证据更加齐全再作处理。重要关系人汪典,亲戚罹难之际非但不加援手,且趁火打劫讹取钱财,应立即除去官职,废为庶人,永不录用,其所涉案与白景泰有各持一词之部分,待证据更为齐全时再作处理。汪典虽不入牢,须居家交付地保看管,随传随到。
白、汪二人入牢或看管时期,其家产除家人生活必需之外,一律加封刑部封条,全案最终处理之前,不得动用,亦不得转移。
以上判处,经呈朝廷核准后立即执行。
主审官刑部尚书暴昭,会审官大学士方孝孺。
附件:石枋亲笔札记一册,洪武二十年锦衣卫石案卷宗十四页,内府王桂文向石氏兄弟采购档案抄本一份。
暴昭念完,拍案退堂。
章逸领着郑芫和朱泛回到寓所,于安江及沙九龄早已在客厅等候。大伙儿坐下来,于、沙二人听郑芫叙述重审石家老案的经过,郑芫妙语如珠,描绘得生动精彩,章逸和朱泛明明全程在场,这时再听芫儿讲一遍,仍然听得心情起伏,不能自已。沙九龄和于安江更是听傻了,直到郑芫一掌击在矮桌上,喝道:“退堂!”才鼓掌叫好。
沙九龄正色道:“郑姑娘,你讲得比夫子庙那几个说书的强太多了,俺瞧从明日起,咱们到夫子庙去搭他一个棚儿,由锺灵女侠锦衣卫现身说法,侍候一段‘新金陵奇案’,保证万头钻动,一炮而红。”
朱泛最是好事,拍手道:“沙老哥这个想法太英明了,芫儿的说书与众不同,不但是现身说法,而且还穿插功夫动作。说到紧要关头,若有需要时,俺可以客串坏蛋,上台和锦衣女侠过他几招,管叫满场喝采,别人却不必做生意了,全都停下来挤到咱们的棚子。所以俺建议,咱们的棚子一定要搭大号的,愈大愈好。”
郑芫见大家愈说愈离谱,便也一本正经地问章逸道:“章指挥,您说这生意成不成?”章逸见她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板着脸道:“谁说不成?你们第二天便被金寄容开除,就可以正式在夫子庙干那说书的营生了。”众人哈哈大笑,都为新锦衣卫成军以来的第一仗打得漂亮,而感到兴奋无比。
章逸道:“这两堂会审下来,各位可看到了暴大人的办案功力。虽说是咱们提供了证物,但以白景泰的狡猾老到,若是换一个主审,那能那么明快地就将他扳倒,治得他哑口无言,乖乖画押?”朱泛道:“俺最佩服的是暴大人从头到尾没有动刑,原以为不用刑求的审案比较沉闷不好看,没想到暴大人把过程搞得高潮迭起,惊心动魄,比看打屁股夹手指还要精彩,有本事,真有本事。”
郑芫白了朱泛一眼,道:“朱泛,你还真看戏啊。我最佩服最后那篇判书,不仅面面俱到,该点到的无一遗漏。所有的分析及判决,合情合理合法,该判的毫不拖泥带水,不该判的绝不贸然硬判……”章逸接口道:“不错,那些金元宝肯定是被白某给吞了,而且绝对不会一人独吞。不过没有证据就不能贸判,嫌疑重大就要继续严查;人要先关起来,以免姓白的在外面串连共犯、销毁证据,你们看这里面多绵密的思虑,多老练的手法。暴昭在洪武帝归天之前,两年内调升刑部侍郎再升刑部尚书,确实有本事。”郑芫道:“如此周延的判文,半个时辰便写就,真不容易,我瞧郑学士也有这本事……”
就在此时,有人敲了门,门开处只见郑洽带着石世驹走进屋来。郑洽一进门就笑道:“什么事只怕我也有这本事?”郑芫道:“咱们在佩服今天那篇判文,暴大人只花半个时辰就能写成,实在了不起;我便说只怕郑学士也有这能耐。”
郑洽笑道:“那判书确实掷地有声,刑名事理人情世故,无一不妥贴。但我猜那草稿昨夜便已写好了,那半个时辰乃是做最后修订。从文气看来,其中恐怕还有方大学士的手笔呢。方才我已带世驹去拜谢了暴大人和方学士,如今他随我来此,有几句话要对诸位说。世驹,你说吧。”
