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王道之剑

月色皎洁,月光如练,寒露已过,霜降将至,万松岭上除了千百株奇松依然长青,其他草木都已呈衰色,尤其是岭下芒花,在风中一动,立刻就铺出一片萧瑟的秋意。

傅翔在漫山的芒花中找到一小片空地,仰卧地上,从芒花摇曳中透望天空,天色如墨,月光却将白云镶得比白天还要清晰。傅翔凝视那一朵朵飘过山岭的白云,感觉上比白日看蓝天的白云更觉清洁纯净。

白天郑洽来带他去看郑义门的书院,书院可容一百多个学生,分为初、中、高级三班。每班除专职教师一人外,还有资深的夫子一至两人,都是致仕退休的前辈,义务担任学生的指导,除开讲外,也为学生的习作诗文批改讲评。凡郑义门的子弟上学全部不需花费,学习成绩优良者还有书籍、文具等奖品可得。由于教师及夫子都是饱学之士,更兼完全免费,郑义门人人向学,全庄几乎没有不识字的。傅翔见了,不禁叹为观止。

傅翔问到如此高明的书院全年开放,所费必然不少,其开销如何支应?郑洽笑道:“第一,教习夫子皆不受酬;其二,书院场地是族中大户免费提供;其三,族人捐助兴学热心无比,每年乐捐所得足够应付开支,所余之资多用于奖励勤学绩优的学生。郑义门书院的目的,就是要使圣贤之道能在郑义门中永续相传,生生不息。”

“永续相传”、“生生不息”,傅翔听了又是一番悸动,他开始觉得郑义门之所以成为江南第一家,最主要的核心力量便是来自这“生生不息”四个字。但这四个字和自己正在苦思的武学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关连?

在此夜阑人静之时,傅翔的思绪格外敏锐,他想到自己武学的进程有三个重要阶段:练熟了明教十大高手的绝学是第一阶段,但同时修练十种相异性极大的武功,因此只能达到七成功力;完颜道长的“后发先至”和少林《洗髓经》这两种极上乘的武学,使傅翔一举突破了七成的极限,而进入融会贯通的境界,这是佛门绝学与道家绝学的精彩组合;傅翔知道,下一个要突破的是如何做到“脱胎换骨”,真正进入耀古铄今的武学极峰。

他试了很多方法,和完颜道长双修时做了无数次的实验,但总是差那么一步,似乎差那么一点就找不到真正的入口。但那一点点究竟是什么?

那一点点难道和“生生不息”有什么关连?

傅翔躺在地上凝视漆黑的天空,此时他全身的敏锐度已发挥到极致,答案有时似乎要呼之欲出,却又来了一片云雾,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傅翔心情一起伏,专注力便散了,他暗叹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他听到岭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便悄悄爬起身来,藉着风动芒花的掩护,身形轻胜狸猫地从岭前绕到岭后,几次隐身飞跃,便已无声无息地上到了三间佛堂后面的松林中。

傅翔轻伏在一棵隐蔽的松树上,往下望去,只见佛堂前两条人影晃动。傅翔心中一惊,暗道:“难道有人发现了大师父落脚于此?”他藉着一片云过月暗之际,飞身跃到另一棵树上,这回瞧得清楚了,那两人竟然是大师父应文及郑芫。

傅翔紧绷的心情为之一放,但好奇之心大起;这月夜之下,万籁无声,应文和郑芫在下面做什么?

只见郑芫和应文两人一言不发,只是快步向前走去,傅翔施展上乘轻功,远远跟在后面。渐渐前面两人离佛堂愈来愈远,走到两片林子中间一条狭长的甬道空地上,郑芫十分熟练地奔拿着一块小木板,两三个箭步上前,便将木板固定在四、五十步外的一棵树桠上,飞快地奔转回来,对着应文比了两个手势,仍然一语不发。

应文点了点头,从僧衣的大袖中掏出一支钢弩,在月光下可以看到那钢弩泛着蓝光,正是方冀送给应文的那支钢弩。

“原来郑芫带着大师父偷偷练射箭来了。”傅翔松了一口气,想到自己方才的紧张,不禁莞尔。

次日郑洽带着阿茹娜来与傅翔和郑芫会合,一同到村里拜访族长郑渶。傅翔低声问郑芫:“芫儿,出家人无所争,必也射乎。”郑芫吃了一惊,知道她和应文半夜练射的事已被傅翔知晓,便低声笑道:“五十步射三可中一,如何?”傅翔没有说话,但对应文初学射的准头竟然如此好,暗暗吃惊。郑洽和阿茹娜却听得一头雾水。

族长郑渶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年轻时曾中秀才,因无意于仕途,便在村中联合养蚕大户,每年将丝品集中用统一价格对外销售。邻村见这法子好,便也来参加,量愈大,对外边商人讲价时就愈有力量。几年下来,小小一个郑义门竟成了附近十几个村庄养蚕人的领袖,集体和杭州来的丝商讲价还价。这郑渶做事处处为人着想,看商机看得也远,更兼郑义门孝义为本的名声,便在余杭商人口中也是赞誉有加。

他干这族长已经好些年,极得族人拥护,郑义门大小事几乎是他说了算。但他大事绝不独断,总要请教五位过去做过族长的老前辈,也会听取各分支代表的意见,是以郑义门在他主持下,大家其乐融融,绝少纷争。

阿茹娜这辈子从没看过养蚕及缫丝的过程,听郑渶说起便十分好奇,要去养蚕户实地开眼界,看完后更是兴奋。郑渶道:“各位,今天在这个季节还能看到养蚕,也只有咱们这一带才有可能。这一带养蚕的技艺高超,从三月到十月,一年中倒有八个月可以养蚕,实因咱们的养蚕人懂得选种、育种、控制孵化时节的技术。”

除了郑洽这当地人,大伙听了都觉神奇,钦佩不已。郑渶续道:“咱们村和附近十多个村子达成一个最重要的约定,便是每年各种蚕丝的产量有整体计画,除了考虑市场及价格,更要考虑桑叶的供应,不可过量产丝,伤了桑园。这一切都归功于咱们有个‘桑蚕丝品分产统售’的计画小组,由各村选出五位真正的专家组成,最重要的考量不是要赚愈多愈好,而是要这个行业能生生不息,永续经营。”

又是“生生不息”。

郑渶又道:“秋风已起,霜降将至,郑义门又有几件大事要忙开了。第一,经商赚的钱要回馈乡里,每年便从立冬到岁末办理这桩大事。第二,族长这边要开始办理每年的小额放贷,帮助有需要的家庭度过年关。第三是动员村里的郎中及年轻人义务照顾病老。”

傅翔和阿茹娜一听到这话,立刻对望一眼,大感兴趣,因为他俩曾在燕京城做过同样的事,想不到这种做法在郑义门早已是每年必行的大事。傅翔忙道:“愿闻其详。”

郑渶道:“郑义门凡小康之家,岁末都有捐助公益的习俗。此外,凡出外为官者如有贪渎,为商者如无回馈,终老时其名不录祖祠。是以凡我郑义门子弟,出外赚了钱,莫不踊跃回馈。这些钱除了兴学培养学子外,岁末时便拿一部分来办理小额贷款,目的是助穷,不在赚取利息。”

阿茹娜对此有燕京的经验,特别问道:“敢问您贷出去的钱回收得了么?”

郑渶伸出大拇指赞道:“乌大夫问得好,咱们贷出去的款额虽然不大,利息极低,但是到期了还是要追债的。只是咱们债期订得宽,个案有弹性,一般而言都能收回。偶而也有特殊情形收不回来,只要负责放贷的族人写了报告,说明原因,也就结案了。我说乌大夫问得好,是因为咱们这个办法虽然源头总有挹注,但放贷回收至为重要,因为咱们基本的想法是要长期经营,生生不息。”

傅翔听得傻眼,暗道:“这郑义门里到底有什么事不是‘生生不息’的?”阿茹娜却开心地道:“族长,可容我加入老病的义诊?”郑渶喜道:“欢迎之至。待会儿我便着人来和乌大夫联络义诊时间等细节。咱们庄上有公属的药房,一般的药材您尽管处方,都是免费的。”

傅翔、阿茹娜和郑芫都听得满心佩服,郑渶带着他们辞出族长公办处所时,傅翔回头看那横梁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八个大字:

“孝义传家 生生不息”

立冬前后,浦阳江上已降了一次霜,天候明显地冷了起来。傅翔和完颜道长每日切磋武学,但两人都遇到了瓶颈。

完颜已练就“后发先至”的极致,天下再无人能击败他,但他也无法突破以守为攻的极限,结果他身上原有天下攻击力最强的全真剑法,却无用武之地。他要突破的是如何从完美的守势中,突然转换成石破天惊的一击,而那转化过程的每一环节都能维持原有的“厚度”,让那一瞬间的运气和发力做完全相反的转变,而整体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预测,遑论寻找任何破绽了。完颜道长要追求的是,对手在他无所不适的后发先至封锁下,忽然无形无影、无声无息就遭遇到一记无坚不摧的致命攻击,而那记杀手便是王重阳所创的“魂归道山”。此时,他心目中假想的对手是天尊。

但是这一转换始终达不到完颜设想的境界。

傅翔模拟自己是天尊,和完颜实验过无数次,也是差那么一点点。傅翔可以等,要成为不世出的高手,他还年轻。完颜却很难等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傅翔为他着急,完颜却还是笑嘻嘻,反而安慰傅翔道:“傅翔啊,我老道就算突破不了那一步,至少做到了‘完颜不败’。该遗憾的是王重阳祖师,他的全真剑法终不能成为打败天尊的最后一击。”他接着说:“可是你的情形不同,你那一步若突破了,将创造震古铄今、前无古人之武学新境;若不能达成,实为天地之遗憾。我老道有生之年定要助你达成宏愿。”

浦阳江上第二次降霜时,廖魁从京师回到浦江。廖魁离开南京前,于安江用飞鸽传书通知南京的丐帮,由石世驹转告廖魁,要他先到黄山下,再弃马登船,顺富春江而下,然后换船转入浦阳江,陆镇会在两江相汇之处等候他。

陆镇事先就到目的地,确信无人跟踪埋伏。接到廖魁后,潜伏在民宅数日,再次确定无人跟踪,这才从浦阳江到达浦江之南。

在镇外的农舍中,廖魁向章逸和方冀报告他从南京带回的三个消息。

朱棣以非人的酷刑杀了铁铉后,似乎平静了一会儿,又因御史大夫景清持刀上朝欲刺杀朱棣而遭侍卫擒住,朱棣再次陷入疯狂。景清曾在燕王时代被派在北平任参议,可以算是朱棣在燕京的故人,没想到他为故主报仇行刺朱棣。朱棣不但凌迟处死景清,灭了他九族,对于他的朋友、乡亲,只要抓得到的全部杀光,景清的家乡陕西庆阳府真宁县的乡民遭到屠杀,村落几成废墟。南京城里,朝野将此案称为“瓜蔓抄”。

锦衣卫及各地方军队配合追捕“建文余孽”,其实主要就是追捕建文本人。根据民众及京城中眼线通报,追捕的侦骑兵分两路,一支追到滇西,一支追到鄂西,结果两组人马都无功而还。“建文余孽”可能已化为庶人隐入民间,而民间似乎颇愿冒险协助“建文余孽”逃亡隐匿,以致没有抓到任何逃亡的逆臣。

最后一个消息直接来自皇宫。徐辉祖虽被废为庶人,但仍准予留在魏国公府中软禁,他透过特殊管道将建文尚健在的消息告诉了徐皇后,徐皇后喜出望外,为建文的安全焚香祝祷,她会全力暗保建文的性命,为她夫婿的暴行稍作补偿。

据徐辉祖转述,驸马梅殷在灵璧之役后,并非如外界传言立刻投降,而是在宁国公主以血书苦劝之下,命亲信瓦剌灰探听建文下落。结果得到的信息是建文已死,梅殷只好回到南京。朱棣素爱宁国公主这个妹妹,接见时好言安慰梅殷道:“驸马辛苦了。”梅殷居然回道:“徒劳无功耳。”朱棣虽然暗中怀恨,却也没有立即发作。

最后,廖魁替两人带话:徐皇后托徐都督转告,问候“乌大夫”;世驹则带话给大师父,他的主录僧溥洽保住了僧录司的右善世之位。

廖魁报告完了,陆镇和于安江带他去浦江最好的馆子吃顿大菜做为慰劳。

廖魁离去后,章逸对方冀道:“第三个消息确实来自徐皇后,外人绝对无从得知朱棣和他妹夫之间的私下对话。”方冀点头道:“不错,看来徐辉祖刻意教廖魁带这个消息给咱们,便是让咱们相信这条线确实可以直达徐皇后。这对咱们太重要了,这徐辉祖是个明白人呀。”章逸笑道:“军师说笑话了,建文朝廷里依我看第一明白人就是徐辉祖了。看来阿茹娜还是有眼光,徐皇后确是个识大体、慈悲为怀的好人。”

他话声才了,在内室的阿茹娜走了出来,面带微笑道:“芫儿和我设计让廖魁带到南京给徐都督的信息,一是大师父去了南方,地点不能讲。二是大师父身边已有最坚强的防护。第三个是蒙古大夫问候徐皇后。我们要问的是朱棣停止杀人了吗?朱棣追捕建文有结果吗?京师有别的大事吗?看来廖魁这一趟任务的结果接近完美。这条线的确通到了上面,因为南京没有人知道蒙古大夫是乌大夫,除了徐皇后本人。”

在这同时,郑洽、傅翔和郑芫正在佛堂的内室里陪应文和尚说话。应文虽然已经住进来一段时间了,但不便四处走动,也从未下过万松岭。郑芫觉得他一定闷得厉害,便将每日所见说给应文听。这时郑芫正在述说这郑义门的各种规矩和活动,说到这几日见到的渔人、樵夫、书院,还有统销蚕丝、小额贷款、照顾病老……说得又快又生动,重点抓得十分精准,寥寥数语便把一件复杂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这是郑芫最强的专长。应文和尚听得赏心悦“耳”,频频含笑点头。

等郑芫说完,郑洽补充道:“所有这些措施,在郑义门已经行之两百多年,所需费用全部取之于族人,用之于族人,没有一分一两来自衙门拨银。两百多年来,族人交租纳粮从不后人。”

应文叹道:“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林木不可胜用也。书室有鸿儒,童子无白丁。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圣人治世,竟在此村庄中得见之,此为王道之始也!”

