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从紫禁城走出来,新登基的皇帝朱棣召见了他,见面时朱棣全无皇帝的威仪,一把抓住胡濙,哈哈大笑道:“胡濙啊,你我相遇时,你还是个布衣文士,犹记得燕王府中相谈之欢否?”
胡濙很难将这个豪爽好士的朱棣和血腥屠杀的朱棣连为一人,他心中极不自在,但口中依然不卑不亢地答道:“皇上莫提燕王府旧事,当时之燕王今为天子,当时之布衣今为臣下,这君臣之伦大于一切。”朱棣垂询了胡濙的近况,勉励胡濙要效忠新皇,努力从公报效。
胡濙辞出了皇宫,沿着西长安街,安步当车走到秦淮河畔。正是黄昏时分,天上云彩变化多端,胡濙的心情也随着变化翻腾。朱棣对他很是友善,当他是未就皇位前的“故人”;另一方面,自己是建文二年的进士,是建文纪年中唯一的一次殿试所钦点的二甲进士。靖难之变、京师易天,考验着每一个朝臣对“忠臣”定义的拿捏。
胡濙徐步而行,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也许这与他这些日子以来贴近身边的变化有关。郑洽忽然不见了,章逸也不见了,常府街的章寓人去楼空,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他曾去“郑家好酒”打探,同样是店门深锁,只门前的石榴花还开得火红,正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榴花依旧对骄阳”。连郑芫、朱泛、沙九龄、于安江都不见了。
胡濙隐隐觉得,虽然郑洽在随建文失踪的大臣名单中并不显要,但只要能寻着郑洽,就能寻到建文;而寻郑洽要去他老家。但他不会去密告做朱棣的忠臣,他也不会逃亡做建文的忠臣,他只是胡濙。
不知不觉走到了乌衣巷口,此时夕阳西下,斜阳照在黑瓦白墙和参天高树上,那景象、那色彩是何等眼熟,他眼前忽然浮现了洪武三十年在此初次与郑洽邂逅的情景。当时也是这样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天,他记得那时郑洽的喟叹:“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王谢曾住。”
如今人事全非,只有黄昏的光景依旧。他停在乌衣巷口,抬头四看时,山林在斜阳照射下绿得清楚而浓郁,云影变幻无常,四周景色在忽明忽暗、忽青忽紫之间是一片粉色迷蒙。震天的蝉叫声渐渐减弱了,半天的紫色和金光中,一轮红日渐渐沉下。
胡濙满腹感怀,盯着一只鸟雀投入林中,忍不住口占一首七绝:“鹜隐蝉消惊绿浓,天光云影弄青蒙;何须回首看天紫,我送秦淮落日红。”
胡濙的心思也如天地打翻了的染盘,青、绿、红、紫,只不知下一刻是不是漫长的黑暗?
同样的夕阳,照着浙江浦江郑宅镇漫天的袅袅炊烟。正是晚膳时分,从镇南流过的浦阳江上,一艘单桅的客船缓缓靠在长满了芦苇和水草的岸边。水鸟此起彼落,衬着天边如胭脂的落霞,江上数紫峰,景色美极了。
小客船上一人摇橹,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尼,一个英武的劲装中年,一个略带稚气的少年,船中央有个竹篷搭成的小客舱,舱中坐着一个年轻僧人,正望着那下沉的夕阳,默默无言。
没有人知道这艘不起眼的船上载的就是逃离南京的建文皇帝,其他人当然便是觉明师太、章逸及着男装的郑芫,摇橹的船夫则是昔年明教的水师大将军“赛张顺”陆镇。
方冀的计画周严,又有两路逃亡人马分头掩护,没有人察觉到真正的建文已从皇宫地道到了锦衣卫衙的后院,再从一口枯井潜到护城河边,直接上船,由水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了京师。第一站竟然是郑洽的老家,浦江的“郑义门”。
郑芫悄悄爬进那狭小的船舱,对着已经改名为应文和尚的皇帝道:“大师父,咱们已达浦江郑宅镇东南,再来从浦阳江转向北渠,便可达郑宅镇郊外。章指挥说咱们在此歇一会,等用过晚饭,芫儿便和他上岸去寻于安江和我娘,他们已先到了郑宅镇。我们打探一下情况,再商量入‘郑义门’安顿的事,皇上……啊不,大师父且宽心。”
应文和尚微笑点首道:“有劳诸位,一路总算平安无事,到了这最后一程,还是小心一些好。”郑芫这几天在路上细心照顾应文的起居,清楚发现建文的改变,他从不饮不食,不言不语,渐渐调整了整个思维和心态,如今表面上已经逐渐恢复正常,所有的痛苦正一点一滴化为刻骨铭心的记忆,一丝重生的希望悄悄在他心中发芽。郑芫对应文强迫自我调适的努力感受良深,既是欣慰,亦是心疼。
她和章逸要上岸时,陆镇坐在船尾,已经开始垂钓,笑道:“这浦阳江中鱼虾多得出奇啊。你们快去快回,还赶得上吃俺的烤鱼。”郑芫道:“一言为定。”便和章逸施展轻功,像两只大鸟在长草密布的河边如飞而去。
章逸渐渐加速,发现郑芫不徐不疾跟着,丝毫不见急促,还笑嘻嘻地道:“章叔,你这一程赶得比我骑马疾奔还要快,定是想快去快回,赶上吃热喷喷的烤鱼。可再这么跑下去,我可要吃不消了。”
章逸见她不但不见丝毫气喘,步伐和呼吸调整得均匀不迫,显得从容自在,不禁暗中赞叹,忖道:“傅翔和郑芫这两个武林未来的希望,都跟咱们明教有渊源。小郑芫虽然一身少林神功,却不是少林弟子,日后俺来怂恿她加入明教,那咱们明教的阵容可强了。”
他心中在打郑芫的主意,口中笑道:“芫儿,你要装娇嫩么?那就莫要一面跑一面谈笑自若,俺瞧再跑一百里也难不倒你。”郑芫道:“章叔,你人忒厉害,又有个难听的浑号,我怕我娘跟了你要吃大亏。”
章逸知道这芫儿人小鬼大,她娘十分重视她的意见。章逸是个明白人,想到这荒野夕阳之下只有两人并肩疾行,正是表明心态的最好机会,便诚恳地道:“芫儿,俺对你娘极是敬爱,那‘浪子’之名是京师里无聊的泼皮叫出来的,俺在秦淮河畔进进出出,从来也没有和那个姑娘有什么牵扯。俺单身时,顶多就是花银子买个温柔。现下俺娶了你娘,便只敬她爱她还来不及,那会有让她吃亏的事?”
郑芫听了心中有些感动,这章叔叔说得诚恳坦白,更胜过假道学遮遮掩掩,便也诚恳地道:“章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其实我心中还有一句话,也跟你说了吧!便是寒香阿姨身世可怜,跟了你,我娘绝不会欺她,你也不可负她。”
章逸听了这话深觉感动,便道:“芫儿心地好,你娘心地也好,章逸这一生一世绝不负她两人。”他说得诚恳,说完后却忍不住心里暗思:“这孩子虽然聪明绝顶,还是年轻,俺跟她几句心底的话一讲,她便掏心掏肺了。俺固然是真心真意,但俺若是个骗子,真要诓她,讲的也是这同一番话呢。”
章逸固然厉害,但他也低估了郑芫。郑芫相信他,正是因为他诚恳无欺;他若是个骗子,郑芫总会从其他地方发现。骗一人一时易,却无人能永世骗得天下人,厉害如朱棣、道衍和尚也做不到。
月亮升起时,两人已奔到郑宅镇外一个村子,章逸停下身来,打量了一下四周,前头零零散散座落了几家农户。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就着月光看了一回,对郑芫低声道:“照你娘画的图,便是这里了,前头左边数过来第二家最大的那户农舍应该便是了。咱们就去敲门吧。”
郑芫心悬着娘,拔步便向前奔,章逸提醒道:“记着用咱们的暗语敲门,如有不对,立刻回头走人。”郑芫应了,几个箭步冲到门前,章逸却隐身在三丈之外的一棵柳树后面,以防万一。郑芫在那扇木门上用商定的暗语敲了一遍,屋内没有回应,郑芫便再敲了一次,这回屋里门上响起相同的暗号声,接着木门咿呀一声开了,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郑芫,是你!”正是于安江的声音。
郑芫一阵狂喜,反身对柳树后的章逸比了一个锦衣卫招呼“前进”的手势,便回答道:“是我,章头儿就在后面。”这时屋内才点上一盏灯,于安江探出半张脸孔道:“快请进来!”郑芫前脚才跨进来,章逸后脚已经赶到。郑芫轻叫一声:“娘,芫儿来了。”屋里又亮起一盏灯,登时微明可辨,郑芫的娘和寒香携手从内室走出来,见着郑芫及章逸,彷佛隔世。她俩身后跟着走出一只长毛波斯猫,正是郑芫的爱猫“妹妹”。
郑芫大喜,上前抱着她娘,牵着寒香的手,低喊道:“娘、寒香姨,你们辛苦了!”又弯身抱起妹妹,那猫儿认出是郑芫,喵喵叫个不停。章逸一把抓住了于安江,无限感激地紧握住他的手道:“老于,谢了。”
于安江道:“章头儿,那边情况如何?”章逸道:“皇上剃度为僧了,跟着咱们从水路逃离京师,现在泊在浦阳江边。咱们另有两批人马从陆路逃亡,引鲁烈他们追错方向,是以咱们这边的行踪,到目前为止应该是绝无人知。你这边情形如何?”
于安江道:“咱们在朱棣进城前便先逃离了,是以一路安全,只是两位嫂子旅途颠簸辛苦了。郑宅镇这边倒是一片昇平,俺持了郑大娘的书信,寻到这屋的屋主。屋主大娘原是郑大娘昔年好友,现孀居跟了儿媳,这间大农舍空了出来,就借给咱们暂住。俺也曾进镇里置办过两次日用货品,镇里人家颇多小康,富足而知礼,商店街上熙熙攘攘,人们进退揖让,真比京师更似礼义之邦呢。”
郑芫的娘说道:“那镇里的‘江南第一家’便是郑洽郑学士的家乡,现有一千多人同居共食,有如一家人。要等郑洽来此会合,先回家禀报族长,若得族长同意,他一声令下,千人同心,皇上暂隐此间确是安全无虞。”
章逸和两个娘子入内,说了些叮咛的体己话,便出来对于安江道:“咱们这就赶回浦阳江船上,明日天亮前,咱们的船就到了镇郊。待郑学士和方军师到了,便跟着郑学士回他的江南第一家去见族长。皇上……应文大师父趁天未亮,便先暂歇于此,由郑芫陪护,咱们几人就在附近将息,等方军师和郑洽来会合。”
于安江前后仔细想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疏漏,便点头道:“如此甚好,一切行动小心,莫在最后一程出个纰漏而前功尽弃。”章逸点头称善。
郑芫和她娘及寒香姨告别后,与章逸两人从半掩着的门里悄悄闪出,藉着树林掩蔽身形,小心翼翼走出一里,确信没有任何人发觉行踪,这才施展轻功,往回程赶路。
次日清晨,应文和尚住进了郑娘的暂厝。不到中午,方冀和郑洽来会合了,与两人同行的驯马高手廖魁及王公公留在镇外照顾马匹。大家虽然疲累又紧张,经过这番折腾能够重逢,多少也有些兴奋之情。众人交换了两边的情形,方冀和郑洽都觉得整个逃亡计画到此应算是初步成功,往下的第二步便是要把应文安全地隐藏在郑宅镇。
郑宅镇沿着白麟溪两岸而建,白麟溪虽然不宽,但所经之处地形起伏,山林农田相间,更兼溪水清澈、溪流蜿蜒有致,风景十分秀丽。沿溪建镇以来,为便利两岸往返,陆续建了几座石桥。同样的黑瓦白墙栉比鳞次,同样的小桥流水、阡陌纵横,这里的风光除了典型江南小镇的柔美,更多了几分嶔崎磊落之气。
郑洽好几年不曾回家了,堂上老母总盼着他那一次能回家过年或过节,但每年都是失望。老母另一件对郑洽不满之事,便是他至今未娶,老母抱孙无望。这回郑洽终于回到故乡,但却不能先回家看娘,他悄悄到了族长郑渶的家敲门,出来应门的正是郑渶本人。
郑渶开门见到身着便服的郑洽,吃了一惊,但十分高兴地道:“老弟,你怎么这时候回郑义门来,事先也没个消息。”郑洽低声道:“族兄,快让我进屋,再详细告知。”
他闪身进了屋,室内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女童,坐在小板凳上,手中拿着几块纸板,每块板双面都写了一个简单的字,显然郑渶正在教孙女儿认字。这情景让郑洽回想起自己幼年时也是如此这般,在家中由父亲拿着方块纸板教认字,连小板凳好像都是一个模样,不禁感到一阵温馨,竟然一时忘了说话。
却听族长郑渶对小孙女道:“小丹,叫爷叔。”小丹头顶上扎了一根冲天辫,穿一件小红衣,模样十分可爱。她叫一声爷叔,便飞快地跑进内室去了。郑渶笑道:“见不得世面的小丫头。”
郑洽双眼盯着墙上一幅横额,额上四边围了红丝带,上面“孝义家”三个字写得秀气。郑渶笑道:“老弟,你还记得这三个字吧?那是你中进士后隔年,愚兄代表郑义门到京师谒见皇上,还是郑进士你陪着进皇宫,皇上亲笔写的呢。”
往事如烟,但郑洽怎会不记得那一幕?建文就位不久,奖励民间忠孝节义的好风气,浙江布政使司特别保荐了浦江郑义门为孝义之家。建文皇帝召见族长郑渶,并赐亲笔书写的“孝义家”三字横额。
郑恰悄声道:“京师已经变天,燕王朱棣杀进了南京,皇上削发为僧,我等保着他潜逃,今已到了郑宅镇!”
