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帮南京的舵主石世驹奉右护法姚元达之命,在京师接应各派响应武林盟主征召而转赴武昌的高手,最先赶到的是来自浦江的方冀和郑芫,他们到南京可以得到武昌进一步的消息。章逸和于安江则留在郑宅镇的农舍中待命。
石世驹将人尊入中土毒杀崑仑飞云大师,丘全和百梅师太毒杀华山何定一老前辈的事转告了方冀,又说到盟主带着朱泛去四川药池请唐钧出山。方冀点头道:“盟主当机立断,这一决定英明果决,也只有盟主的身分才请得动唐老爷子。”
郑芫原以为到了武昌便能见着朱泛,听到朱泛去了四川,不禁有些失望,听石世驹道:“盟主的身分固然尊崇,但咱们私下却认为没有朱泛一道去,很难请得动退隐三十年的唐钧。”郑芫奇道:“难道朱泛的面子比盟主还大?”
石世驹笑道:“当然是盟主的面子大,但盟主没有朱泛那张嘴。说实在的,真正能打动唐钧重出江湖的,其实是天竺来的人尊。天竺人尊的毒厉害,还是四川唐门的毒厉害?据我推测,唐钧退隐山林三十年,雄心已如一滩死水,要撩得他老人家雄心再起,愿意出山和天竺之毒斗上一斗,那就得靠朱泛那张嘴巴了。”
郑芫笑道:“原来如此,我猜那唐老爷子只要还有三分气在,朱泛便有本事教他义愤填膺,跟人尊决一胜负。”
方冀仔细分析思考了一番,道:“石舵主,依方冀浅见,这三天时间最是关键。少林的高手及完颜道长、传翔应会先后赶到,但天尊地尊也随时可能出现。人尊从崑仑向东来,丘全等人从华山往汉水去,都必经过武当山,武当山恐怕免不了要打一仗。得知武当的消息,便知下一步该如何走,同时盟主也该回武昌了。是以这三天武昌要做好一件准备,就是准备全面疏散!”
石世驹微笑道:“方军师所见与盟主略同,盟主去四川之前再三嘱咐姚大护法,如果咱们援军到齐之前,天尊地尊先发动攻击,便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暂避敌锋,让敌人扑个空。此案姚护法已有详细规划,诸位此去武昌,按计画行事,便不会有误。”
郑芫瞧见那丐帮驯鸽高手阿鵰从屋外走过去,她一个箭步冲出来,叫道:“阿鵰,慢走!”阿鵰停步,见是郑芫,不禁有些疑惑,这女娃儿怎会找上自己。郑芫道:“我听傅翔告诉我,你们有一只顶尖的信鸽唤作‘傅友德’的,不知是真是假?”阿鵰听她问这个就乐开了,哈哈笑道:“怎么不真?俺和阿呆后来又训练了一只更年轻、飞得更快的鸽儿,叫‘常遇春’,牠比‘傅友德’快,但辨认方向没有‘傅友德’精准。”郑芫道:“阿鵰,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傅友德’,还有‘常遇春’?”
阿鵰道:“有什么不可的,‘傅友德’专飞南京武昌这条线,那‘常遇春’专飞少林寺。此刻‘傅友德’刚好在南京,咱们现在就去瞧牠。这回武昌方面飞少林寺的鸽子迷失了,便指定要由‘常遇春’送盟主的命令去少林寺,算日子早该带着少林寺的回信飞回了,不知为何没有踪影,希望不要迷失方向了。唉,咱们以前就有一只‘常遇春’,比‘傅友德’更资深,牠老死了,阿呆和我才想到再训练一只,不要又飞丢了……”
郑芫听他唠唠叨叨地诉说他家宝贝的历史,便打断道:“‘常遇春’的故事,你以后再讲给我听,咱们先去看‘傅友德’。”
阿鵰道:“好咧,你随我去石头山。”原来阿鵰的驯鸽基地在石头山上。
郑芫随着阿鵰上了山,虽然山势险要,这一段山路其实只得数百尺高。他们上了山脊,一面走,一面俯瞰山下的江面,只见青山绿水衬着片片帆影,阳光下极是好看。忽然之间,郑芫一把拉住阿鵰,飞快地往一片岩石后面躲去,阿鵰正要开口,郑芫悄声道:“不要出声,先藏好身。”那岩石后有一条石缝,石缝外面是一丛矮树林,形势极为隐蔽。
郑芫藏好了身,才悄悄道:“遇见熟人了。”她伸手向前方指去,阿鵰是驯鸽高手,眼力极佳,极目看去,只见山脊转弯的尽头处,有个人立在一块巨石上,向天空张望,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楚面目,但依稀认出是个身着僧衣的和尚。阿鵰看得一头雾水,低声道:“那个和尚是你熟人?隔那么远,咱们何须悄声?”郑芫道:“这石壁极能传声,你立在这里,听江水拍石壁的声音清晰有如五十步之内,咱们若大声说话,兴许便被听着了。这和尚我见过,是天尊埋伏在少林寺里卧底的弟子,叫悟明,俗家叫什么杨冰……”