郑洽听了感动得双目噙泪,忽然双膝落地,颤声道:“郑洽出生于郑义门中,幼承祖训,饱读圣人之书,目睹我郑义门从南宋以降历九世之王道在此村中行之不衰,便思如何以此为本,襄助……大师父……将王道行于全国,岂料……岂料……”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应文挥手要他冷静下来,道:“郑义门除了孝义传家,更难得的是九世族人如一家,千人共同遵守祖训,是以圣人教化昌于此,王道之治行于斯。难怪太祖要钦赐‘江南第一家’,以我看来该是‘天下第一家’。听芫儿方才所述,这其中有一最重要的关键,乃在于郑义门的诸多作为皆恪守一个原则:生生不息!凡事要长久,不只这一代好,要世世代代都能好,这才是孟夫子心目中的王道之始也。”

傅翔听了,心中砰然而动,紧接着问道:“大师父,这王道之治从孟老夫子之时便说得清楚了,何以千年以来历朝历代,每个皇帝都说以圣教治天下,王道之治却从来未见大行于世,反倒是在郑义门中让咱们见着了,这是何故?”

郑洽想要说话,应文已经接口道:“傅施主问得好啊,这问题的答案十分复杂,却也十分简单。古之圣人早就说过,霸道可逞一时之盛,却难长久,若要盛景可长可久,须得实行王道。可是千年来谈王道者并无实权实力,只落得空谈而已,这其中有一个道理……”

应文说到这里,忽然发现完颜道长、觉明师太和应能都悄悄挤进了这间内室,要听应文说话。

应文续道:“贫僧思之久矣,终于了解其中的道理。原来实行王道需有强大的力道在背后支撑,换言之,必有大国、强国愿行王道,王道才有可能。但历朝历代,凡是大国、强国皆由实行霸道而得,所谓一战得千里,再战得天下,焉有成了大国者反而愿行王道的?是以王道治国虽可长可久,但在现实中终难实现;现实中但见到行霸道者此起彼落,兴亡迭换。”

众人有的武学精湛,有的饱读史书,但对应文所言却从未想到过,一时之间各自沉吟,似懂非懂,只有郑芫问道:“然则王道又为何能在郑义门中实现,长达两百余年而不衰落?”

郑洽听懂了应文的话,代他答道:“郑义门的王道背后的强大支撑力道,乃是对祖宗规矩的绝对遵奉。应文大师父说得一点不错,王道的背后确需有强大的力道,否则必将流于空谈。”

郑芫追问道:“郑义门对祖训的遵守能永久维持么?”郑洽道:“只要一日郑义门仍是个世外桃源,这传统就能维持一日。倘若外来的影响大了,那就很难维持了。”应文叹了一口气道:“郑洽啊,现在你就明白要在全天下行王道之治有多困难了。”

应文这一番话,对在座各人而言,有的是闻所未闻,有的茅塞顿开,有的听得不知所云,只有傅翔像是受到当头棒喝,满心的震撼。他悄悄退出佛堂,独自到了松林中,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坐下,几个月来塞满了心胸百思不得其解的困境,终于找到一线解决的曙光。

他的内心深处响起了一句句曾令他感动的箴言:

此盈则彼亏,有余补不足──生生不息。

渔、林、桑、蚕,取之以王道,可永不匮乏,生生不息。

霸道之业可速可大,王道之业可长可久──生生不息,永续发展。

以武学观之,天下武学各门各派无不以刚猛、阴狠、凌厉、犀利为尚,无不以霸道求胜,然而霸道的武功再厉害亦有止境,练到十成时再求多一分而不可得。只有完颜道长“后发先至”的武学别走异径,不以霸道取胜,但“后发先至”到达极致乃是一个守势,但求不败耳。

难道世上的武学不用霸道就无以取胜?

难道世上的武学没有王道的取胜之道?

难道世上没有生生不息、永无止境的王道武学?

傅翔的思维愈来愈集中,创意也愈来愈活跃,终于连结到应文所说的一句重要的话:“王道的背后需有强大的力道支撑……”

傅翔脑中在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闪过,这一回不是船过水无痕,而是留下了石破天惊的新想像:我要用所有强大的武功──明教十大绝学、完颜“后发先至”──做为我背后的支撑……

我要从这强大无比的支撑中创造出一套新的武学……

我要创造一套可以生生不息、永续发展的新武学,它的攻势是王道的……

我要创造一套“王道剑”!

傅翔为自己思维上的突破所震惊,他突然懂了,自己欲突破武学瓶颈所差的那“一点点”,是不可能从原有的武学中淬炼出来,而需要全新的创造。不错,从“融会贯通”到“脱胎换骨”,没有创新,怎可能做到?

“融会贯通”是将十种完全不同的霸道武功融为一体,它是霸道融合的结果,融合之后是更高一层的霸道武学。

“脱胎换骨”则是王道的过程,它可以生生不息地持续发展,不断提升。

傅翔一窍既开,各种想像便如浪涛般在他心中涌动,一时之间各种奇妙想法一一呈现,他一一记下,有待进一步思考和消化,“王道剑”好像已经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了。

傅翔心中奔放的思潮渐渐平息下来,他缓缓走回,大师父佛堂里人早已散去,前堂只有应能和尚还在念经。傅翔看看天边日已偏西,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大半天。他走向第三间佛堂,推开门便对完颜道长道:“道长,我想通了。我差的那‘一点点’就是要新创一套剑法……”

完颜道长睁大了双眼,惊喜地问道:“一套剑法?”

傅翔道:“一套剑法,一套‘王道剑’!”

绍兴古城在春秋时代已经具有国都的格局,全城有数十河道、数百石桥,街市临河,屋舍傍水,风光无限优美。城南的会稽山起伏蜿蜒,为这座古老的水城在湖光之外更添山色。

时序已入腊月,会稽山腰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观门横木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东玄观”三个大字。这时天色向晚,寒风凛冽,虽是江南之地,在此腊月的山上仍然寒气逼人。观前四棵古柏虽然枝叶有些稀疏,但是树干参天,粗枝虬盘有如龙蛇飞舞,气势极为惊人。这时树下石桌边围了四人,一个老者、一个英俊中年坐在石凳上,一个劲装汉子和一个青年后生站在一旁谈话。他们正是从浦江来的方冀、章逸、于安江及着了男装的郑芫。

观门开处,一个少年道童出来行礼道:“咱们道长请四位入观奉茶,外面愈晚愈冷啊。”那劲装汉子抱拳道:“谢小道长,咱们舍不得这山景,看一会便入观来打扰。”道童道:“施主不用客气,岁末时这里客人少,每一位都是贵客。”于安江一面道:“好说,好说。”一面暗忖:“腊月是淡月,幸好俺一到先施了二十两香油钱,便是贵客了。”

方冀对章逸道:“这道观位处进入会稽山胜景的要冲之地,如果老夫记得不错,主持此观的老道长似与武当山有很深的渊源。咱们约在这里见面,除了地点好,必要时咱们亮出和武当的交情,此观必然格外给予方便,这也是一层考量。”

章逸笑道:“军师考量缜密,天下第一。”方冀望着山下的暮云汹涌,口中忽然冒出两个字:“老了。”原以为是句戏言,章逸却是悚然而惊,因为在寒风夕照之中,他忽然发觉方冀真的老了。与五年前,分离十余年后第一次重逢时相比较,方冀不仅是神情老了,形貌也老了不少。

落日一沉下,山中立刻暗了下来,寒风里忽然飘来几片细细的冰凉,不知是霜片还是雪花,一轮苍白的月儿在天边亮起。郑芫望着上山的小路空无一人,低声道:“今日不会有人赶到了。”

方冀起身抖了抖衣袖,曼声吟道:“寒山月色苦,凛冽照青霾;古道寂无声,只为人未来。”

道观点亮了几盏灯,小道童再次出来,催客人入内奉茶进斋。于安江道:“夜临了,咱们入内吧。”四个人随小道童走进了东玄观。

斋饭已上桌,道观的老道长出来相陪,方冀和他寒暄过了便话起家常。老道长很客气地问道:“四位施主岁末天寒来小观施舍,好生感激。敢问四位来会稽山是何贵干?”方冀道:“咱们四人约了几位朋友在此相会,相约的时间便是腊月中,是老朽选了贵观这里做为一个定点,一则贵观位处入山要冲,二则咱们几人多与武当山五位道长有旧,听说老道长和武当有渊源啊?”那老道听了大喜,哈哈笑道:“老道自幼在武当山长大,三十岁才出山云游传道,武当天虚道长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呢。老道以茶代酒,欢迎四位施主,大家都是自己人啦。”

自己人的待遇自然不同,当夜小小的道观开了四间双人房给四人住。郑芫暗叫“好险”,不然她只好和方师父共一间房了。

睡到午夜,道观里愈来愈冷,郑芫索性起来打坐运功,只一个周天,全身便暖洋洋地舒服无比。她渐渐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一股温和而深厚的内力在经络穴脉之间运行,白天的疲累全消。

忽然木窗外响起一个轻微的声音,接着那声响变成一长串的叩窗信号,正是武林联盟的暗语。郑芫心中猛跳,暗呼道:“难道是他?”她一闪身已到了木窗旁,在窗框上也弹了一串信号,窗外一个压低的声音道:“芫儿,是你吗?”

郑芫一听到这声音,心中喜翻了,连忙开了窗,只见朱泛笑嘻嘻地站在窗外。几月不见,他略显清瘦,脸上则是干干净净、白中透红,想来这一阵子虽然千里跋涉,却不需要穿着叫花子衣装,反而要打扮得像个斯文人,才能和那些朝廷官员混处一起而不显突兀。

郑芫和朱泛隔窗对望,重逢的喜悦充满两人的心,良久郑芫才定下心来,问道:“你来得倒准时,沙九龄呢?”朱泛道:“为了赶这个腊月之约,我可是马不停蹄,舟不靠岸,居然腊月十三赶到会稽山,一天也不差,想起来还真有点厉害呢。”郑芫又问道:“沙九龄没有和你一道来?”朱泛凝望着郑芫不答。郑芫一颗心猛然沉了下来,低声问道:“沙九龄出事了?”朱泛点了点头,叹口气道:“他在点苍山被点苍派那个新任掌门王八蛋给害死了。”郑芫惊叫道:“那个丘全?”朱泛道:“就是丘全这只王八。芫儿,你声音小一点。”

郑芫道:“朱泛,你到前面林子等我,我披件厚衣便来,咱们在外边谈。”朱泛称善,一转身已倒退数丈,往那林子奔去。郑芫想到自从听了章逸的话加入锦衣卫,和大伙儿相处得十分融洽,沙九龄虽然年纪较大,但他处处以老江湖经验照顾郑芫和朱泛,想不到一趟云南还乡行,竟然送了性命,不禁感到一阵难过。她又想起上回朱泛半夜来敲窗,带了那只波斯猫“妹妹”送给自己,这回又是半夜来敲窗,带来的却是沙九龄的噩耗,一种难言的压力袭上心头。

她从窗口跃出,飞快地到了松林中。朱泛道:“芫儿,你先说你们和建文的事。”郑芫仔细检查了四周,确定无人窃听,这才悄声将大师父定居在郑洽老家佛堂的事说了,又将傅翔和完颜也赶来郑义门的事说了。朱泛眼睛一亮,叹道:“再加上方军师和章头儿,你们在浦江好强的阵容。”

接着他便说起他和沙九龄带着几位建文的朝廷命官逃向云南的经过。

按照方冀的计画,这一组人马由御史叶希贤假扮建文,沙九龄带路,朱泛护驾,一路从南京城外的普天废寺出发,向西南逃亡。扮装建文帝的叶御史,由于身材相貌都与建文有几分神似,更兼穿着一袭宫廷里的服装,在江西、湖南、广西都留下“足迹”,一路上不断有人向当地锦衣卫通报。