石世驹上前一步,向几位新锦衣卫拜倒。章逸一把拉起,道:“思居老弟,不可多礼。”石世驹抱拳作揖,道:“思居还是叫世驹的好,当年的锦衣卫蓄意要杀死思居,今日的新锦衣卫救了世驹及石家的清白,我还叫世驹吧。诸位为石家冤案翻案平反,大恩不敢言谢,我也不知如何报答,但小可是个知恩知本的人,我在丐帮获得重生,终生便是丐帮人,今晚我便要回到城隍庙外,和黑面李那批弟兄去吃剩饭残羹了。至于石家的财产,虽然那十万两的金元宝下落未明,但我将获得偿还的一万两银子,加上其他退还的白家财产,变卖成银子后,怕也有几千两。我已决定将半数捐给锺山灵谷寺,半数捐给城南天禧寺,拜托两寺的师父代为布施穷困民众……”
他说到这里,被沙九龄和于安江挥手打断,沙九龄道:“且慢,咱们这里还有你石家的宝贝呢。”说着两人从行囊中拿出五只金光闪闪的大元宝。朱泛啊了一声,抢前拿起一只元宝抱着又摸又擦,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郑芫抱怨道:“朱泛,看你德行。”朱泛才装作一脸忍痛割爱,把元宝放还桌上。
于安江道:“这五个元宝原藏在那紫檀木箱中,那一夜咱们两人扮作黑道,绑了白景泰,逼他打开木箱,箱里就只这五个元宝,被咱们顺手牵羊摸走,今日宝归原主了。”
石世驹道:“这五个元宝却不能拿去赈济穷人了,毕竟还是官府在追查中的‘赃货’及证物,要烦请章指挥代为保管在锦衣卫衙门里,视案情后续发展再加以处理。小人听说这回为取得证据,累两位英雄扮作黑道,还用了有点……有点下作的迷魂香,实在罪过之极,小人再给两位叩头。”说完就跪下,当真叩了一个响头。
于安江道:“世驹不要客气,咱俩为了演得逼真,不让白景泰这只老狐狸生疑,便要扮得愈下流愈好。”沙九龄也笑道:“最后白府的护卫醒转要冲进来时,咱们如不顺手牵羊带走这五只金元宝,岂不引白某起疑窦?咱俩不但顺手牵羊,还当着白景泰的面就地分赃,这样才够下作,才瞒得过那白景泰。”
郑洽见相关人等全到了,便对大伙儿道:“石家兄弟的冤案到今日算是平反了,后续搜查金元宝下落的事仍会进行,但只要此案经皇上御笔批准了,在京师将要掀起极大的震撼。此案在整个胡惟庸案中虽只是个很小的案中案,除了当事人,原来知道的人不多,但是经咱们这一翻案、皇上这一批准,只怕不少老案都会有人拿出证据来要求重审。刑部固然多了麻烦,咱们锦衣卫却是首当其冲,试想当年许多冤案都是锦衣卫一手造成的,如今要重启调查,老锦衣卫中能用的人有多少?只怕许多调查工作都要落到咱们这支新锦衣卫部队来了。咱们一共五个人,要如何调整才应付得过来,这是第一桩事。”
郑芫听了倒不惊慌,当初提出重审旧案的构想,大家已料想到能成案的件数其实不会太多,只是现在听说这些重审案件都要落在五个人的头上,就得开始设想如何扩充查案人力。
郑洽续道:“第二桩事,是翻案之风一起,能像石家兄弟案一样成功翻案的或许不多,但是对全天下造成的影响将极为广大。洪武之治办了几件极为残酷的大案,杀了几万人,其实百姓是敢怒不敢言的。如今皇上容许相关后人翻案,为受冤者平反,还其清白,即使数量不多,也是新皇仁政的第一步。咱们头一个案子办得十分圆满,尔后仍要能多办几个好案子,百姓便相信盼望已久的仁政,终于盼到了。”
朱泛道:“咱们人虽少,但可以挑选一些能干可靠的年轻人,做为锦衣卫的助手,帮咱们办一些外围的事。譬如世驹,还有咱丐帮中几位好兄弟,都可派上用场。”于安江点头道:“好主意。便是旧锦衣卫中,俺也认识好几位可靠的老弟兄可帮大忙,而不会出卖咱们。”章逸对沙九龄道:“便是龙腾镖局里,只怕也有些可靠弟兄可以帮忙打探打探消息?”沙九龄笑道:“镖局里会缺包打听么?”
