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芫和觉明师太回到佛堂时,章逸和朱泛都已到了室中,觉明师太对章逸比了个手势,右手食指竖起弯了两下,表示马札已经死翘翘了。她暗自忖道:“马札这厮去而复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晓得我就随时盯住那口井和我的地道。”
现在的问题是:马札死了,有什么后遗的麻烦?会不会为郑义门带来什么灾难?
郑芫道:“朱泛让郑学士削发给马札认,这一招实在高明,我瞧那个元宵夜告密的人回去定要倒霉了。”应文大师父对郑洽合十为礼道:“郑洽为贫僧落发做替身,实在罪过。”郑洽合十回礼道:“大师父休要如此说,郑洽暂时便以您‘应岐’师弟的身分侍候您,反而方便。”
朱泛对着郑芫笑道:“下次再有人来查,咱们大伙儿都削发为僧,扰得他们一塌糊涂。”郑芫嗔道:“夸你一句,你就要翻天覆地乱搞。”
章逸皱着眉道:“原来乃是设计让马札扑个空,以告密者认错人结案,可现在马札送了命,他的部下等不着带头的,这该如何是好?”一时之间,大家陷入了沉思。
那应能和尚忽道:“马札虽死,但对方永远找不到他的尸体,也就是说他们永远找不到是咱们动手杀了马札的证据呀……”
应文大师父打断道:“这一点师兄无须过虑,咱们这边露面的只有你和郑洽二人,凭你们两人怎能杀死武艺高强的马札?重点在于要让对方以为马札之所以消失,乃是别有原因,与这边的事无关。锦衣卫对咱们这边的情形已经一目了然:就是落了发的郑洽和他师兄应能在家乡修行宏法罢了!”
大师父一言切中要害,大家都点头称是。那于安江道:“俺有一个主意,或许能达到大师父说的……”
郑芫道:“于叔快讲,你总是有好主意的!”于安江笑道:“承锺灵女侠这般瞧得起,真不容易啊。俺的主意是叫廖魁把马札的那匹马牵到浦江城外江边,寻个好所在,把马给宰了,要让马札的手下发现后以为马札遭仇人暗算,尸首可能跌入江中,随溪水流到富春江去了。”
朱泛拍手道:“这主意好,马札坏事做多了,江湖上仇人多的是,这下栽在高人手上,把他妈的连人带马都做掉了,这就跟咱们这边扯不上关系了。鲁烈知道了,不但不会再找这边的碴,恐怕睡觉都睡不着了,他做的坏事可比马札多一倍也不止,这就叫那个什么……竹难书。”郑芫道:“朱泛,你成语搞不清楚还要卖弄。”
章逸前后想了想,点头道:“这主意要想蒙混过关,恐怕有些一厢情愿,但眼下别无他计,便值得一试。大师父,您说可好?”
应文大师父点头道:“朱棣到处在搜寻贫僧的下落,咱们固然是隐姓埋名,步步为营,他们那边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宣扬要搜捕贫僧。只因朱棣已对天下宣称建文已死,还以帝礼葬了建文,鲁烈如明着要抓建文,岂不自相矛盾?是以他们也是遮遮掩掩,尽量暗中行动,避免把事闹大。对贫僧而言,最重要的是不能牵累到郑义门的无辜。”
章逸道:“大师父说得好,试想鲁烈接到回报说建文帝并不在郑义门,是告密者误将郑洽看成了建文,然后马札又突然失踪,他多半得要好好编个故事,在朱棣面前为这趟失败的行动交代一个说法哩。”
于安江右拳打在左掌里,冷冷地道:“章头儿这话说得透彻,不愧是锦衣卫的高层大官,完全掌握了当官的心理。鲁烈这厮不但不会张扬,反而会尽量把行动失败的责任推给马札,只因马札不会说话了。大伙如无其他意见,俺这就去找廖魁办事了。”他眼光投向一直没说话的觉明师太,她好像没有什么意见,也没有怎么进入状况,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反正马札在黑暗中永远出不来了。”
众人不十分明白她这句话有何深意,郑芫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凉下去,她隐隐觉得觉明师太一切的心思和关切,全部集中在回味如何把人锁在她的机关中,让他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然后慢慢绝望而死。
于安江匆匆离席找廖魁办事去了,佛堂中难得大伙儿齐聚,章逸便向应文道:“大师父,不论鲁烈那边反应如何,咱们要准备离开郑义门了。只待方军师他们回来,咱们就动身南迁。”
应文道:“方军师他们去了已有两个多月,照说应该回来了?”郑芫也道:“傅翔临走时曾告诉我,此去寻找长住久安之地,方军师胸有成竹,只是要去实地勘查一番,两个月内一定回来,不知为何迄今音讯全无?”
朱泛道:“话虽如此,其实也说不准,如果所勘查之地并不合适,他们三人便要继续向南去看别的地点。大师父不需担心,也不要心焦。”郑芫忽然道:“完颜道长呢?道长从早到晚都不见踪影,不知现在何处?”
章逸道:“道长听说咱们这边要演这场戏,便说不好玩不想参与,一个人到浦江县城里去喝酒了。待会回来时,正好带回那十二个锦衣卫回到县城后的消息。”
就在他们继续谈论未来计画之际,廖魁和于安江已经把马札那匹白马拉到县城外江边宰掉了。宰马对廖魁来说可谓轻而易举,他在白马倒地后,将马血放完,便和于安江将那马尸体弄成像是要害中剑,突然摔倒不起,流血不止而死,马上的骑士被杀后跌入江里,被江水冲向下游。
一切布置妥当了,廖魁拍拍手,掏出一块布来揩汗,那于安江也掏出一条汗巾来,将右手食指用汗巾包了,蹲在地上蘸着马血,在白马身上写了“血债”两个大字,又在旁边写了“傅友德”三个较小的字。廖魁并不晓得傅友德和傅翔的关系,不禁大吃一惊,问道:“于指挥呀,你这是干啥?”于安江道:“俺要教这些锦衣卫的傻蛋以为是傅友德的后人来报血仇了,包管把鲁烈那个王八蛋吓破胆。”
廖魁奇道:“颖国公傅友德的血债?那时候的锦衣卫首领好像是蒋瓛哩,又跟马札、鲁烈有啥牵扯?”于安江低声道:“严格说起来,傅友德是给朱元璋逼死的。不错,蒋瓛是那时候的锦衣卫头头,但颖国公自刎后,带人去追杀傅家后人的是鲁烈和马札这两个王八蛋。俺这么用鲜血一写,人人都会认为是傅友德的后人来报仇,要马札和鲁烈血债血还,如此一来,便没有人会想到郑义门这一边了。”
廖魁道:“于指挥这栽赃的把戏玩得高啊,最重要的是把锦衣卫在郑义门逮捕大师父认错人的事,和马札被杀的事切割开了,只不知傅家后人竟出了武功这么厉害的人,这……鲁烈信不信啊?”于安江微笑道:“他不信也得信。”心中却暗道:“杀个马札算什么,傅翔啊,俺用你的名,请你包涵则个。”
地尊失踪已经八、九个月了,连天尊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旭日未出,霞光已经满天,嵩山少室山的五乳峰在初现的曙光照射下,是一座暗蓝色为底、金黄光为饰的美丽山峰。白云缭绕的半山腰处只见到一线微曦,一个异常高瘦的人影从密林中缓缓走出来,他手提一只瓦瓶,背上背了一个用细麻绳织成的网袋,袋中装满了各种野果、野菜。
这位又高又瘦的怪人在无路的密林及山石之中行走,如履平地,走得虽不快,但平稳得有如冰上滑行,黑暗中乍看之下,几乎人人都会以为遇到了鬼魂,冷冷的没有声音也没有生命气息。这人渐渐走近了,正是天竺武林的绝顶高手──地尊。
地尊走过一片石笋,停在一个小山洞前,这洞口对他的身材而言是小了一点,他必须弯下身来,先将瓦瓶及网袋放入洞内,然后一缩身如狸猫般进入山洞。
洞内倒是愈走愈宽敞,约行数十步,便到了尽头,迎面是一面石壁,从洞口射入的光线到了此处,已经微弱到难以察觉,但在地尊眼中,仍然清清楚楚看到石壁上刻着一个比常人身躯还要高大的“禅”字。地尊斜着眼看了一下,那“禅”字笔画入石三分,运笔一气呵成,不知是如何刻上去的。地尊每次面对这个“禅”字,便要喃喃自问:“这字是用刀斧凿的?还是以手为笔在壁上抓出来的?还是……”他始终无法想通,但有一事却能肯定:“看起来达摩祖师至少也像我地尊这般高个儿。”
他十分熟练地在石壁下盘膝坐好,在右下角的石壁摸到一横排文字,是用古梵文刻在壁上,说明如何启动机关进入石洞。地尊最初发现这排文字时十分震惊,因为这种古梵文早已消失,即使在天竺,也只有极少数钻研古经文的人能读懂,他正好就是其中一个。他遍寻天竺各古寺中的心经,从经文中参悟高深武学,是以很轻易地就解破了秘密机关,进入内室。
这时地尊摸进内室,室内一片黑暗,他闭目运气,双目瞳仁竟然大开,黑暗中依然可见室内情景,显然这石室顶上仍有极微的光线透入,只是常人之眼完全不能见。这室内屋角放着一个半满的水缸,地尊先将那只大瓦瓶中的清水加注缸内,再把网袋中的野果、野菜、山药、甘薯分门别类放在几个瓦缸中,然后对着石墙面壁坐了下来。这时他暗暗忖道:“千年前,达摩祖师便是坐在这里面壁九年而悟道,他吃的喝的肯定便如今日之我,这几个瓦缸必就是千年前达摩使用过的。”
他想到自去年在武当山见到少林《洗髓经》在傅翔身上造成的奇迹,便决心不顾一切上少林要来强取《洗髓经》,岂料到了少室山那个夜晚,忽然遇上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一道电光闪过,地尊发现了这个山洞。当他因避风雨而进入洞内,那古梵文引导他进入了达摩祖师一千年前面壁苦修的地点。
长夜过去,翌晨卯正,忽然一道强光射入石室,正好照在石壁上,壁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全是达摩以指代刀在壁上刻下的两篇用古梵文写的经文:《易筋经》与《洗髓经》。
那道强光只照射了一盏茶时间便消失了,石室恢复黑暗,地尊暗道:“必是这石洞顶上有一线极狭的缝隙可通天光,每日只有日头正对一片反射物之时,才将强光折入投射在这面墙上,日头在天上位置一移走,便偏离反射了。”失了强光,他便以指代眼触摸着壁上的古梵文细读,几个月下来,已经把达摩这两部心经背诵如流,牢记心中。
地尊来少室山原是要到少林寺借《洗髓经》,如借不到便打算动粗硬抢,却不料误入这个千年前达摩祖师面壁悟道的密洞,目睹了达摩的手迹,而且是用古梵文书写,只有地尊能轻松读懂,便是换了天尊,恐怕也只是一知半解呢。因此地尊认为此乃天意,是天要赐他这两部经文,既非盗取,亦非传自少林,而是由达摩祖师亲手传授给他。既是天意,他完全受之无愧。
地尊在这密洞中匆匆已过了九个月,九个月来他勤练《洗髓经》,顺便也练《易筋经》,每每与自己原来即已精通的天竺武功相互印证,两种极端相异的武学在他身上同时体现,一时之间难以相容,他也不着急,暗道:“当年达摩祖师在此洞面壁九年始得悟道,我才九个月那能修成正果?”