郑渶吓了一跳道:“你们的行踪可有人发觉?”郑洽道:“绝对无人发现。是我主动建议皇上暂时到咱们镇里隐藏一阵子,想我郑氏宅族里得太祖赐颁‘江南第一家’,皇上暂隐于此,也是我郑义门回报两代皇帝对咱们的恩义……”郑渶道:“这事十分危险,不只是你我两人的事,全族的安危都在其中,我要立刻召集各族代表商议。”郑洽知是实情,但召集全体代表商议不仅费时,且有其他顾虑,便道:“事已急,皇上等人在外边农舍之中不可久待,久必有失啊。”
郑渶想了又想,一再沉吟,终于道:“老弟说得也有理,咱们此刻就赶到郑义门祠堂去,此时五老都还在祠堂中评审书院子弟的书法。咱们先得到五老的支持,迅速安置了皇上诸人,其他的族人代表只好慢慢再说。”
郑洽想想这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便和郑渶赶紧前往郑氏祠堂。祠堂建于白麟溪旁,门前便是清溪和垂柳,十分的幽静,一进门便看到一块书有“白麟溪”三字的石碑,乃是元朝名丞相脱脱帖木儿的手迹。
郑渶带着郑洽到祠堂左侧一间偏房中坐定,道:“老弟便在此稍候,待我去请五老过来。”等了片刻,郑渶带了五个老人走进屋来,郑洽连忙起身行礼道:“五位族长在上,郑洽这厢有礼。”那五老还礼道:“郑进士休要多礼,你回来得忒急,若是先捎个信来,咱们要在祠堂办个欢迎之礼。”
郑洽在外数年,几乎忘了郑义门族人是如何恪守礼仪,连忙道:“不敢,不敢,实是有极为紧急之事要请教五老,这才回来得冒昧。”他一面解释,一面将屋门阖上,然后请五老坐下,悄声将建文逃亡至郑义门的事说了。
郑义门五老大惊失色,轮番问了许多细节,渐渐对此事及郑洽的想法都有了了解。五老拉郑渶到一边去商议了一会,郑渶说了一席话,五个老人连连点头,又和郑渶回到祠堂里,跪在祖宗牌位前焚香发誓守密,这才一同走向郑洽。从他们的表情上看来,似乎已经有了结论。
郑洽心知自己中了进士,又在京城朝廷为官,族人都以自己为荣,族长们对自己回乡提出的要求定会尽量配合。但此事委实非同小可,任何决定均与郑义门全族安危息息相关,尤其想到朱棣对敌人动辄灭族的暴行,自己带着建文逃亡至此,实是为家族带来极大的危险。是以他一面耐心等待郑渶和五老商议,一面暗中打算,如果此处不留人,下一步要去那里?
这个问题他在心中琢磨已不下十次,每次都用不同的思考,但结论都是一致的:此处如果没法留下,便去福建;福建再不行了,便乘桴浮于海吧!
这时看到郑渶和五老似乎达成了共识,不禁心中一紧,只见五老中最年长的白须老人开口道:“郑渶贤侄,你是现任族长,还是由你来说吧。”郑渶道:“进士老弟,咱们想到一个好主意。说来也凑巧得紧,咱们村东高地‘万松岭’,你还记得么?”郑洽道:“啊,那儿从前有三间禅房,不知如今还在吗?”
郑渶道:“怎么不在?那禅房中原来有位云游来此的和尚百戒法师,在咱们这儿为有需要的族人做些法事,也为一些信佛拜菩萨的族人设置简单佛堂,平时可以就近去烧香。就十日之前,百戒法师说他云游于此的缘分已告一段落,他需托钵行脚修行两千里,如有菩萨开示,方能再回来重续前缘,否则便不得回头了。他这一走,有些族人便觉不便起来,已经提出希望再寻一个和尚来主持万松岭的佛堂。老弟,你说那位……已经削发为僧,咱们商量后觉得便请他……”
郑洽抢着补充道:“他法号‘应文’,咱们尊称他应文大师父。”郑渶点头,接下去道:“咱们商量就请应文大师父住持咱们的禅房,如此一来,可谓天衣无缝。而且除了咱们几人,暂时也不必对所有的族人说明,最是安全可靠。”
那白胡子的老者补了一句:“咱族里凡事都不隐瞒,但眼下事急,便用这法子先安顿了应文大师父,如何向族人说明的事可以慢慢来。”
郑洽听到这里,一颗心暂时放了下来,暗道:“老天的安排还真巧妙,真乃天无绝人之路也。”连忙点头道:“如此甚好,感谢各位族长安排,我这就立刻赶回去处理。家母处请暂保密,待这边安顿妥善了,我再回家向她老人家请安。”
万松岭其实只是个小丘,虽然不高,但岭上的一片松林却长得漂亮,葱葱郁郁,各尽姿态之美。松林里的三间红砖佛堂外,这时走来六个人,前面两个僧人,后面一个老尼、一个中年人、一个老者和一个少女。他们在夜阑人静之时,悄悄住进了三间佛堂。
原来日间郑洽回到应文和尚暂留的农舍,将与“郑义门”族长商议完之事告诉了大家。章逸立刻提出一个计画,他对应文和尚道:“佛堂既有三间,大师父和王公公住一间,方军师和我住一间,如此安排可好?”应文虽然点头称善,但面上带有疑虑之色。郑芫想了一想,道:“好是好,就是有个王公公怪怪的。我瞧是不是让王公公也削发当和尚,跟着大师父住一块,看起来就顺眼多了。”
方冀点头道:“芫儿这主意好极,将来对外做佛事都由王公公出面,大师父尽量躲在内室,不要抛头露面。”应文听了郑芫和方冀的话,心中疑虑尽消,连连称善。
王公公十分配合地道:“小人也曾在皇宫中的佛堂侍候过,一般的佛事瞧着也学会了些。麻烦那位帮小人削发,今后便做个僧人太监,还是侍候皇上。”章逸道:“芫儿,还要麻烦你一回。”芫儿心想:“我这把短剑好像变成剃刀了,专门为人削发。”便拔剑替王公公削了发,但手边没有剃刀,王公公头上便还留着一些发根,勉强算是剃度了。
王公公向应文跪下道:“求大师父赐个法名。”应文想了想,道:“赐你法名‘应能’,今后咱们以师兄弟相称,莫要露出马脚。”王公公磕了一个响头,道:“应能叩谢大师父赐名,从此奴才只好僭越从权为您师兄了。”
觉明师太忽然一本正经道:“两位师兄休担心,做些佛事应付信徒还有贫尼我呢,觉明可是经验丰富啊。郑芫陪老尼住一间,只要恢复女装即可,倒也不必削发为尼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那寒香瞪着应能的头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王公公……我是说应能和尚,您头上留那三分发根,看上去还是怪怪的。我这里有一柄锋利小刀,虽不是剃刀,但还用得上。您若是不怕,待奴家来替您修整一下。”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把带鞘的短刀,拔出来果然锋利无比。郑芫见她身上一直藏着一把锋利小刀,知她命途多舛,乃是为必要时引刀自裁的,便伸手紧紧握了握寒香的手。
应文和尚见一切都准备妥当,便问道:“咱们何时去那佛堂?”郑洽道:“大师父宽心,今夜天黑了咱们就住进去,明日族长便向族人宣布应能、应文两位新来和尚入住佛堂的消息。”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于安江忽然开口道:“你们同来的还有那个盗马贼廖魁在镇外看管马匹,要不要让他也……”章逸道:“这廖魁是徐辉祖的亲信,将来得透过他与京师联络。现下大师父削发为僧的事,暂时不让他知道,等大师父这边一切安顿好了,咱们再派他去联络徐辉祖,打探京师的消息。”
这时在万松岭上,应能和尚推开了前面第一间较大的佛堂,章逸用火摺子点燃了一支蜡烛。在烛火闪烁之中,应文抬头看到一尊木雕的如来佛像端坐供台上,那火光闪过时,应文忽然觉得那如来佛深深看了自己一眼,眼光中尽是怜悯和爱惜,心中重重地震了一下。定眼再看时,那佛只是一具木雕,什么怜悯爱惜都不见了。
应文跪在佛像前暗祷,嘴唇微微抖动,没有人听到他在念些什么。应能连忙跟着跪下,磕了三个头,大声祝道:“我佛慈悲,佑我仁慈皇帝安然度过灾难。”应文和尚低声道:“应能师兄,这皇帝两字绝不能再出口了。”
觉明师太和郑芫住进了第二间,方冀和章逸住进了第三间。觉明师太对郑芫道:“咱们早些休息,明日天亮前随我起身,勘察四周地形。”郑芫不解,奇道:“勘察地形作甚?”觉明师太道:“看看那些地方可以做些机关土木,一则御敌,一则必要时逃命。”
郑芫又惊又喜:“你……你教我做?”觉明道:“贫尼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不教你做,难道老骨头一个人干活?”郑芫道:“咱们设计好了,可以找方军师和章叔叔帮忙做。”觉明师太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才冷冷地道:“方军师我可不敢使唤他,那个章逸当然可以帮大忙,只是此人脑子好手脚巧,我怀疑他已不需要贫尼教他了。”
建文帝以应文和尚的身分住进了郑义门,族人们但知空出来的佛堂又进驻了两个和尚、一个尼姑,那尼姑带了一个俗家女徒弟,和尚带了两个带发修行的门徒。郑义门万松岭上的简易佛堂比之前更兴旺了,去上香求做法事的族人也更多了。这新来的僧人还有一桩好处,镇上只要供三餐斋饭素果即可,香油钱一律不收。族人都说,郑义门行善有善报,上天派了真正的佛门子弟来此结缘,为族人接福化凶,信的人更虔诚,不信的人也对新来的和尚不收香油钱表示欢迎和敬意。
这事过了之后,日子就在这世外桃源般的郑义门中平淡度过,丝毫闻不到外界腥风血雨的气息,外界也绝对料不到这个恬静的村镇中真正藏龙又卧虎。方冀和章逸这两大高手花了几天几夜,将四周数十里之内的形势摸了个清楚;郑芫忙着跟觉明师太在万松岭附近勘察,帮忙做些纪录。
只有那廖魁闲着没事,闷得发慌,恩公徐辉祖交代他一切听命于章逸,其他的事不要多问,章逸着他干脆到镇里闹市中找家店住下,顺便打探些南来北往的消息,他这才转闷为喜。章逸要多给他些银子带在身上,他却道:“不需不需,有镇就有赌场,有赌场便能养活我廖魁。”方冀警告他:“千万不要在赌场闹事,暴露了大家的身分和行踪。”廖魁道:“这我省得,俺便是去赌场,也不过是赢点饭钱和房钱,绝无大赢大输的事,会闹出什么事来?”
郑芫在佛堂中传授了应文和应能一套少林寺打坐练功的心法,她告诉应文:“大师父,您感到心烦时便练练这套心法,心情自然会宁静下来。每日起床及就寝前也练它一练,可保您身健神清,百病不侵。”应文照着心法练了几遍,居然心领神会,立时有了功效;应能则没有悟性,反而练得更烦躁。郑芫对应文大加称赞道:“大师父,您很有慧根哩。待您练好了这套心法,我再教您一些内家功夫。”
原来应文从京师逃亡至今,总算暂时安定下来,每日除了念些心经,难免思前想后心猿意马。郑芫心细,在旁观察到他从“建文”转变成“应文”的难处及苦楚,便想到何不慢慢传他一些功夫,一则可以安心定神,再则如果应文真有些慧根,便让他不知不觉间练些内功和轻功,也可加强他的自卫能力。
郑芫见应文显然领会神速,心中大为得意,暗忖道:“我只要不传他拳剑武功,便不须先征得洁庵师父和天慈师父的同意。”她见时间已晚,便行了一礼退出佛堂,回到自己屋内,只见觉明师太正拿着一卷图画在思考。
郑芫在烛光下看出那卷图画都是自己这几日跟随师太四处勘察的纪录,见觉明师太面色凝重严肃,便嘻嘻笑道:“师太,我随手画得不成样儿,您瞧得那么认真干么?”觉明师太听了,枯瘦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道:“芫儿,你的确画得乱七八糟,可有趣得紧呢!你来瞧这片坟地,还有这口枯井,你在下面画了好些连线,是啥意思呀?”
郑芫听了颇感不好意思,凑到烛光边看了一会,便解释道:“师太,您教我凡您说重要的便要录下来,我以为师太想要把那些重要地点的底下都搞些地道连起来,便画些线将它们串在一起……”觉明师太笑道:“挖这许多地道,贫尼岂不成了鼹鼠了?”