沙九龄经年行走江湖,近年又为龙腾镖局在大江南北走镖,这些地方的大小路径多半都走过,这一行人就由沙九龄规划路线行程,由朱泛对付跟踪而来的锦衣卫,居然安抵广西。追来的锦衣卫及地方驻军派出增援的侦骑,最后一次发现“建文”的行踪就在离湖南不远的广西灵渠,此后就再无“建文”及随他逃亡“逆臣”的踪迹,那一行人就如黄鹤一去杳杳然,消失在地势崎岖险峻的蛮荒之中。

侦骑追到灵渠时,当地有人说亲眼看见“建文皇帝”和两个随从骑马到了灵渠前,观赏风景将近半个时辰,天黑前“建文皇帝”在渠旁一座茶棚中留下一首诗,然后就上马离开,不知去向。锦衣卫只好到茶棚里将墙上的诗抄了下来,回去报备。那诗云:

“秦时月照灵渠洸,巧引河山胜都江;三分义助漓江水,留得七分向潇湘。”

原来那灵渠是秦始皇时为了伐百越而凿,七十多里长的一条小运河,却将湘江与漓江连接起来,湘江北去入长江再入东海,漓江南流入珠江而入南海,区区七十多里而将长江、珠江两大水系相连,从“巧引河山”的观点看来,其地理意义更胜同时期的另一个水利工程都江堰。而此渠从湘江中引取三分水挹注漓江,助使冠甲天下的漓江胜景,奇峰相映的绿水源源不绝,也是山水有情了。抄了这首诗上报,建文潜逃云贵的传言更是绘声绘影。

这一路来,所随诸臣各自寻地隐居,到了广西,最后一位也隐入民间,只剩下朱泛和沙九龄两人两骑犹在大山大河之间奔驰。这一组人马已散入民间,但“建文皇帝”率随臣逃亡到西南的消息,已经密报到朱棣的耳中,一些以讹传讹的说法也在京师传开来。方冀设计的目的已经达到。

朱泛和沙九龄继续往西走,两人经过了侗族、傜族的山寨,终于进入地无三里平的贵州。沙九龄不说什么,只是不停西行,朱泛知道他要回云南点苍山去调查他师父的死因。算算时间,离腊月会稽山之约尚早,如果不耽搁太久,应该还有一点时间跑一趟云南。于是朱泛也不说什么,跟着沙九龄埋头往西行。

郑芫听朱泛愈说声音愈小,但口气却愈来愈紧张,忍不住问道:“往西行便往西行,干么讲得口气那么吓人?”朱泛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便恢复正常口吻道:“那一天咱们走到一条湍急的河边,河水呈赤红色,在夕阳照射之下显得十分怪异。沙九龄说这条河叫做‘赤水河’,在云南、贵州、四川的边境上绕来绕去,只要渡过河去便到云南了。但那河水湍急,颜色又古怪,马儿踟蹰不敢渡河,沙老兄便说这京师的马养尊处优,走不得急流湍滩,要多绕几里路到下游过河,哈哈……”

朱泛说到这里忽然笑出声来,而且一时止不住。郑芫奇道:“朱泛,你怎地发癫了吗?”朱泛终于止住笑声,道:“跟老沙这一绕,咱们绕到了一座小镇。那小镇叫茅台,那里出的白酒真香翻了天,俺在茅台镇喝了五天的酒,这一生也没有喝得那么痛快,便央求老沙不要走了,就在茅台住到腊月,直接回去赴会稽山之约。”

郑芫道:“沙九龄就同意你了?”朱泛叹口气道:“他若听了俺的话就好了,咱俩在茅台镇喝个痛快,他也不会丢了性命……第二天老沙便说:‘朱泛,你要留在这里喝好酒也成,俺一个人去云南。’芫儿,这不是拿重话来挤我吗?俺怎能不顾江湖义气,让他一个人去点苍?于是俺带了满满一葫芦好酒,便陪他去云南了。”

两人到了点苍山区,沙九龄的话就越发少了,他双眼露出坚定的目光,虽然也有些近乡情怯,但那股坚定的意志克服了一切。

点苍十九峰由北向南,每两峰之间皆有峡谷及河流,大小河流一十八条蜿蜒流过这些峡谷。沙九龄对此地的地势十分熟悉,朱泛跟着他在峡谷及山岭之间穿进穿出,天黑之前,他们到了一个白族山寨。

朱泛第一次进入白族这种少数民族的聚落,碰到的人无论服饰语言皆十分特别,不过由于和汉人商贸的需要,大部分人也都通晓汉语。沙九龄对这个山寨似乎相当熟悉,他熟门熟户地走到寨西,在河边一栋单独的房屋外停了下来。

朱泛正要问他缘故,只见他面色郑重,从怀中掏出一根短笛吹了起来,一开始是古朴的南诏古调,一段曲终后忽然转为完全不同的西域之音,轻巧活泼。朱泛不知沙九龄这个看来粗里粗气的回回吹得这么好的短笛,不禁吃了一惊,但更吃惊的是吹了一会儿,河边那间屋里竟然传出了相同曲调的笛声,和着沙九龄的笛子,合奏得十分美妙。

终于合奏完了,那间屋子大门开处,一个白族女子轻盈地闪了出来,轻声叫道:“九郎,你终于回来了?”沙九龄颤声答道:“白蓉,你还住在这!”两人见了面,白蓉一把抱住沙九龄道:“九郎,你走后我每日盼你回来,但到后来,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这位客官……”朱泛连忙拱手道:“在下朱泛,是沙老哥的朋友,一道从北方来。”白蓉便请两人入屋。

朱泛看这情形,白蓉显然是老沙的老相好,在这偌大的木屋独居,屋内布置简单,但窗明几净。她奉上苦茶,然后道:“父母过世之后,我又开始期盼九郎你回来一趟,那怕一天也好,想不到今天终于盼到了。”她压低了声音道:“我要告诉你,你师父的死因!”

此话一出,不但沙九龄为之震惊,朱泛也大感兴趣。沙九龄道:“俺师父怎么死的?”白蓉道:“九郎,你还记得在点苍学武时,每天早上干什么活?”沙九龄道:“挑水。”白蓉道:“挑完水就怎样?”沙九龄道:“明矾净水。”白蓉道:“不错,你师父就死在长年喝这水……”

沙九龄皱眉道:“不对啊,咱们全都喝同样的水,怎么没出事?”白蓉叹了一口气道:“单喝这明矾净过的水没事,但如果长年喝这水,又长年吃一种果子,便有事了!”

沙九龄奇道:“什么果子?”白蓉道:“一种野生的暹罗青果。”沙九龄不解,白蓉续道:“十年前,有位暹罗女医到点苍山来为人治病,人长得很是妖艳。后来她嫁给点苍弟子丘全,出了一个坏主意帮助丘全控制掌门人,便是每天调制一碗野生的暹罗青果果汁给你师父饮用。那果汁用上好的蜂蜜调制得十分可口,极为你师父所喜爱,但吃了一年多以后便开始骨软,精神错乱,最后时发癫痫,便完全为丘全所控制了。没有人知道这慢性毒药竟是因为每日喝明矾净过的水,加上野生暹罗青果的汁。这秘密直到你师父过世后许久,才在偶然间为我得知。

“前不久有位天竺来的女尼阿凡到我这借宿,说是有重要事物要送交点苍派掌门人亲收。我这里房子大,又只我一人独住,便欢迎她住下。这女尼来自天竺,却通汉语,她说来路上见此地人的饮用水都用大量明矾去污,又见山前有一棵野生暹罗青果树正在结果子,便好心告诫我,千万不可一面喝明矾水,一面吃暹罗青果,吃多了会成软子。我说没听说过,那女尼阿凡道:‘这是暹罗巫师用来毒害仇人的方子,千万要小心。’我初听不以为意,心想那青果虽有清香味,但奇酸无比,我是不会去吃的。女尼走了以后,我忽然想起丘全曾将山前四棵青果树移了三棵上山去的事,心想:‘原来如此!就是那个暹罗女医在作怪,原来点苍掌门是这样死的!’”

沙九龄和朱泛听了这一段故事,都觉得匪夷所思。尤其是朱泛,他想到在黄河边遇到一个取水的人,说到用明矾净水,郑芫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没想到真的被她料中。他忍不住问道:“白娘子,你说的那果子长什么样?”白蓉道:“深绿色的,跟柑果差不多大,外皮光一些。”

沙九龄咬牙切齿地道:“这丘全包藏祸心,处心积虑用毒药控制了师父,当上了掌门人。俺定要上山去为师父报仇,清理我点苍门户。”白蓉道:“九郎如要报仇,需得先揭发丘全和那暹罗女医的阴谋。我猜那天竺来的女尼仍待在山上,我和九郎一道去,天竺女尼可以为证。”朱泛道:“那可要问得巧一点,让天竺女尼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说出明矾加青果有毒的事。”

朱泛、沙九龄和白蓉三人到了点苍派的驻地,眼前一片黑色的木建筑,既不是庙宇,也不像道观,倒像是有钱人家的大宅门,只是那色调及屋檐上的雕饰流露一股神秘的味道。沙九龄选择堂堂正正登门求见,丘全听说沙九龄和红孩儿来了,心中十分狐疑,不知这两人为何连袂登门,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两人之外还跟了一个白蓉。沙九龄当年就是为了和这女子相恋,被女方父母闹到师父处,不听师父要他切断与白蓉关系的命令,才愤而出走。他们三人一同来此,绝非偶然。

丘全在自己的地盘上做掌门人,表现得威风凛凛,点苍弟子对他毕恭毕敬且怀畏惧之情,他冷冷地坐在高背椅上,也不起身迎客。朱泛和沙九龄一进门也是大吃一惊,因为丘全身旁坐了一个黄衣黑面孔的外地和尚,竟然是天尊的大弟子绝垢僧。

朱泛心中一紧,暗叫不妙,这绝垢僧在天竺诸高手中地位仅次于天、地二尊,此时出现在点苍山上,而且大剌剌地坐在丘全身边,一定有什么重大图谋。只听得丘全朗声道:“沙师兄南京一别,红孩儿武当山一别,今日连袂来我点苍山,不知有何贵干呀?”

沙九龄抱拳作揖到地,恭声道:“掌门师弟在上,愚兄这厢有礼。此来点苍,主要是了解师父的死因,也要祭拜恩师的坟墓。”丘全冷笑道:“师父因病去世,他老人家的病里面恐怕也少不了被你老兄气坏的成分。你要祭拜恩师,倒是可以安排的。丐帮的红孩儿大驾光临又是为了何事?咱点苍派对叫花子们一向施舍大方,可是河水不犯井水呀?”

朱泛见他爱摆架子,又对自己言语轻蔑,便收起笑容,学那些点苍子弟毕恭毕敬,躬身道:“启禀掌门人,小人奉了武林盟主的密令,前来调查点苍派为何背弃祖师,投靠天竺人的旗下,顺便保护逃亡的皇帝到贵地避难,还望掌门人赐予协助。”他用极其恭敬的态度胡说八道,丘全气往上冲,正要发作,那绝垢僧倒对朱泛的胡凑大感兴趣,插嘴道:“朱泛呀,咱们又碰头了,你愈来愈厉害,居然成了皇帝的顾命大臣。”

朱泛毫不犹豫地回道:“启禀绝垢圣僧,小人忝为锦衣卫的小侍卫,保护皇帝安危乃是小人的天职,那谈得上什么大臣不大臣,绝垢圣僧太抬举俺了。”绝垢僧按捺住心中的怀疑,续问道:“你说你保着建文到了云南?他不是自焚烧死在南京皇宫里?”

朱泛心中暗笑,便恢复常态回答道:“绝垢僧啊,你明知故问,你那师父天尊正到处帮朱棣搜寻建文,建文若真烧死了,朱棣在搜寻死鬼的灵魂么?俺把建文一路护到云南,已有外国的高人出面,将皇上接到安全之地了。”绝垢僧大惊,忙问道:“什么外国高人?”朱泛笑嘻嘻地道:“还不止一国呢,有从暹罗来的,还有……说了要吓你一大跳,还有从天竺来的。”

绝垢僧果然大惊失色,丘全喝道:“大师莫要听这个叫花子胡说八道,京师来的朋友亲口告诉我,建文烧成了一具焦尸,朱棣已厚葬了他,那有什么逃亡到云南的事。”绝垢僧虽觉朱泛的话有些地方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但有些地方似乎不无可能;建文如果真没死,逃亡到云贵一带来,确实是最佳选择,甚至逃到外国也不无可能。他听了丘全的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丘全转向白蓉道:“白姑娘,你上点苍又是为了何事?”白蓉跪下磕头,大声叫道:“小女子求见天竺来的神尼,要求她救命……”

只见绝垢僧座位后面黄布帘掀处,走出一个清瘦的天竺比丘尼,微笑与白蓉打招呼道:“白姑娘,又见面了,你说救什么人命呀?”白蓉道:“山下黑砂河畔白族山寨里,最近一连发生五起中年人发癫痫的怪病。我忽然想起师太借宿我家时告诫我的话,白族山寨的河水黑砂特多,咱们饮用明矾净水的也特多,这几个得怪病的人都常吃野生暹罗青果,师太曾说过中毒后的各种症状,显然这些人都中毒了,求师太给他们医治。”

白蓉这番话一说出,丘全脸色立刻不善,他正要发言,那天竺女尼阿凡已问道:“那些人除了发癫,还有那些症状?”白蓉朗声道:“先是骨软酸疼,口吃,后来记忆不清,走路歪歪倒倒,最后就发羊癫疯,看上去好像快要死掉了。”

白蓉面貌美艳,口齿清晰,原就是白族的美女,此时虽已入中年,仍然清丽动人。她朗声道出一连串中毒后的症状,全场点苍弟子都听得真切,也全都变了脸色,只因这些症状和死去的掌门人生前的病征简直一模一样,大伙儿都是疑心大起。阿凡道:“快给他们每天进些鸡蛋白,要生吃才有效,或许还来得及……”她这一说,便坐实了明矾净水加暹罗果确是毒药。

丘全铁青着脸,对白蓉吼道:“你这个贱女人,当年父母给你定了亲,你还要以身色诱我沙师兄,和他奸恋,害我沙师兄被赶离点苍。今日怎么又到点苍来妖言惑众,又想勾引我点苍弟子么?”