中土武林都在传言地尊不见了。有的传说武当一战,地尊和完颜道长虽然战成平手,但完颜道长老而弥“辣”,在地尊身上暗下了毒手,七七四十九天后地尊伤势发作,不知去向;也有传说地尊该胜未胜,害得天尊的盟主计画成为泡影,他对地尊极为不满,两人吵翻后,地尊负气回天竺去了。这些传说全是源自江湖中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加上绘声绘影的渲染,竟也传得活龙活现。
这一切地尊都听不到,即使听到也不会在意,连天尊也不知他究竟在那里,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件大事:天竺的武学、张三丰的《太极经》、达摩的《洗髓经》和《易筋经》,每一种武学都博大精深,也都似乎有极大的包容性,但修练起来却难以跨越各种武学的障碍,而他要突破这些障碍。
过去地尊在武学的深造上总是和天尊合练双修,以致他俩的天竺瑜伽神功能突破各种限制,离那天竺武学的至高点仅仅一步之距。但此时地尊的想法迥异,只因他亲眼看到了“融会贯通”的武学奇迹发生在傅翔身上。
地尊对上乘武学有疯狂的追求慾,当他想要突破一大关卡时,世上其他任何事都变得无足轻重,他曾暗对自己说:“如果傅翔能,为何我不能?如果傅翔愿教我诀窍,我地尊立刻拜他为师。”地尊是会说到做到的。
武林中少了一个地尊,天尊似乎也暂时销声匿迹,但很少人能预见,震动武林的武学大突破,正在这暂时的平静中默默孕育,蓄势待发。
傅翔站在累累山石的高地,面对着东方海湾眺望,海风带着咸味迎面吹来,他展开道袍披襟挡之,感到一种飘飘然的快意。
远方的岩岸巍峨而曲折,海浪此起彼落,激起一堆堆的白色浪花,傅翔只有儿时随师父在泉州看过大海,对海有着一种奇妙的憧憬。甚至在神农架上练武的四年,仍然不时会梦见自己乘长风破大浪在海中遨游。这时他站在海边,近距离感受海的晶莹透明,海的奇幻变化,还有那海浪呜咽中透露出无与伦比的力道。
“就是这里了。”傅翔喃喃自语。
这时不远处传来阿茹娜的叫声:“方福祥,你在那儿?”傅翔回过身来,只见远处的岩石丛后出现了阿茹娜的身影。他对这个聪慧而美丽的蒙古女子又爱又敬,这回到福建来为应文大师父选一个长住久安的地点,听到她与方冀之间谈论天文、地理,分析所勘查地点的形势优劣、攻防大要,不但头头是道,而且每有创见。有一次方冀听了她的分析,忍不住叹息道:“他日明教若能复兴,这孩子倒是当军师的好材料。”
傅翔对她挥手,然后盯着一片岩石,看那海浪一个接一个涌来,内含巨大的力道,外表却是无比的优雅,甚至有些妩媚,撞击在岩石上,看似力尽而止进,但那些岩石的每个隙缝里立刻冒出往上升的海水,直到整个岩石被彻底濡湿了,才缓缓退下去,留下一层白色的小泡沫。那些泡沫尚未消失殆尽,第二个浪头又已报到,来得还是那么优雅,那么从容。傅翔抬眼望时,第二道海浪之后还有第三道、第四道……终于看不到浪头了,但傅翔却看得到远处大海中一波又一波的潜势,生生不息。
他转目去看那一段平坦的沙滩,一道接一道的海浪涌上来,没有受到任何挑战,那些浪头涌到极处,乖乖地退回海里,没有引起任何激情的冲突和攻防。
傅翔想起昨夜想了一整夜都想不通的几招剑式,试了许多不同的组合,却不能达到自己心中设定的境界,这时忽然若有大悟。他喃喃自语:“是了,那浪头推上沙滩时,未遇冲突和挑战,尽管内蕴巨大力道,然而进退之间何等雍容大方;但是,同一个浪头在这端遇到岩石时,那股坚强的撞击力道,看似粉碎了它的形象,它却立刻化为千百支细流,内蕴的强大力道支撑这些细流如水银泻地无所不在,竟将岩石里里外外、每一个细处都征服了,方才优雅而退。最厉害的是,第二道浪头以同样的从容之态已经涌到岩前,永无间断,永无休止。”
那“王道剑”的几招在傅翔心中有了全新的构想及铺陈,他心中忍不住一阵狂喜。
这时傅翔听到阿茹娜在他耳边低语:“傅翔,你又在发什么呆?海浪有这么好看么?”傅翔一把抱住她,揽着她的纤腰飞身而起,一面大声笑道:“好看,海浪太好看了!”一面以上乘轻功在海边的岩石上飞奔。阿茹娜觉得好像腾云驾雾,索性全身放松,一分力气也不用,任由傅翔带着她上下奔驰。
过了一会,阿茹娜叫道:“该回去了,方师父在等着哩。”傅翔这才缓下脚步,停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把阿茹娜放下,整整道袍,和阿茹娜一同走向海边的茅屋。
那简陋的茅屋中堆了些渔具,想是渔民暂时存放器物的地方,一张粗糙的木桌,几张木凳。方冀坐在桌边,藉着一支蜡烛微弱的光线,在看桌上一张手画的地图,见傅翔进屋来,便笑道:“翔儿,方才从这窗口看你在海天之间飞了一阵,还真不负了你名字中这个‘翔’字。你的创新剑法有了突破?”傅翔道:“我从海浪里看到一些东西,极感震撼。”
方冀指着桌上的图道:“这图是阿茹娜经过仔细测量后绘制的宁德地图,各点的距离及方位相当准确。这附近有十几座大小寺庙,我选了其中三座。”他一面说,一面掏出一个精巧的石制墨盒,打开一看,中间分隔成两半,一半用丝棉吸饱墨汁,另一半的丝棉则饱吸了用朱砂调制的红汁。方冀自制的毛笔两端皆是笔头,一黑一赤,他用红笔在地图上三个地方画了圆圈。
傅翔趋近细看,只见红笔圈了三座寺庙,分别是西面的支提山华严寺、甘露寺,以及南面的雪峰寺。
傅翔有些狐疑,问道:“咱们是在这三座寺庙中选一座?”阿茹娜道:“这三座寺庙位置适中,所以三座都要。傅翔,你没听过狡兔三窟的故事么?”傅翔侧首想了想,仍然想不通如何让这三座素昧平生的寺庙愿意接受来历不明的应文大师父,他摇了摇头,问道:“这三座庙的位置虽好,然则我们如何进行?大师父可是当今朝廷头一个要追捕的要人,寻常寺庙怎敢接纳?即使用了匿名,大师父及应能连一张度牒都没有。”
方冀道:“度牒的事可以后办,翔儿的顾虑确实棘手,为师和阿茹娜商量的结果是,事先到这三庙中去进香献佛,在庙中借宿几日,把庙里的情形及寺内外周遭的形势仔细勘查并记录,然后再作道理。”
阿茹娜道:“方师父此言极其重要,咱们已掌握了这地区的大体形势,这才选定这三座寺庙,下一步便是掌握寺庙内外周遭,如果一切满意,这才让大师父移过来,咱们可不能让大师父过不了多久又要逃亡。”傅翔点头:“再要逃亡,真的只好出海了。”
次日三人便扮作老爹和儿、媳到庙里进香投宿,少不了先送一份丰厚的香油钱,果然大受寺方欢迎。那甘露寺是座小庙,做为“三窟”之一位置却十分理想,三人宿了两夜便弄清楚了寺庙内外及附近情况,但支提山的华严寺便不简单了。
那支提山华严寺始建于宋开宝年间,当地人简称支提寺,唐朝时就有高丽高僧在此讲解《华严经》,而《华严经》有支提山天冠菩萨及其所属千人在此常驻说法的记载,可说是中土东南隅的佛教重地。
三人住进香客的厢房,白天阿茹娜四处游走,见佛就拜,百般许愿,乘机将寺内各殿的细部布置一一记下,更将僧侣人数、运作及作息方式也一一记下;到了晚上,则由方冀及傅翔行走于内外各隐秘角落,将各殿楼及地下密室都摸了个遍,这才于第五日拜辞方丈,离寺而去。
三人整理了各项纪录,便启程前往闽侯雪峰寺,抵达时却吃了个闭门羹。原来雪峰寺对外宣称内部年久失修,暂时关闭,便于工人修缮。阿茹娜心细,观察了一整天后,对方冀道:“军师,我瞧这雪峰寺大有问题,庙方说是为了整修内部暂时关闭,但我仔细瞧了一天,没有一个工人进出,也没有看到任何修缮工作在进行。”方冀点了点头道:“阿茹娜心细,咱们今夜做个不速之客。”
到了晚上,方冀命傅翔陪着阿茹娜在寺外等候,他本人施展轻功进了雪峰寺。阿茹娜对傅翔道:“傅翔啊,这雪峰寺透着好生古怪,你瞧这庙的规模真比得上咱燕京的古寺名刹,从而推估其中僧侣应在千人上下。但从昨日到今,我没有见到一个僧人出进寺门,就算是闭门修缮,这情形也不合理呀。”
傅翔可没有阿茹娜的细心,他只大而化之地答道:“想来庙里自给自足,不需每日与外界联系。好在师父带了于叔给他的信号焰火箭,如果有什么不测之事,师父只要一挥手,我见着金色焰火便立即入寺接应。倒是那时候你要小心躲好,不要露了行藏。”
阿茹娜道:“不怕,我也有一支信号火焰,到时我也发射了,你又回来救我。傅翔,你还真忙碌啊,谁教你武功高呢。”
傅翔听她说得有趣,便紧握她的手道:“若是两头遇险,我必先来救你,师父武功高强,多少能撑些时候。”阿茹娜正色道:“错了,傅翔,你该先救军师,解了军师之围可增加我方战力;解了阿茹娜之危,却于我方战力无补,是以兵法上你必先救军师。”傅翔道:“那你怎么办?”阿茹娜道:“我手无缚鸡之力,没武功的自有没武功的存活之道,我见敌就投降,拿些话胡乱遮掩,未必不能拖些时间。”
傅翔从没想过这些事,他处理危机时全仗着武功高强在临场做最佳的判断,而没有武功的阿茹娜总是从全局的总体利害来考虑;傅翔听了不禁沉思。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方冀才从雪峰寺的后墙越出,藉着地形及林木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傅翔及阿茹娜面前。傅翔道:“师父,你的‘伏地潜形’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方冀只低声道:“咱们先离此地。”说完便率先施出轻功向北疾走,傅翔连忙牵起阿茹娜快步跟上。
三人一语不发跑出了十里路,来到了一处乱葬坟场,停在一间宗祠的门前。方冀伸掌推开祠门,一闪而入,亮起火摺子点燃供桌上的半截蜡烛,傅翔将祠堂门关紧。
烛火在方冀脸上闪烁,只见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阿茹娜放下心中的石头,问道:“方师父有好消息?”方冀道:“天大的好消息,你们猜这雪峰寺为何关门不让人进香?庙里好多地方年久失修是真的,却完全没有工人在干修缮的活,反而是两个老和尚在争吵,寺里的大小和尚分成两派,争论不休。”
傅翔道:“上千名和尚在争啥呀?”
方冀道:“我在庙里的大殿外听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听到了个大概。原来雪峰寺目前住持方丈之位从缺,寺中两位长老各有一派和尚拥护,一位的拥护者是雪峰寺原来正宗禅宗的僧人,另一派却参杂了许多曾经从军打过仗的僧兵,两派人数各有好几百。这几日他们正关起门来辩论,要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今夜他们总算吵出了一个结论,正好被我碰上听到了。”
阿茹娜道:“如何解决?另找第三者来住持?”