郑芫道:“那您说我画的那里有趣?”觉明师太指着图上一个方块,道:“这是你画的一口枯井?”郑芫道:“不错,那井上面盖了一个石盖。”觉明师太指着右边一片小圆圈,道:“这些是坟墓?”郑芫道:“不错,一共二十三座,墓的位置跟我画的大致相符。”觉明师太笑道:“贫尼知道。芫儿,你挺认真的……”她指着一个特别大的圆圈,道:“这个为何画的特别大?”郑芫道:“这是个双墓,葬了一半,还有一半是空穴,我还跳进去玩了一会。”
觉明师太从袖中掏出一根竹管,倒出一条用柳枝闷烧而成的炭条。她用炭条在那卷纸上的枯井和空墓之间画了一条粗黑线,又在枯井和佛堂之间画了一条粗黑线,然后对郑芫道:“只要掘这两条地道就好。”郑芫冰雪聪明,一看便知其意,一高兴声音便大了一些:“这是大师父逃离此处的路线?”
觉明师太正要回答,门外有人轻叩,听那敲门信号,知是方冀的明教暗号,便启门迎客,果然进来的是方冀和章逸。
章逸道:“什么逃离的路线?”郑芫知自己太不小心,方才说话已被门外的章逸和方冀听见,还好师太已经接过去答道:“贫尼正在和芫儿讲这两条地道……”她将纸上的图指给方、章两人看,接着道:“万一此处待不下去了,大师父从第一条地道躲入枯井,必要时再从第二条地道逃到那个空墓穴,要是廖魁在墓穴后门的山坡下备了快马,大师父上了马便向南直奔福建去也……”
她抬起头来看了章逸一眼,见章逸凝视那张图,似乎正在沉思,便对他道:“这第二条地道么,贫尼想要在里面做些机关,让下来追捕大师父的人卡在地道中,永世不见天日。”说到“永世不见天日”时,她双眼射出冷峻的目光,然后用试探的口吻问章逸道:“章施主,您以为如何?”
章逸的目光盯着那图上的两条粗黑线时,心中打的主意居然和觉明师太所想的完全相同。他听了觉明师太的话,重重地点了点头,嘴角挂着一丝笑意,道:“不瞒师太,俺心中也在想相同的事呢!试想辛辛苦苦挖掘了这条地道,只是为了逃难,岂不太可惜了?好歹也要有守有攻,才不枉了师太这番土木的工夫。”觉明师太喜道:“贫尼心中已有一个设计,明日好好画将出来,还要请章施主帮忙制造。”章逸道:“好说,好说,师太的神机妙策,在下拭目以待。”
郑芫在图上胡乱画些连线,想不到有此意想不到的结果,不禁心喜难搔,嚷着道:“章叔,您要制作什么机关,芫儿也可以帮忙打杂吧?”章逸知她人聪明手也巧,倒可以训练成一个好帮手,便道:“好,好,任那件事都少不了你锺灵女侠。”郑芫道:“章叔在骂我是好事之徒……”一说到“好事之徒”几字,郑芫忽然心中一紧,就止住没再说下去,只因她心中想到了另一个老字号的“好事之徒”红孩儿朱泛。
朱泛,你现在何方?你去了云贵一带,年底会稽山之约,你能赶回来吗?
浦江除了郑义门这“江南第一家”外,较繁荣的商肆都在镇西的两条大街上。廖魁猜得不错,他住进一家小客栈,向店小二打听一下,立刻便得知南大街顶头一家面点店兼营赌场。起初只是供客小赌玩玩,后来生意好了,便以经营赌场为主,卖面点反而成了副业,主要是给赌客们买来当宵夜吃。
廖魁摸摸钱袋,除了要付房钱的银子,还有十五两碎银,估计这小镇里的赌场能有多少出入,自己耐着点性子,小打小摸,这十五两银子做本钱很可以赌他几把了。这时间还早,赌场定是门可罗雀,待过了未时再去就热闹了,廖魁便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廖魁的专长除了驯马、养马、偷马,便是赌钱,不仅各种赌技无一不精,尤其善于观察对手的神色,猜透对手的底细。不过,虽然他是赌场常胜客,也免不了有失手的时候。
他回想那一回在南京下关一间赌场里寻乐子,场子里大部分是军爷,兴许是刚领了半年的饷银,个个袋里都有几文,下手便大方些,口头上也就嚣张一些。一个留了棕色胡子的军士冲着廖魁道:“喂,瘦鬼,瞧你连赢了三把,怎么还是每次只押一两银子,好手气都让你他妈小气鬼糟蹋掉了。”
廖魁天生瘦削,怎么大吃大喝都胖不起来,平生最恨人家叫他瘦鬼。廖魁横了那军士一眼,只见他除了胡子是棕黄色外,眼深鼻隆,八成是色目人的后代,当下也没有理他,便又押了一两银子。那军士一掌拍在桌上,大声喝道:“庄家和众位弟兄且歇一把,让俺来给这个瘦鬼对赌一把。”他先前赢了百把两银全放在桌上,咧嘴笑道:“这里一百零一两白银,就是老子所有的家当了,你这瘦鬼敢不敢对赌?”
廖魁从摆袋里掏出一封整齐包扎的银子,整整一百两,看上去很是气派,像是原封未动从官衙领出来的百两银封。大伙儿全傻了眼,搞不清楚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子到底是何来头?
对赌一把,廖魁赢了。那棕胡子军士又是沮丧又是生气,大声骂道:“你这瘦鬼走死运了么?那有连赢四把的道理。”廖魁听他咒诅自己,也勃然大怒反骂道:“你这杂种,人霉烂了还要赌,不如把一双手砍了,少输几个钱。”那军士原来就是色目人和汉人生的,听到“杂种”两个字气疯了,但怀中本钱已输光,便指着门外拴着的一匹花马,道:“俺还有一匹骏马,权当一百两银子,和你再赌一把。瘦鬼,你敢不敢?”
廖魁进门时便已看到那匹花马确实神骏非凡,算牠一百两银子倒也值,便笑道:“凭你今天这双霉手,便和老子赌脑袋也赌了,有什么不敢?”
说也稀奇,一把赌下来,廖魁又赢了。那棕色大胡子气急攻心,血却凉了,脑子反而清醒过来,唰地拔出一把大刀,一刀砍在赌桌上,对廖魁狠狠地道:“瘦鬼,银子都给你,这匹马绝不能给你。”廖魁道:“笑话,是你要和俺赌,这马作价一百两,大伙都听得清楚。怎么,你这杂种耍赖?”那军士一时不知如何辩答,只指着门外道:“那……那马……可是魏国公府上……的马……”
就在这时,赌场大门被人重重撞开,一个军官带着四个军士走了进来。那军官阶级不低,手中执着一条马鞭,指着那大胡子军士喝道:“红胡子,派你出城去蹓一趟‘五花’,你却到这里来赌钱。赌钱也罢了,大剌剌地将‘五花’绑在门外,该你走背运,偏偏给魏国公亲自看见了。”那红胡子脸色苍白,颤声道:“魏国公?……徐爷在那里?”那军官道:“徐都督就在外边,你跟我去自己分辩吧。”
廖魁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此时强出头道:“且慢,那匹五花马已经是俺的了。军爷说得对,这红胡子走背运,适才已把这匹马输给俺了。”
那军官回过头来,瞪了廖魁一眼,廖魁也不怕他,张大了眼瞪回去。那军官瞟了赌桌一眼,忽然涨红了脸,抓着那张包银的纸仔细认了一下,兴奋地叫:“好哇,盗官银的贼子原来是你,还不给我拿下!”
原来廖魁那一百两银子的包封纸与众不同,这军官却识得官银包纸的印记,廖魁虽精明,却料不到纰漏出在一张包纸上。那四个军士立刻捉了廖魁,将桌上所有的银子全用块布包了,一面冷叱道:“都带去见都督。”一面大剌剌地把银包提了就往外走,转头对廖魁道:“瘦子,你可犯了死罪啊。”
中军都督徐辉祖的亲兵带着犯了军纪的红胡子和盗官银的廖魁,往督军府走去,前面两人是五花大绑,后面是匹五花骏马,跟在两人身旁。
廖魁仔细瞧了那匹五花马一会,忍不住道:“这马有病了,可惜啊。少见的好马被笨蛋饲得病了,可惜啊。”那捉人的军官一挥马鞭打下来,喝道:“死到临头还胡说些什么!”廖魁一生最懂的就是马,他实在忍不住,又道:“我瞧这马儿眼睛泛血,鼻头发干,双耳抖而不挺,饲养的人不能再给牠吃发霉的黄豆,不然牠要脚软了。”军官正要再抽他一鞭,骑马走在前面的徐辉祖倒听进去了,他反首问道:“你说什么发霉的黄豆?”廖魁道:“回大人,小人说这马饲料里一定用了长霉的黄豆,恐怕已经饲了两个月了,千万要马上停止,让马儿多吃些牧草和今年的新麦。”
徐辉祖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吃惊,两个月前魏国公府里进了一批上等黄豆,却发现运送中有些发霉,便曝晒去霉后掺在饲料里喂马,此事这个瘦鬼不可能知晓,虽道他真是个懂马的高人?