阿鵰自诩目力佳,但见郑芫在如此远的距离,只一瞥之间便认出那和尚,不禁大为钦佩,道:“郑姑娘,你这眼力简直神了嘛。”郑芫道:“目力好也还罢了,问题是这杨冰出现于此地,表示天尊仍在南京!”阿鵰这才恍然大悟为何郑芫如此小心,原来是怕天尊就在附近。
两人躲在石缝中偷看那和尚,忽见那和尚掏出一面红旗对空挥舞,同时脚踏舞步,在那块巨石上跳了起来。阿鵰大惊失色,低声道:“这厮在迎飞鸽归来,他怎能知道咱们的迎鸽舞步?瞧,正前方来了一只飞鸽,那……那飞姿好像有点像是咱们的‘常遇春’……”郑芫向前极力望去,仍然看不见什么鸽儿,这一点便是阿鵰厉害了,他对天看鸽子的本事只怕仅次于武昌的阿呆。阿鵰指着天空道:“你从江面上那条三帆大船主帆上面的天空去找,一只白鸽正在下降……瞧到了么?”
郑芫照阿鵰的指点,这才瞧见了一只飞鸽,愈飞愈近,朝着杨冰的红旗舞动处飞过来,终于到达目的地,在杨冰的头顶盘旋着。阿鵰又惊又急,颤声道:“这厮用的竟然完全是丐帮总部的迎鸽舞步,他从何处学得的?”
郑芫冰雪聪明,略一思索便已猜到大概,低声对阿鵰道:“要不是杨冰这厮在少林寺里还有同伙,而且这个同伙现在参与了飞鸽传信的事务。再不然,便是丐帮里你的伙伴中有奸细。”
阿鵰听了可真呆住了,过了一会方道:“问题不可能出在俺这边,一定是少林寺里出了篓子。”郑芫摇头道:“试想如果问题出在少林寺,那奸细和杨冰另有通信管道,任何消息他只要直接传给杨冰即可,何需要用丐帮的秘方来迎鸽子?他是要把给咱们的信鸽劫走,让咱们收不到消息。你只要去认认那只鸽儿,如果是你们训练的,那奸细便出在丐帮里,你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这时那只鸽子飞过两人的头顶,阿鵰仔细瞧了那鸽子一眼,废然道:“是‘常遇春’。”
郑芫道:“阿鵰,你悄悄溜回分舵去,把方才所见密告石舵主和方军师,我要跟踪这杨冰,瞧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是我一时赶不回来,就请方军师先去武昌,盟主那边要紧。”阿鵰点点头,神色十分沮丧。郑芫道:“阿鵰啊,就算是我猜对了,揭发此事总比一直被蒙在鼓里要好得多。你快回去,我要行动了。”
郑芫一面说话,一面盯着远方的杨冰,只见那杨冰读完了鸽信,将鸽子藏在怀中,便匆匆跃下那块巨石,向石山南麓走去。
郑芫等杨冰走得老远了,先四方细查了一遍,确信没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才藉着隐蔽的地形跟了上去。杨冰愈走愈快,郑芫心想:“这厮从小就当卧底的奸细,必定机伶得紧,我只远远地跟着,千万不要靠近他。”
杨冰渐渐下了山,也离开了市区,进入人烟稀少的北城外森林中。这时杨冰再无顾忌,索性施展轻功,身形有如脱缰之马,飞快地在树林中穿进穿出,直到这一大片林子都抛到了身后,林外小山坡前出现了一座残破的道观。
杨冰放慢了脚步,走到那座道观前,在木门板上断断续续敲了十几下,也不待里面有何回应,便推门进入。观内三清塑像后隔着一卷竹帘,帘后蒲团上盘坐着地尊的大弟子绝尘僧。杨冰上前,猛觉一股阴柔的力道向自己推来,他一面伸掌抵住,一面暗暗道:“绝尘师兄的‘冷洌玄功’愈来愈厉害,但他却不知道我也会这一招,他吓不倒我。”
绝尘僧“咦”了一声,睁眼一看,正是杨冰似笑非笑地对着自己。绝尘僧冷冷地道:“你未经回应便自己推门进来,当心被我一掌打倒在地上。”杨冰道:“我敲了半天门,就是没听到绝尘师兄回应,便自己进来了。师兄只管打,小弟最经打。”他心中暗道:“你要是使出御气神针,我便也用御气神针还手,针对针,看谁厉害。”