方冀夸道:“阿茹娜真有见识。他们今日从午后辩论到晚课,吃过晚饭继续争论,发言者多喜从雪山崇圣禅寺唐朝建寺开始讲,祖师爷泉州高僧义存如何与门人弟子创下禅宗法眼及云门两宗派,在禅门五宗之中占有其二……我都听得滚瓜烂熟了,仍然不知眼下的问题如何了结。我心想,难道这些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武和尚这段时日每天就这般争论,无休无止?还好……”
方冀吁了一口气,继续道:“还好终于有一个留了虬髯、身高体壮的大和尚道:‘小僧建议大家停止争论,不如从寺外找一个有道高僧来做住持。大伙儿在大雄宝殿菩萨面前讲道这么多天,菩萨也没有什么开示,可见菩萨对两派的长老都不中意。小僧这个建议可以向菩萨请示一下,就请菩萨来替雪峰寺做个决定。’想来也是两派长老争了几日没有任何结论,大家都有些心烦了,便纷纷表示赞成。这气势威猛的大和尚一看就是打过仗的僧兵出身,看他走一步路有点将军的样儿。他上前在菩萨前跪下,朗声祝祷完了,便请两位长老在佛前掷笅。说也奇怪,两派的长老焚香祝祷后,竟然都掷出圣笅,围观的大小和尚全忘了在佛殿上应有的规矩,全部振臂欢呼。”
阿茹娜听方冀说得生动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他们便决定从寺外另外找高僧了?”方冀道:“菩萨的旨意那还有得说的?最不可思议的是,一千个和尚争论了七天才达成另请高明的结论,而这个高明的寺外高僧是谁,却只花了半个时辰便得到绝大多数的赞同。他们要找的高僧,竟是泉州开元寺的洁庵禅师。”
傅翔也像那些和尚一样,忘了身在别人家的宗祠内,居然也振臂高呼:“这下可好,咱们大师父的问题有解了。”
方冀也笑着点头道:“如果是洁庵来雪峰寺住持,应文便可先驻锡雪峰寺了。有洁庵的加持,假以时日,咱们选的另外两寺一定也能接纳大师父,咱们这‘狡兔三窟’的计画就能顺利完成了。”
阿茹娜喜道:“问题解决了?”方冀道:“还有两个环节,其一,要洁庵本人的同意;其二,像雪峰寺这样有名的古寺,住持人选须得到京师‘僧录司’的同意。”傅翔不禁有些担心。方冀续道:“当今僧录司的左善司是道衍和尚,他是朱棣的主录僧,而洁庵是当年太子朱标的主录僧,他们原是旧识。只要雪峰寺一千名僧人支持洁庵来住持,想来道衍没有不准的理由,何况僧录司的右善司是溥洽呢。”
傅翔听了较为放心,点头问道:“咱们是否要去一趟泉州?”方冀道:“不错,明日就动身去泉州开元寺找洁庵,告诉他准备来住持雪峰寺,保护大师父。”
马札被觉明师太的土木机关活活关死在地道中之后,郑义门又恢复了平静。马札的锦衣卫部下回报了鲁烈,便再也没有下文,郑义门的佛堂又恢复原状。只有郑洽削了发,出门时都戴上一顶方巾帽。
方冀、傅翔和阿茹娜离开郑义门正好满三个月时,三人终于回来了。到达时已过亥时,方冀与阿茹娜在郑宅镇外就和傅翔分手,他们要回章家娘子的农舍,傅翔要上万松岭,大家约好次日在万松岭见。
傅翔独自沿着白麟溪进入郑义门,他从村北绕道万松岭佛堂后面的山径上岭。是夜月色皎洁,小径上人影在地,傅翔想到这一趟南行,总算为应文大师父的“三窟”勘查到位,又见到了洁庵禅师,暗忖道:“待明日我告诉芫儿她师父老当益壮,她定开心得紧。”
洁庵得知大师父将从浦江南移,如果自己住持雪峰崇圣禅寺,该寺当是应文最佳的暂时藏身之处,当下便答允,如果南京僧录司核准了,他立即去雪峰寺住持。尤其他提到道衍和他同为当年朱元璋所选定的十八位皇室主录僧,两人之间不但没什么过节,多少还有一点香火之情,如今雪峰寺上千名僧人主动要求他去住持,料想道衍不至于从中作梗。至此,傅翔完全放下心中的忧虑。
他一面缓缓地在林间小径走向佛堂,一面暗自欣喜地想到另外两个意外的收获。其一是他在宁德三都澳海湾仔细观察海浪时,对自创王道剑有了极大的启发;其二是在泉州时,竟然在市中最热闹的街上见到了一间店铺,生意鼎盛,门楣上一块崭新的金字招牌:“丁家玉铺”。当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心想怕是同名的玉铺吧?
但当他怀着紧张的心情进入“丁家玉铺”,那忙得不可交开的掌柜不是丁尔锡老爷家劫后余生的公子又是谁?丁家公子突然见到傅翔,恍如隔世,丢了手中的算盘冲出来,也不顾满屋的客人,朝着傅翔跪下就拜,一面呜咽道:“恩公,又见着您了,莫不是在作梦吧?”傅翔吓了一跳,玉铺里的客人也都吓了一跳,他连忙将丁家公子一把拉起道:“想不到真是这南阳府的老牌‘丁家玉铺’,更想不到你重振家业如此之快,可喜可贺啊。”
傅翔走在小径上,暗赞道:“这色目人丁家经商真是家学渊源,在南阳府几乎家破人亡,短短半年时间,就凭着那一袋珠宝美玉重新起家,竟然在数千里外的泉州克绍箕裘,重振家业,丁老爷子在天之灵也可得到安慰了吧。”
这时林子外传来微弱的金属破空之声,傅翔一晃之间已经到了一棵大树上,落在浓密的枝叶中居然没有发出声响。他居高临下望去,只见林子外边应文大师父正持着那支钢弩在练射。
应文双手捧着那钢弩,左手托住,右手扣住机簧,“咻”的一声,又是一箭射出。那钢弩力道奇强,钢羽才射出,已“夺”的一声,射在数十步外一棵大树上挂着的木牌。过了半晌,大树后面钻出一张笑咪咪的俏脸,正是郑芫。
郑芫将树上那块木板取下,拔出五根钢箭,回头向应文走来。她把五支箭还给应文,轻声道:“大师父,您方才射了五箭,四箭射中红心,只有一箭偏了一寸。”一面将那块木板给应文看。板上贴了一张画了靶心的白纸,果然只有一个箭痕落在红心之外,红心上密密挤着好几个箭孔,重叠在一起。
应文点了点头,也轻声道:“我知道,射偏的是第二箭,扣下机簧时,左手略微抖了一下。”郑芫道:“大师父,您的准头十分惊人,目力也好得出奇,射箭时虽已屏住呼吸,但全身的真气仍不能达到完全平顺稳重。您不要只顾苦练射箭,定要同时勤练内力和运气,等您能做到平顺稳重时,包您百发百中。”
树上的傅翔惊得睁大双眼不敢置信;短短三个月,应文的射术竟然精进如此,难怪他的小师父郑芫乐得笑逐颜开,万万想不到这个皇帝出身的应文,竟有一身练武的好资质。他再也忍不住在树上轻轻拍手,压低了声音道:“大师父好准头啊,三个月不见,郑芫调教出一个神箭手啦。”
郑芫和应文都欢声道:“傅翔,你回来啦!”傅翔轻轻跃下,对应文大师父行一揖之礼,喜孜孜地道:“此行虽比预定时间长了些,但师父和阿茹娜规划的任务大功告成,他两人已回章家娘子的农舍。”
郑芫迫不及待地追问此行细节,傅翔道:“咱们先回佛堂去再说吧。”
到了佛堂中,应能请了觉明师太及完颜道长过来,大家见傅翔回来都感兴奋。完颜道长一见面就道:“傅翔,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老人家的腌菜已经出味了。”傅翔道:“恭喜道长,咱们大伙儿吃斋的都有口福了。”完颜道长道:“便是不吃斋的也有口福,不信你问芫儿,道长的腌菜滋味如何?”郑芫不置可否,只随口道:“完颜不败。”答非所问,完颜却大喜。
傅翔待大伙儿坐定了,便向大家宣布:“师父、阿茹娜和我三人仔细勘查了闽东北的形势,决定在宁德和福州之间选定三座寺庙:宁德的支提寺、甘露寺,以及闽侯的雪峰寺,未来大师父便在这三寺之间走动,云游挂单,绝不至引起官方怀疑。师父说,大师父蓄胡后与未出家前形貌大异,过一段时日,便是当年熟人见了也未必能相认。更好的消息是雪峰寺住持从缺,寺中上千僧人公开推举泉州开元寺的洁庵禅师继任。”
郑芫首先惊喜地叫道:“傅翔,你见着我洁庵师父了?”傅翔微笑答道:“咱们在宁德、闽侯实地勘查各方细节后,就跑了一趟泉州,在开元寺见着洁庵大师。芫儿,你师父的内功精湛,比起我上次见着他老人家时,竟似更加健朗了呢。”
应文听了也高兴地道:“洁庵能到雪峰寺最好,便可长期与我相守。”应文心中明白,眼前有这些江湖好汉、武林高手,自己的安全暂保无虞,但此种情形岂可长久?去到福建后,如得武功高强的洁庵禅师同住寺内,就近长相守护,方是长久之计。他想到洁庵这位忠于父亲朱标的主录僧,今后又将成为自己的守护神,两代欠他恩情,此生难以报答,只有来世再报了。
傅翔回道:“大师父说得极是,洁庵禅师听了师父的完整计画后,也立即了解到这一点。他老人家将要修书到南京灵谷寺,请天慈大师到这三寺来驻锡挂单,追随大师父的行脚,也可照护您的安全。”
完颜道长听了,哈哈大笑道:“好哇,咱们再去游说几个少林寺的和尚,每年轮流到这三座寺庙来云游挂单,把这三座和尚庙守得如铁桶一般。大师父你不但狡兔有三窟,还窟窟有门神,可安心练你百步穿杨的神箭了。”郑芫暗忖:“听说这老道已到达不需睡觉的境界,我和大师父半夜起来练箭的事可瞒不过他老人家。”
一直没有开口的觉明师太这时忽然道:“说实话,贫尼还没见过用钢弩习射,像大师父那样进步神速的呢。”郑芫听了不禁傻了,暗道:“原来每个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应文也不禁莞尔,合十为礼。他对自己勤练射弩大有进展也觉安慰,但是在安慰之余,也有无限的心酸,这心酸只有郑芫懂得。郑芫望着应文合十微笑后,眼中流露出一种难言的空虚与寂寥,心里暗暗对他说道:“我懂你的哀伤,也懂你的忧心,咱们这些人护着你的日子还能多久?你往后大半辈子的日子怎生过?总不能完全靠别人保护你一生一世。窝在这万松岭上,除念经之外百无聊赖,十足的龙困浅滩啊。所以,我传给你的内功和方师父送给你的钢弩,就是你全部的依靠。师太说从来没见过用钢弩进步得那么快的人,我却知道,我从来没见过苦练内功和弓弩射箭像你那么勤奋的人。”
耳边听得完颜道长对傅翔道:“南京来的锦衣卫已经查到了万松岭,好在朱泛和章逸的鬼脑袋想了个办法,不但让来者扑了空,还有一个叫马札的锦衣卫被他自己关进地道里永远出不来了,嘻嘻,实在好笑之极。”说到好笑,他真的笑不可抑。
傅翔听说京师的锦衣卫已查到万松岭,不禁大吃一惊,连忙要问细节,完颜道长笑意却一时难止,便指着郑芫要她说明,他老人家笑到咳嗽才停。
郑芫便将马札率锦衣卫来万松岭捕人的事说了,说到大师父躲在井中不现身,郑洽削发顶替,让马札傻眼扑空的计策,后来马札去而复返,跳入井中追查,终于着了觉明师太所设机关的道儿,把自己关死于地道中……傅翔听得惊心动魄,暗忖道:“就算这一次侥幸过关,大师父终究还是得尽快离开此地,愈快愈好。”
郑芫说完,傅翔道:“觉明师太好厉害的土木机关。”觉明师太微笑道:“咱这次做机关地道,设计上章逸和芫儿帮了好多忙,便是朱泛、于安江、廖魁都有出力,不然单凭贫尼一人如何造得出一条地道?傅翔今日带回的消息好极了,你们去了宁德,贫尼也要回南京去看看莫愁湖边的萼梅庵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啦。”
傅翔道:“待咱们离此南下,福建那边三所寺庙,尤其是那雪峰寺和支提寺还要请师太去瞧瞧,也为安全出入的布置出些主意。”郑芫问道:“为何特别是雪峰寺和支提寺?”傅翔道:“咱们选的三座寺庙,虽说是‘狡兔三窟’,其实大师父将来绝大多数时间将待在雪峰及支提两寺之中。明日师父、章叔、朱泛、郑学士他们都会来此,大家好好会商。”郑芫道:“你一路辛苦,时近子夜,早些歇息了吧。”
傅翔和完颜进入了第三间佛堂,关上了门,傅翔第一件事便是打开腌菜缸,用筷子夹一块腌菜吃了。完颜道长吹嘘了许久的独门腌菜,味道虽然不差,但也和天下所有的腌菜没有太大差别,但傅翔见到完颜道长以极其盼望的眼光望着自己,只能啧啧叫好,心虚地说从来没吃过更美味的腌菜。其实傅翔自己做的腌菜就不差。
吃过腌菜,傅翔就精神奕奕地述说他从观察海浪而领悟的道理,这么一来,两个武学高手忽然兴奋起来,再无睡意。完颜道长听完傅翔的心得,沉吟了一会,问了一个极实际的问题:“你说得极好,其中的道理似乎很深,俺人老了脑子不好使,一时想不清。但你这一路来一定已经想得很多、很深了,这些道理如何用你的剑招表达出来?要不要试给老道看看,兴许便能激发我老人家一些好主意。”
傅翔道:“我想了三招,待我演一遍给道长看。”
傅翔到墙角拿了两柄木剑,将其中一柄递给完颜道长。他闭目沉思了一会,睁开眼时,只见他双目放出一种明亮圆润的光泽,然后极其从容地使出一剑,直奔完颜道长的胸前。
完颜道长施展“后发先至”的功夫,凝目感应傅翔这一招的招式及潜隐的运气之势,要从其中找到傅翔必先自救之点,结果令他大大吃惊,原来傅翔这一招刺出,既无隐藏后续的杀着,剑上放出的内力也感应不到任何潜在的运气,几乎就如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信手发出的一招。但是傅翔这一招看似随意,完颜却一丝也不敢大意,只因他遍测傅翔内外,不但测不到任何可以“后发先至”的潜在弱点,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深厚、和穆清平、大而化之的气势。完颜感其势而不测其锋,因为无锋便无以为撄,但是那股能感测到的正大气势,却令完颜心惊不已,不敢出招。
这是完颜从未经历过的情形,过去和天尊、地尊交手的经验,使他练就无所不适的感应功夫,天尊、地尊再能隐避,仍然难逃完颜的感应侦测,他能感测到每一招后面的动心起意,以及必须自救的弱点,从而后发先至,使他达到“完颜不败”的境界。但此时面对傅翔这一招,完全测不到招式背后真气的动向,因为它根本就没有,但一种至大至广的包涵气势似乎无所不在。傅翔什么后续攻击都没有,完颜道长却在心里陷入了困境。他试着有所作为,才一动心运气,傅翔反而立即感测到了。完颜这才恍然,原来傅翔也懂得“后发先至”的武学原理。
就在这样复杂而尴尬的互动之中,完颜决定退一步。
从表面上看,不过就是傅翔挥出一剑,完颜退了一步;实际上这一招真正的意义却是石破天惊、震古铄今──武林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了“王道剑”的一招,一出招就逼退了完颜道长“后发先至”的无上武学!