郑洽见麾下五个人,人人都有自己的人脉,只要指挥运用得当,动员起来力量并不单薄,不禁大喜道:“章指挥及诸位新锦衣卫办理本案劳苦功高,今夜咱们有场小小庆功宴,章逸负责订席,我郑洽负责付账,在座各位不可不到。”
郑洽估计得不错,这石氏兄弟的案子翻案成功,两个月内,刑部就接到五十七件要求重启调查的陈情。其中有九案或因陈情者非当事人亲属,或因提不出任何证据,在刑部初审之后便不受理;其余四十八案,则由刑部及锦衣卫共同编组了一个临时调查司,由刑部五品郎中齐进和锦衣卫四品指挥佥事马札共同主持。
由于所涉工作皆为重新调查朝廷已经判过的旧案,是以另派一位都察院佥都御史夏成士、一位翰林院侍讲学士郑洽为总协调,可以秉承朝廷立场,做跨部门整合,其架构撇开旧案办案人,确保公正重审、不受干扰,同时也要顾及不可让案情发展到野火燎原,冲击朝廷,以致不能收拾。可说是方孝孺、暴昭、郑洽等人煞费苦心的设计。
建文当时基于洪武时代的两件大案枉杀太多无辜,心怀补救之意,便公布了一道命令,允许受害者后人提出证据,重启调查。结果大半年来,无人胆敢提出,他善意的做法得不到任何回响,原本有些沮丧。这次藉石氏兄弟案的重审翻案,两个月内促成了四十八件新调查案,不禁甚感喜悦,对郑洽、暴昭等人大为称赏,钦命奖赏办案人员,并勉努力办好新提出的四十八案。
朱泛和郑芫忙了一整天,离开衙门时已是亥时,两人只好跑到“郑家好酒”赶个宵夜,然后陪郑娘子一道回家。他们走到夫子庙附近,夜市正热闹,耍把戏的、说书的、叫卖的……好一片繁华市景。
三人走过一个杂耍的父女班子,那少女在一个矮台上施展软骨功,她身躯后仰,头从双腿之间弯到前面来,将放在台上的一只茶杯咬起,然后慢慢翻转,上身回转到水平位置时,身躯由左扭转,持平回到原来姿势,把咬着的茶杯从口中拿下,往地上一倒,半杯水洒在台上。原来这杯中自始至终都有半杯水,经过这番折腾,居然滴水未洒,围观众人大声叫好。
老汉抱拳答谢,端出一个瓦盘,要看官老爷乡亲打点一些。郑芫近日正在勤练暗器,一时手痒,便抓了一把铜钱,一捏成叠,唰的一声飞掷而出,落在瓦盘正中央,十个铜钱整整齐齐叠成一柱,宛如铸就,众人又是一声轰堂彩。这时有个眼尖的闲汉尖叫道:“哈,你是锺灵女侠,你快去听那说书的,他们在说你的故事哩。”这一来,大伙儿都把目光投向郑芫。朱泛低声道:“咱们快走。”郑芫道:“去那里?”朱泛笑道:“去听锺灵女侠的故事。”
郑芫没好气地道:“我才不要听,咱们快送娘回家去。”三人退出人丛,走了还不到三十步,便被另一群人丛挡住,原来这批人正在听说书。前方布棚里搭了一个戏台,台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端着一把弦子,女的拿着一副牙板,正在介绍今夜要说的书目。
只见那女子把牙板一落,抓起一个卷轴,站起来一垫脚,抖手放开了卷轴,卷上写着两行大字:
“斩草除根尊武帝 还财活命有文皇”
那女子提着尖嗓子把这书条念了一遍,那嗓音当真比得夜莺初啼,清越嘹亮而不刺耳,带一点嗲音却无腻味,的是说段子的好嗓子。
朱泛低声道:“咱们快走,等会这女子说到又是锺灵女侠又是锦衣卫的,咱们就不好脱身了。”三人快步离开了人群,转入一条僻静的巷子。朱泛道:“看来这重审当年冤案、为枉死者平反还财的事,已经在民间传开了,新皇的仁政已经渐渐为百姓感觉到了。”