沙九龄一听大怒,正要为白蓉辩解,白蓉已微笑道:“丘大掌门人,你说我是小贱人,只因我这蛮夷女子爱上九郎这个汉家郎,我们可没做什么害人的事呀。您这位大人娶了一位蛮夷女人,就会调制暹罗青果汁给长年饮用明矾净水的师父喝,害了他的性命,你才当上掌门人。唉呀,若我是个贱人,尊夫人便是个妖人;九郎若是个无情的汉子,你便是个恶毒的凶手。”

这白蓉口齿犀利,汉语说得字正腔圆,一连串的控诉让丘全完全招架不住。朱泛在一旁听得开心,便鼓起掌来。

朱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郑芫也忘情地鼓起掌来,她问道:“这白蓉那么厉害,怎么会爱上老沙那副德行?”朱泛道:“我当时也在心里问相同的问题,看来老沙一定还有些长处咱们不甚了解。”郑芫道:“不错。那后来呢?”

朱泛继续回忆述说着──

那丘全料不到事情变成这样,他环目四顾,感觉所有的点苍弟子表情都十分怪异,似乎人人都在怀疑自己这个掌门人的位子得来大有问题。沙九龄忽然拔出剑来,质问丘全道:“当着点苍门人弟子面前,丘全你谋杀恩师,认不认罪?”

丘全怒极而笑,大声吼道:“沙九龄你这个点苍败类,勾引少女害人家失身,被恩师赶下山去,还敢回来说三道四,我倒要看你有多少斤两。白师弟、张师弟,你们去把这个点苍的败类拿下来!”

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白、张两个点苍高手都按剑不动,反而一起睁大了眼瞪着丘全,似乎要丘全先对谋杀恩师的事做一个交代。丘全冲天怒气之中隐隐有些心寒,厉声道:“白师弟、张师弟,你们要违抗掌门人命令?”那白师弟道:“掌门人是否先回答一下沙……沙师兄的问题。”

丘全心知今日无法善了,于是站起身来,缓步向沙九龄走去。沙九龄手中长剑微微上扬,双脚站了一个斜八字。一旁的朱泛严密盯着绝垢僧,只要绝垢僧一有动作,朱泛便要把他接过来。但此时那绝垢僧双目下垂,似乎睡着了,一动也不动。他身后的天竺女尼也是双掌合十,双目微闭,一副神游于外漠不关心的样子。

丘全走到沙九龄前五步之处便停下身来,面带冷笑对沙九龄道:“恩师之死,实死于身患恶疾,他老人家……”他说了一半突然一挥左臂,袖中五枚细如牛毛的钢针射向朱泛。朱泛正全神注意绝垢僧,等到他发觉丘全对他偷施暗器时,那五根细针已经迎面,朱泛已没有躲避的空间……

然而不可置信的事发生了,朱泛整个人瞬间如一块铁板,“噼呀”一声水平跌倒在地,那把钢针竟然全数落空。这一招是“无影千手”范青传给朱泛的怪招,叫做“棺材板”,姿势不雅,名称难听,武林各派不会有人练这种很少用得上且有点“不高级”的招式,但朱泛却极爱这招瞬间摆平自己的怪招,自从学会了,没事常在上床睡觉前练它几次,早已比范青还要熟练,想不到这时靠这招救了一命。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朱泛这招“棺材板”之时,丘全的另一只手挥出了另五枚钢针偷袭沙九龄。沙九龄正在担心朱泛,钢针已到了面前,他挥剑疾拨,同时一个“铁板桥”向后折倒,肩上及手臂仍然各中了一针。沙九龄站起身来,怒目瞪着丘全,口中骂道:“丘全,你连番施暗算,点苍派那有这种下作的掌门人,你……”一面挥剑指向丘全咽喉。

岂料他只冲出一步,骂了一半,忽然一个跄踉,居然差点跌倒在地,丘全那钢针上不知带有什么剧毒,竟然瞬间便发作。沙九龄感到一阵晕眩,呼吸开始不顺,丘全却在这时拔剑刺向沙九龄的胸口,正是点苍快剑的杀手。沙九龄举剑一挡,顺势反削丘全手肘,那知当的一声,沙九龄竟然力不从心,手中长剑被丘全击落在地,丘全一剑刺中沙九龄的手臂。

朱泛见老沙中了暗器后,在如此短时间内居然整个人失去战斗力,心中其实惊恐无比,但是红孩儿最特别的地方,便是行事常有出人意料的果决。他忽然施出暗算的手段,对丘全发出三粒钢丸,暗器虽非朱泛专长,但他潜运上内力,三粒钢丸竟然挟着呜呜怪啸之声,分打丘全三处要穴,十分吓人。

同一时间,朱泛已一把抱起沙九龄,一面飞快地点他肩上、肋下穴道,一面施展十成轻功,逃之夭夭。说起开溜,从动心起意、佯攻掩护、抽腿就跑、瞬间加到全速,这一气呵成的走人绝学,武林中要找一个能胜过红孩儿朱泛的,可是不大可能。

郑芫听到这里,兴奋地拍手道:“说到闪人逃命,朱泛天下第一!”朱泛道:“这第一虽未必光彩,但到了那紧急时刻,实在而管用。”但郑芫只兴奋了一眨眼的时间,因为她马上就想到沙九龄的性命毕竟没有救成。她叹口气道:“老沙还是救不回了!”

朱泛道:“待我抱着老沙跑回白蓉的家中,老沙已经在半昏迷状态了,这毒之厉害实是平生没见过的……”郑芫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白蓉呢?你把她留在点苍派了?”朱泛道:“其实俺这一瞬间开溜最难的一点,便是一开始便要决定,那些人或事物管不了,必须当机立断予以放弃,每一犹豫都是性命交关。俺那时决定彻底放掉白蓉不管,事后证明是正确的,刚过了子夜,白蓉就回到家中。点苍派门人已经和掌门人闹开了,也没有人要杀害没有武功的白蓉,她仗着熟悉山上小路,竟然摸着回来了。”

郑芫道:“这白蓉真是厉害,我好想认识她。”朱泛道:“可是她回来时,沙九龄已经死了。”郑芫感情丰富,虽然一开始便知沙九龄在点苍丧了性命,听到这里仍然滴泪。朱泛歇了一口气,继续道:“我算了算时间,老沙从中毒到死亡不过三个时辰。我用尽咱们丐帮解蛇毒的灵药,又用内力助他支撑,仍然撑不过三个时辰。那是什么毒如此可怕?”郑芫停止啜泣,抬头望着朱泛道:“那绝垢僧忽然出现在点苍,还有那个天竺来的比丘尼,难道跟这事有关?”

朱泛叹了一口气,道:“芫儿呀,你实在聪明。俺见老沙身体已凉,便要将他火化了带回交给章逸,但白蓉对我说:‘九郎离开后,我还是不要父母给我定的亲,我终生不嫁,也知道九郎不会爱别的女人。他永远是我白蓉的汉子,我要把他葬在白族的坟地里,永远跟我在一起。’白蓉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不枉了老沙爱她一辈子。”朱泛停了一会儿,脸上从悲戚转成一种迷惘而带有恐怖的神色,道:“然后白蓉告诉我一桩奇事,听了让我毛骨悚然。”

郑芫被他的神情及语气吓住了,不自觉紧紧挨进朱泛的怀里。朱泛续道:“白蓉说,她在山上趁乱就往大厅后面逃,跑过一处花园,那儿有一座人工石山,她在山后发现了一个秘密基地,一个干池、一个水池,两个池中各有几条形状怪异、长相恐怖的毒蛇,每条都不一样,干池里的几条尤其狰狞可怕。有两个童子拿着长杆拨弄,那天竺来的女尼站在一旁指挥。过了一会,绝垢僧也跑过来,对那女尼道:‘丘全他们在外面乱成一团,那个姓沙的活不过今天,你这无敌之毒好像快要成功了。’那女尼道:‘还不成,只希望师父来到之前能大功告成。’绝垢僧道:‘你师父来了,咱们天、地、人便全了,天下无敌。’女尼回了一句天竺话,然后两人便用天竺语交谈,白蓉便听不懂了。”

郑芫悚然而惊,问道:“天、地、人,难道天竺除了‘天尊’、‘地尊’,还有一个‘人尊’?”朱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次日东玄观外来了四人,两个衣衫褴褛的老汉步行而来,两个着长袍的斯文人骑着毛驴,一个头顶毡帽,一个外加羔羊背心,衬得那两个老汉穿着实在单薄。奇的是穿得多的在驴背上哆嗦,穿得少的两个都精神抖擞,丝毫不畏寒冷。

这四人身上都挂着一只小布袋,袋上都绣有一条金色的小蛇。四人走到东玄观前停下身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山羊胡老汉正想要进观去打探,观内闪出章逸,他一把拉住那山羊胡,压低了嗓子道:“姚护法,你们到了。方军师、于安江及郑芫都在观内待着,昨夜里朱泛也从云南赶回。你们一行四人……”

醉拳姚元达回首招手,魔剑伍宗光哈哈笑道:“章指挥,别来无恙。”那两个骑驴的斯文人下了驴背走过来,章逸在京师时就识得,一个是兵部侍郎廖平,一个是刑部侍郎金焦,都是随丐帮两位护法逃往湖北四川的建文大臣。

章逸见他们身上都带着绣有金色小蛇的布袋,猛然想起这布袋便是离开皇宫时,户部为每人准备好装碎金的布袋,便入内问郑芫道:“芫儿,你从皇宫里带走的一袋碎金块有没有在身边?”郑芫道:“没有,我随身只带了两块小金子。”便从怀中掏出两块碎金。章逸道:“你借我一块给俺当香油钱,俺回去还你,还有利息。”郑芫笑道:“章头儿说笑,又不是我的金子,您要用尽管拿去。”

章逸把一小块黄金交给了管事的道士,低声对他道:“咱们又来了四个朋友,想把你后殿的另两间雅房也借住了,麻烦你去跟老道长疏通一下。”那道士管了多年的庶务,还是第一次看到用黄金作香油钱的,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匆匆跑去报告,不一会笑嘻嘻地回来对章逸道:“老道长说两间房给新来的施主住,后面还有一间空室,各位可以用来商议事情。”章逸一面道谢,一面暗忖道:“这个老道长是个明白人,他已明白咱们有事密商,处处给方便。”

晚餐后,九人齐聚那道观最后面的一间空室中,朱泛和郑芫先在道观四面及屋顶上仔细勘查了一遍,确定无人隐藏偷听。住持老道士早已下令,叫所有道人不得到后殿来打扰。

室内点了几支烛火,微弱的烛光照在九人严肃的脸上,显得有点神秘兮兮。方冀是这次大逃亡计画的设计者,章逸便请他先说话。方冀道:“从六月十三咱们匆匆离开京师,转眼过了六个整月,所幸老天保佑,应文大师父安抵目的地,且已安置妥善。各位历经辛苦,总算也都完成任务,且都安然无恙。方某实在感恩不尽。”

刑部侍郎金焦道:“方先生忒谦了,这次逃亡一方面要确保皇……大师父安全,另一方面要千里欺敌,让朱棣的爪牙不知追捕谁,结果是一无所获,方先生这般策划实在了不起啊!”众人齐称是。

方冀道:“多谢诸位,但一切安排都属暂时之策,今夜咱们聚于会稽山麓,就是为了商议一个长远之计。不只能长久照顾大师父的安全,且要从国家社稷整体来看,咱们如何走下一步?”