傅翔宛如未觉,手中木剑一横,缓缓推出第二招。同样的,完颜道长立即感受到一股中庸稳重的气势平压而至,但却感测不到这一招后面的任何动心起气,他大惊之下不知如何应对,便决定再退一步。
傅翔的木剑毫无滞留,一翻剑尖,直指完颜左肩。完颜道长忽然舍弃“后发先至”,唰的一剑疾刺而出,木剑尖上发出剑气,一吞吐间穿过了傅翔的剑势,直接点向傅翔的剑身。
完颜道长这一下回到了全真剑法中最威猛的招式,他陡然放弃了“后发先至”,直接使出霸气十足的“鬼箭飞磷”,要看傅翔的“王道剑”如何接招。
岂料傅翔依然一成不变地点出他的木剑,剑身和完颜的剑尖尚未接触,他的木剑已被完颜的剑气荡开,高高扬起,几乎要脱手飞去,然而完颜立时感到傅翔这一剑所内蕴的剑势,瞬间化为千百股细流的力道,使得他上半身每一个要穴都受到压力。那些细流的力道温和却凝重,结合在一起,完颜没有感到一点凌厉的攻击力,却感受到无所不在的渗透力,迫使完颜收招再退一步。傅翔也收剑伫立片刻,脸上肃穆平和的表情渐退,恢复常态。
完颜道长没有说话,他伫立在屋中沉思,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才开口道:“傅翔,你的‘王道剑’有点意思了。”
傅翔第一次将这段时间在武学上苦思的精义,与在郑义门及宁德海边所受的种种启发,一股脑儿表现在剑法上,他急于知道完颜道长的感觉,闻言连忙道:“您怎么讲?”
完颜道长道:“你所创的三招,最神奇之处在于:第一,无招式、无真气,却能展现强大的气势,此乃因为你已将你一身的霸道武功浓缩成为内蕴的支撑力,隐而不现;第二,你的招式受到强力攻击时,内蕴的武功瞬间化为无数道细流,对方身上各穴道皆普受压力,却不知你的攻击点在那里。我老人家不懂你如何做到的。”
傅翔听了完颜道长和他过了三招的感觉,心中一阵狂喜,这正是他长时间苦思苦练,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的突破。他惊喜万分地道:“自从受了郑义门各种生生不息、永续运作的启发,又听了大师父说‘王道’必须有强大的力道做为支撑,我便日夜思考要如何创建这‘王道剑’。从福建回来,我终于想好了这三招,但就只这三招。道长如果再攻我一招威力猛烈的全真剑,我便被打回原形,只好用原来的‘霸道’武功抵抗您了。”
完颜道长不停地点头道:“是有那么点意思了,尤其是……尤其是你那么大的王道气势,后面撑着的武学涵盖了明教十种绝学,还有我老道传你的后发先至,气势大而能化之,这个倒是我老道前所未见、前所未闻,有意思啊。”
傅翔道:“话虽如此,但凭这剑法,要真正派上用场来对付天尊地尊,那还差得远了。”
完颜却摇头道:“昨日的你,和天尊地尊差那么一点点就差天差地,甚至永远追不上;今天的你,只进步了那么‘一点点’,却和天尊地尊差得有限了。”
傅翔懂得完颜的意思,唯有创出全新的武学,才有打败天尊、地尊的希望。今天进步的那一点点,却为日后一套全然不同境界的武学问世,跨出了第一步。
完颜又沉思了许久,他索性趺坐床上,像是进入了冥思。傅翔坐在地上,木剑从左手缓缓移到右手,又从右手缓缓移回左手,偶而上下挥舞一下。这两柄木剑原是他和完颜切磋武功用的,马札的部下来搜索时以为是道士捉鬼的桃木剑,傅翔此刻的动作倒真有几分捉鬼画符的模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完颜忽然开口讲了一句话,听起来却像是废话:“傅翔,三招太少。”原来他老人家苦思如此之久,发现的竟是这个大道理,岂不可笑?傅翔听了却一点不觉好笑,躬身答道:“道长说得好,三招太少。”因为他已知道完颜在想什么,而且想得很深了,暗中忖道:“道长必有所教我。”
果然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完颜方才再开口道:“十招太多。”傅翔听了喜上眉梢,忍不住脱口叫道:“九招如何?”完颜道长按榻而起,朗声道:“不错,九招正好!”
隔壁佛堂中,郑芫完全清醒着,傅翔带来了勘查福建的结果,应文大师父离开郑义门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从离开南京到达此地,这大半年来,应文生命及生活上的改变之大,任何人都难以承受,更遑论必须立即调整适应,这期间大伙儿都看到大师父应变裕如,调适得宜,令大家十分钦佩。然而从“建文皇帝”一夕变成“应文和尚”,心里的苦楚,最能了解的就是郑芫了。
从第一次在宫中见面起,郑芫便对这位聪明、斯文而常带几分忧郁的年轻皇帝有一分异样的同情和疼惜。这一路逃亡,躲藏在万松岭上教他内功和射弩的日子,其实让郑芫感到充实,也许她不自知,一种共患难的感情已经深深建立在两人心中。那日在完全黑暗的地道中,应文和她跌抱在一起,霎时间引起的异样感觉,思之令她面红心跳,而应文能在那一瞬间立即运气正心,恢复以礼相待,更让郑芫佩服、感激,也有一丝怅然。
离开郑义门,应文即将正式住进佛寺中,从此永隔红尘,郑芫躺在床上,瞪大了眼望着屋顶一角的蛛网,暗忖道:“此后只怕再见一面的缘分都没有了,除非……除非你和你的旧臣能东山再起……”但她立即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另一间佛堂中,应文也睁大了眼无法入睡。傅翔带来的消息确定自己即将离开郑义门,虽然已经安排了洁庵禅师到雪峰寺,天慈禅师在各寺挂单,自己日后的安全得到贴身护卫,但是一旦进入雪峰寺,从此佛门深似海,这些日子与自己患难相共的芫儿和江湖好汉都将离去,要联系心存复兴之志的旧臣们共商大事也将加倍困难。此后的生活还会有何种变动,漫长的日子要怎么过,心中充满了茫然不可知的恐慌与不安,久久不能成眠。
万松岭今夜人未眠。不远处传来村鸡的啼声,天已经快亮了。
转眼就是新的一年了,南京的政局在朱棣的强势领导下,步上富国强兵的道路。表面上看起来,建文皇帝的生死之谜不再是京师朝野热门的话题,靖难之役四年战争的伤痛似乎已在民间逐渐消退。朱棣废除了所有建文时代的仁政,代之以比较严苛的法治及比较沉重的赋税,老百姓起始是畏惧朱棣的铁腕手段而不敢不从,渐渐也就消极地接受;毕竟比起天灾与战乱,如今日子好过多了。
为了加强控制,尤其是对异议分子的监视,朱棣命鲁烈增加了锦衣卫的员额,又赋予掌印太监特权,抽调各部、各卫中干员组成的特情小组,专司暗中监督官员及有影响力之民间人士的言行。朝野之间对这些朝廷的缇骑既怕又恨,但没有人敢出异言,京师里的气氛俨然回复到朱元璋时代,大家在公众场合绝口不谈国事,有事相商亦不敢约在酒楼饭馆,大多是深夜造访私邸。但是不久以后,朝中传出有大臣私下在府第中的谈话居然也传到了皇帝耳中,于是大家了解到朱棣派出的缇骑中有能飞檐走壁的高手,许多人即使在自己家中也不见客,有事一律到衙门公开谈论。
但是天下事往往有违常理,在最不可能出错的地方,偏偏出了大漏洞。
中山王徐达府第的东、西两面是完全不同调的景象,东面是热闹的夫子庙,西面是一大片花园绿地,徐达生前常和儿子在此蹓马。京师换了皇帝后,由于魏国公徐辉祖被废为庶人,软禁在此府中,进出的人都要经过侍卫盘查。
过了正午不久,天边开始堆积起乌云,愈来愈厚,天色也愈来愈暗,这时从大功坊花市大街的方向,有两个黑衣汉子并肩走来,才转到徐府街上,便有一个侍卫上前拦住。侍卫认得其中一人是魏国公府里的管家徐添,另一个面色蜡黄的瘦子却是生面孔,便问道:“徐管家,你带什么人入府?”他看那瘦子两道浓眉又粗又黑,颔下蓄了一圈黑胡子,那模样看上去有点邪乎邪乎的,便多瞪了一眼。
徐添道:“老总,这是我表哥,找他来府里修锁。府里头好多道锁都坏了,一直拖着没有修,前日连大门的锁都打不开了,搞得大家都得从侧门走。”
那侍卫见瘦子背了一个小箱,便道:“箱子里啥东西,打开来检查。”那瘦子将小木箱打开,里面果然是些修锁修门的工具,侍卫翻了两翻便挥手放行。
进到府里,大门内又是侍卫的哨站,一个身高体肥的侍卫一把将那瘦子拦住,口中叫道:“停下,搜身!”
瘦子只好停下来,把木箱放在地上,让那肥侍卫搜身。那胖子一搜瘦子的身体,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狠狠地道:“他妈的你这瘦鬼,身上还真没有四两肉,几根骨头怎生干活呀?”那瘦子脾气似乎也不太好,闻言立刻反唇相讥道:“你他妈才是个肥鬼,一身肥油,一条街恐怕都跑不完就躺下了,还能当朝廷的侍卫?这也是朝廷的气数……”
他还要讲下去,那管家徐添立刻阻止了,叱道:“你这乡巴佬进了京师要有点规矩,还不快给老总道歉!”那瘦子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勉强道:“言语冲撞了老总,请肥……老总包涵则个。”那胖侍卫挥挥手道:“好了,快进去干活吧!”