徐辉祖最爱养马、驯马,府中有个很讲究的马厩,经常养了一批良马,经过养、驯、测试后,优等的留下来,次等的便卖到马市去。在南京的马市中,即使是徐府淘汰的马,也都能卖到好价钱,只因能进魏国公府的马,身价便自不同。
那军官道:“咱督军是懂马的高人,你这厮在这胡说八道,是要讨打么?”廖魁道:“你不信便继续喂牠吃那饲料吧,再一个月,这马便要脚软失蹄,信不信随你。”徐辉祖日前才骑这匹“五花”,急驰了半个时辰后,的确发生了一次险些失蹄的事。这事一直在他心中留下一个问号,这才命手下每天带牠出城蹓一趟。如今听廖魁这么说,便停下马来问道:“你懂马?”廖魁道:“如果小人不懂马,南京城里便没有人懂马了。”那抓人的军官叱道:“放肆!”徐辉祖伸手止住,对那军官道:“红胡子赌博耽误公务,带回队上关他三天。这个瘦子给他一匹马骑,咱们速返督军府。”
到了督军府,徐辉祖亲自审问廖魁,问了几个训练马的问题,廖魁答得头头是道,好些事连徐辉祖都不知道,不禁对这瘦鬼另眼相看。廖魁也没想到以魏国公大都督之尊,居然对马儿的好坏习性也懂那么多,讲得兴起,忍不住道:“大人以前有一匹坐骑‘绦风’,栗子色,全身无一根杂毛,那马是千中选一的好马,南京城排名第一。”
徐辉祖奇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廖魁得意起来又说漏了嘴:“怎么不知道,‘绦风’就养在您府上马厩第四间房里,马房里墙壁都漆成绦色……”徐辉祖厉声道:“你如何得知?快说!”廖魁知道说漏了嘴,叹口气招了:“那‘绦风’是俺摸进魏国公府偷走的,那时俺是个盗马贼,锦衣卫花钱雇了俺偷这匹马,让一个贵公子骑着出城跑了。后来有人告诉俺,那贵公子是燕王朱棣的二公子朱高煦,可惜了。”
徐辉祖道:“什么可惜了?”廖魁道:“那匹‘绦风’只有徐将军这样的英雄才配驾驭牠,那个朱棣的公子长相虽过得去,那及得上中山王徐达老爷的公子?”徐辉祖道:“原来绦风是你偷的,你犯的是偷盗官银的死罪,拍我马屁也没有用。”廖魁冷笑道:“俺虽是个盗马贼,向来江湖义气放在第一位,俺一人做事一人当,砍了俺的脑袋不过碗口大一个疤,何必要拍你马屁。俺是看大将军你对驯马的事儿懂得真不少,我老廖有点儿佩服。”
徐辉祖见他犯了死罪,还在那里侃侃而谈,实在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便问道:“你总共盗了多少官银,从实招来。”廖魁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羞赧的神色,跪下向徐辉祖磕了三个响头,才道:“实在不好意思,那官银也是从您督军府的军饷里偷的,实在该死。”
徐辉祖又奇又怒道:“宝马你盗督府的,怎么银子也是盗我督府的?”廖魁道:“是中军督府的军士押运饷银,打西皇城街往小校场走去,俺在最后一车上动了手脚,大银袋给划开一个小口,就只掏出了两包银子,每包一百两整整齐齐。不料在赌场中被那个军官从包纸上瞧出了破绽,想来督府在那纸上做了什么暗号。”
徐辉祖心中对这个马精子着实喜爱,有心把他留下来,便正色道:“廖魁,你听着,以你犯的法,俺便不砍你,只要往应天府一送,你就不要想活着出来。但你若痛改前非,跟着我重新做人,我可以饶你不死。你从今以后不得再偷鸡摸狗,乖乖在府中为我管马,再驯养出一匹像绦风那样神骏的好马,你可答应?”廖魁绝处逢生,发誓永远忠于魏国公,赴汤蹈火绝不皱眉,否则三刀六洞、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云云。
南京变天,徐辉祖选择留在京师,他有中山王徐达的荫佑,又有阿妹徐皇后的暗护,保住性命应无问题。城破的前一天,他密命廖魁随建文大臣逃亡,将来便由廖魁做为建文和南京徐辉祖之间的传信人。廖魁从头到脚都是一个下层的江湖汉子,出入京师没有人会注意怀疑他,派他做联络人是一着妙棋。廖魁想到恩公徐辉祖在最危急之时以大事相托,心中暗自发誓,这条命原是徐爷睗的,就拚死卖给他吧……
廖魁躺在郑宅镇客栈的床榻上回忆往事,心中的感慨如波涛汹涌,算算时间已过了申时,便起身往街头那间赌场走去。走入赌场,立刻发现这家赌场与一般赌场很不一样,整体布置宛然像是间餐厅,当中两张较大的圆桌,基本上就是饭店里八至十人的圆桌,四周都是方桌,有四人座的,也有二人座的。
赌场虽不大,但各种花样都有,可以和庄家赌,客人之间也可以对赌,赌场反正抽头。其中有一种赌法最奇特,廖魁也没见过,便是桌上一个尖嘴顶起的木盘,盘上分划成八片等面积的三角块,每一块上都写了“大”或“小”字,拨动圆盘旋转,赌客压了大小,用一根头插铁针的木镖扎射下去,如口中叫“大”镖中“大”就算赢,反过来赌客操盘,由庄家射大小,三场为定,看谁家赢得最后胜利,便将赌注赢去。
这种赌法廖魁没有见过,便停下来看。只见一个黑皮汉子和庄家正在对赌,那黑皮汉子扎了三镖,都是赌“大”,镖中了一次,倒有两次砸在“小”上面,看来赢面不大。轮到黑皮来操盘,庄家赌“小”,却是一连两镖都在转得飞快的轮盘上正中“小”字,只有一镖未中,黑皮的一锭白花花银子便给庄家收去了。他身边一个伙伴低声道:“黑皮哥,歇把手吧。”廖魁听得亲切,竟是南京人的口音。
那黑皮输得不服,把身上仅有的一小锭银子掏出放在桌上,和那庄家又玩了三把。这次黑皮很争气,居然三次镖中两次,便笑嘻嘻地接过来操盘,准备扳回一城。岂料庄家三镖竟然也是射中两镖,双方又打平了。重新再赌,黑皮就只中了一次,庄家却中镖两次,于是黑皮的银子又没有了。黑皮摸遍身上,再无分文赌本,急得满脸冒汗。
廖魁瞧得有趣,暗忖:“圆盘上八等分,四大四小间隔标示,照说镖中大小的机会是一样,但若掷镖的技术有好有坏,结果就不一样了。这种赌法有趣得紧,赌运气也赌技术,但这庄家整日练习扎镖,赌客如何赢得了他?”他愈是这样想,却愈是砰然心动、跃跃欲试,这就是赌徒心理。
那庄家见多识广,一瞧廖魁的表情,便知又来了一个标准赌徒,便挑逗道:“这位大哥手痒了是吧?试试看就晓得这赌法又刺激又好耍。”
廖魁暗忖道:“这厮每日勤练这一镖的技术,眼明手快之外,对这圆盘的转速一定也摸得熟了,是以一般的赌客定然输给他。可惜他今日背时,碰到俺可不是一般的赌客,他就要倒霉了。”便也笑嘻嘻地掏出一锭白银,毛手毛脚地抓起那支尖针的木镖,手中掂了一下道:“待俺也来试试。”
圆盘开始转了,他镖在手却不急着往下射标,等那圆盘愈转愈慢了,正要下镖,那庄家忽然伸手在圆盘边上加力一拨,那圆盘又加速转了起来。廖魁定神仔细观察转盘与转速,手中镖针就是迟迟不射。
那庄家一把将圆盘按停了,不大高兴地道:“客官,你倒是赌还是不赌?”廖魁傻乎乎地道:“这转盘不能盯着看,盯着看俺会头晕,俺还是闭着眼往下砸吧。庄家,要是俺的镖没有砸中转盘,算不算呀?”那庄家没好气地回答:“飞镖扎中转盘,转盘停止了仍然没有倒下才算,否则重新再射。”廖魁道:“那好,那好,咱们再来过。”
那庄家伸手一拨,转盘才开始转动,廖魁看准了大喝一声“大”,一镖扎下,正中一个“大”字。那黑皮站在后面看,大喝一声采:“好样的!”
那庄家伸手使了一把暗劲,转盘一开动就转得飞快,廖魁眼明手快,把握第一瞬间的感觉一镖射出,同时大叫一声“小”,转盘停时,针镖正正扎在一个“小”字上。黑皮又叫好鼓掌,好比自己中了镖。
庄家动了气,这一回施了手脚,用上一种巧劲,那圆盘竟然先慢后快,转得十分诡异,但廖魁掌握的诀窍是把握第一时间,轮盘才一转动,他的镖针已经出手,其后的转速并不影响他的直觉,果然第三镖又中标的。庄家脸色微变,知道碰到不好惹的赌客了。
现在换成廖魁操盘,庄家射镖。庄家必须三镖俱中才能打平,平手后还要再比。廖魁随手一拨,那圆盘转起来,庄家训练有素,圆盘虽在转动中,他依然看得真切,大叫一声“大”,便一镖射下;然而就在这同时,廖魁忽然伸手在圆盘上补了一拨,庄家的镖针尖已扎在一个“小”字上。
那黑皮瞧得大乐,比自己赢了还要高兴,大声叫道:“妈的,总算碰到高手了吧!”庄家脸色十分难看,但这圆盘赌的规则中并没有禁止操盘人两次拨弄轮盘,即使输得不甘心,也不得不拿银子赔给廖魁。
廖魁见那黑皮一直在旁替自己加油喝采,便将那锭银子交到黑皮手上,道:“这银子借给你,你若信得过我,我再赌几把,你拿这银子来插花。”那黑皮赌性一起,心痒难搔,可惜没有本钱,现在廖魁借钱给他插花,那分感激之情几乎直追对父母养育的感恩。
庄家暗恨道:“你这瘦鬼摆明是来找碴了,我倒要瞧瞧你有多少本事。”
廖魁本来拿个十多两银子,只想小打小摸赢点房钱饭钱,那便不伤大雅,也不会出什么事。但他偏偏要逞本事,义助那黑皮,这便有点冲着赌场庄家对干了,这一桌立刻透着些火药气,便有几个大汉围过来观看了。廖魁答应过方冀绝不会惹事,这话在此时已经丢到脑后去了,显然方冀对赌徒的性子还不够了解。
那庄家也发狠了,施出手段来和廖魁周旋,但是又输了一锭银子。围观的人愈多,庄家心中愈是急怒交加。这时又轮到廖魁操盘,他一开始便连拨两下,隔了一瞬间,又加拨第三下,那庄家双目发赤,使尽全身力气,大叫一声:“小!”一镖射出,正中廖魁的手背,廖魁惨叫一声,手上血流如注,痛得说不出话来。
那黑皮怒吼道:“你,你怎么伤人!”庄家冷冷地道:“咱射歪了,他不该伸手加拨轮盘,很危险的。”廖魁拔出那枝镖,连血一道射向那庄家,口中骂道:“妈的,你这亡人故意伤人!”那庄家赶快伏在赌桌上,那枝血镖便飞向围观人群。
惊叫声中,忽有一人走过来伸出两指,一下便将飞镖夹住了,围观闲汉便叫声好。只见来人身穿锦袍,竟然是个锦衣卫,还带着一个镇上的捕头跟在后面。那锦衣卫操着宁波一带口音喝道:“都不要动,长官有事情要问。”说着将手中的镖一弹指便射在圆盘的正中央,那镖尖上的铁针深入木盘足有半寸深,又有人凑趣叫道:“好功夫!”
这时赌场中央赌牌九的大桌前,一个高阶的锦衣卫正挥手止住所有的赌客及闲汉,也是一口宁波话,指着一张高木凳道:“麻烦侬挪一张高高的矮凳,借把阿拉用一会。”廖魁曾听人说过,宁波一带有人把所有的凳子一律都叫“矮凳”,如果是高凳就说“高高的矮凳”,想不到这回真听到了,便忘了手上的痛,哈哈笑出声来。
那锦衣卫的长官站上“高高的矮凳”,环目四顾,大声道:“朝廷有命抓钦犯,镇里头凡是有生面孔的,就要报告衙门。这几天有没有看见生面孔?尤其是文诌诌讲京师口音的,特别要注意。”
这边赌轮盘的观战众人,眼光都投向那黑皮、黑皮的伙伴,还有廖魁三个人身上;显然这三人都是“生面孔”,都操着京师的口音,就只算不上“文诌诌”。
这边的锦衣卫看了三人一眼,板起脸来问道:“那三个人从京师来,是一道的?”廖魁道:“不是一道,我不认得他俩。”他手上还在滴血,但深知牵扯愈少愈好的道理。那锦衣卫听他口音果然是南京人,便对身边当地的捕快道:“老金,把伊拉三个人带回去问话。”
那边牌九桌上做庄的胖子正是赌场主人,只巴望这两个锦衣卫快快离开,好继续做生意,便拱手作揖道:“官爷们请放心,我等看到可疑的人定要报告的。”有一个赌客忽然道:“昨天镇里来了两个道士,到处东打听西打听。”胖子不想节外生枝,希望锦衣卫交代完了就走人,偏这赌客不识相要献殷勤,果然那锦衣卫停下来问道:“两个道士打听啥?”那赌客道:“好像……好像也在打听有没有从京师来的……”那锦衣卫道:“道士还在么?”那赌客道:“好像是在啥道观借住。”
锦衣卫的长官对另一个锦衣卫一挥手,道:“我俩去找找那两个道士,老金先带这三个人回衙门关起来。”说完便大剌剌走出赌场。那捕快一挥手中的铁链,哗啦啦一声,对廖魁道:“你三个乖乖跟我走,免我把你们拴成一串拉上街就难看了。”那黑皮手脚倒快,早就把桌上廖魁赢来的银子拿了交给廖魁。那做庄的想说什么,廖魁扬了扬血淋淋的手,对他道:“这笔帐下回再跟你算。”便和黑皮及他的伙伴跟着那捕快走了。
进了捕房,捕快掏出一串钥匙去开牢门,那黑皮的伙伴手脚麻利,一瞬间便在桌上茶壶中放了些事物。那捕快开了牢门,转过身来赶三人入牢房,然后将牢门关好,道:“我瞧你三人倒像是叫花子,那是什么钦犯?三个倒霉鬼乖乖等锦衣卫长官来问话吧,谁教你们是‘生面孔’,又讲一口南京话。”
他说完便拉一张椅子坐下,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然后“咦”了一声,揭开那茶壶往里瞧,一面道:“这茶怎生有点怪味?莫非是隔夜的宿茶?小岩头,你给我滚过来。”他一叫便有一个小厮快跑进来,道:“金捕头,啥个事体呀?”金捕头指着那壶茶,骂道:“你敢拿昨晚吃剩的宿茶来侍候我?”那小岩头摸了摸茶壶道:“今早才泡的茶,金捕头你摸摸看,还是温热的呢。”金捕头摸了一下果然微温,便挥挥手道:“好了,这茶有些怪味,该换新茶叶了。”
牢里三人一声不响,黑皮的伙伴提心吊胆,这时才放下心来。此刻金捕快翘起双脚放在桌上,口里哼着淫猥的小曲,曲中还夹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对白,哼着哼着便睡着了。
黑皮冲着金捕快大声道:“金爷,门窗开大些成吗?这人伤了手疼得气往下走,一直放臭屁,难闻啊。”叫了两次,金捕快都没有动静,黑皮才朝廖魁抱拳道:“得罪,老哥其实没放屁,俺是试试这猪头是不是真让阿鵰给药倒了。我叫黑皮,他叫阿鵰,是南京城的叫花子,请教老兄怎么称呼?”
廖魁一听是两个南京城的叫花子,这一下可乐了,忙拱手道:“不敢,兄弟姓廖名魁……”话还没说完,黑皮已惊呼道:“原来是京师大名鼎鼎的盗马贼,幸会,幸会。”江湖上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廖魁在京师努力打拚半生,凭真才实学的本事挣出这响亮的万儿,他倒没有想到除了在贼类的圈子里,圈外人中他也有这般名气,不禁十分安慰,连忙谦逊道:“好说,好说。敢问黑兄可是丐帮的弟兄?”