绝尘僧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杨冰道:“师父还在打坐么?我有重要消息报告。”绝尘僧道:“师伯命你有事先向我报告。”杨冰道:“这事极为重要,小弟需要亲报天尊师父……”说完便绕过绝尘僧,想要推开一道矮门,进入后面房间。
绝尘僧双目圆睁,大声喝道:“杨冰,你鬼鬼祟祟,我还没有追究你从何处学得那许多天竺神功?你从小就上少林,这天竺神功难道是你偷了师父的宝典,自己私下偷练的?你倒是给我从实招来。”
杨冰吃了一惊,立时转为“软功”道:“师兄啊,小弟这一点天竺神功全是最近师父亲自传授的秘诀,只是修练的时间有限,如何能与师兄您的精纯神功相比?小弟正要好好向师兄请教呢。”他一面说着,一面轻巧地闪身绕过绝尘僧,推门进入后面的房间。那房间所有窗户皆牢牢紧闭,室内一片漆黑。
杨冰还未进入,黑暗中已传来天尊的声音:“杨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顶撞你绝尘师兄!”声音相当严厉。杨冰连忙匍匐在地道:“启禀师尊,弟子劫了一封从少林寺传出的飞鸽信息,急着要报告师父,偏绝尘师兄定要我先向他报告,又说师父传给弟子的天竺神功,是弟子偷了师父的宝典私下偷练的。弟子气他不过,便迳自进到师父的房间来了……”他巨细靡遗地把方才的争执报告一遍,却隐瞒了绝尘僧之所以怀疑他的主要原因,是他杨冰身上的天竺神功已有十年以上的功力了。
天尊显然甚是喜爱杨冰这个从小送到少林寺卧底的弟子,闻言微笑道:“你绝尘师兄疑你偷练天竺神功,是他不知我近日亲传了你一些绝学,岂能怪他。”
绝尘僧气不过杨冰的狡诈,大声道:“师伯,这杨冰不说实话,他的天竺功夫至少已有十年以上的功力,岂是最近才开始练的?”
杨冰连忙将那飞鸽传来的布条交给天尊,天尊从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一瞥之间已经读完布条上所写:“无为无嗔克日动身十八罗汉南下”。天尊吃了一惊,暗忖道:“少林方丈及罗汉堂倾巢而出,看来是要决战武昌了。”
杨冰这才看到天尊对面黑暗中还有一人盘膝坐在蒲团上,仔细望去,只见是个天竺僧人,杨冰不识得,天尊也不引见,那和尚闭目也不理会,绝尘僧却知这人乃是当今第一僧官左善世道衍法师身边的镜明和尚。
绝尘僧还待揭发杨冰,天尊已摇手道:“杨冰自幼随我打下天竺内功的基础,难得他在少林寺修习少林功夫时,不但不肯忘本,继续勤练天竺内功,而且更能体会两种内功相通相成之道,实在不容易啊。这些日来,我亲自补授他上乘的天竺神功,以他的悟性竟然一日千里,是以竟似有十多年天竺功力,原也不足为奇。绝尘,你要以如此天赋异禀的师弟为荣,不要老是怀疑于他。”
绝尘僧不敢再说,但心中仍然不服,暗忖:“师伯偏心得紧,杨冰绝非善类,待我暗中查清你的底细,抓住证据,要你无从狡赖。”
这时镜明法师合十道:“道衍方丈命弟子来此,听命于天尊师伯,不知天尊有何吩咐?”天尊道:“鲁烈来报,说他的手下怀疑建文在福建一带的寺庙中现踪,他要亲自去密查一趟。道衍法师是天下寺庙的总管,皇帝命他一道暗中清查。我和道衍商量,便着镜明代表道衍,加上咱们这边派杨冰,你们两个和尚在武林中几乎无人识得,去寺庙里查察办事最是方便,可协助鲁烈去办这一趟大事。”
镜明法师原是地尊的弟子,多年来随侍道衍法师,此时听了天尊的指令,便伏身拜道:“镜明领命。”杨冰得到天尊的信任,更是感激无比,也拜道:“弟子领命,即刻出发。”天尊道:“鲁烈可能已经动身,他第一步先查福建闽侯的雪峰寺,那雪峰寺的方丈洁庵和尚原是建文他老子的什么……录……什么僧?”镜明道:“洁庵原是故太子朱标的主录僧,道衍师父认为既有这层关系在,咱们先查洁庵和尚自是大有道理。”
郑芫藏身在这残破道观外的密林里不敢靠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住道观的四周,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讯息。但杨冰进入道观后就如石沉大海,一、两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仍无消息,正感到不耐之时,只见道观门扉开启,走出两个和尚来,一个正是杨冰,另一人虬髯深目,郑芫识得,正是道衍法师身边的天竺僧镜明法师。