进入徐府,徐管家把那瘦子直接带到内室去,内室的外门边还有一个便衣的侍卫,长得眉清目秀,腰杆挺直,双目炯炯有神。他看两人走进内室,只瞅了两人一眼,既无表情亦无动作。
那瘦子进入内室,加快了脚步,走到一间书房里,轻掩上门,跪下颤声道:“都督,是我廖魁。”
室内一张方桌,徐辉祖正倚窗看书,他转过身来望了廖魁一眼,问道:“廖魁,你戴了面具?”廖魁连忙把脸上的面具拿下,恢复了原本那精明灵活的模样,一面道:“这面具是章指挥制作的,逼着俺戴上。每天取下来时,整张脸痒得厉害,头一两次戴,还会红肿呢。”
徐辉祖面色异常白皙,显然缺乏日晒,人倒是发福了一些,脸庞胖了一圈,精神却比上次见到时差了许多。廖魁站起身来,趋前耳语道:“大师父去了宁德。”徐辉祖轻声道:“温麻船屯?三都澳?”廖魁并不知晓这些地名,茫然摇了摇头道:“章逸都写在这里了,您看了便烧毁吧。”
他悄悄递给徐辉祖一张折叠成一方的纸笺,徐辉祖捏紧了那一方纸笺,望着窗外的梅花,悄声道:“口令‘腊梅香’。你去吧。”廖魁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道:“都督保重,俺要去前面修锁了。三日之内,徐添知道到那里找俺。”
廖魁离去后,徐辉祖起身,很小心地四面查看了一番,确定无人偷窥了,这才走到远离窗口的墙角,将手中那方纸笺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他看完后,就身边书架上点燃了一支蜡烛,将那页纸笺火化了,强抑着满心激动,坐回到窗前。
他暗忖道:“章逸他们已经平安地将皇上护送到福建宁德一带,那里俺曾带兵去过,临海却多山,地形复杂,是个隐身的好地方。三都澳,还有那温麻船屯,都是古来造船舰的好所在。皇上躲在这一带,进可出海,退可深藏,又有洁庵和天慈两位武功高强的大师相陪,俺可放心了。”
他想了好一会,终于心中有了谱,决定把这消息传给徐皇后。不过他要再测试这条高层内线是否安全,此时但将建文安抵长期藏身之处的消息告知徐皇后,地名及寺名都暂时不提,以防万一。若是一切无事,便再告诉皇后不迟。
另外,他将命徐添到城外去找廖魁,让廖魁带徐皇后的话给建文。心意既决,他将窗户紧闭,伏案在一张小笺上写道:“顷闻大师父法驾殊安,所从有高僧,弘法可期。”写罢将纸笺封好,悄悄走到门口,竟然召门外那负责监视他的便衣侍卫入内,将纸笺交给此人,低声道:“孟纪,请转交贵上,速回。”
那年轻英挺的侍卫孟纪道:“我这便去,明日再来。”听他声音尖如妇人,竟然是个太监。原来这名侍卫来自皇后身边,是前内宫总管郑和的门生孟纪。
徐辉祖满心焦虑等到次晨,太监侍卫孟纪方回,他先例行查了一遍府内各处,再秘递一笺给徐辉祖,对徐辉祖耳语道:“皇后担心您的身体,要您保重。”徐辉祖看完了信笺,付之烛火。他急召徐添入内室,在徐添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徐添默默复诵了两遍,徐辉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徐添回到自己的房间提了竹篮、布袋,一大早便出府采买。守在外场的侍卫对徐添出外采买都表欢迎,只因徐添总不会忘记带些极为可口的点心回来孝敬诸侍卫。上头规定侍卫们绝不准吃府中的酒食,但徐添说:“上面只说不可吃府中的酒食,却没说外头买来的点心也不行。”
不过规矩却不可废,侍卫照例把徐添全身搜过了,确信没带什么机密的东西在身上,便放行了。徐添离了徐府,直出聚宝门,沿护城河走到第三座桥,便在桥墩下看到廖魁戴着一顶笠帽,在河边抱着双膝打盹。徐添暗道:“这瘦鬼大概又去熬夜赌钱了,一大早就打瞌睡。”他走到廖魁身后,低声喝道:“廖魁,口令!”
廖魁转过身来,仍是那张蜡黄的苦脸,见是徐添,便回道:“腊梅香。”徐添左右前后都看了一下,确信安全无虞,这才低头在廖魁耳边说道:“大叔要伸手了,浙闽临济宗将有危机。”廖魁默念了三遍,点头道:“记下了,还有么?”徐添道:“没有了,我可要去买河鲜了。”廖魁道:“俺去看看叫花子朋友就打道回程了,咱们后会有期。”
廖魁蹲在桥边,默默把那句话又背诵了几遍,确定绝不会忘记了,这才站起身来,转到正阳门外大街上,在中和桥边转了一圈,空荡荡没看到人,便在河边两棵特大的柳树下坐了下来。他悄悄扯下了面具藏在怀中,瞪着河水发呆。
过了一阵子,一个花子走到他身旁蹲了下来,低声对他道:“廖爷,你可来啦。”廖魁回头看了一眼,道:“世驹哥,又好几个月不见啦。丐帮弟兄都好?”石世驹道:“都还有福气讨口饭顾肚皮吧。咱们接到飞鸽传书,说你要来南京已经好一阵了,今日总算接着你了。浦江那边都好?”廖魁低声道:“浦江不能待了,上回马札已经查到郑义门,却被做掉了,其实是他着了董堂主的道儿,自己把自己活埋了。但从那时起,浦江也不能久待啦。”
石世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不久前有弟兄打听到,锦衣卫里有侍卫口风不紧,传出话来说马札没了,可鲁烈不敢往上面报告实情,一直遮掩着这事。”廖魁道:“其实这也不能怪鲁烈,他还真的不知马札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大师父已到了福建,咱们需要懂鸽子的弟兄跑一趟福建,协助咱们建立新的飞鸽站。”
石世驹道:“成!你那天走,便着咱们这儿的高手随你同去。”廖魁道:“每次要辛苦南京的高手也是麻烦,这回我老廖定要好好学一学。今后大师父那边就可以由俺来驯鸽,搞个定点对多点的飞鸽站。”石世驹口头道:“说得也是。”心中却暗道:“驯鸽子和驯马恐怕不太一样吧。”
廖魁道:“难得来一趟南京,世驹兄还有些什么话,鸽子载不了那许多的,要俺带回去?”
石世驹想了一下,然后道:“请你告诉章逸,锦衣卫里多了一个新人,一进门就坐马札的位子,许多老资格的锦衣卫瞧着都不服气,但鲁烈要这么干,大伙儿也只能在酒醉饭饱后发发牢骚。这人名叫杨冰,听说是少林派出身,武功高强得紧。后来又有人说那杨冰是天尊引进给鲁烈的。这事我已飞鸽传讯给钱帮主。另一件事昨日才探听到,两个天禧寺的和尚在城西做完法事,回头路上累了坐树下歇一脚,谈的话正好被一个丐帮弟兄听见了:天禧寺的住持溥洽大师让锦衣卫请去,已经两昼夜尚未回寺。这事极不寻常,我正发动全城丐帮弟兄注意打探后续,有了较为确实的消息,自会用飞鸽告知。”
廖魁听了这话,心中十分震惊,呆了半晌才道:“好,等你的鸽信,但俺得赶快先回去在福建弄个飞鸽站。”石世驹从身后拿出一只长形布袋,沉甸甸的,交到廖魁手中,提醒道:“还有这件重要事物不可忘了,这是章逸托京师第一高手制造的好东西,你要亲手送交给大师父。”
在此同时,朱棣正在皇宫里亲自密审溥洽。
自从一年多前鲁烈密告有人检举,咬定溥洽知道建文的逃亡去处,朱棣虽然大怒,但还是听了道衍和尚的劝告,没有立刻抓人,而是派人暗中监视溥洽在天禧寺中的言行及接见的访客。一年过去了,却无任何收获。
前一段时间鲁烈汇整各方情报,又向朱棣禀告建文想要逃亡到海外,打算从福建泉州雇大船出海。鲁烈报告中提到,泉州开元寺是临济宗的重镇,东南沿海临济宗的寺庙大多支持建文的施政,建议朝廷要多注意。朱棣便命鲁烈及地方官员加强监视临济宗寺庙的动静。鲁烈报告之后不久,道衍和尚提到福建闽侯的雪峰寺,千名僧人请求僧录司准派泉州开元寺的洁庵大师去雪峰寺住持。
朱棣猛然想起这洁庵和尚的来历,便问道衍:“这洁庵可是当年太子标的主录僧?”道衍道:“不错,正是他。”朱棣又问道:“雪峰寺是临济宗么?”道衍回道:“雪峰寺是禅宗重镇,是云门宗和法眼宗的发源地,却不是临济宗。”朱棣喜道:“如此甚好,立即派洁庵和尚住持闽侯雪峰寺,你另派个自己人去住持泉州开元寺,这样朕较放心。”
这样一来,洁庵从泉州调到闽侯雪峰寺,不但众望所归,而且可说是朱棣钦派的呢。道衍想起当年在燕京听到的传言,洁庵入主泉州开元寺也是洪武皇帝钦定,行前还在御前召见。前后对照,道衍不禁暗叹:“洁庵师兄的这些际遇,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啊。”
朱棣听到建文可能从东南出亡海外,心中那一根最敏感的弦又紧绷起来,再也按捺不住,决心亲自密审溥洽。
在皇宫里一间接见臣民的偏殿,朱棣摒退所有的侍卫,赐座溥洽,房中就只剩下两人相对。朱棣单刀直入地问道:“听说大师你知道朱允炆的下落?”溥洽恭声道:“天下人皆知建文已死于乾清宫一把大火之中,皇上已经以帝礼葬了他。”朱棣见他答得滴水不漏,便冷笑道:“那么,何以你要对人说你知道建文的下落?”
溥洽心中大大吃了一惊,心想:“君无戏言,朱棣如此说,难道他确知我对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他自忖绝无此事,但一时无法弄明白何以朱棣会如此说,便沉吟了一下。朱棣抓住这一瞬间,声音突然变调,声色俱厉地喝道:“你既对人说你知道,便说予朕听,建文去了何处?”
溥洽想起一年半前,道衍和自己谈及此事时的对话,即便在那时,他也一口咬定建文已死于那一场大火,那次之后,自己更从来没说过知道建文下落的事。他到这时镇定了下来,已确定朱棣是在诓他,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根据。只是他万万想不到,朱棣以皇帝之尊,行事作风竟然有些市井无赖的味道。他一旦想通了,便不再犹豫,朗声答道:“臣僧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知道建文的下落,皇上定要追究的话,贫僧但知建文皇帝已经浴火升天,御体已蒙皇上厚葬。至于葬在何处,贫僧真不知了。”
这一来,溥洽安然回到滴水不漏的原点,而最后两句话则重重回了朱棣一枪;朱棣虽然葬了一具烧焦的尸体,对外正式宣布那就是建文,但迄今却未为建文修墓,京师国人但知建文已下葬,却无人知道葬于何处。
溥洽一句话顶得朱棣头上金星直冒,但他强忍住怒气,耳边响起道衍说的话:“不可杀死溥洽,溥洽一死,南京再无人知道建文的下落了。”于是他虽气得发抖,却没爆发,只恶狠狠地瞪着溥洽。
这时溥洽耳边也正响起道衍对他说的话:“溥洽师兄啊,但愿你所言属实,确不知道建文的下落;但是你若知道他的下落,这一生一世绝不要松口,便咬定你不知罢。”于是他暗宣一声佛号,再无畏惧地直视朱棣,展现出无忧无畏的佛门高僧气概。
朱棣好一阵子没杀人了,眼里渐渐射出凌厉的杀气。溥洽心中飘过一句句《金刚经》的经文,目光渐趋平和,渐渐眼前一片祥云,霞光四射,根本看不见朱棣了。
朱棣重重拍了两下手,室门开处,鲁烈快步走入,他察言观色,立刻知道朱棣没有问出答案。朱棣指了指溥洽,挥手示意将之带出,鲁烈恭声道:“皇上日理万机,那有时间跟这和尚问话,还是咱们去锦衣卫衙门里慢慢谈,用咱们的方式谈,兴许就谈出个结果了。”朱棣点点头道:“就鲁烈你自己先去问个清楚,口供密呈上来,朕还要亲审。”他这话很巧妙地暗下命令:用什么方式问可以由你,但要由你亲自审问,而且不能让和尚送了命。
鲁烈带着溥洽出去时,溥洽脑中出现了方孝孺在南京城破后,待在天禧寺中一遍又一遍地写文天祥〈正气歌〉的情景。他知道鼎镬毒刑在前面等着自己,他唯有以一口佛门正气相迎,永不妥协。
朱棣坐在龙椅上,叫两个太监进来侍候,下令道:“传内官监太监郑和来见。”
朱棣喝了两碗热茶,室外侍卫和太监通报:“郑和到!”朱棣宣郑和晋见。郑和此时年过三十,官已至四品内官监太监,地位仅次于司礼监。经过这几年的历练,他行止言语都更为成熟了。
朱棣挥手命侍卫及太监退出,赐郑和坐下,半晌没有说话。郑和见朱棣的脸色由肃然渐渐转为怅然,紧闭着双目及嘴唇,直到再次睁眼时,目光与郑和相对,流露出一丝极为难见的相知温情。朱棣喟然叹了一口气,道:“郑和,你知不知道建文其实没有死于那场火?”
郑和心中一紧,沉着地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朱棣追问道:“你知道了?天下人都知道了?”郑和道:“回皇上的话,郑和但听闻各种谣传,其实并不知情,天下百姓更无从知情。皇上何必过于在意?”
郑和心中其实十分震惊,眼前这个皇帝,打从“洪武三十五年”(其实应是建文四年)六月十三进入南京城起,一路血腥镇压,杀人无数,绝不手软,此时竟然流露出一股软弱之态,难道皇上还真怕建文逃亡后纠集支持他的臣民军队,卷土重来么?于是他接着道:“就算建文逃亡沦入民间江湖,陛下整军经武,北疆稳固,天下渐治,难不成还怕建文东山再起?”