那黑皮道:“正是,咱们奉命来这郑宅镇办事,也要怪我一时赌瘾发了,跑去赌场玩两把,又瞧那轮盘赌得新奇,便……却不料被抓到这牢房。还好我这老弟手脚贼滑,一转身便下了迷药,这位老金啊,没有个把时辰是醒不了啦。”
阿鵰道:“黑皮,闲话留着以后说,咱们倒是赶快弄开牢房的锁好开溜啊。”黑皮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根铁勾,一头有个小弯钩,另一头是个扁钻,正要伸手到木栅外去动那铜锁的手脚,那锁一拉,已然开了。
黑皮不禁大为吃惊,咦了一声道:“难道这姓金的厮鸟还没喝茶就先昏了,糊里糊涂竟没有锁上?”廖魁笑道:“他刚一锁上,俺随手就打开了,要不要再试一次看看?”黑皮不敢置信道:“你空手开锁,不用工具?”廖魁笑嘻嘻地从口袋中掏出一根极小的铁丝道:“这种寻常的锁,就凭一根铁丝也够对付了。”
乡下的捕快不幸碰上了京师来的高手贼人,只不过喝了一口茶,便一败涂地了;捕房中牢门大开,人去牢空。阿鵰问道:“咱们现在去那里?”黑皮和廖魁同时答道:“玄妙观。”两人对望一眼,各自暗忖:“搞不好咱们是为同一桩事哩。”
浦江有间小道观,座落在镇外,观名很是气派:“玄妙观”,规模其实很普通,比杭州的玄妙观大大不如,更不用谈闻名天下的苏州玄妙观了。
这小道观前日有两个云游道人来投宿,一老一小,老的年近八旬,小的才二十岁左右,两人互动十分亲近,看上去不像是师徒,倒像是祖孙。这两人正是完颜道长及傅翔。此刻傅翔坐在床上运气行功完毕,全身感到无比的舒畅,他闭上双眼,回想从武昌到南京,又从南京赶到浦江的种种经过……
傅翔赶到武昌,将铁铉的儿子铁福安交给了盟主钱静,钱帮主了解前后种种后,决定送铁福安到他处避难,就在这时传来了铁铉在淮南兵败的消息。原来有人在淮南大肆收购粮食的事,是朱棣方面释出的消息,用这消息为饵,诱骗铁铉军前往淮南就粮,因而陷入了早就埋伏好的陷阱之中,铁铉战败被执,送到京师去了。
铁福安得知父亲兵败被捕的消息,当场便昏了过去。钱静和傅翔商量,以朱棣对待敌人的凶残,铁铉必定死得极惨,而铁福安定会成为搜捕的对象。由于铁铉的威名,对方一定把铁福安当作头号目标,发动全国锦衣卫及地方巡捕全面追捕,而自己这边救得铁公子一时,却保不了他一世。钱静仔细想过以后,对傅翔道:“咱们若真要救得铁大人这一支苗裔,只有让铁公子离开中原。”傅翔问道:“去那里?”钱静道:“辽东。”
傅翔吃了一惊,道:“去辽东?在辽东咱们把铁公子托付给何人?”钱静道:“傅翔,你还记得在武当山武林大会推选盟主时,天虚道长发出十二张邀请函,只有一派没有派人参加……”傅翔道:“啊,记得是辽东派。”
钱静道:“不错,是辽东派。辽东派的掌门人是长白山的丹鹤仙翁李瑞祥,事后他曾派三个弟子到武当来祝贺,我着实吃了一惊,原来就是江湖上有名的‘辽东三侠’,这三人和老身有点过节,当年曾败在老身手下……岂料这三人见了老身,不但不念旧恶,反而毕恭毕敬地表示‘辽东派’既已加盟,便以盟主马首是瞻,今后但有差遣,水里火里在所不辞。我瞧这三人都是好汉子,便毫无怀疑地把丐帮的暗语及飞鸽传书的诀窍都传给了三人。这辽东三侠说:‘辽东距离远,联络不易,因此掌门人丹鹤仙翁决心这段时间移驾到奉天,咱们在燕京的鸽子站便能连上了。’我说这些,乃是因为铁铉这种忠义之士的后人,咱们拚死也要保住。咱们即刻飞鸽传书到燕京,再转奉天,告知辽东派,咱们这边要送铁公子北上,请他们派人来相接。”
傅翔拍手道:“好主意,咱们谁送铁福安北上?”他心中惦记着要去南京,试试看有无机会营救铁铉,是以问这问题时,心中也有些为难,因为丐帮两大护法及红孩儿朱泛此刻都不在武昌。
却不料钱帮主决断地道:“傅翔,你还是立刻赶去南京吧!铁公子便由老身亲自跑一趟,送他北上。只望他安抵辽东,李瑞祥为他安置一个安全的处所,咱们才对得住铁铉铁大人。”
傅翔听了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承诺铁铉照顾后人的是他傅翔,并不是钱帮主,但钱帮主却毫不犹豫地把这事当作自己的事,这才是结盟的意义,这才让人懂了什么叫作“义薄云天”。而铁铉即便遇难,死后如果知道素昧平生的武林盟主亲自护送他的儿子上辽东避难,也该瞑目了。
傅翔和阿茹娜辞别了钱帮主,钱静打心底对这两个年轻人极为佩服,也极为喜爱,她亲自送客到江边,晨风旭日下,她和这对年轻人对饮一杯白酒,送两人上船时告知:“到了京师,如果朱泛已离开,便寻找石世驹,世驹已经负责京师丐帮的联络。”
钱静望着两人上船扬帆而去,晨风中伫立江边,目送孤帆渐行渐远。她回想武当山推选盟主时,傅翔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力战天尊,从此傅翔武林扬名,而他为取得第三战的资格,慨然加入明教之举,尤其对明教复兴,甚至整个武林的未来都会有甚大影响。这一段时间,她和阿茹娜相处,对这个美少女的智慧、谋略和决断印象深刻,如果她随傅翔也加入明教,那么明教复兴的新一代军师也有了最佳人选。她不禁暗自为明教庆幸。
江风渐疾,吹着钱静一头银发,这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挺立江岸,宛如一尊石像。她默默想到朱泛,暗中呼唤:“南京的事告一段落,你该回家了吧。”
这时傅翔和阿茹娜的帆船已经被一阵西南风吹到了江心,船老大努力把舵扯帆,要在流速、风向、船行安全之中找到最佳组合,凭的全是经验。阿茹娜从未经历过在这种大江上顺流行船,又惊又喜,望着船舷外汹涌波涛,也有三分恐惧。
船老大见她双手紧抓船舷,便大声喝道:“坐稳了,前面水道向右,咱们要往内侧航。”只见他驶舵扯帆,那船便十分轻巧地往内侧靠,离内侧岸愈近,水流愈慢,但弯道靠内,路程也短了不少,是以行程上不见延迟,而船行要稳得多。
阿茹娜待船一缓下来,便安心四顾,她一面细看一面比较,终于忍不住问那船老大:“船老大哥,您瞧这江道内弯岸边多了好些新生的滩地,是不是因为水流缓了,泥沙沉积下的?”船老大是个三十多岁的精瘦汉子,别人管他叫“船老大”,这美女却加了一个字变成“船老大哥”,听着十分舒畅,便起劲地回答道:“谁说不是,这些滩地是活的呢,会慢慢地长。俺爷爷便告诉我,五十年前他老人家走船时,这地方还没有这滩地哩。”
阿茹娜点头想了一想,又问道:“那弯道的对面江流加速,是不是会冲刷掉原有的泥土?”船老大道:“咦,姑娘你怎么知道?确实是这样……”阿茹娜笑道:“我猜的。天下事此盈则彼亏,有余补不足,该是这个道理的。”船老大听了不甚了解。阿茹娜又问道:“船老大哥,过了几百年,这江道岂不愈来愈弯,江水便会偏离原来的水道?”
那船老大听得呆了,他瞪大了眼,一面把舵一面叫道:“俺爷爷说,咱们家乡那边一条小河,水急河弯,加上地势崎岖,那条河就是这般愈流愈弯了,后来在村外绕成一个圈才流出去。百年前一场大水,那曲颈处被大水一冲,穿通连接起来,成了一条笔直的新河道……你这小姑娘怎地又知道了?”
阿茹娜微笑道:“我猜的。天下事曲极必直,直久必曲,兵法书上说,该是这道理的。”船老大听得呆了,连傅翔也为之震惊,低声道:“阿茹娜,你那里学来这许多大道理,真了不起啊。”阿茹娜对船老大道:“我再猜一下,你家乡那条河截弯取直以后,旁边是不是多了一个湖?”
那船老大忽然跪在船舱板上,对阿茹娜下拜,口中喊道:“你是菩萨下凡啊,咱家乡那条河变直以后,村旁确是多了一个半月形的野生湖,村人在湖里养鱼养虾,胜似下河捕鱼。女菩萨,你金身今日让小人识破了,你定要对小人一家子特别保佑则个。”
阿茹娜哈哈笑道:“傻老大,这全是我猜的,那是什么女菩萨?你家乡那条河由弯扯直了,原来的弯流两头三面被堆积的泥沙堵死了,不是一个半月形的湖是啥?”阿茹娜拿出一支毛笔,蘸着水在舱板上画着,一条河由直变弯,内增外减,于是河道愈曲,曲成圈状时,曲颈两端贯穿相连,河水成了直道,堆出的土滩堰塞了原来的曲道,形成了一个半弯湖。
傅翔看得叹服,握住她的手道:“阿茹娜,你真聪明。”他想到她一个来自蒙古的女孩,到大江中坐一趟船,居然能悟出这许多水土的道理,尤其她那几句“该是这道理的”的话,一直在傅翔心中回荡。很浅显的几句话,却勾动了傅翔近日来一直在苦思琢磨的武学新思维,但究竟是什么关连,一时却想不通。他只觉得每一回想阿茹娜那几句话,心中便是一阵震撼,但震撼过了,却也不知所云。
阿茹娜头一次长程坐船,与以前横渡黄河的经验完全不同,她渐渐适应了水性,在船上向船老大请教了许多问题,有的疑惑得到豁然贯通的解答,也有的船老大的回答不得其解。傅翔道:“明教昔日有个水师大将,江湖上人称‘赛张顺’陆镇,此人对水性之熟悉精通,天下少有匹敌。此去南京若能找到他,你的疑问必可得到满意的解答。”
阿茹娜道:“我也不是想要精通水性,只是觉得这水之为物,实乃天地间最为可贵之宝。万物无不因水而得生,而水的性子,柔可无定形,刚可穿山石,所谓载舟覆舟的道理,天下各家兵法中都有提到,实在值得深思。”
傅翔点点头,暗忖道:“顺水推舟可致千里,逆水行舟可砺驽钝,这顺逆之间的武学道理,实不亚于柔刚之间呢。”
这艘船到达金陵时,阿茹娜已经沉迷在“水”的学问中,她从水性中悟到许多策略上的运用,是以更加期待能早日见到陆镇向他请教。而傅翔也因阿茹娜的体会及讨论,领悟到一些和武学相关的思维,只是一时无以具体地形容。船老大终于相信阿茹娜不是女菩萨,但他仍坚持阿茹娜必是一位女状元。
两人上了岸,进城时遭到守城官兵盘问,幸好傅翔早已恢复道士衣冠,阿茹娜则扮成俊俏郎中,说是要到城里找医道上的老友“户科都给事中”胡濙。胡濙在朝廷里虽是个小官,但医术高明,在京师一般庶民中倒有些名气,连守城门的军官都知晓,听傅翔和阿茹娜说是胡濙医道上的故人,便登记了两人的姓名,放人入城。为了减少麻烦,两人都用了假名。
两人进了城立刻感受到,城里虽然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但仍然充满一股难以形容的肃杀之气。傅翔在燕军破城之日便和完颜道长到了南京,他曾很天真地想要擒住朱棣以阻杀戮,但为天尊挡住。这回救了铁铉的儿子再回到南京,首要做的事便是打听铁铉的情况,以及寻找留在京师的完颜道长。
傅翔知道这两件事都得先联络上丐帮。他和阿茹娜沿河在夫子庙一带闲逛,在庙口和河边都留下了联盟的暗记。傍晚时分,明知郑芫的娘已经离去,忍不住还是踱到青溪“郑家好酒”的店前,果然瞧见店门深锁,人去屋空。傅翔想到上次与郑芫重逢,那时两人的心情是何等温馨,现在回想起来,甚至有一点缠绵,如今已人事全非。走到桃叶渡右转,游人稍多,但是和他四年前第一次从神农架下来京师寻师父时所见到的灯火辉煌、丝竹喧嚣,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走着走着,心中尽是旧事,两人默默转了半天,阿茹娜可忍不住了,她停下身来嗔道:“傅翔,你低头转来转去,满脸的故人幽思,你在想谁我管不着,可我肚子饿了,该找个地方吃饭了吧。”
傅翔满心抱歉地笑了笑,想伸手去握一下阿茹娜的手,却被阿茹娜反手打了一下,以傅翔的武功这一下如何打得着?但说也奇怪,阿茹娜这一巴掌却扎扎实实打在傅翔手背上,阿茹娜在他耳边道:“我现在是个男子,你牵什么手?”