众人都点头,但这个题目太大,没有人能提出简单可行的建议,一时之间室内就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兵部侍郎廖平道:“方先生说得好,从国家社稷整体来看,咱们要决定一个前提……”他停了一下,方冀道:“请教廖侍郎?”廖平道:“由于朱棣已经登基,京师中反对他的忠臣已经全被屠杀,咱们如何凝聚天下反对燕贼篡位的仁人志士,起义推翻暴政,实在困难重重。”

刑部侍郎金焦道:“在京师固然困难重重,但如以此次流亡江湖所见所闻来思考,情形又有不同。咱们所接触的民间人士,不论士农工商,谈起建文皇帝之治皆有感怀之意;谈起朱棣滥杀忠臣义士,尤其是殃及无辜的事,多有愤怒。我以为建文复国的基础仍在民间,民心未死,有待一位英雄人物登高一呼,大举义旗。两江子弟多俊杰,未必不能卷土重来呢。”

丐帮的右护法姚元达道:“丐帮弟兄介入这事,实有两个原因:其一,丐帮兄弟支持红孩儿朱泛的义气,朱泛既然干了建文的锦衣卫,俺和伍宗光也加入,助他一臂之力;其二,遵奉咱们盟主钱帮主的命令,她有监于天竺武林介入朱棣的野心阴谋,便命咱们不能坐视。至于宫廷或朝廷的大事,咱们一概不懂,只知道天下老百姓最爱的就是安居乐业,最恨的便是烽火连年,遍地血腥。大人们,您要问丐帮到底帮谁,俺的回答是帮老百姓,尤其是弱势的老百姓。”

这一番话立刻显示出问题的症结所在,大家虽都出力救建文,但江湖豪客的想法和朝廷大臣的想法实有很大的不同。

廖平道:“姚护法说的也是事实,但草莽好汉也未必全是只顾江湖义气,家国大事还是参与的。想当年抗元起义时,明教和丐帮的好汉不都揭竿而起?各路英雄参加大小战役,终于将蒙古鞑子赶出我中土,那也不全是为了江湖义气吧?”

魔剑伍宗光道:“明教和丐帮当年的确加入抗元起义,那毕竟是鞑子欺压我汉族,将南人踩在脚下做最下层的贱民,加上元亡前民不聊生,百姓活不下去了,这才揭竿而战。那情形和当今朱家叔侄争皇位之战,可完全不一样。”

刑部侍郎金焦道:“‘靖难之役’在伍兄眼中只是皇家叔侄争位耳,但在我等看来,却是道统之维、忠奸之辨,也是人间大义啊。你不见方孝孺、景清、铁铉这些人,刀斧架颈项,鼎镬油锅当前,人人视死如归,难道也只是为他朱家叔侄的皇位之争?读书人的义气会不如江湖汉子的义气?”

伍宗光和姚元达闻之动容,默默沉思。朱泛道:“江湖之义是好汉的义气,国家社稷之义乃民族的气节,都是俺钦佩的。但咱们今日聚于此地,乃是要商量一下长远之计,这义理之辩可以先放一边,谈谈实际的做法。”

郑芫忽然插口道:“朱泛,这两件事密切相关。长远来看,若是咱们只看江湖道义,便要有周全的做法,长保大师父的安全,不但绝不让他落入朱棣之手,还要为他今后的日子和生涯打算;若是咱们决定从国家大义来着手,恐怕就要用大师父的名义设法招兵买马,暗寻一些秘密基地,训练反朱棣的军队。这便是何以两位护法及两位大人在决定如何做之前,先要有这番辩论。”

金焦笑道:“在京师久闻锺灵女侠郑芫的名气,十四岁就辩倒那道衍和尚的故事,都成了夫子庙说书的段子;今日一会,果然是见事明白。咱们总要先决定了大原则,后面的规划就容易了。”

郑芫笑道:“夫子庙那些说书的段子,大人们那能当真?我却觉得丐帮二位前辈说的,和两位大人想的,未必要二中择一,也未必一定要先将一者去除。依晚辈的看法,不管咱们从那一头规划,大师父的安危都是第一要务,这部分日后定是由咱们有武功的朋友来负责。至于招兵买马、策划反朱棣的大事可以同时进行,将来就要由诸位朝廷大员来主持。既然各自负责,便该同时进行才是,只是怎么个做法,恐怕要听听方军师和章叔、于叔怎么说。”

方冀见郑芫一开口,叽哩咕噜就把丐帮二位护法及朝廷二位大臣的歧见摆平,又把眼前的形势分析得清清楚楚,不禁对这个当年在卢村私塾的小女学生赞赏不已。他眼前浮现当年那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灵秀聪慧可爱,原来和傅翔是一对儿;如今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心思更加成熟,一身少林武功出类拔萃,却和朱泛成了一对儿,思之不禁慨然。

章逸见方军师忽然没来由地恍神了,便提了一句:“方军师,咱们等您说话呀。”心中又闪过那个念头:“军师真的老了?”

方冀啊了一声,干笑道:“瞧我神游到何方去了。”他对章逸点了点头道:“章逸对朝廷的事和江湖的事两边都懂,还是先说说你的看法吧。”

章逸在一旁听了许久并未发言,其实心中对这问题已有定见,便站起身来道:“芫儿方才说得好,大师父的安全第一。现下他在浦江郑义门中应该说安全无虞,旁的不说,就凭完颜道长及傅翔两人贴近照护,天下武林就没有人能动得了大师父。加上董堂主和芫儿在旁,就算来了大军压境,要保得大师父安全撤退,只怕也是办得到的。”他停了一下,导入正题:“真正的问题在于,浦江是久留之地吗?”

方冀道:“郑义门居民上千,若是出了事,牵连无辜,甚至浦江全县皆会遭到朱棣那个屠夫的杀戮,君不见景清家乡的‘瓜蔓抄’之屠吗?是以我认为郑义门非久留之地。”

章逸道:“既是如此,咱们应该尽快规划好一个长久安全之地,趁早搬过去安顿妥当,莫要等出事了才匆匆找地方躲藏,又要害了好心帮助咱们的人。”郑芫忿忿然道:“朱棣用恐怖的手段屠杀无辜,就是要恐吓百姓,使得无人敢对咱们伸出援手。”朱泛道:“因此咱们要靠自己之力,早作安排。”

一直未发言的于安江忽然冒出一句话来:“咱们找间庙,要靠海。”

大伙儿等他说下去,他却没有下文了。可是大家略加思考,也就明白了。朱泛道:“不错,大师父既是和尚,当然要藏在庙里才方便。靠近海,如果真有必要时,坐船逃到海外去。老于想得周到啊。”

方冀环视众人,见每个人都点了头,便进一步丢出下一个问题:“然则何处的海边较佳?”众人对沿海的地理情形并不熟悉,方冀只对浙江、福建一带比较熟知,这是因昔年明教昌盛时在东南一带活动颇多的缘故,但一时要凭记忆想出一个妥当的地点,却也不易,他忍不住喃喃道:“能有一张东南沿海的地舆图便好了。”

那兵部侍郎廖平忽然道:“诸位继续谈,小弟回房去拿一件事物……”说着便走回他的房间,过了一会又匆匆回来,手中持着一块折叠整齐的白布,摊开铺在桌上,众人一声惊呼,原来是一幅军事用的东南沿海地图。

廖平笑道:“六月十三那日咱们走得仓促,这是我从兵部带走的唯二之物──一本军兵名册,以及三幅军事地舆图。地图所绘一幅是云贵、广西的边境,一幅川鄂陕,还有便是这幅东南沿海的,皆以备不时之需。”

方冀伸出两个大拇指赞道:“这三幅图价值万金了。廖大人真不愧是兵部侍郎,我瞧建文该拜你做兵部尚书的,一定强过那齐泰。”廖平叹了一口气道:“往事不堪回首,方军师你就向前看,计画将来吧。”

昏暗的灯光下,那张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小字、符号,别人看不懂,军师方冀却是一看就懂。他看了一会,只见图上浙江之南、闽江以北一片群山叠峦,同时紧邻一个状如珊瑚般的海湾,其外则是浩浩大海。方冀只第一眼瞥到这番山水形势,眼睛就为之一亮,觑着眼细看时,只见山峦丛中一座城镇写着“宁德”两个小字,那珊瑚状的海湾边写着“三都澳”三个小字。

方冀看到这两个地名,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悸动,暗中对自己道:“宁德,就是这里了!”正要开口说话,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停了一下道:“有了这幅地图,咱们可以细细挑个最佳处,做为大师父的长期隐地,决定前恐怕还要有人实地去仔细勘查布置,也不急在此时决定。倒是廖大人带出来的三幅地图,能不能让老夫临摹着复制一份,原本还是藏廖大人处,摹本就给老夫和章指挥来细细琢磨。”

廖平道:“本当如此,明日便请章指挥还有郑芫、朱泛两个年轻人帮着一齐临摹复制。”方冀道:“如此甚好,大师父的安全便如此处理。咱们再谈谈招兵买马的事……廖大人有何想法?”廖平道:“这桩大事咱们绝对要机密地进行,如今朱棣气焰正盛,一个走漏便有杀生之祸,且会殃及无数无辜之人,是以开始时知道的人愈少愈好。金焦金大人有个想法,是否便请金大人先说一说,大家帮忙琢磨一下是不是可行。”

金焦压低了声音道:“刚才锦衣卫的于兄弟说得好,‘找间庙’,我说多找些,咱们招兵买马便在这些庙里进行。”他才说到这里,魔剑伍宗光拍手道:“妙啊,俺行走江湖常在庙里借宿,自民间起义抗元以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朱元璋曾为和尚之故,庙中拥有僧兵似是稀松平常之事。在各地寺庙里练兵,他妈的金大人你是个天才。”

金焦见伍宗光方才和自己意见不合,这时觉得是好主意,立刻大声叫好,这和官场上的遮掩世故、曲折深沉大异其趣,他一面向伍宗光点头致意,一面暗忖:“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可爱,他们常常自我形容是‘一根肠子通屁眼’,讲的虽然粗了点,确也传神。”

他继续道:“伍护法说得不错。洪武以来,天下许多寺庙拥有僧兵,主要是当年兵荒加年荒,许多僧人都没有施饭可吃,便干脆加入了抗元义军。等到天下底定了,不少人回归寺庙,一面青灯古佛忏悔战场上杀戮作的孽,一面也为丧命的同袍念经超生,于是寺庙中拥有僧兵成了一时风尚。我打听到大江南北一带寺庙,尤其是临济宗的寺庙,许多都有僧兵,而且都极为支持皇上,一方面是因为皇上乃洪武帝钦定的继承人,一方面支持皇上的施政。是以愚意便以这些寺庙为基地,咱们慢慢增加人马,慢慢按册寻找仍在部队里或隐在民间支持皇上的军官,着他们削发为僧,到寺庙里去组训僧兵,以图复兴。”

在座丐帮和明教诸高手听了这一段,不禁面面相觑,乍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其整体思维确实有创意,也确实可以试着操作,慢慢壮大。大伙儿对这两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大为刮目相看,章逸首先道:“金大人这主意确实想得巧,但是寺中练兵,数量毕竟有限,如何抵挡朱棣数十万大军?”于安江此时又冒出一句:“要是僧兵都是武僧就好了。”

众人又是一怔,朱泛拍手叫好道:“若是真能在天下各寺庙中暗藏僧兵,咱们丐帮可以派叫花子混在庙口,白天凑热闹,晚上庙门关了便传授僧兵功夫。咱们的功夫要简单易学,近身搏斗有效。咱们也不奢求,只要练过功夫的僧兵一个能抵朱棣的兵士三、五人就成,全国大小庙里要是训练他三万个和尚,打起架来便抵得十万大军。咱们也学那朱棣的法子,那里也不打,以免打草惊蛇,一声令下,忽然四面八方、成千上万的和尚直攻南京,攻下南京头一桩事便把朱棣砍了,替天下无辜被屠的人报仇。第二个便把那道衍和尚砍了,他妈的那和尚躲在朱棣后面使坏,我早就看他不顺眼……”

他还待讲下去,郑芫打断他道:“你见都没见过这道衍和尚,怎地看他不顺眼?”朱泛道:“俺听你说的,已经生气很久了。”

方冀挥了挥手,大伙儿安静下来,他在心中整合了大家的意见,然后道:“各位所言皆有其理,有些难以兼顾并行,但也并不相互冲突。我瞧这样吧,咱们回去之后,分头进行。我这边要在沿海寻到一个最佳之地,供大师父长隐,又于必要之时可方便乘船离开中土;寺庙藏兵之计首在组织优秀军官,便请廖大人及金大人负责联络进行;安排丐帮高人入寺教练功夫之事,待僧兵组织之事有了眉目便可开始办理。二位大人在隐居之地要与丐帮密切联系,请丐帮派高手就近保护,并随时报告盟主。”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环顾众人,问道:“老夫是否遗漏任何重点?”众人摇头称善。方冀道:“明年腊月此时,咱们仍然在此地相会。明早各自散去游山吧,会稽山风景甚有可观呢。”

南京城里的腥风血雨终于渐渐告一段落,京师的运作也恢复了正常,各地零星反抗朱棣的声音和事件都已平息,朱棣开始展现他强势的治国手段。经过四年的内战,他首先重组并整顿军队,要求兵部及各级将领须在最短时间之内将全国军队整训完毕,从此再没有谁是燕军、谁是南军,全都融入一支坚强的朝廷大军。当年他带头反对削藩,此时他剑及履及地施行削藩,完成建文的“遗愿”,这回各藩王乖乖听令,无人敢抗争。

大明朝在此时正值农业发达、商业兴盛之时,社会的潜力在战事结束后很快地展现,朱棣恰逢其时,蓬勃的社会力量正好能够支撑一个雄才大略皇帝的作为。朱棣来自北方,他的夙愿是横扫漠北,经略辽东,要在北方及东北彻底建立大明的势力,确保边疆的长期安宁。