朱棣摇了摇头,面上神色渐渐恢复平时的刚毅威猛,声调也转为冷峻,说道:“俺不怕朱允炆还能作什么怪,但君无戏言,俺在洪武三十五年六月十三已经宣布建文死了,如今他怎能还活着?郑和,你老实说,关于建文的下落,你有没有听过他逃亡到海外的传闻?”
郑和道:“原来朝中传得较多的是建文去了云贵一带,最近开始听到有人在泉州一带见过建文的传闻。依小人来看,这些传闻多不可靠,据小人查究各种细节,大多矛盾百出,不攻自破。”
朱棣追问道:“建文是否有可能逃往海外呢?”郑和道:“小人不敢妄加猜测,但知泉州一带海运十分兴旺,海船到南洋、西洋载人载货,经商贸易量之庞大十分惊人。倘若有人乘那些巨大商船出海,确可到达数千里之外……”他话未说完,朱棣打断道:“那么朱允炆如果出了海,隐藏于数千里之遥的海外,岂不永处王法之外?”郑和忍不住回道:“然则建文如匿身数千里之海外,他便老死异域,又何足为害?”
朱棣不以为忤,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抓起桌上两道奏摺,对郑和道:“这两道奏摺一道来自广西,一道来自云南,除了报告有关建文的种种传言查无实据之外,都提到了南洋诸藩出现不稳的情形。建文年间更是经常发生汉夷纠纷,甚至有大规模杀人越货的事。你方才谈到我大明与这些小国之间的海陆贸易兴旺,这些国君及少数商人日进斗金,但对我大明的朝贡却是时有时无,全不当一回事儿。须得有一能臣不辞辛劳,前往南洋显示一下大明国威,进一步开拓商机,顺便寻找一下建文的下落。”
郑和觉得朱棣这个想法极有眼光,正要表示赞成之意,朱棣显然胸有成竹,又接着道:“俺要建造一支船队,足以载运成千上万的大军出使南洋,要南洋诸国望风而朝,永无异志。安得我大明之张骞、班超,扬我国威于海上?”
郑和看到此刻的朱棣,雄才大略,意气风发,完全是大国之君的模样,面上残暴乖戾之气尽除,这才是郑和原来认识的朱棣。他带着崇敬的眼光看着朱棣,朱棣忽然指向郑和,一字一字地道:“郑和,俺的海上张骞就是你!”
郑和吓了一跳,一颗心也开始狂跳,他想到朱棣刚才说的,一支载运成千上万大军的船队,浩浩荡荡出使南洋,顿时激起了千丈雄心,一股豪气充塞胸膛,他嘶哑地道:“皇上,这差事您要派给小人?”
朱棣严肃地点头道:“就是你,郑和,你是不二人选。去好好规划一下整个计画,想妥当了再来报告,告诉俺怎么着手、在那里做、花多少时间、费多少银子、出海的路线……每个重要环节俺都想要知道。这是史无前例的壮举,秦皇汉武、唐宗元祖都没有做过的大事,要在朕及郑和你的手中完成。”
郑和仔细听朱棣讲的每一个字,整个人被朱棣的领袖魅力征服了,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喃喃自语道:“是的,这是史无前例的伟大事业,我将以我的生命去完成它。”
朱棣道:“三个月后,朕要看你的计画。”
郑和退出后,朱棣也从极度的兴奋中冷静下来,他唤太监入内,吩咐道:“传户科都给事中胡濙来见。”这位传令太监显然没听过胡濙的名字,只好默念了两遍,硬记下退出后,找资深太监帮忙到户部找人。
胡濙自从朱棣登基后,只蒙召过一次,那次朱棣以燕王时的布衣故人看待他,之后南京城的腥风血雨使胡濙对这个新主子畏而远之,朱棣也未再召见过他,似乎已忘却了这个小官。
胡濙怀着忐忑的心,随着太监进入朱棣接见臣民的偏殿。行礼完毕后,朱棣开门见山地问道:“胡濙,你在京师为官有三年多了吧,京师朝廷及应天府各级官员必定熟人众多,近日可听到些什么重要的传闻?”
胡濙心中有数,知道这只是出一道题目,正式文章还在后面,便恭声答道:“臣在户部所获各地传来报告,可见到皇上就位一年多来,各地方,包括前几年受战事影响的地区,均已迅速恢复,农村丰收,商贸兴旺,国库亦见增足。臣所听到朝野之间流传一种说法,以为大明即将迈入‘永乐盛世’。”
胡濙聪明伶俐,这番话只限于户部的立场论事,多为事实,虽然让朱棣听了十分高兴,倒也不显肉麻。朱棣点头道:“其他方面的传闻呢?譬如说,有关建文的事?”
胡濙暗道:“正文抛出来了。”他吸一口气平息紧张的心情,接着道:“这方面的传闻的确不少,朝野人士由于有所顾忌,都在私底下谈论,这一来一些无稽之谈就以讹传讹,愈传愈夸张,以致惊动了圣上。以臣愚见,朝廷不必在意,古有明训,谣言止于智者。”
这一番话讲得四平八稳,没有破绽,亦无漏洞,但听在朱棣耳中,便觉这胡濙滑头,尽讲些冠冕堂皇的话,了无新意。待胡濙说完,朱棣单刀直入问道:“胡濙,你觉得天下人智者多还是愚者多?”
胡濙避开正面回答,应道:“臣觉得这些谣言之所以流传不止,主要是因为前年皇宫那场火,建文被烧成焦尸,难辨面目,是以只要有心人一挑起,天下百姓中总有一部分人会有疑心,这情形恐怕难以消除。皇上最好的办法便是不去在意,只要能崇扬文教,整军经武,振兴农商,让‘永乐之治’名垂青史,后世谁会去注意那些谣言?”
朱棣笑道:“胡卿这番话就有点诚意了,朕觉甚有道理。但谣言影响民心,民心影响士气,士气可摇国本,汝等国之大臣对这些不实的传言应思对应之策,不可令其以假乱真,以紫乱朱。胡濙,朕给你一道命令,命你一一蒐集种种有关建文的消息,包括曾汇报过朝廷的,以及民间暗地流传的谣言,仔细究其异同,尤其要好好分析,看看能否从中寻出一些脉络,抓出背后是否有人在主导其事。这事须秘密进行,所需资料找锦衣卫鲁烈要,所需花费从户部支。”说完就在案上抓起纸笔,写下“着胡濙调查不实谣言所需由各部支”,墨汁淋漓地签了名,递给胡濙,微笑道:“胡濙,你把这件差事办得好了,朕不但有重赏,还有更大的差事要派你去办。”
胡濙不知朱棣所说“更大的差事”是什么,但隐隐觉得朱棣的微笑中带有一丝难言的诡谲。他想告诉朱棣自己对“更大的差事”没有什么期待,但朱棣那耐人寻味的眼神令他不舒服,便没说什么,直接谢恩了。
胡濙退出后,朱棣暗道:“想不到一日之内,两个人都对俺说相同的话,要我不理会建文的谣言,全心致力于经武纬文,振农兴商,打造‘永乐之治’。俺听得挺烦的,但不能说没有道理。今日我要再办一桩事,让后世的读书人永远记得俺。”
他拍了两下手,示意当差的太监入殿,再次传令:“到翰林院传解缙来见。”太监奉命离去后,朱棣忽然感到一阵倦乏,就坐在龙椅靠着养神,没想到片刻即睡着了。
待得朱棣醒来,日头已偏,他一惊而起,问道:“解缙在么?”门外解缙应声答道:“臣解缙在此恭候。”朱棣要他进来。只见解缙大步走入,虽在门外枯候了半个时辰,却面无异色,行止落落大方,见了朱棣跪下行礼道:“皇上终日操劳国事,略事养神,面上便有龙虎之色,非常人所能也。”
朱棣听了心中并无喜意,心想:“皇帝本非常人,这书呆子说的不是废话么?”但他自从杀了方孝孺后,自觉大大得罪了天下读书人,读书人表面不敢说,那枝笔却谁也管不住,从此便刻意对读书人客气些,是以口头上仍表歉意:“累先生久候,十分的罪过,快请坐下说话。”
解缙坐下了。奉茶毕,朱棣便长话短说,直截了当地道:“今日请解学士来,乃是要谈一件攸关国之文运至巨的大事。朕虽为一介武夫出身,然身为国君,深知文学之兴衰与社稷之兴衰实有密切关连,故特请学士进宫,谈谈你的看法。”
解缙很认真地听完了,回问道:“皇上所言极是,只不知圣意的那件大事为何,臣请闻其详。”
朱棣道:“自有文字以来,文以载道,然道有正道,亦有邪道,欲国之安者,须取正而舍邪。然天下古今文书浩浩不知其数,朕意将经史子集之书,以及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统统编成一本巨著,不嫌浩繁。解缙,你觉得如何?”
解缙闻言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他虽是个才子,但从来也没想过这样一件伟大的工作,而这个构想居然出自一个自称武夫的皇帝,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他嗫嚅地道:“皇上……天纵英明,这工作太伟大了,须得……”
他尚未说完,朱棣已经打断道:“这件工作朕就派你来干。你要多少人、多少银两,计画好了来报,朕要亲自听听。”解缙心中又感动又感激,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简单地说道:“此乃震古铄今的文化巨著,臣愿竭诚尽忠,全力以赴,必不负陛下圣意。”
待解缙辞出,朱棣长长吁了一口气,这一日之内,他处理了四件大事,四件事都经过他深思熟虑,在新岁过年的十天里一一想好了施行的步骤和执行的人选,就在这一天之内都办好了。他心中立刻轻松了许多,伸了一个懒腰。小太监进门来换新茶,朱棣随口问道:“今日何日?”小太监回答:“正月十六。”
永乐二年元月十六,是一个创造历史的日子。
永乐二年三月,郑和回禀朱棣,出使南洋的计画已经规划完竣,要面圣详细报告。朱棣命郑和先到宫里密报计画大旨,不需相关部门协同,但就大原则让朱棣了解重点,细节以后再说。
就在宫中同一间议事偏殿里,郑和带了大叠文书及一卷长达丈余的地舆长卷,单独对朱棣做了报告。就在这个报告中,郑和大胆地提出建造巨型宝船六十二艘,加上去年原已令全国建造的各型海船一百八十艘,共载二万多人的部队出海的计画。
这是古今中外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伟大航海计画,符合朱棣的心意,却超出朱棣的预期!现在轮到朱棣眼睛发亮,心鼓如雷,他指着放在桌上的几张宝船设计图,颤声问道:“这宝船真能有这么大?”
郑和答道:“小人走访各地造船工坊,遍寻各地造船巧匠,请教渠等经验,海船最大究竟能造到多大。航行海上最须安全,经过彼等合力算计,认为如果由全国最好的资深工匠以上好木料来制造,当可造出数十丈长、十多丈宽的宝船,最大者可载上千人。”
朱棣不敢置信,问道:“十丈宽的船,水中阻力必大,如何行驶得动?”郑和道:“宝船的船体上宽下尖,可吃深水而得稳定,所谓宽十丈乃是指甲板宽度,船身吃水部分,仍是一般船形,大约六七丈宽,各种船只视需要而定。甲板需加宽,乃是为了可以于行船之上走马练兵。”
朱棣听了乐不可支,但他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军事专家,略一计算,便道:“你若真有宝船六十二艘,再加各型船只一百多艘,运兵二万当无问题。但你可算过率领二万兵士海上出征,需要多少补给,多少后备支援?粮食?清水?”