傅翔缩了手,指向路旁一个饭店的招牌“知味居”道:“这饭店起得好名,咱们便去试试是不是知味的。”阿茹娜笑道:“这名确是好,客人如吃得满意,那便是知味的食客;若不满意了,不是菜肴不佳,是来客非知味的人,你瞧这多有心机。”
两人说着便走入饭店,这店生意好,虽然秦淮河这阵子已无往日的热闹,这店里的客人倒仍然坐满九成的席位。两人被带到最里面靠近厨房的一张小桌,堂官哈腰致歉道:“实在对不住,雅座全满了,两位委屈一下坐这儿,待会上菜倒方便。道爷忌不忌荤?”傅翔道:“不忌荤酒。”
傅翔不在乎坐那里,阿茹娜原怕近厨房油烟味太浓,但她是个毫不扭捏的大方女孩,更兼此刻女扮男装,便大剌剌地坐了下来,道:“不打紧,菜好就行。”那堂官见这两人虽然面生,脾气倒好,便殷勤推荐了四道美味而价钱不贵的好菜,又推荐了一壶陈年女儿红,烫热了先送上来,两人嚐了一口,果然是好东西。
这小桌的对面还有一张四人坐的空桌,由于就在厨房门口,是以一直空着。这时仍有客人要进店,跑堂的便只好把客人领到这桌来坐了。阿茹娜瞥了一眼,只见进来的一个是浓眉大眼的壮汉,一个是黑瘦不起眼的汉子,第三个是个白净的后生,长得斯文,可惜脸上好多细麻点,远看还好,就是不能近看。
这三人都有些江湖味,浓眉的和黑瘦的两人,腰间都鼓起硬邦邦的一圈,腰带上绣了“龙腾”两个字,看上去应该是龙腾镖局的镖师。三人点了菜,要了一斤白干烈酒,便先喝将起来。
不一会,傅翔这桌开始上菜,那跑堂的巴结,推荐的菜确实是色香味都佳,旁边那桌的浓眉大汉就对堂官叫道:“这几道菜好,咱们也要。”堂官哈腰道:“您老方才已点了六道菜,再加……恐怕太多了些。”这堂官是番好意,岂料那浓眉汉子对那白皮细麻子抱怨道:“就怪你点菜不好好点,俺瞧你点了六道菜都比不上人家这几样。小二,你只管都送上来,老子胃口开了,十盘菜还吃不完么?”那堂官不敢多说,赶忙到厨房去叫加菜了。
傅翔和阿茹娜尚未吃完,便听那三个人谈话的声音渐高,那黑瘦汉子道:“听说前天杀铁铉时,一个焦雷把刚修好的乾清宫左侧屋顶轰了个大洞……”
傅翔一听到“杀铁铉”三个字,也像是被焦雷轰了头,他和阿茹娜对望一眼,专心听这黑瘦汉子继续道:“俺听宫里侍卫说,就是咱们沙九龄大哥的手下传出来的消息,铁铉虽然被擒了,见了朱棣骂不绝口,不肯下跪。朱棣叫人割了他的耳鼻,煮熟了塞入他口中,还问他滋味如何,铁铉回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什么不好吃?朱棣气得发疯,就凌迟杀了他,还起油锅把他炸焦了。”
傅翔听得血脉贲张,双目滴泪,强行忍住不出声。阿茹娜听得一阵晕眩,几乎失去知觉,接着又是一阵反胃,险些把吃下的一餐全吐了出来。
那浓眉大眼的汉子道:“难怪老天爷发脾气,赏了朱棣一个焦雷,他妈的最好有人被打死才好。”那白皮麻子低声道:“二哥、三哥说话小心,当心这里有朝廷的爪牙。”那黑瘦汉子其貌不扬,脾气却大,冷笑道:“怕啥?教他咬我鸟!咱们在刀口上舔血的,杀人也不过头落地,那有千刀万割了人还要油炸的!俺瞧那朱棣已经失心疯了,恐怕也活不长。”
他说话毫无忌惮,周围的客人都听到了,大伙原来的谈话全都停止,一时之间饭店里忽然安静了下来。那黑瘦汉子道:“滥杀忠义之士的,个个不得好死。”那浓眉大眼的旁若无人地接口道:“不是不报,日子未到。”两人这两句话在安静下来的饭店里就显得十分清晰,人人听得真切,虽然无人接腔,但都心中暗暗喝采,只是没有人敢表示出来。那白皮麻子见已经不可能隐瞒了,索性也加一句:“南京城里惨死了两个奇男子,一个叫方孝孺,一个叫铁铉。在座诸位回家暗设两个牌位,为他们上炷香,也是咱南京人对忠臣义士一分敬意。”
饭店中人个个暗自点头,却没有一人回应。这时两个坐在靠门口的青年人忽然站起身来叫道:“会账!多的不用找了!”一小锭银子“啪”的一声丢在桌上,接着两人又从腰袋中掏出一件事物,也是“啪”的一声摔在桌上。两人抓起酒碗,将剩下的酒仰颈干了,其中一个道:“这种灭绝人性的事,咱们兄弟是不会干的,干脆咱俩不干这狗日的侍卫了。”说罢,两人就跨着半醉步子出门,消失在华灯初上的秦淮河岸。
那堂官到桌上收银时,失声叫道:“哇,两块皇城侍卫的腰牌呢!”他拿起两块腰牌念道:“一个叫鸟来,一个叫丁祖屁……”旁边一个客人忍不住笑道:“人家是乌耒和丁祖庇,可文雅着呢,到你小二哥嘴里,就成了‘鸟来’和‘祖屁’了。”
这一来,饭店中原来绷紧的气氛突然放松了,大伙儿一阵大笑,似乎人人都想藉着开怀一笑,缓和一下刚才那凝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因此笑声如雷,有人笑得涕泗纵横,有人笑得差点断气。反而那小二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乌和鸟,庇和屁都只差那么一点点,有什么好笑的?
只饭店中大笑声歇时,满座人都暗暗流下了眼泪。
傅翔和阿茹娜原可吃一顿价廉物美的好饭,听到铁铉的下场,便不再有任何胃口。两人付了账,沿秦淮河走了一小段路,一个小叫花迎面走到傅翔面前,低声道:“夫子庙外的符可是道长画的?”傅翔知道丐帮的弟子已经盯上自己两人了,便抱拳道:“来的可是红孩儿的好弟兄?”那小叫花回道:“红孩儿离城好些日子了,小人是世驹大哥手下搭线的,看见两位在各处留下联盟的信号,特来接两位去和世驹大哥相会。”傅翔抱拳为礼道:“正要寻石世驹大哥,便请带路。”他心想:“先见着石世驹,再打听完颜道长的去处。”
那小叫花将傅翔和阿茹娜带到城东一所道观,傅翔有些纳闷,暗思:“难道南京的丐帮分站设在道观里?”但见那小叫花笑嘻嘻地道:“两位在此稍候,待小可通报一下。”说罢便匆匆跑进道观。这时天色已晚,道观大门已关,小叫花熟门熟户地从边上一扇小门进观。
只过了片刻,观内走出来一个面貌英俊、气质斯文的青年,穿着一身长衣,如不是当胸两个大补丁,便与一般文士没有两样。他随那小叫花一出观门,便拱手道:“敝人石世驹,贵客临门,有失远迎。”谈吐亦如书生。傅翔连忙回礼道:“石大哥请了,钱盟主命我俩一到京师,便要先向石大哥报到。”
石世驹道:“傅兄好客气,您武当山一战已经天下扬名,仍是谦虚若无其事,难得啊!咱们弟兄见了您在夫子庙附近各处留下的记号,便立即请两位来此,倒不是因为这道观是我丐帮的联络站,而是有一位老前辈住在此地……”他说到这里,傅翔吃了一惊,正暗忖道:“难道完颜道长住在这里……”
只听到熟悉的笑声已从道观里一路响出来,完颜道长哈哈笑道:“傅翔啊,总算这回把阿茹娜带来了,我老道每天都盼着你俩快来,好多事情要找你们商量。”阿茹娜跑上前去,抓住完颜的袖子道:“道长,阿茹娜好生想念您。这会儿您一个人住在道观里,有没有好好腌一罎菜来下饭?”
完颜道长叹了一口气道:“阿茹娜,你一来就讲到我老人家的痛处了。这间穷道观每天供的饭菜不但比武当差得远了,便是少林寺那些斋公的伙食也比这里强得多。我老道每天早出晚归,忙着工作,也没有空闲来腌菜,便由这里的火工道人每天拿些极难吃的饭菜对付我。说来气人,我一时糊涂,还一口气付了三个月的饭钱呢,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石世驹忍笑道:“实是因为咱们那边的伙食比之道观又差了一大截,这才不敢请道长去丐帮包饭。咱们先进去,到里面谈如何?”阿茹娜听到“请道长去丐帮包饭”,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四人进了观内,在完颜道长的房间坐定,傅翔首先问道:“道长,方才您说每天早出晚归,是在忙啥工作啊?”完颜道:“俺老道责无旁贷的工作便是盯死天尊和地尊。”傅翔奇道:“您如何盯?竟需要早出晚归?”完颜脸露诡异而神秘的笑容,眯着老眼道:“这会儿地尊不知何处去了,只天尊留在京师,俺便想出一个法子对付他,让他哭笑不得。”
阿茹娜大感兴趣,忙问道:“您用什么法子?”完颜道长微笑道:“首先,俺查出天尊落脚的地方就在锦衣卫衙门里,俺便找丐帮的石老弟商量,要他派丐帮弟子轮班,全日十二个时辰守住京师各要津,天尊有任何动静,我老道一准赶到现场,要让天尊知道俺在盯他。譬如说前几日他进了皇宫,出宫时,我老道便从宫墙柳树上跃下来吓他一跳,有趣之极……”
傅翔忍不住问道:“那天尊若是没有活动,您老人家干什么?”完颜道长呵呵笑道:“我老人家便在锦衣卫衙门外一棵老菩提树下打坐,隔街对着衙门的正门口。那些卫士肯定会往里面报告说:‘衙门正门对面,一个老道士坐在菩提树下打坐,一连三天如此。’幸好我打坐时心中想的全是上乘武学,也无时间思考天地慈悲的大道理,否则以我老道的慧根和悟性,菩提树下连坐几天几夜,兴许修道未成,却修成佛了,岂不贻笑武林?”
阿茹娜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这么说,天尊还在京师了,地尊也没出现?”完颜道:“不错,我就猜不透这地尊,自从武当山一战之后,此人就杳如黄鹤,再也不见踪迹。阿茹娜,你最有谋略,想想看地尊去了那里?”阿茹娜摇头道:“我也猜不出,但是有一事我觉得十分奇怪,不知你们觉得如何?”傅翔问道:“何事?”阿茹娜道:“地尊失踪了几个月,天尊老神在在,并无动作要去寻找,可见天尊必定知道地尊去了那里,可能去执行某种计画。但若这计画对中土武林有害,何以武昌钱盟主总部迄今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各门派的报告?”
完颜道长道:“既不留在京师,又没有去找各门派的麻烦,难道他躲起来偷偷修练武功去了?但是又为何不和天尊合修,反而独自一个练功?”
阿茹娜忽然问道:“傅翔,那日在武当山你和天尊过招时,天尊虽然胜了一招,但是你也从他天罗地网的杀手中全身而退,还记得地尊立刻问你用的是什么功夫么?”傅翔猛然省起,叫道:“当时我告诉地尊那是‘少林洗髓功’。你是说,地尊到少林寺盗取《洗髓经》去了?”
阿茹娜不敢肯定这个猜测是否正确,只点了点头道:“至少有此可能,只不懂何以没有听到少林寺向盟主报告任何地尊的事,这岂不奇怪?”这时丐帮的石世驹突发奇想,道:“地尊不见踪影,无人有他消息,是不是回天竺去了?”傅翔吃了一惊,问道:“回天竺去作甚?”石世驹道:“会不会去搬救兵,找更厉害的角色来中土?”