朱棣有战略也有魄力,他剑及履及雷厉风行,国家很快在他的强力──甚至“暴力”──的镇压下安定下来,重大事务也在这种强势作风推动下,开始展现巨大的冲劲。他每日从早到晚处理政事,满朝文武不敢懈怠,从他脸上似乎可以看到,坚毅渐渐取代了乖戾,理智渐渐取代了激情。年关一过,“永乐元年”便要正式开始,他期待着自幼憧憬的“永乐盛世”也要正式开始了。

只有两个人深知在朱棣坚强的外表后面内心的脆弱点,一个是道衍和尚,另一个便是徐皇后。

年夜饭一直是朱棣重视的家庭聚会,当年在燕王府时总要和儿辈一同好好吃顿饭,大家放松聊天嬉戏至深夜,有时甚至闹个通宵。今年是朱棣登基后首次在皇宫中过年,更兼次日便是永乐元年,徐皇后要在新修的坤宁宫好好布置,准备为朱棣过一个难忘的好年。她极早就派人通知在燕京的朱高炽、山东的朱高煦,除夕之前务必赶到南京。

午餐后,徐皇后由小太监陪着视察坤宁宫准备的情形。坤宁宫虽遭火烧,大部分仍堪使用,朱棣命人在原址的前花园新建皇后寝宫,烧毁的部分则拆了,改建成后花园。经过半年的日夜赶工,新寝宫不仅如时完成,而且建得比旧宫更见精致优雅,徐皇后大为满意。这时为了准备除夕家宴,她一路巡视过来,见到一切布置皆按照她的旨意就绪,富丽堂皇却不显俗气,处处可见女主人的品味及匠心。

走到一间有佛案的小房间时,皇后忽然指着佛案角落一只青铜古鼎,问道:“这古鼎造型典雅,为何藏在案桌角落?”一个宫女上前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古鼎里放了数百支金银头钗,是前朝嫔妃宫女的私物,也全都是前朝皇帝的赐物。咱们不敢贸然处置,便先放在佛案边不当眼的地方,打算要请示过再来处理……”

徐皇后走近一看,果然古鼎中金银之光闪闪,全是各式各样的凤钗,造型工艺都极精美,其中一个最大的,除了金制的部分极尽典雅之美,上面还镶了好些碧玉及明珠,看来必属马皇后所有。徐皇后问道:“为何有这许多凤钗集于一鼎?”那宫女嗫嚅不敢回答,徐皇后身边的太监道:“唤你们懂事的太监来答话。”那宫女如释重负,快步走了。

过了片刻,那宫女和一个老年太监踏着小快步走了进来,那太监在建文帝时负责后宫一切庶务,这时一朝天子一朝太监,已沦为浇花喂鸟的长工了。他见了徐皇后便跪下道:“老奴见过皇后娘娘。”徐皇后道:“你且起来说话,这古鼎中何以这许多金钗?”

老太监道:“南京变了天,马皇后升天,宫里妃子及宫女便群凤无首,有几个刚烈的上了吊,有些趁乱逃离皇宫,但大多数都选择了出家削发为尼。削发之时,大家不约而同做了一件奇事,便是把最心爱的、建文帝赏赐的金钗留了下来,投放在这只古鼎中。坤宁宫失火后,这只古鼎安然无恙,是老奴大着胆子把马皇后生前最喜爱的龙凤抱珠钗也投入了这古鼎。但要如何处置这些金钗,老奴不敢作主。”说完跪下连连磕头。

徐皇后听了这话,面上不露喜怒,心中着实感动,想到建文的妃子们一个个妙龄落发,心爱的金钗从此再也用不上,把它留在宫里,是一种割舍──不仅是与建文之间恩爱的割舍,也是与繁华世界的割舍。

想到这里,她便命宫女和太监将古鼎移到佛案正前,然后点了一炷香,对着案上的菩萨默祝了一会,吩咐道:“这古鼎要保留着,就放在佛案边上吧。”她心中其实感到伤痛,默默地想:“允炆啊,我知你也削发为僧了,这些身外之物原不足一哂,可这古鼎之中装的是一炉深情,我且代你守着。总有一日,地老天荒之后,我愿以她们半生之情补你一世之失落。”

徐皇后慈悲为怀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她暗忖道:“根据辉祖大哥传来的消息,允炆已暂时有了安全的住所。待他确实藏得安稳了,我再为他做这件事。”

朱棣登基后第一个除夕夜,在徐皇后悉心规划下,每个细节都令朱棣满意,他举杯敬皇后道:“今日皇宫里的布置华丽高雅,酒菜竟是朕从来没吃过的美味,皇后辛苦了。”徐皇后还了一礼道:“皇上登基过的第一个年定要讲究一些,只是自从马和变成了郑和,从坤宁宫调到了乾清宫参与国家大事,好是好,我身边少了他还真觉不便呢。”朱棣大笑道:“郑和雄才大智,别说宫中,就是放在朝中也没有几人胜得过他,留在后宫大大的可惜了。”

朱棣大口喝酒,精心烹调的淮扬大菜最合他的胃口,经过四年苦战,终于登上皇位,国政也一步步朝着他要的方向推进,朝廷大臣、外地藩王,没有一个胆敢违背他的旨意,在除夕夜开怀吃喝兴致极高。徐皇后看着也觉欣喜,但愿皇帝从此能远离暴戾之气,好好为国为民做个明君。

但是美好的气氛只维持了半场年夜饭,二儿子朱高煦喝到七八分时,就破坏了整个气氛。朱高燧是朱棣的第三子,他开始侃侃而谈靖难之役中好几次二哥高煦救父及挽回战局的事,高煦愈听愈激动,终于仗着醉意,讲出了收不回去的一句话:“咱兄弟在父皇身旁浴血苦战时,可从来没有看见过大哥的影子。”

朱棣醉后回想战场上的往事,朱高煦英勇善战,在东昌一战舍命突围救出自己,否则自己也会如张玉一般死于敌人毒弩之下。想到这些,一种超越父子之情、好汉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男儿豪情升上心头,他醉眼迷糊地把着朱高煦的肩膀,举杯邀饮道:“高煦,干一杯,你才是吾家的千里马,朕大业的支柱。”这也是一句收不回去的话,又胖又瘸的朱高炽僵着脸上的笑脸,直到年夜饭吃完,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喝酒。

徐皇后暗中忧心,她知道,明天永乐元年正式登场,朱棣马上要面临立太子的抉择,燕王的残废世子理顺章成地变成太子?还是功高英武的二公子立为储君?难道叔侄才争完皇位,兄弟又要争继位?

在朱棣授意刻意铺陈下,永乐元年南京的新年过得极其热闹,秦淮河上又是赛灯又是竞美,城里花甲的老人连续半个月每日有酒席可吃,皆大欢喜。到了元宵灯节,更是扩大举办灯会,把整个南京城的繁华点缀得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朱棣站在皇城的高楼上俯览京师上元夜景,皇后站在他身边,却没有在欣赏璀璨的灯海,而是全神留意朱棣脸上的表情变化。昨日锦衣卫首领鲁烈来密报,建文确实可能由皇宫密道水路潜逃,而天禧寺的住持右善世溥洽是京师中唯一知道建文下落之人。从那时开始,朱棣的脸色就愈来愈深沉,过年以来的欢乐气氛在朱棣脸上似乎一扫而光,徐皇后十分担忧朱棣的乖戾之气又要发作,她苦劝皇帝找道衍和尚来谈。

今日下午道衍应召入宫,他如今身为僧录司的左善世,是全国管理僧事及寺务的最高官员。过去他曾经是燕王最亲密的军师兼好友,靖难之役的发动、设谋、坚持,最后胜利,处处可以找到道衍和尚姚广孝的影子。但是这半年来,他力劝朱棣不要杀方孝孺、不要牵连诛杀那么多的无辜,却不为朱棣所接受,他蓦然感到朱棣变了,做了皇帝以后的朱棣不再需要他的建议。皇帝有充分的治国自信,满朝文武都是有经验的治国能臣,在朱棣心中,建文懦弱无能,致使百官无所用,我朱棣才是洪武真正的传人,同样一批臣子,到了我朱棣手中便个个都得力,谁要方孝孺这种不识时务的书呆子?姚广孝的点子造反的时候听听还可以,论文治武功国家大事,这和尚到底不如俺洪武帝胄。

道衍是个智慧极高的和尚,不但熟读佛经,对三教九流杂学无不涉猎,一体会到朱棣的改变,便已全然想清楚,从此不向皇帝提出任何要求,也不擅自提出任何建议,除非皇帝向他询问。

朱棣就“建文未死,下落唯溥洽知道”的消息就教于道衍,道衍想到数月前在天禧寺和溥洽的一番对话,忽然兴起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他建议朱棣不可动粗,只要暗中注意溥洽的行动,溥洽既知道建文下落,多半会有后续联系;如果逮捕溥洽,以溥洽的地位,必将弄得天下皆知,无疑承认建文未死,则朱棣号称已以帝礼厚葬建文的谎言便被自己拆穿;如果刑求致死甚至杀了溥洽,则再没有人知道建文的下落了。

朱棣原想立刻把溥洽抓来严刑逼供,听了道衍的话,不得不承认他的建议较有道理,便命鲁烈派专人盯住溥洽。道衍虽然暗保了溥洽的性命,但朱棣心中其实极为焦虑,甚至恐慌,勉强按捺住立刻拷问溥洽的冲动,而胸中那个无形的“心魔”却逐渐膨胀,压着他的情绪,显现在他那张愈来愈冷峻的脸上。

徐皇后完全了解她的丈夫,了解此时只能温柔体贴地伴着他,要寻更适合的时机再行劝说,解开他的心结。

同一天元宵节,在浦江郑义门也有热闹的场面。郑义门自南宋以传,年年元宵节都有奖金极为丰厚的猜灯谜大会。一来由于奖金多,再者郑义门里读书风气盛,每年的灯谜都有巧思创新的佳作,吸引附近其他乡镇的读书人及童生来参加。对一般庶民而言,则以压轴大戏“百人龙灯舞”最受喜爱。许多妇人小姐从数十里外赶来,就是为了看这场大戏。

各家族的赛灯一起点亮,美轮美奂,各具巧思。猜灯谜大会也近尾声,几道最难的谜题始终无人猜对,主考官正在一题一题地揭开谜底,每宣布一题,便引来一阵惊呼赞叹,场内气氛已达高潮。

万松岭上也感染到那欢乐气氛,应能和尚待在佛堂中终日足不出室,这时闷得发慌,便对应文大师父道:“师弟,咱们下岭去瞧瞧热闹,拣个隐蔽角落远远看一看,想来应该无碍。”应文也觉终日隐不见人,岭下庆元宵气氛热闹,也想去看看民间过节的盛况,便对应能道:“你先去跟郑芫说,咱们想出去瞧瞧。”

应能对郑芫说了,郑芫立刻与董碧娥、完颜及傅翔商量,董碧娥拿主意道:“大师父闷得慌,待贫尼和芫儿先下去看看,如能寻一个安妥的地点,芫儿再来请两位师父下岭,便由芫儿紧跟着大师父,傅翔和贫尼杂在附近的人丛中警戒保护,当可平安无事。”明教当年土木堂的堂主对安排这等阵式毕竟有她的一套,大家便都听她的。

郑芫陪着应文大师父及应能和尚站在群众之外一处略高的林地上,和一群不爱人挤人而情愿远看的村人站在一起,藉着几棵大榆树的遮掩,十分隐蔽地居高临下瞧热闹。傅翔和董碧娥已混杂在人丛之中,一左一右暗护着大师父。董碧娥告诉傅翔,做这种警戒的工作,最重要便是千万不能被场中的活动吸引,全部注意力要集中在大师父及他周遭是否有任何异动上。

这时百人龙灯舞的节目开锣了,锣鼓声及唢呐声响得震天,广场四周的花灯忽然熄了一半,周遭立刻暗了下来,一条灯龙从东边游了进来,群众爆出震天价响的喝采。只见那条灯龙一面翻腾飞舞,一面一步一喝,喝的都是吉祥话,慢慢移到广场的中央。

舞这百人龙灯是郑义村百年来传下的习俗,尤其每年的元宵灯节,更是必备的压轴大戏。百人的长龙由百盏花灯组成,那些花灯都是巧匠依古法特别制作,无论怎么翻腾,只要没有狂风大雨,都能保持不熄灭。整套动作乃是舞灯与舞龙的美妙组合,一百个人的动作愈扎实,搭配愈精密,舞动愈流畅,整条龙就愈生动曼妙,而整套舞步的核心人物就是灯头,也是龙头。

这种龙灯舞的诀窍便是后面的跟随者要模仿灯头的每一个动作,但是时间上有一瞬间的差异,第十个人除了模仿前一人的动作,还要在一瞬之间顺着龙势做一点改变,第十一人也跟着变,以此类推,这条龙就变得既有顺序又有变化,它的翻滚舞动便显得异常的活泼多采。那些细微的变化,有些是原先设计好的,也偶有舞者依现场灵感临时创作的,这一来便使得这条灯龙更加变幻莫测。舞到淋漓尽致时,当真是气韵生动而入化境,只是这种境界,即使百人终年在一起练舞,也只能偶一到之。

应文站在高处看,这条灯龙在昏暗的背景中翻腾舞动,显得格外突出,那龙头灯首却是个熟人,竟然就是郑义门的族长郑渶。应文暗忖道:“想不到郑渶还有这般本事。”