郑和展开另一卷宗,一项一项解释给朱棣听,他先在预定的航海图上,指出那些将要停靠的港口,图上标示了各停靠点之间的航行距离。由于估算各点之间海上需带多少粮、水、药草、衣物……不易精准,所以每样补给都会多带几成,以防遇上突发状况,不能如期到达定点。
朱棣点了点头,再问:“如果到达定点,当地人不肯提供补给,你便如何?”郑和道:“咱们带了足够的金银币帛,即便交易不成,这二万兵士不会坐视自己饿死。”
朱棣大笑道:“说得好,朕瞧你的文书中提到除了带医生,还要带卜、僧、道之流随军出海,又是何故?”郑和道:“大海茫茫,动辄数月不见陆地,二万多人难保没有人因想家思亲,心生忧郁而成心疾,或忧虑前途心生畏惧。如有僧侣为之诵经开导,便可免除许多麻烦;如有人因而中邪,则道士可为之驱鬼;心情不稳之人,有巫卜者为之卜算前程以解忧。当然私下要告诫卜者,只准报吉,不准报凶。”
朱棣愈听愈感有趣,问道:“若是真有疾病或遇瘴疠之侵,你带多少医药?”郑和道:“回皇上,二万多兵士,合需医者二百、各种药材三百多种,方可敷所需。”
朱棣指着单上一行,问道:“航行大海,你还带数十名老妪上船,这是为何?”郑和道:“这些老妇人可为将士缝补衣袜,则衣物穿用可不必破损即弃,减少补给费用;彼等年龄足为士兵之老妈,可免男女纠纷。”朱棣好奇地问道:“听闻水上讨生活者视妇人上船为不吉,可有此事?”郑和道:“确实如此,故臣备有专船,随行老妇集中一船,确保船工兵士心里无碍。臣就不信,如若船上载有妇人即不吉祥,那这船上满载妇人,岂不注定要沉到海底?事实上,这些妇人的专船和大伙一样安全航行、安全抵达,正好可以破除这种海上无稽的迷信。”
朱棣听到这里,由衷赞赏郑和的才干,也深庆自己眼光独到,这一桩前无古人的大航海计画,找对了人来执行。他站起身来,呵呵大笑道:“最后一个问题,朕见你在这张单子之末写了‘稳婆两人’,这是何故?难道二万士兵和数十老妪还要在海上生娃娃?”
郑和答道:“臣从经常来往南洋的商人处打探各种消息情况,得知南洋各地医药之道不彰,妇人生产常因处理不洁而致婴儿夭折,甚至祸延产妇。圣上面谕要藉南行西航宣扬我大明国威,臣退而细思,以为最佳方法乃是带利益恩泽至当地,与当地结为盟友,令小国永感我上邦之恩惠而守四夷。故臣打算南行所到之地将施义医,稳婆可教导夷妇生产、接生的卫生之道,不仅使之永感上国德泽,且救活婴儿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朱棣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抓住郑和的手道:“你这个回回何时满口佛号?南洋各国多伊斯兰教徒,你船上船工、杂役、书手、译员、采买,多找些回回加入,必有助益。”
郑和道:“皇上圣明,臣依旨明日便去征召能干的回回,愈多愈好。小人原是回回,自从道衍大师收了臣这个弟子,赐法名福吉祥,乃勤读了几卷佛经,便觉天下各教的基本教义大同小异,其实应该和谐共存,互相砥砺,以发新义于教化。是以将来这一船队之中,各种教徒同处一船,当可体会同舟共济的真谛也。”
朱棣道:“郑和啊,汝说的好,朕不需再听细节,明日便命工部、户部、兵部及相关地方官员合组一个团队,所需人员由你挑选,即日开始筹备西洋之航。造宝船,你估需多少时间?”
郑和道:“臣已与造船专家仔细算过,十五个月后,首下西洋计画所需的宝船当可齐备。”朱棣道:“就这么办,所需费用你与户部商量,首航的规模要看户部的财力规划,再做最后定夺,亦不需强求好大喜功。”
郑和辞出前,最后请示朱棣:“有关……有关锦衣卫的部分,小人与何人去商议,还请皇上示下。”
朱棣知他是问出海搜寻建文下落的事,这事他早已想过,知道这项任务的人愈少愈好,锦衣卫中明知建文逃亡一事者便是鲁烈,于是点了点头道:“你找鲁烈商量布置吧,须得机密进行。”
廖魁带着南京丐帮的养鸽高手,日夜兼程赶到福建闽侯雪峰寺时已是傍晚。廖魁在寺外就看到朱泛和郑芫正在寺庙门口与一个年轻和尚说话,便放慢了马行,在寺外专设的下马处拴好了马匹,上前与朱、郑相会。朱泛立刻请年轻和尚通报洁庵住持方丈。不一会,洁庵在方丈室接见了廖魁,郑洽等人在一旁作陪。
廖魁先将南京之行报告了一番,然后四面看了一下,低声道:“南京从‘上面’有话传下来,要我带给方军师及章指挥,可否请这两位一起来,我有机密转告。”
朱泛解释道:“咱们大伙儿从浦江移到此地后,洁庵禅师及天慈禅师先后来到,有这两位大师的加持,附近各寺莫不欢喜。现有洁庵禅师坐镇雪峰寺,天慈禅师则在宁德支提寺及其他各寺云游挂单,等情势渐渐安定下来后,大师父便要跟着天慈大师常驻支提寺了。但这么多武林人士聚于一地,日久必引外界注意,反而不利大师父隐居,于是决定分批离去,定期回访。完颜道长和傅翔已赴燕京,方军师和章叔前几天也启程回浦江郑义门,便是董堂主和陆镇老爷子也回南京去了。这里只剩下郑芫和俺,待一切联络方式及飞鸽传书诸事都处理完毕,咱们也要走了。”
洁庵点首道:“廖魁,你仍将留在此地。你是大师父与南京‘亲戚’之间的连线,此线得之不易,绝不可中断。待会还要请朱泛转告那位南京来的丐帮朋友,拜托他尽快训练信鸽,长程可达南京,短程需到宁德。”
朱泛也点头道:“闽侯到宁德不过二百里,飞鸽一日可往返,这个容易。但长程达南京的信鸽不易训练,飞行千里以上仍能精准到达目的地的信鸽,百中无一。幸好上回咱们在浦江郑义门已经建立了通南京的鸽站,若能以郑义门为中继站,这传信就容易多了。”
洁庵道:“老弟,你这番考虑极是。章逸临行前告诉老衲,郑义门的鸽站仍由留守的于安江在照料处理。如此连线,咱们和章逸他们经常飞鸽传信,岂不妙哉。”
这时小沙弥已陪应文大师父来到,应文一进门先向洁庵合十行礼,再向诸人行礼,并对廖魁道:“廖施主风尘仆仆,从南京带来讯息,贫僧先谢过了。”俨然一位有道僧人的模样,那里还看得出他帝胄的原貌。廖魁行礼道:“大师父借一步禀告……”洁庵将隔壁一间禅房门打开,道:“请便。”应文和廖魁进入禅房,将门掩上。
过了一盏茶时间,廖魁向应文密报完毕,便由小沙弥带着,和在外等候的丐帮弟兄一道去用斋饭了。应文向洁庵行了一礼,道:“徐皇后托徐辉祖转告,朱棣已开始注意临济宗的寺庙,可能要伸手扫荡浙闽这一带。另外,南京丐帮的石世驹传话,一个叫杨冰的人加入锦衣卫,一上来就占了马札的缺位。还有一个坏消息,朱棣将溥洽给抓进锦衣卫衙门了。”
郑芫惊道:“溥洽大师知道大师父行踪,这便如何是好?”应文叹道:“溥洽但知诸君保护应文逃亡浙江,并不知以后的变化,应文来到雪峰寺的事他断不知晓。然而朱棣残酷成性,溥洽恐将遭受非人的折磨。”
朱泛道:“那杨冰便是天尊埋伏在少林寺的内应,现下天尊推荐他接替马札的缺位,倒不令人惊讶。只是朱棣要找浙闽一带临济宗寺庙的麻烦,咱们是否通知那两个什么侍郎,让他们暂缓一下藏军于寺的计画?”
一直没有说话的郑洽道:“去年腊月,第二次会稽之会才决定要加速进行僧兵及武僧的计画,这会儿如要暂停下来,要赶快设法通知各寺的负责人。”应文点头道:“先缓下来避避锋头,复兴大计岂在一朝一夕。”朱泛道:“这事俺来办,要是咱们的飞鸽站一时弄不起来,俺便跑一趟郑义门。”
郑芫心细,注意到应文大师父从隔壁禅室中听完密报走出来时,肩上已多了一只布袋,显然是廖魁带给他的,她见着极是好奇,这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师父,您肩上的布袋里是啥?看上去满沉的。”
应文第一次露出一丝欣喜之色,他将布袋卸下,面带微笑道:“这是廖施主从南京带给我的,原来是章逸送的礼物。”
布袋中装了一个长匣,打开一看,只见匣里放着两支精密制造的零件,一长一短,另有一个制作较复杂的机簧,应文拿将出来,每一支都上下仔细察看了一番,然后将一支硬木、一支钢件一横一竖,对准三个卡榫用力一合,只听得“咔嚓”两下清脆之声,一支亮光闪闪的奇形钢弩就成型了。应文再把那个机簧装上,兴奋地笑道:“这礼物是章逸和觉明师太合力设计好,将设计图分成五份,用了五次飞鸽传送到南京,委托章逸的朋友,也就是京师第一巧匠叶师傅打造而成,这分人情可大了。”
郑芫也兴奋不已,忙问道:“这钢弩比您原来那支大了一倍,威力怕也要倍增?”应文道:“据章逸和觉明师太估计,其威力比那支小弩大了一倍有余。”
郑芫知道原先那支小钢弩也是出自章逸之手,对这话便深信不疑。她一面抚摸那支新的木梁钢弩,一面对应文道:“大师父,您要成为长程神箭手了?”应文没有回答,只和郑芫对望了一眼,但见他眼中尽是乐意,两人心意尽在不言中。
朱泛插嘴道:“章叔为何要送大师父重礼?咱们都没有份。”应文笑道:“是应文二十七岁生日之礼,唉,出家人早该忘了生死,章逸忒多礼了。但这支木梁钢弩确是造得精巧无比,贫僧虽已出家,竟是禁不住的喜欢呢!方丈,方丈,这岂不是罪过!”
洁庵哈哈大笑,他虽是佛门高僧,但生性豪迈威武,指着那支钢弩道:“应文,你岂不闻红粉赠佳人,宝剑赠烈士,同理,巧弩当送神箭手。章逸和觉明师太既有此心意,你还是勤练准头,莫辜负这神箭手三个字便是了。你以二十七岁的英年与我佛结缘,老衲祝你否极泰来,前程拨云见日。”众人一齐合十祝祷,郑芫闭目诚心诚意地念了一句:“善哉此言。”
是夜月色甚佳,应文在禅室中久久不能成眠,他将章逸送他的新弩组合好了,拿在手中抚摸玩弄,不时举起瞄准一会,觉得无比称手,就是不知道威力如何。他心中暗赞:“章逸心思手段都巧妙过人,加上觉明师太的老经验,这两人的天作之合造就了这支弓弩,也不知能不能百步之外仍具伤人威力?”
他正在独自欣赏,暗自设想,门外忽闻郑芫的声音:“大师父要安寝了么?”应文心中一喜,连忙开门迎客,只见郑芫笑嘻嘻地道:“大师父,若不想睡,要不要试试您的新武器?”