傅翔想了想不得要领,便把话题转向另一件重要的事,对完颜道长道:“那位‘大师父’既然去了浙江,咱们的防卫主力便应投向浙江。天尊、地尊在打什么主意,既然一时猜不出,咱们是否索性潜离京师,秘向浦江去寻方师父和章逸他们?只要咱们这几人到齐了,不管天尊、地尊在弄什么玄虚,咱们也不怕。”
石世驹道:“说起加强浦江那边的防备,红孩儿已指示咱们,要尽速协助浦江那边建立飞鸽传信站。前日我已派训练鸽子的好手阿鵰前去浙江了,黑皮也一道去帮忙。”
阿茹娜赞许道:“好极,浦江方面目前最重要的需求,乃是建立与武林联盟传递秘讯的管道,咱们的战力才能全面发挥。石兄这步棋下得好。”
完颜道长笑嘻嘻地道:“前阵子俺一个人留守南京,每天早出晚归,每件事都要靠自己想好,累人啊。现在最有魄力的傅翔回来了,一身是计的阿茹娜也来了,我老人家总可以歇一口气吧,你们想好要怎么做,俺老道便一切盲从,说一不二。”完颜道长好几次提到“早出晚归”,看来这段时间里,老道长为了盯死天尊,过着极有规律的生活,对他老人家而言备极辛苦。
阿茹娜善解人意地道:“道长太辛苦了,咱们这就一道去浦江如何?”完颜道长心中暗喜,便点头道:“嗯,我瞧傅翔方才说得在理,只要咱们这几人到了浦江,便不怕天尊、地尊搞什么鬼,咱们不管他们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想到可以和傅翔及阿茹娜一同去浙江,他竟巴不得说走就走。
傅翔望了阿茹娜一眼,阿茹娜道:“既然决定去浙江会合方师父他们,的确是愈快愈好。”
傅翔北上济南救铁铉时,听铁铉说,争夺皇位的真相永不会明载正史,但忠臣义士死节之举愈是悲壮惨烈,愈能靠民间口耳纸笔流传下去,是以他决心就义而不愿逃亡。当他听到朱棣杀人的残暴手段,便决心投入保护建文的行列,听到阿茹娜也这么说,更无疑虑了。
此刻傅翔在浦江玄妙观客房里静坐,铁铉的话仍在他耳边回响,从铁铉他又想到另一个了不起的色目人丁尔锡,竟为藏置铁铉家人而被贪官奸人搞到家破人亡。幸好自己及时赶到,杀了贪官祁奂,救了丁家的儿子,丁家这才免于断绝香火。他暗暗祝祷:“天可怜见,丁家一脉香烟,到了泉州重立门户,世世代代读书经商,就是不要为官。”
这时有人来敲房门,开门看时,是道观值夜道士来通报:“观门外有三人要和道友及老道长见一面。贫道说天色已晚,两位客人都已入睡,要他们明日再来,却是不依,说不敢惊动老道长,但小道长定然尚未入睡,让我转告是南京来的穷朋友,问见是不见。”
他匆匆出门一看,其实黑皮、阿鵰和廖魁他一个也不识得,只是听石世驹说已派了阿鵰和黑皮两人来浦江,却不知如何来了三个人,便有些疑惑。他与三人对望了一眼,打个稽首道:“贫道方福祥,三位寻我有何见教?”那三人也不曾见过傅翔,听傅翔说是“方福祥”便起了疑,那黑皮拱了拱手,问道:“道长俗家不姓傅?”傅翔更起疑了,便再答道:“贫道方福祥。”三人对望一眼,黑皮道:“对不住,弄错了人,打扰,打扰!”说罢转身就走。
忽听得一阵哈哈笑声从观门内传来:“哈,弄什么错,你不是黑皮么?”黑皮回头一看,又惊又喜,叫道:“完颜道长,果然是您们,但……但怎么……小道长姓方不姓傅?”完颜笑道:“这里面许多蹊跷,快请进屋来说话。”傅翔再次稽首道:“南京的石兄告诉咱们,只有黑皮和阿鵰两位弟兄来浦江,我一看怎地来了三个,不得不小心一些。”黑皮道:“俺接了南京的飞鸽传书,说傅大侠扮了道装和完颜一路,却没告知俺您化名方福祥。还好完颜道长认得我黑皮,不然刚才就要错过了。”
完颜道长前阵子一个人留守南京,他要寸步不离地盯住天尊,靠的全是南京城里丐帮的弟兄,所以认识黑皮这种专司跑腿的大头目。看起来他老人家每天“早出晚归”还真管用。
大家把两边情形弄清楚后便无疑虑,只是冒出一个廖魁不免突兀,但他说起他是跟着方冀从南京来浙江的,大家都对他刮目相看。那阿鵰仍有些狐疑,忍不住问道:“廖魁哥,你能跟方军师到这边来,可见是个重要人物,但是……但是这样说吧,俺阿鵰是个弄鸽子的,来到此地是要在浦江这边建立和南京飞鸽传书的整套系统,你老兄的专长是弄马的,难道你要在浦江养马?”
黑皮轻敲了阿鵰脑袋一下,道:“阿鵰脑子不好使,刚好和你讲的相反,方师父身边有了廖魁哥,便不需要带着马匹了。别人的马匹都是他廖哥的,随取随用哩。”
阿鵰啊了一声,终于想通了,暗忖道:“原来如此,俺会弄鸽,却不会偷鸽。这事要回去好好琢磨一下,最好练得一手偷鸽的功夫,把别门派训练好的鸽子偷过来,一方面可以偷看别派的秘密,另一方面看到别人资质好的鸽子,也可以再训练做为己用。这事要和阿呆商量一下,说不定可以为咱们丐帮立大功。”
大伙商量了一阵,黑皮忽然想起一事,便停下讨论,插入一句问话:“咦,不对啊,南京飞鸽传书说除了两位道长,还有一位郎中,怎地不见他人影呢?”傅翔道:“郎中先生在道观另一间客房,待我去请来,大家见个面。”原来阿茹娜投宿道观时已恢复女装,是以借住在女客房。傅翔去请她过来时,她又改了郎中打扮,傅翔把丐帮二人及廖魁的情形对阿茹娜说清楚了,回到完颜道长房中时,阿茹娜心中已经有谱。
廖魁等三人是第一次见到阿茹娜,他们先是震惊怎么有如此俊俏的小郎中,继而当完颜和傅翔都请教阿茹娜的意见时,三人更是惊得傻了眼。
完颜道长先问:“乌茹大夫,你看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最好?”阿茹娜想了想,道:“飞鸽传书的接收站还是设在郑宅镇这边。”
傅翔也问:“乌兄说得不错,据廖魁方才所言,于安江护着两位章夫人在镇外农家借了一户房屋住下了,是不是便以这农户为基地,设立飞鸽联络站?”阿茹娜道:“甚好,明日便麻烦阿鵰哥去现场瞧瞧是不是合适,将来还是要由于安江大叔负责收发信鸽,是以于大叔那边也要请阿鵰传授他一些秘诀。你们看这样可好?”阿鵰和黑皮都大声说好。
阿茹娜道:“廖魁哥,请你带大伙儿到于安江和两位章夫人的住处,完颜道长和方福祥道长便去郑义门寻方军师和章指挥他们,咱们这里也不宜久留。”
次日完颜和傅翔一同进入了江南第一家郑义门,他俩扮作云游道士在村中游走。族长郑渶据报,立刻派人跟着两人,他本人则拉了郑洽到万松岭佛堂寻章逸,告知有一老一少两个道人出现在村中,行迹很是怪异。
章逸对方冀道:“他们终于来了,是完颜道长和傅翔。这一下,该来的都到位了。”方冀道:“我想了很久,觉得万松岭除了佛堂,如果还有一间道堂,岂不是好?”郑洽道:“此计大妙。族人除了有做佛事的需求,也有人想要道士作法的,如果万松岭又有高僧又有道长,岂不是族人之福么?”郑渶也喜道:“如此最好,但佛堂一共只有三间,这两位道长……”方冀微笑道:“两位道长便住第三间佛堂,我和章逸搬出村去,咱们在村外保护更是得力。”
章逸听了心知肚明,完颜和傅翔住进了第三间“佛堂”,天下再也找不到更强的“贴身护卫”了。他和方冀正好搬出去,和于安江在村外组成第二道防护线,廖魁和陆镇放在浦江城外做个斥候,一陆一水,这个防护圈就够坚强了。
此刻他还不知道,南京来的丐帮驯鸽高手正要帮助于安江,建立与南京联系的飞鸽传书站,南京丐帮又随时与武昌的盟主通消息,则应文大师父的安全,除了水陆两路,在空中也建立了“斥候”。
于是两人立刻下万松岭,随即在白麟溪边遇上了完颜道长和傅翔。他们带完颜及傅翔到佛堂,引见了应文、应能及族长郑渶。章逸低声对应文道:“这两人的武功在武林中无人可及。”应文合十谢道:“两位高人来此相助,应文感激不尽。”他见傅翔年纪甚轻,不禁深深多看了一眼。
傅翔在佛堂外的鸟鸣声中醒来,天色刚有一丝曙光。他见完颜道长仰卧榻上,一呼一息之间极其纤细,极其绵延,就如一根极细的金线,柔可绕指,却烈火亦不能断。傅翔正要起身,完颜已低声道:“你要去那里?”傅翔明知故问:“原来道长没睡着。”完颜道:“我老道从十年前开始,已经进入无所谓‘睡着’与‘清醒’的境界,只有‘有意识’与‘无意识’的分别。这一年来和你这位小老弟一起练功,每日琢磨探究一些更深邃的武学,好像连这点分别也愈来愈模糊了。”
傅翔听了钦佩不已,道:“道长修为愈来愈高,这种境界是不是已经近乎道家‘无极’之境?”完颜哈哈笑道:“我的感觉是到达无极之境时,便是老道从人间得道飞升之时了。咱们出去走走?”傅翔道:“正有此意。”
两人顺着山坡向东走下来,不远处便是一条小溪,天色犹黑,只有东方一线光束照射在溪面上,溪水有些湍急,溪床卵石累累,激起的点点水花在曙光下有如千百片白鳞在溪中翻腾。完颜道长道:“这溪水好,咱们沿着看它流去那里?”走不了多久,小溪的溪流便缓了下来,汇入一条较大的河中。便在溪河相汇之处,他们看到一艘小舟,舟上垂钓渔父起得还真早。
正要走近,那渔夫已招呼道:“是完颜道长和傅小哥么?老夫陆镇。”傅翔听了大喜,连忙上前行礼道:“陆师傅,您老人家天没亮就垂钓?”陆镇哈哈笑道:“两位的武功天下无双,但说起钓鱼却不如老夫了。这钓鱼没有定时性的,有的鱼要晚上钓,有的鱼要天亮时钓;有的鱼潜得深,有的鱼浮得浅;有的爱水急,有的喜水静,看你想要钓那种鱼……”正说间,一条尺半的黄金鲤上钩了。
这时河上悄悄划来另一艘渔船,船上竖起的高桅挂的不是帆,而是一张网。一个年轻的渔夫摇着船静静靠向岸边,微曦下见这渔人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他在船上抱了抱拳,冲着陆镇道:“老爷子,您外地来的?”
陆镇还了一礼道:“俺前不久才到贵地,贵地真是好地方,俺走遍大江南北,前所未见呢。”络腮胡道:“这话怎讲?”陆镇道:“先说这风水吧,山不在高,水不在深,你这儿有一股灵秀之气。”那络腮胡点头道:“老爷子这话倒也说得有理。”陆镇道:“再说人吧,这里的人总是笑脸迎人,对俺这外来人也客气得紧。老实说,俺这半辈子总是四处游走,所到之地,一开始都是外来陌生人,总要经过一段时间每天让人横眉竖眼,混熟了才好一些。可你这地方的人好,人前人后总是笑嘻嘻。”那络腮胡笑道:“是你老爷子人客气,别人自然也客气。”
陆镇道:“再有一点,咱们都是打鱼的,俺就说这鱼虾的事吧……”络腮胡子道:“鱼虾又怎地?”陆镇道:“大江小河边俺都住过,也都以打鱼为生,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们这边水里鱼虾那么丰富的,不但多,而且都长得大个儿,味儿又鲜美。瞧我这鱼篓里,今晨不到一个时辰,已经钓到十多条好鱼了。”他打开鱼篓,络腮胡仔细瞧了一眼。
谈到鱼,那络腮胡便来劲了,他指着陆镇手上的那尾黄金鲤道:“老爷子说得一点不错,这是有个道理的,你猜为啥?”陆镇道:“为啥?”络腮胡的青年汉子指着他船上的渔网道:“咱们浦江郑义门的前辈定下了规矩,这个季节用的渔网,网目不能小过三分,咱们宁愿渔获少也不能网捕小鱼。钓鱼的也有规矩,小鱼上钩了一律放生,后来这一代打鱼的都能奉行。几百年下来,这边不论是浦阳江还是白麟溪,水里的鱼虾量确实丰富。外地人划船来此打鱼,只要守咱们的规矩,随他要钓要网都行。”
傅翔和完颜道长走到船边看那渔网,果然网不住小鱼。陆镇经验丰富,只瞄一眼便道:“用这个,一尺以下的鱼都网不着。”那络腮胡加一句:“有时咱们网着了一尺以下的鱼,也会丢回江中放生。”
傅翔听了心中十分震撼,脑中浮现“生生不息”四个字,一口真气也在胸腹之间运行不止,似乎有什么感应,但究竟是什么也说不上。
陆镇道:“外来的渔夫如不遵守这些规矩呢?或是本地人也违反这些规矩呢?”那络腮胡子道:“本地人若犯了三次,便不许他打鱼了。外来人若不遵守,咱们会派人盯着他,一面苦口婆心劝诫,一面盯住他的一举一动,让他不得自在。”
陆镇心中暗忖:“原来你这络腮胡是来盯俺这外来人的。”便笑道:“你们倒是待人宽而责己严啊。”络腮胡子道:“祖宗的规矩,谁敢不遵守?”他说到这里,对陆镇及傅翔、完颜三人拱了拱手道:“幸会,幸会,小可要到前面去下网啦。”他唱着渔歌摇橹离去,歌声甚美,透着欢乐气息。
这时旭日东升,江面上一片光辉闪耀。陆镇也跟完颜和傅翔道别:“今日垂钓,所得甚丰,趁早送去让章家娘子整治,便有两餐好菜消受。”傅翔道:“托您带话给方军师、章指挥及阿茹娜,明日到佛堂来做个法事,顺便有事相商。”陆镇也哼着渔歌,轻拨双桨去了。
傅翔和完颜回到佛堂时,便先到应文及应能和尚处去瞧瞧,走进第一间佛堂时,所见的景象令两人吃了一惊。只见应能和尚在佛前上香,应文和尚却盘坐在一旁打坐,脸上颜色红润,额顶暗泛一种柔和的润光。傅翔和完颜是何等眼光,一看便知应文和尚正在以上乘内功运行周身,虽然功力尚浅,但显然已经领悟了佛门正宗的诀窍,而且练得极为到位,可谓中规中矩。
完颜和傅翔对望了一眼,完颜低声奇道:“怪了,怪了,几天工夫应文就加入了少林派?”傅翔搔头正要回答,背后传来郑芫极其细微的声音:“咱们不要打扰和尚练功,出来说话。”完颜和傅翔都知郑芫一肚子花样,但是叫建文皇帝修练内功的主意实在匪夷所思,也一时难以置信,便悄声退出,进入第二间佛堂。
只见觉明师太正坐在矮桌前,在一张棉纸上用黑红两种色修改一张图样,这是设计那口枯井地道的机关草图。觉明师太全心全意投入那张画中,也不理两人进屋来,两人便也不理她。
完颜道长问郑芫道:“芫儿,你又在弄什么花样?应文大师父的内功是你教他练的?”郑芫得意非常地笑了笑道:“我先请问两位,大师父练得好么?”完颜道长和傅翔又对望了一眼,然后道:“练得太好,你教他练了几天就能这样,简直是个练功的天才!”郑芫道:“我同时也把心法教了应能,他则练得一塌糊涂。想不到他虽是……皇……却是个资质极佳的练功料子。”傅翔道:“芫儿,你要传他武功?”