这时白麟溪边开始施放烟火,郑芫感到有一个人悄悄向大师父这边靠近,她立刻警戒,目光仔细搜索前方,人丛中那人戴着风帽,低着头渐渐向这边挤过来,感觉上此人的目的是要接近大师父。郑芫立刻盯住那人,一瞬也不敢放松。

第二批焰火升空时,那人已挤到了身边,郑芫正要喝问,来人把大风帽一揭,低声道:“是我。”原来是朱泛。郑芫喜道:“你也来看热闹?”朱泛道:“章头儿和军师都混在人丛中,他们的穿着和村民一般无二,谁也看不到他们躲在那里。你们好大胆,居然让大师父出来看灯。”

这时那条龙正舞到小丘下方,“碰”的一声第三批焰火升空,有一朵红色的焰花在小丘上空散开,照得丘上景物浴在一片红光之中。龙头郑渶一抬头,正好看到大师父的脸孔在红光中一闪,郑渶吃了一惊,未加思索,他的舞姿突然多了一个低头弯身行礼的动作。应文知道自己所在已为郑渶发现,也不由自主地悄悄合十答礼。

但是那条龙的龙首多了这一行礼的动作,立刻一一传了下去,刹时之间,这龙在曼妙舞步中百人一一弯身低首,演出了一步一点头的新舞姿。众人只当是郑氏灯龙今年新想出的花步子,意在结束之前向观众敬礼,一时间如雷的掌声采声四起,震翻了郑义门的天空。

龙头郑渶行礼,应文合十致意,这些动作意表尽在不言之中,但是人群中还是有两个人注意到了。这两个都是斯文之人,一个是从檀溪来的落第秀才,姓陈;另一人是他江北来的朋友,是个替人画肖像的老画师,姓翁。

浦江县城南一条江水流过,两岸无尽美景,江边一座酒楼,楼上临江的座位推窗望去,正对着三座山峰。天寒初雪过,枯黄与银白交错,景色十分雅致,若是春夏之交,这一排木窗推开处,便是三山排闼送青来了。

元宵翌日,两个着青色棉袍的斯文人上得楼来,拣了一个眺山望江的好座就对坐下来,屋角的小方桌上有个瘦子伏桌打瞌睡,背上的肩骨突起,旧棉衣包着仍显出他骨瘦如柴。瘦子趴在那里有一会儿了,两位客人上楼坐下也没注意到他。

那两人要了三样卤味、一壶黄酒,就边吃边聊起来。其中留着短髭的中年人道:“昨晚郑义门的灯会还真精彩呢,我来看过三年,以今年最佳。翁兄,你还是第一次看到吧?”

他对面蓄着长胡的老者道:“不错,是第一回。俺家在江北,那能像陈兄这般就近每年来此看灯。”那姓陈的中年人道:“那也是,我从檀溪来,虽然也有些路好走,毕竟比翁老近太多了。郑义门的灯谜和龙灯舞最是有名,昨夜小弟侥幸还抢头射中了一题,赚了五两银子,今日我请客。”那翁老者道:“我倒觉得那灯龙舞得出神入化,最后那龙头带动整条龙向小丘上两个僧人敬礼,那舞步巧妙极了。”

陈姓中年人喝下一杯黄酒,笑咪咪地道:“翁兄,以你老的生花妙笔,凭昨夜记忆,能否画出那个僧人的容貌?”翁姓老者怔了一下,问道:“那个僧人?”姓陈的道:“便是那合十答礼的年轻僧人。”姓翁的老者闭目想了想,点点头道:“虽然晚上看不实在,我倒是特别注意看了看那僧人的面目特征,怕是只能画个七分相像;他身旁那个僧人是个长条马脸,画起来就容易多了。”

姓陈的笑道:“七分相像也使得,淮扬肖像画师高手翁师傅如果画不出十分,那便无人能画出了。翁老兄,趁你记忆犹新,赶紧画它下来,你需多少时间才能画成?”那姓翁的老者笑道:“只需让老夫闭目回想片刻,动手画像不过一盏茶时间,只是不能包你画得和真人一般。陈老弟,你干么要画这僧人的像?”姓陈的压低了声音道:“你若真能画得像那僧人,京师里可能有一件大富贵在等着咱们。”

那翁姓画师睁大了眼道:“什么大富贵?”姓陈的道:“你注意到那僧人旁边有个漂亮的女娃儿?”翁姓老者闭目回忆了一下,道:“嗯,是有那么一个漂亮女娃,穿绿色袄子,好像肩上挂了一只白色的掮袋。”姓陈的吃了一块卤肉,又干了一碗黄酒,一高兴忘了压低声音,道:“好记性,就是那只白色袋子大有来头。”那姓翁的奇道:“白色袋子又怎地?”

姓陈的这才又压低了声音道:“你没注意那袋子上用上好的金丝绣了一条小蛇,那可是前朝皇室私物。”翁姓老者惊道:“建文的皇家私物?”姓陈的低声道:“不错,绝错不了,我表兄姓杨,在建文的皇宫当差,有一回他立了功,建文皇帝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就用这种袋子装的。我亲眼见过两次,表兄珍藏那袋子,当作传家之宝。他说别人都不知晓,有个太监和他相好,告诉他建文皇帝属蛇,所以他的皇家私物上常有一条小金蛇。”

那翁姓画师啊了一声,道:“这又与僧人何关?”姓陈的低声道:“既然那女娃儿和僧人是一道的,这僧人的身分便大有问题。京师的侦骑正在各处搜捕‘建文余孽’,这僧人……咱们若有他的画像……报到京师去,岂不……岂不是件富贵?”

老画师闻言呆了半晌,道:“可咱们到那里去通报官府,浦江县府么?”姓陈的摇头摆脑道:“我瞧那僧人身分非凡,不是浦江县能办下来。咱们还是先不打草惊蛇,拿了画像到京师去找我表哥,朝廷派出锦衣卫来,才能办好这桩大事。”

这时那角落上伏案大睡的瘦子醒了过来,抓起桌上酒壶,将剩下的冷酒咕噜噜喝干了,叹口气道:“这一带的老酒确实酿得好,不像别地的黄酒,烫热了还可以入口,冷了便冒出猫尿味来,怪哉。”说完登登大步下楼走了。

窗边两人这才注意到远方角落还有一个人在,姓陈的道:“唉呀,竟没注意到有个人睡在那边,咱们的话怕被他听去了。”那翁老者道:“我倒是瞧见那角落有张小方桌,可是我没仔细瞧,远瞧还以为是一堆旧棉衣堆在桌上。看样子那厮醉得不省人事,咱们讲得又小声,不碍事的。”

那瘦子下了楼,付完账,快步走出酒楼,喃喃自语:“早上出门起一课,掐指算了一算,得了一个‘速喜’,果然俺廖魁今日注定走运。本来穷极无聊来喝干酒,居然听到这么重大的消息,这回章头儿和方军师那里可要好好讨赏了。”

就在郑芫娘的农舍里,廖魁将在浦阳江畔酒楼上听到的消息说了。方冀和章逸正在一张地图前,和阿茹娜商议沿海各海湾地形,听了廖魁的话,立刻问朱泛道:“朱泛,你昨晚挤到芫儿身边,有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外地来的游客?”朱泛道:“昨晚外来游人多过当地人,实不知这两人躲在何处,也不知这两人又如何发现了大师父他们。”

章逸道:“这两人为了要画大师父的写真像,有可能会回到郑义门来再仔细瞧瞧大师父,咱们要有应对之计。”廖魁道:“俺立刻赶到万松岭,通知郑芫他们,这两人来求见大师父时一律不见,便由应能和尚应付他们得了。”

朱泛却低声道:“咱们那两位护法回武昌去了,否则他们一定主张将这两人做掉,干干净净。”方冀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他望了章逸一眼,沉声道:“这事非同小可,咱们切不可存侥幸之心;攸关大师父生死安危的事,如何处理还是交给咱们的‘锦衣卫’吧。”

章逸知道方冀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对廖魁道:“便请廖兄弟陪俺走一趟,为俺指认那两人。”这一下廖魁也懂了,他吓了一跳,但想想别无更好的法子,便道:“要干就快,咱们现在就去。”章逸低声道:“廖兄弟认明了两个人,便设法诱他们出镇,最好要往郊外走。”

章逸和廖魁先行离去,阿茹娜面色凝重地对方冀道:“方师父,事情不太妙,大师父在郑义门不可久留了。”方冀点点头,指着桌上复制的沿海地舆图道:“咱们要尽快决定地点,且要做好各种准备工作,一切就绪了就秘密启行。这一次可是长远的打算,希望应文能长住久安。”

阿茹娜道:“我从浙江沿海一路看到广东,各种条件都予以考虑后,还是觉得方师父第一次凭直觉决定的‘宁德’为最佳地点。”

阿茹娜指着那张地图,继续道:“宁德处于莽莽群岭之地,峰峦连绵,沟谷纵横,地形极为复杂多变,最利隐匿躲藏。再者,宁德水运四通八达,面临三都澳湾,出海便利,可进可退。第三,此地虽属丘陵地,然土地肥沃而占水利,附近盛产白银,是个天富之地,可做为进取之基地。方师父,依小女子的浅见,咱们不再犹豫,即时动身到宁德走一遭,做好布置,事不宜迟。”

方冀对阿茹娜这深通兵法的女子早已十分钦佩,这时听她的分析和自己的看法完全一致,便再无疑虑,当下道:“咱们就你、傅翔及老夫三人前往宁德,如果实地勘查发现不如理想,咱们就一路南下,再探长乐、泉州等地。”

方冀口中未说,心中已经暗做尽快搬离郑义门的打算,大师父的安危固然重要,郑洽族人的身家性命也同样重要。

廖魁带着章逸回到县城中,却再也找不到那姓陈的游客及姓翁的画师,回到万松岭也没有这两人的踪迹,看来这两人已离开浦江,有可能兼程赶到京师去告密,也有可能去了那姓陈的老家──只知他来自檀溪一带。浦江到京师,水陆有多条路可走,而己方只有廖魁一人见过陈翁两人,要想执行追杀,其实人力不足,章逸考虑再三,决心放弃。他回到郑义门,一面警告大家须得格外警惕,一面与陆镇和廖魁商议,加强浦江县内外水陆两路的警戒,一有动静,便立即通报。

郑芫还是觉得加强大师父本人的内功、轻功,以及弓弩的准头,胜过事事要依赖旁人保护,便日夜加强对大师父的训练。

方冀带着傅翔和阿茹娜悄悄离开郑义门,去了福建宁德,匆匆两个多月过去了,却没有回讯。浦江建立的飞鸽传书站只单通南京,留在郑义门的诸人无从和方冀等人联络。好在日子过得平静,元宵夜发生那姓陈的落第秀才和翁姓画师怀疑应文身分的事,似乎并未有后续发展,郑芫悬得老高的紧张之心也渐渐放下。只有同房的觉明师太不断提醒她:“芫儿呀,这种事愈是不见动静愈是凶险,千万不可放松了警戒之心。”

朱泛每日来往浦江县、郑宅镇和郑义门之间,总要和廖魁、陆镇及郑芫碰一次面,然后回报章逸,让章逸掌握全面的状况。

浦阳江的江水回涨,虽然春寒料峭,但岸边新草渐绿,杨柳渐青,江水也从灰绿色转为碧绿。时值清晨,旭日惊起两岸林中宿鸟,一时之间百鸟啼鸣,翩翩起飞,好一幅春江飞羽图。

一阵马蹄声惊破江边的恬静,这马蹄声来得不寻常,起码有十骑以上疾奔而来,马上骑士个个穿着锦袍,从服饰上看都是京师来的锦衣卫。为首一人骑了一匹白色骏马,只见他虬髯深目,鬓发泛黄,竟是一个色目人。他身后一共十二个骑士,个个都是锦衣皂帽,虽然经过一整夜的奔驰,却不见疲累,显然都有一身相当高明的武功,反倒是座下的马儿喘嘘不已,需要歇歇了。

蹄声渐近,一阵嘶鸣,马队在一处转弯的岸边停了下来,十三匹骏马整齐一致。只听得一个南京口音说道:“马大人,浦江到啦,咱们是进城去县衙,还是直奔郑宅镇?”却听那马大人回道:“大伙儿奔了一夜,先在此歇一脚吧,也让马匹吃点草,就江边喝几口水。”几个人粗声应道:“遵命。”便是一阵下马引起的马嘶声,来人下了马,有的掏出水壶来喝水,有的寻个树根靠着坐下歇歇。

这岸边的嫩草如茵,马儿嫌草短,吃了几口便跑到江边去喝水。色目虬髯的汉子踱到江边瞧了瞧,确信四周无人,那先前说话的南京人又开口道:“马大人,这回上面麻烦您老亲自出马,老杨这条告密的消息多半有谱……”

另一个浙江口音的接口道:“潘老三,我那表弟呈上的画像与那正点儿只有几分相似,所以上面一直不认为值得紧急查证。直到日前我看到画师在那张画像的僧人顶上加了官帽,立刻就与正点儿有八分相像了,连忙呈上去请求再审,这才说动上头,紧急请马大人带队来拿人。只希望经过这两个月的折腾,不要来迟了。”