郑芫道:“这说书的编的条目还真有学问,‘斩草除根尊武帝,还财活命有文皇’,武帝便是洪武,文皇便是建文,这般敲锣打鼓、又说又唱地骂老锦衣卫,对咱们不知是好还是不好?”郑娘子道:“施仁政有什么不好?总比滥杀无辜好,别忘了傅翔的爷爷是如何功在朝廷却遭惨死?”郑芫道:“娘说得对,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就不信那批老锦衣卫敢对咱们怎么样。”
朱泛没有接腔,他心里却在担忧,暗忖道:“芫儿想得忒天真了,金寄容、鲁烈那些人绝不会就此雌伏,眼睁睁看着咱们一案一案地翻下去,何况他们背后还有天竺人……”想到天竺人,心头不禁压上一片阴影,但有郑娘子在,他的担忧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少林之战后,天尊、地尊至今不见动作。天竺高手上次堵杀章逸不成,难保不会再次出手……这回天尊、地尊是否会出手?”
城外普天寺的残破佛堂里,天尊和地尊正处于突破极限的关键时刻,一旦跨越便能进入武学中前无古人的神妙境界。这两人都是武学奇才,天尊天资过人,悟性奇高;地尊于人情世故有些迟钝,但对武学微妙之处的领悟却是极为敏锐。两人在一起时,地尊多是听天尊的话,但在武学修为的精进之途上,天尊常需依赖地尊的直觉领会。两人每隔数年便闭关合修一段时日,每次出关都能在武学上有新的领悟,在武术上创造新的武功,实是天竺武林百年难得一见的一对奇人。
这次从少林寺、武当山铩羽而归,两人亲身领教了中土一流高手的武功,虽仍自觉天竺神功比之任何中土武功均要略胜半筹,但原以为两人的“御气神针”将可无敌天下的想法,却受到不小的挫折。主要是低估了少林寺的雄厚实力,罗汉堂、藏经阁、达摩堂……各院卧虎藏龙,真所谓高手如云,奇功层出不穷。更没料到的是,跑出一个不怕御气神针的完颜老道,每在紧要关头便如阴魂不散般出来坏事;而最令两人不能心安的是,武当山里好像还藏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活神仙。
两人商量后,便决心寻一清静之处,就地闭关,双双苦修,打算再次突破,将天竺武学发挥到前所未有的境界。
天尊和地尊之前也曾多次尝试过突破极限、更上层楼,可惜近来每次修练到关键之际,便突然陷入一种空无一物的虚幻之境,紧接着便感到无比的潜力蠢蠢欲动,似将步向走火入魔。每到此时,两人便凛然而醒,废然放弃,于是数月甚至一年的努力便前功尽弃,有时甚至耗损相当大的内力。
这时在天尊和地尊合修努力之下,又达到了那关键之际。两人突然同时陷入空无幻境,接着便是天地相交、水火相济是否能成的一刹那,地尊脑海中突然没由来地闪过武当所赠《太极经》中的几句话,便低声用梵语道:“阴阳!”同时全身经脉弃阳就阴。
天尊和他数十年来多次闭关合修,心意早通,立时全身弃阴就阳,两人四掌相接,不由自主地划起圈来。地尊又叫一声:“动静!”那鼓鼓欲动的无比潜力,随动而分,随静而合,阴阳相合之际,所有的力道都在下一圈启动时便分流于无形。如此一圈一停,完全不加分毫劲道,两人体内鼓动的潜力便在阴阳动静之间化为乌有。
这是两人从未有过的经验,不需全盘弃功就能止住走火入魔的趋动。十三圈后两人同时停下,对望了一眼,骇然齐声道:“太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