天尊和道衍法师以为派杨冰和镜明这两个和尚去查建文的行踪,江湖上几乎无人识得,乃是最为隐秘的做法,却不料两人才出道观就被郑芫认出。郑芫记得杨冰也就罢了,那镜明法师在江湖上全无人知,郑芫却在十四岁时便识得他了,也真是气数。
郑芫见这两人走在一起,心中又惊又疑,隐约听见杨冰道:“不知去福建闽侯,走那条路最快……”那镜明和尚道:“贫僧对江南各地并不熟悉,便由杨老弟决定……”郑芫听到“福建闽侯”四个字,一颗心立刻紧绷起来,暗道:“难道他们是去雪峰寺?难道是要去寻洁庵师父?我且跟上去探他一探。”
郑芫将自己一双柳眉用笔画粗涂黑,又穿了一身青色的衣帽,看上去添了几分英爽之气,活脱脱就是一个英俊书生,手中持了一卷《宋元词选》,一面倚窗品茗,一面望着窗外小溪边几个浣纱女子嘻笑。其中有个少妇在草地上放只竹篮,篮中婴儿睡得正熟,少妇每隔一会便放下手中活儿,过来仔细瞧瞧婴儿。郑芫正瞧得有趣,这时一阵马蹄声打破这黄昏的恬静,从西边来了两匹骏马,马上骑着两个僧人,到了客栈前,勒马停了下来。
郑芫暗笑道:“朱泛教我要跟踪人,一定要先‘跟’在他前面,如此遇上了,他便不觉你在跟他。等弄清楚了他的动向,再跟在后面。这法子真鬼,我选的这间客栈,乃是料定他两人去福建必在此打尖,我先一步来此,好好探一下这两个恶和尚的动向。”
来的两个和尚正是杨冰和镜明。两人拴了马,交代伙计照顾马的饲料,便走上楼来。郑芫头也不回,仍然望着楼下那几个浣纱女子,压低了嗓音吟道:“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
杨冰才上楼来,听了这几句词,便似将方才路上所历、溪边所见,活灵活现地描绘在眼前,不禁大为叹服,忍不住拍手赞道:“施主高才,适才这几句真是绝唱。”郑芫点了点头道:“此乃南宋辛稼轩的名句,敝人那有这分才华,只适才见到窗外景象略似,忍不住背诵起来,打扰了,打扰了。”
杨冰和镜明见郑芫手捧书卷,摇头摆脑地仍在吟哦,十足是个寻常书生。那杨冰虽与郑芫有几面之缘,但此时郑芫改容装扮成书生模样,镜明法师更只见过十四岁的郑芫,两人不疑有他,也不再理会,便拣临窗的另一桌坐了下来。
小二见这两个和尚气宇不凡,虽说出家人平时来此多半是要化缘,倒也不敢怠慢,连忙上了一壼好茶,巴结道:“两位大师不在寺庙里投宿,却来敝店打尖,实是小店的福缘,敢问两位是否用些素面菜蔬之类?”杨冰没有说话,那镜明却从怀中出掏出一块碎银,丢在桌上,哈哈笑道:“您这小二倒是有趣,咱们赶路赶得紧,喝口茶,待牲口喂好了便要上路,又不要投宿你家客栈。倒是你厨房里要是有些素面斋饭,打些来我二人充饥,这银子你也不要找零了。”
小二平日只见僧人托钵要饭,那曾见过掷银子买斋饭的阔和尚,连忙打恭作揖,拿了碎银,去厨房招呼了。
郑芫假作读诗吟哦,其实竖耳倾听,只听得那杨冰道:“此去福建,离京师远了,一般店家那曾见过官僧,咱们可不能再投客栈打尖了,便寻寺庙投宿,一路当云游和尚吧。”镜明和尚道:“我不熟悉,都听你的,倒是雪峰寺那个洁庵和尚不好对付,咱们可得小心了……”
郑芫听到这里,心中又是一紧,暗忖:“果然是为了洁庵师父,他们急着寻洁庵师父,莫非大师父的事走露消息了?哎呀,难道是……是丐帮?”她忽然想到杨冰熟谙丐帮收鸽的舞蹈,怀疑南京这边丐帮中有对方的奸细。如果猜得不错,对方可能已经知道咱们在浦江及闽侯的布置。倘若是真,这两个和尚的目标便是应文大师父了。她想到这一层,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却听杨冰道:“这我知道,洁庵虽非少林僧人,但一身武功出自正宗罗汉堂。曾听当今少林寺罗汉堂首席无嗔法师说过,这洁庵在辈分上应与他同辈,其功力之深竟也不在无嗔之下。但咱们这回除你我外,还有鲁指挥亲自下去,难道还会收拾不了他?”