郑芫道:“我知道要传武功需得洁庵师父同意,但我想大师父练些内功和轻身功夫,应该可以吧?”她瞧向完颜道长,完颜却嘻嘻笑道:“现下是非常时期,一切都要从权。我觉得你这主意好极,只管让他练,你洁庵师父是个不拘小节的大和尚,定然不会在意。”他说完又加一句:“若是你师父有意见,你便说是我老人家要你做的,因为你很怕我老道,便不敢不从。”郑芫笑着谢了,傅翔却暗道:“有道长您撑腰好是好,但如此说法岂不灭了锺灵女侠的威风?”
次日是个刮风的日子,日头在变幻的行云中时隐时现,万松岭上松涛汹涌。有一家四口来佛堂做法事,那应能和尚带着四人拜完菩萨又拜先人,然后率领四人一齐诵经,为亡故家人超渡。应文大师父则窝在后房中打坐,耳听《金刚经》,身修少林武功,但觉甚为写意。在佛堂后山坡下的松林里,方冀、章逸、阿茹娜从庄外赶来,与完颜道长、傅翔及郑芫会合。
从规划建文大逃亡开始,方冀的计画按部就班地执行,到如今可算大功告成。回想起来,数十人各司其任务,虽然惊心动魄,竟然没有一步差错。章逸和阿茹娜对方冀钦佩不已,方冀只淡淡地道:“再好的计画,也要靠执行得好才行。这么多武林一流高手愿意全力投入,才有成功的可能,而大家之所以愿意投入应文和尚的救援行动,其实是对朱棣的暴行感到愤怒,救应文是要为人间正义出一口气。”
章逸道:“郑洽选他的老家做为应文暂隐之地,实在是个好主意,现在有完颜道长和傅翔同住佛堂,便是天尊、地尊来了也不怕。只待丐帮的飞鸽传书联络站及董堂主的地道机关建好,咱们这儿比南京皇城还安全呢。”
傅翔道:“目前咱们算是安定下来了,下一步该如何走,阿茹娜和我一路从南京来的路上设想了许多,有些该做的,也有些不急着做。阿茹娜,你是否说一说,让诸位听听是不是可行?”
阿茹娜也不推辞,先向众人行了一礼,然后道:“咱们要保住应文大师父,南京城里的动静不可不知,丐帮能传消息来固然好极,但若能够得到朝廷高层的重大讯息,对咱们尤其有用……”
方冀听了大为赞同,连连点头,大家也想知道要怎么做。阿茹娜道:“这条线便落在魏国公徐辉祖的身上了。我和傅翔在燕京城施药行医时,认识了燕王妃,也就是如今的徐皇后,她是徐辉祖的妹子,他们兄妹之情极为深厚。当时我和徐王妃交情甚好,也因此还出了些主意,帮燕王世子朱高炽守住了燕京城,却没想到朱棣是这么一个残暴的暴君。但我至今仍觉得,徐皇后是个知书达礼、有教养、慈悲心肠的好人……”
方冀直接了当地道:“你是说由徐辉祖从徐皇后处探听朱棣的动静,再由徐辉祖将消息传回来,信差便是廖魁?”阿茹娜点头道:“如能建立这条线,咱们就更能料敌机先了。只不过这其中的风险如何,要听各位前辈的指教。”
章逸先问傅翔:“傅翔,你和道长在浦江玄妙观初识廖魁,你觉得此人如何?”傅翔毫不犹豫地道:“此人言行有很浓的江湖气,但肯定是个讲义气的汉子。”章逸听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倒有一些意外,便问道:“何以见得?”
傅翔道:“他对我说,恨不得章叔和方师父立刻派他潜回南京。我问他何故,他说他放心不下徐辉祖的安危。但他很坦白地告诉我,回京师以后,如果发现徐辉祖遇害了,他便不再回来了。我问他:‘你要作啥?’他说:‘徐帅对我恩重如山,是我再生父母。朱棣如杀徐帅,廖魁就算吞炭漆身,也要刺杀朱棣为主报仇。’我听了更认定他是个忠义的好汉。”
章逸道:“金陵城破之前,徐辉祖便对俺和郑洽说,他希望廖魁跟咱们一道走。城破之日,他单枪匹马去了中山王祠,临别又托醉拳姚元达转告相同的话,他的意思是廖魁可做为未来联络之人。此计虽好,但咱们的风险是对廖魁知之不深,如果廖魁不可信任,一旦廖魁回了京师,大师父隐藏于此的秘密就有泄漏的可能。当时事急不暇细思,此时一切暂安,咱们得决定:要不要冒这个险?”他转向完颜道长,问道:“道长年高识广,您怎么看?”
完颜嘿嘿笑了一下,闭目思考了良久,睁眼道:“我老道的意见便和傅翔的意见相同。”阿茹娜暗笑道:“早就是这个答案,还要闭目苦思半天作甚?”
章逸问方冀:“这次大逃亡的计画出自军师手笔,实在漂亮。军师您的看法呢?”方冀双目射出冷峻的光芒,沉声道:“老实说,我连徐辉祖都不敢全信,遑论廖魁?”
章逸转向两位姑娘,阿茹娜道:“我觉得这计可行,倒不是完全基于我对徐皇后有极大的信心,也是基于敌我形势的分析。如今在这万松岭上有道长和傅翔,还有郑姑娘和董堂主,镇外又有方军师和章指挥,天下武林人想凭武功攻上万松岭,恐怕难之又难,是以咱们的实力有一定的优势,更有本钱冒这个险。退一步说,如果此地被泄漏了,朱棣发大兵来攻咱们,对不起,大军未动尘土满天,咱们得了消息早就一走了之。是以我觉得可以冒这个险。”
章逸点头,转问郑芫:“芫儿,你说呢?”郑芫听了阿茹娜的解析,虽然觉得有道理,但想到千辛万苦逃到这里,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应文大师父正在一面勤练内功心法,一面疗癒内心沉重的怆痛,这些都令郑芫十分疼惜,她可不愿把应文的安危赌在一个不认识的盗马贼身上,便摇头道:“不妥,芫儿觉得有疑虑。”
章逸道:“大家都表示意见了,我虽信得过徐辉祖,但仍不赞成此刻冒险,还是先安顿下来,用飞鸽传书和南京的丐帮通通消息,大致了解一下朱棣坐稳王位后的动向,再作道理。”
郑芫道:“咱们六人中,三人赞成,三人有疑虑……”她话尚未说完,方冀道:“去把董堂主请来,问问她的意见。”郑芫拍手道:“正是,待我去请她来。”
过了一会,郑芫拉着觉明师太来到松林子里,路上郑芫已经叽叽咕咕飞快地把问题大致讲清楚了,章逸再将廖魁的来历,以及眼前是否要冒险让他回南京打探朝廷高层消息的情形又说了一遍,觉明师太已全然了解状况。她抬眼一数,松林里六个人,便笑道:“你们弄到三比三才想到我老尼。”傅翔暗道:“这董堂主真是个明白人。”
章逸道:“董堂主,你说个准吧。”觉明师太未加太多考虑,便回答道:“贫尼在京师出家为尼,隐姓埋名窝在莫愁湖十几年,年年赏梅花之余,对南京城里城外的事也听了多年。第一,徐辉祖是个有忠义之名的大将;第二,廖魁是个有情有义的盗马贼,这两人的口碑贫尼都听了不少。贫尼向来以为愈是低层江湖的忠义之士,愈是可以信任。第三,咱除了要确保大师父的安全,郑义门族人的安危也极重要,南京高层的消息尤其宝贵,是以贫尼赞成派这廖魁去南京探探朝廷的消息。”
方冀这时开口说话了,他对觉明师太点了点头道:“既是这样,咱们用人不疑,俺方冀便将廖魁当自己弟兄,不会再对他疑神疑鬼。”章逸最了解这个军师的性子,今日如果大家的决定是相反的,不要廖魁和徐辉祖联络,方冀迟早会将廖魁做掉,以除后患。既用之则信之,既疑之便除之,这是明教军师昔年的强悍作风,这里面恐怕只有董碧娥略知一二。只是历经如此多的变故,军师的强悍之风恐怕也非昔比了。
郑芫低头想了一会,道:“咱们可以设计一个信息让廖魁带去京师,一方面要他带回咱们要的消息,一方面也可以测试这条直通皇宫的线索是否真有作用。这也不是不信任廖魁,而是对这条线索的功用必须细估。有关大师父的事,咱们不能不小心啊。”阿茹娜道:“郑芫说得好,咱们分头行事,设计让廖魁带去的信息便交给郑芫和我来想想,然后再请方军师指教。”
方冀点头称善。大事谈定,气氛便轻松了,阿茹娜道:“这浦江郑宅镇一带实在像个世外桃源,郑义门里更是和睦有序,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地方的居民是如此满足快乐。”方冀道:“确实如此,昨天我见几个童子一面结伙回家,一面口唱山歌,但仔细一听吓了一跳,那几个十龄童子原来唱的不是山歌,竟然是《诗经.小雅》的〈蓼莪〉,看来全村千多人竟然是往来无白丁呢。”
傅翔道:“不错,清晨完颜道长和晚辈在河边碰着的青年渔人也是谈吐文雅,确如阿茹娜说的,从来没见过如此满足而快乐的人民。”完颜道长深以为然,忽然掉了两句文:“十龄诵诗,渔歌乐志,无怀氏、葛天氏之民欤!”
阿茹娜道:“于安江叔叔昨日去山上,碰到几个樵夫在伐木取柴,他发现大家说说笑笑,干活干得快活,便扯住两个樵夫聊几句。原来郑义门的祖先对樵夫入山取柴伐木有严格规定,季节不对不入山,气候不对不入山,每年砍了那些树要补种多少树。令人惊奇的不只是此村先人的智慧,而是此村世世代代的后人都能遵守。于叔叔便问他们,如果不遵守怎么办?他们说三次不遵守的樵夫便不准入山了,那个敢犯?”
郑芫道:“那么别村别乡的樵夫来砍伐,又怎么办?”阿茹娜哈的笑了一声,道:“我也问于安江叔叔同样的问题,他说那两个樵夫告诉他,外来的樵子只要遵守规矩,入山伐木取柴一律不禁止,如不遵守,则……”
傅翔忽然插嘴道:“外来樵子如果不遵守,硬要入山伐木,村里便派一个樵子跟随他上山,一面苦口婆心相劝,一面全程监视……”
阿茹娜奇道:“正是如此,但傅翔你怎么知道?”傅翔和完颜道长哈哈大笑。傅翔道:“咱们碰到的那个渔夫也告诉咱们,此地的渔夫打鱼的网目大小都有规定,外来打鱼的只要守规矩,便由他打鱼百无禁忌,若是不遵守规矩便……说得一模一样。”
阿茹娜道:“于叔叔便问他们,你们世世代代这么做,目的何在?那两个樵子道:‘祖先要咱们惜福留泽与子孙,只有对老天所赐能珍惜节省,子孙才不忧匮乏,青山不改,绿水常流,物华天宝才能生生不息。’”
傅翔听到“生生不息”四个字,心中又是一阵震撼,这种震撼已是第二次发生了,这时他似乎抓住一点头绪,自忖道:“难道这‘生生不息’四个字,竟和我苦思不得贯通的武学之间有某种关系?不然何以一听到这四个字,我便全心震撼,不能自已?”
这时佛堂的法事已完,村人都回去了,两个和尚正散步走到松林来。应文和尚听阿茹娜说到“物华天宝生生不息”,便合十道:“善哉斯言。”他打坐练功方毕,面上气色极是好看,方冀见了暗暗吃惊。他望了章逸一眼,对应文道:“大师父修行精进,可喜可贺,老夫这里有一物相赠,盼大师笑纳。”他从怀中掏出了那把章逸送他的精制钢弩。
正是那支原来想要刺杀朱元璋的钢弩,也是那支将天竺高手辛拉吉一箭穿心射毙的钢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