应文喜道:“芫儿最知我意。乘这月夜,咱们正好试试这支新弩。”郑芫低声道:“您一共只有五支箭,就都带着吧。今夜芫儿要带您去个隐秘的地方试箭,千万不能惊动雪峰寺里的和尚。”
应文知道郑芫自从来到雪峰寺,早已把附近地形探得一清二楚,更兼聪明过人,自己跟着她便放心,于是回身取了五支箭,掩门道:“芫儿带路吧。”郑芫尚未回答,左边林子里钻出朱泛来,只见他嘻嘻笑道:“大师父试射,不在意俺做个摇旗呐喊的观众吧。”
应文道:“朱泛总是神出鬼没,你来得正好,应文今晚试射新弩,你可要不吝指教。”郑芫心知朱泛于暗器上的经验见识都远超过自己,有他在旁指点一二,对应文试射大有益处,但口中却道:“朱泛,你没用过弓弩,先不要吹大气。”
三人悄悄离了禅房,朱泛轻轻一跃已越过寺院围墙,郑芫带扶着应文也是一跃而过,心中却暗惊道:“大师父的内功修为进展神速啊。”她在应文耳边道:“待会我将施展轻功,大师父您便一心一意守着我教您练的运气口诀,将一口内力提起,随我步伐前进,自己不要用力。”
她话声才了,人已如一支箭般疾速向前奔出。她一手扶住应文,应文则依她所教授的方式提气随她前行,果然两人就如结为一体般飞快疾行,并无滞碍。郑芫暗忖道:“大师父内功进步惊人,我已请示过洁庵师父,明日可以开始传他少林的轻功。如此一来,大师父心有寄托,专心修练少林内功及轻功,另外勤练弓弩射术,或许可稍减他心中深沉的去国之痛。”
雪峰寺后一片苍莽,丘陵起伏,中间杂以各种树林,三人一直奔出五里外,到了一片杂草和矮树丛生的坪顶。朱泛停下身来道:“就这里吧。”郑芫从腰袋中拿出几盏纸糊的小灯笼,将其中一盏灯的蜡烛点燃,对应文道:“今夜您要试射百步,虽有明月,靶心难以辨认,不如就射这盏灯,试试您的准头。”她将小灯笼挂在约百步之外的树枝上。
应文抽出一支箭,在新弩上固定了,拉起机簧来,瞄准射出,只听到“夺”的一声,那支箭射中了灯笼下方的树干,灯笼未熄。
“夺”的又一声,第二支箭射在同一位置,几乎要射中第一支箭的箭尾。应文正要放第三支箭,朱泛挥手止住,他上前仔细察看了两支箭的落点,回到应文身边道:“大师父,您觉得这两箭射得如何?”应文摇头道:“一连两箭未中,显然对这只弩的准头尚不能掌握,惭愧。”
朱泛摇头道:“不对,大师父,您的两箭落点几乎完全一致,这就表示您的准头已达到了十成,问题恐怕出在这支弓弩上,须得重新调整。只是章叔不在身边,依我的想法,咱们……”
他话未说完,应文的第三箭已经射出,这一次他刻意射得高了几分,心中暗忖:“先前两箭都射低了,我就调高一点试试。”只听得呼的一声,这一箭从百步外的小灯笼上方飞越,连树干都未射中,一直飞到两百步之遥才落了下来,坠地之前凑巧射中了一棵矮树干。
郑芫正要上前检视,又是呼的一声,应文的第四箭已经射出。“夺”的一下,那箭落在灯笼下一寸之处,牢牢射入树干。三人都呆了一下,朱泛低声赞道:“大师父,只一寸之差了。”
应文走上前去,和郑芫一齐检视完毕,便去寻找飞越灯笼后数十尺的第三箭。那支箭飞到矮树前已将要落地,似乎是力尽将坠,但令两人吃惊的是,那箭居然射入矮树寸深,牢牢钉在树干上。
郑芫使劲将箭拔出,喃喃自语:“这支箭飞出两百步,仍然具有杀伤力,只可惜就要坠地,虽有余力,却便没有用了。”应文想了好一会,忽然道:“我若调高射出,箭必飞得更远,就算它划一弧线飞出,只要能维持准头,这支弩岂不是可射倒更远的敌人?”
朱泛听了这话大感兴趣,凑过来道:“大师父说得不错,您若往上射,箭必飞得远,问题是您不直接对准标的,却要能抓住十成准头,难啊。”
应文把四支箭的落点都仔细记下了,回想自己发射时的每一细节,心中渐渐有了一些把握,便对郑芫道:“芫儿,待我再试一箭。”他捧起弓弩,先用心瞄准了标的,然后按照第四箭所试的调整再略加修正,深吸一口气后屏住气息,稳住身心,随即一放机簧。呼的一声,强弩发射了第五支箭,百步之外的灯笼应声而熄。
这回朱泛和郑芫同时爆出一声彩:“大师父,好箭法!”两人虽然尽全力压低了嗓音,仍掩不住十分的激动,应文却似陷入沉思。朱泛待要开口,郑芫以指压唇,凑近朱泛轻声道:“朱泛,你先莫说话,大师父自有他的想法。”
应文想了一会,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转向朱郑二人道:“朱泛、郑芫,我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否行得通?章逸新造的这支弩实在有力,我估计它飞达二百步仍可杀人,可惜它平飞一百数十步便已坠地。但我若向上抛射,便可飞越二百步。朱泛方才说得好,把握准头实在难,但方才第五箭乃是我仔细计算后向上调整而得到的结果。我要以此经验法则,苦练那上仰抛射的诀窍,如能成功,此弩可伤敌于远方,威力倍增。”
朱泛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拍手道:“大师父说得太好,俺想讲的正是如此。您能从愈远的距离攻敌,敌人便愈防不胜防,偷袭成功的机会便愈大。只是这种向上抛射之法,准头太难掌握。”
应文听了这话,觉得朱泛言下之意似乎认为方才第五箭有些靠运气,仔细想想确也如此,便点头道:“朱泛言之有理,但应文发愿从今夜起开始勤练。俗语说得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便是个有心人,有心把这长程抛射练到百发百中,不达目标绝不停止。”
见到应文脸上流露出来的一股坚毅之色,朱泛和郑芫无不动容,郑芫更觉深深感动,她好久没见到应文脸上出现这种坚强无畏的神情,便暗暗祝福道:“大师父啊,您终须自己独立走出过去。未来的日子芫儿也不能经常陪着您,看到您有目标、有决心,芫儿心中稍安。”
就在这时,前方林子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只见雪峰寺的住持洁庵大师缓步走来,指着应文道:“大师父好准头,这长程仰射若能练到百发百中,那确是前无古人的绝技。试想两军对垒,弓箭手发箭都是向天抛射,便是为了增加射程距离,但此时弓箭手并无指定目标,只是射向大片敌人,希望利箭从空中落下去,正好射中某个人而已。如今应文你要指定目标抛射,不但准头难,距离太远时若有风力,则命中目标更是难上加难。”
应文见是方丈来了,连忙合十行礼道:“有扰方丈师父清修,罪过,罪过。”郑芫跑过来对洁庵道:“师父好轻功,在后面跟踪咱们好半天了,咱们都没发觉。”
洁庵笑道:“你等专心在研究应文的射术,老衲走到近处居然也不察,实因章逸的弩、应文的射,实在太惊人了。”说着他转向应文道:“我少林的内功修为,对目力的精准判断、手脚的平衡稳定,皆大有助益。大师父,你既有志练成这项绝技,明日起老衲便亲自传你少林内功。”
应文大喜,便要跪下拜谢方丈,却被洁庵双袖一抚,一股柔和之劲将他托起。应文道:“方丈师父乃贫僧俗家先严的主录僧,应文这一拜理所当然,方丈师父休辞。”洁庵道:“大师父休言俗家事,若要说起俗家事,贫僧便要拜你九五之尊了。你来历特殊,咱们便谁也不拜谁,做个好师兄弟吧。”
朱泛和郑芫听得洁庵要亲自传授应文大师父内功,都不禁大喜。朱泛抓住郑芫的手掌用力握了一下,郑芫知他心意:此处既有洁庵的承诺,他俩便可离去了。
郑和得到皇帝的支持开始建造宝船,匆匆已过了十四个月。这段时间里,六十二艘宝船在全国三座造船大厂中日夜赶工。由于朱棣极为重视这一计画,不但工部、户部及兵部全力支持,相关的地方衙门也悉数投入,可以说郑和要什么就有什么,遇到任何困难,只要郑和想得出的解决法子,朝廷及地方都能马上配合,排除万难。凡事起头难,前六个月重重困难逐一解决后,后八个月的工作便以惊人的速度按部就班地进行。终于永乐三年三月底,第一艘宝船大体完成。
郑和恭请朱棣到龙江关造船现场视察,宝船之巨大、船上设计之完备,都令朱棣目瞪口呆。他望着九根巨桅,问道:“这九桅能挂多少帆?”郑和道:“九桅共挂十二帆。甲板虽宽,但两边均架空超出船身丈余,大幅增加甲板的宽度,却不影响水下航行。兵士在上面操练蹓马,均甚适意。”
朱棣看得大乐,夸道:“这宝船堪称前无古人之巨构。郑和,汝率大军浩浩出海,真乃朕之海上张骞也!”郑和躬身道:“此全赖皇上亲下圣令,相关各部及地方衙门全体戮力配合,方能于十四个月内完成此一巨舰,其他六十一艘亦都接近完工。”
朱棣问道:“依你看,何时出发为佳?”郑和道:“臣下遍览群书,并亲向泉州一带经常航海的商旅请教海上季风的风向变化,复参诸船队及人员召募训练的进度,诸事完备,出海吉日当在立秋之后。”朱棣抚掌大笑道:“好,郑和,你就在秋后出海。此间有任何需求但呈报上来,朕为你解决。”
郑和得了朱棣正式命令,他的船舰、人员、补给各方面准备就绪,永乐三年六月十五他叩辞皇帝,带着皇帝给他的任务,也带着满朝文武的祝福,从太仓启航,浩浩荡荡展开了有生民以来最伟大的海上远征。沿途民众放鞭炮相送,一路放到出海口附近的浏河港,来自其他各地造船厂的船舰早已在此集合就绪。
郑和计画出海的第一步是驶向福建长乐。他原就在长乐设立了完善的补给站,准备率两百多艘大小船舰先到长乐,一面等候季风,一面等待全军补给完毕,然后才率领两万八千名兵士和各种专业人才,乘风破浪,驶向南洋。
郑和站在第一艘宝船的船首,船上挂着一条旌幡,上书“大明国统兵大元帅郑”,他的副手王景弘站在一旁。郑和回想出海前他到后宫向徐皇后辞别,徐皇后问道:“郑和呀,你此行何时归来?”郑和答道:“当在一年半至两年之间。”徐皇后道:“愿菩萨保佑,三保此去早归。闻道你的宝船巨大无比,正好为我办一桩大事,此事尚未就绪,等你归来时间正好。”郑和望着这待己如子弟的皇后,双鬓竟然生出白发,神情也现老态,不禁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别时依依不舍。
此时船队进入东海,郑和及王景弘望着东方海平线上一轮旭日升起,霎时海面上金光普照,天边彩霞千变万化,在奇幻神秘之中带有一种慑人心弦的震撼力,两人悚然而惊,肃然而恐,良久不敢出声。直到一轮红日跳离海平线,冉冉升到天空,那些汹涌的彩霞才渐渐平静下来,海上的一日由此而始。
郑和吁了一口气道:“景弘,你看这大海、这日出,咱们这两万多人马的船队固然是史无前例的浩大,但身处于汹涌无常的彩霞与波涛之中,竟然感到沧海一粟之渺,便与驾一叶扁舟时的感觉一无二般。咱们千万要怀着敬畏谨慎之心,不可得意狂妄啊!”
王景弘道:“郑帅所言甚是。我船队虽大,航行于海洋之中,一切要靠风顺浪平。听咱们船上那些讨海的老手们谈起海洋中遇到风暴时的可怕,那真是天威莫之能御。郑帅,您每日焚香礼拜海神妈祖娘娘,深得船工们的欢心,大伙儿都说您本人原信奉回教,却愿为他们礼敬妈祖,妈祖娘娘必定大施法力,护着咱船队海上平安。”
郑和点头道:“心诚则灵,各种天神教义皆是人须敬天,天必赐福。我虽是个回回,也曾拜道衍大师为师,礼佛敬佛。但海上远征除天助之外,尤须自助自强。你我带领二万多人马,身负皇上交付的任务,所到之地宣扬大明国威,大伙儿身在海上,不可有一日怠惰,士兵们每日的海上操练不可一日间停。你就照咱们未出发前在陆上的办法,将各种操演及海上击技编成一套套的操典,按典操课。另设各种比赛的规矩,令各船将士参加,好教各船努力操练,夺取各类竞赛的魁首。咱们奖励要优厚,大伙儿才会卯足劲。”
副帅王景弘微笑道:“正要报告郑帅知晓,各种操典及比赛办法本来早已如郑帅所嘱准备妥当,但在出发前一个月左右,咱们发现仍缺有实际水战经验的带兵者,便向各方紧急征求适合的人选。从兵部及督府推荐来一共十多位人选中,勉强用得上的不过两人而已。咱们正没法可施时,在出发前两天,南京民间忽然来了一人毛遂自荐,说他是水师的实战高手,无论训练、带领与战法、战术,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咱们听了虽喜却疑,便着三个最有经验的统领轮番考他,那晓得半天下来,三个统领一个个对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属下听到这个消息,便亲自召见了他,觉得此人的确是个身藏水上实战经验的将才。但这人开价可高,明言愿意参加咱们队伍,但至少要给他总兵之职。”
郑和听得大感兴趣,急忙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王景弘道:“当时启航出发在即,这总兵一职岂能草率决定,属下便命他先随船跟着咱们。我答应了他,一启航便先给他二百兵士练个水战法度,表演给咱们大元帅瞧瞧,若是合意了,大元帅自会礼聘;若不合意,船队到了长乐,便登岸请便,一笔丰富盘缠是少不了的。他答应上船了,这几日都在训练那拨给他的二百水师,勤快得紧。听说兵士们都对他的指挥调度心服口服呢。”
郑和求才若渴,忙道:“景弘,你处理得当。此人现在那艘船上?”王景弘道:“报告郑帅,便在咱们船上,待会儿兵士们开始操练时,您便可瞧瞧这人的本事了。”
郑和微一沉吟,忽然道:“此人恐怕大有来头,你还没说他姓甚名谁?”
王景弘回道:“此人姓陆名镇,原是秦淮河上一个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