那马大人道:“倒也难怪,京师锦衣卫接到全国各地有关‘前朝余孽’下落的消息不下几十条,每一条都说得活龙活现,并坚持亲眼看见。一会儿说正点儿在贵州,一会儿在云南,一会儿在广西,一会儿在四川,前不久还有人报告瞧见正点儿出了海,到了南洋。老杨,你表弟的密告一直得不到上面立即的重视,确实也难怪。”

这一行十三骑歇息得够了,便进了县城,直奔县衙要见县大人,衙役上前拦住,说县令尚未升堂。那虬髯色目人亮了腰牌,大声道:“京师来的锦衣佥事,要见叶县令,有紧急公事。”

对街一间兼卖早餐的酒楼名为“杭阜楼”,有三层楼高,在二楼靠街的窗口边,廖魁和陆镇正在吃饭喝酒,目光却盯住衙门前的动静。他俩知道,京师若有什么行动,第一站便是先到县衙,是以两人每日总要到这衙门对面的楼上坐坐。

浙江人早餐吃些葱煎包、油条,喝两杯黄酒也是有的,两人又点了一盘卤油豆腐,正在品评这家酒楼的黄酒,见着对街朝县衙而来的十三骑锦衣卫,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都暗叫:“麻烦终于来了。”陆镇低声道:“老廖,你快去寻章逸,就说南京的锦衣卫来了十三人,正在县衙里商议,八成是大师父的事发了,要快做应变。”廖魁站起身来就要下楼,低声丢下一句:“那色目人头头好像是马札,俺替他盗过马。”就匆匆去了。

陆镇留在楼上把老酒、稀饭喝完了,也下楼会账,然后慢慢踱到县衙前,假装看那十三匹骏马,一个衙役过来喝道:“你这泥腿子在这干啥,快同我走开。”陆镇索性装个乡巴佬的模样,咧嘴笑道:“这有十三匹骏马哩,从来没有看过这许多好马,一匹匹像缎子一般。”

那衙役见陆镇虽然十足一个泥腿子,但是咧嘴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吓人,便挥手道:“不要罗唆,快快走开。”陆镇索性毛手毛脚在一匹黑马屁股上摸了一把,又去梳理了一下那黑马的尾巴,那马嘶了一声,回头瞪了陆镇一眼。陆镇“害怕”地连退几步,但仍待在附近不走,只兴致勃勃地瞧着那十三匹骏马。

这时衙门口那十三个骑士走了出来,叶县令陪着那马大人走在最前面,马大人拱手作别,叶县令道:“马大人放心,一切按照吩咐进行,咱们这边只待马大人令下,立刻便围村并封住出入道路。大人请。”那马札上了马,带十二骑离开县衙,往郑宅镇奔去。

陆镇闪身离了县城,疾行到章逸的农舍,章逸亲自出来,一把拉他进屋道:“廖魁已来过,此事最难之处在于咱们不能牵累郑义门,试想就算咱们把马札这票人全斩了,朱棣必然派军队来屠镇。是以最好的情况是让他们找不到大师父,扑空一场,也就没有文章好作。咱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粗,甚至不要现身。廖魁已去岭下备马,陆兄你去溪口备船,最好不至于要用到你的船。”

章逸施展轻功上了屋脊,环目四顾,见远方那十三骑已经渐渐接近郑义门,他飞快地奔到全村正中央的书院处,藏身在东厢房背面两堵马头墙的后面。这书院的东厢是间藏书楼,比其他房屋都高出一丈多,章逸藏身于此,可以看到四周每个角落,但却不易被人发现,是居中策应的最佳地点。

渐渐那十三骑到了郑义门的南端,马札带着十二个锦衣卫并未停留,反而从南绕过村落奔向镇东,终于在万松岭外停了下来。显然他在浦江县衙里已经得到充分的情报,直奔万松岭上的三间佛堂。

马札挥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那十二个锦衣卫立刻十分熟练地从四面布置,将岭上三间佛堂所有的下岭之路都包围了。马札环目四顾,对属下的行动及所占位置表示满意。当然,他此时只知道三间佛堂中有他要的头号钦犯,却不知道佛堂里其他的人是谁,否则他一定掉头就跑,绝不回头。

马札走到第一间佛堂外,朗声道:“京师来的锦衣卫,你们被包围了,快开门投降吧!”

佛堂一片寂静,好像里面没有人在,马札又说了一遍,仍然没有人回应。他正要再喊一遍,同时准备破门而入,“咿呀”一声,第一间佛堂的门打开了,马札双掌护前,双步倒退,做了全面的戒备,却见佛堂里一个僧人走了出来,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何事喧譁?”

那僧人一露面,马札不禁为之一怔,只见那僧是个长马脸,他从来没有见过,绝非马札心目中的“正点儿”。站在马札身后的,正是告密者陈某的表兄杨姓锦衣卫,他低声对马札耳语道:“马大人,不错,这个马脸是跟班的,正点儿躲在内室里!”

马札点了点头,隔空一掌推去,那马脸和尚立时被一股劲风推退了三步,马札一闪身已经进入佛堂内。室内果然还有一个僧人,正背对着门低头轻声念经。马札轻步走到那僧人背后,此人虽是钦犯,但毕竟曾是万乘之尊,马札不敢造次,轻声道:“建文皇帝,俺是马札。”

那僧人转过身来,对着马札合十道:“马施主,还记得小僧吗?”马札看去,只见这个年轻僧人虽然不是他心中的“正点儿”,却是一个熟人,他又惊又骇,颤声道:“郑洽,郑学士,怎么会是你?”同时他手一挥,那杨姓锦衣卫立刻冲向内室搜查,只见内室是间寝室,除了两张木床,空空如也。

马札厉声喝问道:“郑洽,你的主子躲到了何方?”郑洽道:“阿弥陀佛,贫僧在南京城陷之日便在天禧寺剃度为僧,一路回到家乡,在此清修宏法,不知马大人说些什么?”

这情况实在大出马札意料之外,他想了一会,冷冷地道:“今年元宵节有人看见你的主子和外面那个马脸和尚在此村看灯,怎么不见你主子?”郑洽道:“贫僧应岐,室外乃是我应能师兄,不懂你说什么‘主子’的话。你口口声声贫僧的主子,主子是谁?元宵节时便是我师兄弟俩下岭去看灯,难道犯了锦衣卫的什么大法么?”

郑洽回话声色渐趋犀利,马札不是一个脑子很灵光的人,一被反问,竟不知如何回答。那姓杨的锦衣卫反而口齿较为伶俐,便接口道:“马大人要寻你的主子,便是建文废帝,他藏在那里?快说!”郑洽道:“阿弥陀佛,建文不是早已自焚了吗?朱棣进南京城时,不是宣布以帝礼厚葬了建文么?你这位施主却说建文未死,到这里来要寻建文,这可是大大的欺君不敬啊。阿弥陀佛,施主说话千万小心啊。”那姓杨的为之结舌。

这时两个锦衣卫过来报告:“马大人,另外两间都查过了,室内无人,只有一些佛经、两尊菩萨,那第三间室内有几罎腌菜,还有两把道士作法的桃木剑,怪嘞!”

那杨姓锦衣卫一提“建文”,反被郑洽抢白了一顿,一时也答不上话。马札听了两个部下的报告,吐了一口口水,骂道:“妈的,乱七八糟。”

那杨姓锦衣卫面带尴尬,仔细盯着郑洽看了半晌,便觉郑洽和记忆中的建文好像也有些相像,尤其是削发成了光头,更是说不准,难道表弟那个画师其实画的就是这削了发的郑洽?他愈是这么想,愈觉郑洽的模样和建文着实相似,他脸上的表情也就愈来愈狐疑不定,那马札瞧在眼里,骂在心里,越发不信任这个老杨了。

就这样大眼瞪小眼,过了好一会,马札下令道:“撤队!”便带着十二个部下铩羽下岭。郑洽合十相送,那应能和尚也合十道:“施主好走,有空再来。”

马札来的时候以为正点儿藏在此处,自己带了十二个锦衣卫突然杀到,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此时下岭的大伙儿实在有点泄气,那潘老三便开始埋怨道:“都是老杨那个表弟搞的,害得咱们跑来不但扑了空,还吃那郑洽一顿抢白。他妈你那画师也是个废人,画个和尚一会像这个一会像那个,害死人了。”又有一人接腔道:“俺小时也画得一手好画,俺老师夸我是画鬼的好手呢。”另一人道:“俗话说得好,‘画鬼容易画人难’,鬼长啥样没有人见过,随你他妈的怎么画都行,画人就不行了。”先前那人道:“俺师父说‘画人难画手’,不过今天看起来画光头和尚最难,头发剃光了,大家长得都差不多……”

马札怒道:“都给我闭上鸟嘴!你们先回浦江县,潘老三去跟那县令再商量一下,老杨立即去找你表弟来,那个画人像的低手画师如果在,也一齐叫来,咱们还要查。”他心中却暗自盘算:“我要摸着转回去,有个地方可能有问题……”

他回想:“方才下岭时,俺瞧见那堆坟墓前不远处好像有一口井,那倒是个躲人的好地方,俺要去查查。但是不要打草惊蛇,就我一个人去查。郑洽那书呆子一定想不到俺去而复返,那正点儿如果冒出来,正好抓个正着。”马札平常的想法往往让他的部下感到不可思议,但这一回,马札千虑必有一得。

那口枯井中果真躲着建文帝。应文静坐井中,井口有石盖,虽然通风却不见光,他坐在黑暗中默念经文,心情十分平静。郑芫告诉他,骗过锦衣卫是唯一不牵累郑义门族人的办法,如论动武,十三个锦衣卫算得了什么!

这时他左边的井壁外发出了清脆的敲打声,一串声响正是郑芫敲的密码。他立刻找到那块特别的砖,用一把金柄小锤也回敲了一串密码,然后用力敲了三下,井壁上忽然一阵轧轧响声,几块石砖退出,露出一个小洞,应文终于重见光明。小洞外透进烛光,一张漂亮的脸微笑望着自己,正是郑芫。郑芫道:“都走了,大师父你过来吧。”

应文要爬过那个小洞钻入地道,却有些困难,他把手上的金柄小锤放下,郑芫在那头帮忙,应文用力一撑,人过了小洞,却和郑芫跌了个满怀,烛火掉落地上熄了,地道中一片黑暗。应文抱着郑芫,闻到少女体香,不禁一阵心猿意马,他连忙吸气运功,却感到一阵晕眩。郑芫低声道:“大师父,你怎么了?”狭小的空间里,应文闻到郑芫吹气如兰,他自离南京,孤家寡人独对青灯古佛八九个月,这时和郑芫肌肤相近,气息相闻,忽然整个人如坠入十里云端,异念顿起。

应文原就极爱郑芫的聪明美貌,芫儿对他既不像其他部下,更不像是嫔妃,倒像是个善知人意的小妹妹。这时黑暗中耳边响起郑芫关切的声音:“大师父,你是不是不舒服?快用我教你的心法。”一言惊醒,也赶走了他的绮念,他暗中行气,暗念经文,但这一切都抵不上一个清晰的念头冲上心头:“应文啊,你差一点又变回朱允炆了,但允炆已死,永远死了!”此念一起,再无其他杂念,心境一片清明。他转身按动机关,井壁恢复原状,并且用机关扣死。他和郑芫慢慢从地道退回佛堂,这一段地道已不可能从井内打开。

马札悄悄回到岭上,潜伏摸到那口井旁,运内力移开了石盖,神不知鬼不觉地跳入井中。井底垫了很多枯叶树枝,他在枝叶上发现了一个柄上缠有黄金蛇饰的钢锤,金蛇头上镶有两颗红宝石,珍贵异常。马札大喜道:“这肯定是皇帝用物。”他环目四顾,心想如果建文躲在此井中,顶上有石盖,他绝无能力由上方出入,因此四壁定有暗道。他试着仔细察看四壁,果然发现两块壁砖有异。他在其中一块砖上运劲一击,并无任何动静,再试另一块砖,轧轧声起,井壁上出现一个地道口。

马札略辨方向,知道这地道通往与佛堂相反的方向,心想建文定是从这地道潜行出去了。他燃起火摺子,在地道中试探了一下,见火焰并不熄灭,暗忖道:“这地道另有通风口,我可进去探它一探。”

他爬进地道,前行了一段距离,前面出现一道石墙,再无法前进,果然又有一块石砖有异,于是马札再次运劲重击了那块石砖。这回石墙毫无动静,反而是后方传来轧轧之声,马札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后方通井的开口已经封闭。原来这地道机关的设计,竟是前头墙上的机簧一被启动,前墙并不会开口,反而是封闭了后面通井的出口。

马札陷入了觉明师太精心设计的机关中,把自己封死在这一段地道里,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火摺熄了后,就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这时井中从佛堂那头挤入了两个人,正是觉明师太和郑芫。觉明师太拿着一支大铁锤道:“这厮从地道里边是没有开关可以出来的,待我将井里的开关也毁掉,就算有人想从井这边救那厮也甭想了。”

郑芫有些不忍,但想到那一夜卢村里杀死傅翔父母的锦衣卫就有马札在内,便没有说话,眼睁睁看着觉明师太挥锤砸毁井壁上的开关机簧。于是马札带着建文那柄金蛇小锤被关死在地道中,永远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