镜明和尚没有回话,心中却在暗思:“倒不是说他少林武功有多强,而是这个人好像对我天竺武功甚为了解,那一年在灵谷寺我施出瑜伽神功,他一招便识破了,还说了一句什么‘老衲二十年前就识得了’的话,好生奇怪。”
郑芫听杨冰说“这回有三人下去”,不禁又吃了一惊,暗忖:“另外还有一人下福建,竟是鲁烈这个狠角色。大师父身旁虽有洁庵、天慈两位师父护着,但对方有三个高手,也不好应付。我的行藏切不可让这两人识破,到时候突然出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兴奋起来。她待要付账离开,又想到朱泛教她的跟踪之术:在这情形下不要先离开,以免惹人注意。既然先一步来了现场,索性等对方先离去,再尾随追踪,对方便不会起疑。郑芫耐着性子,唤小二来添了壼热水,继续品茗、嗑瓜子。
终于两个和尚匆匆用完素面,下楼而去,那杨冰临走见郑芫还在吟哦觅句,一副辛苦作诗的模样,忍不住嘲笑道:“借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说罢飘然下楼,显然丝毫未起疑心。
郑芫待两个和尚上马去了,便摸摸怀中钱袋,仍有两个大银锭,心想:“我还是买头健驴跟下去,好在已知这两个和尚要去闽侯雪峰寺,倒也不怕跟丢了。”
郑芫在市集里挑了一匹黑驴,比她在南京那匹黑毛略壮一些,郑芫瞪着那驴的双眼看,那驴也回瞪郑芫,四目都不眨眼地互瞪了一会,郑芫暗道:“这驴怕比我那黑毛要蠢得多,此时只要脚程好,便将就些罢。”
郑芫骑了新买的健驴,向南赶了下去,天色渐暗,估计下个落脚处当在三十里外,若要在亥时前投宿,便得加紧赶一程。她一催促,那健驴果真好脚程,跑起来轻松自在,毫不吃力,只是快而不稳,郑芫须要提起真气,方能安坐在驴背上。她双膝用力夹着,黑驴跑得更快了。
渐渐路上行人没了,只郑芫一人一驴在赶路,远处落日余晖仍在山头上,衬得群山有如黑纸剪贴在天幕上,郑芫虽然已有不少行走江湖的经历,但是一个人黑夜在荒野中赶路,心中还是有些毛毛的。她人虽骑在驴背上,其实正在运行少林内功,一呼一吸之间,身轻似燕地顺着驴背的颠簸上下,耳目也极为敏锐,全身处于紧张状态,忽然她听见身后有个古怪而苍老的口音道:“你这女娃儿扮了男装,以为别人认不出来了么?”郑芫大吃一惊,回首一看,只见一片黑暗,没有任何人影。
她正在极度狐疑之中,忽然又听到那声音来自背后:“听你呼吸提气,竟然是正宗的罗汉堂真传,你是少林寺俗家弟子?”郑芫惊骇得几乎从驴背上摔落。但这一次,郑芫却并不回头察看,因为她发现月亮从云层中露出一片银晖,只要看地上有无影子,便知背后有无人在。
她长吸一口真气,仔细思辨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声音又响起:“算你聪明,这回没有回头看,但你还是不知我在何处。”他的声音忽左忽右,确是不易判断究竟来自何方。郑芫心想这人内功奇高,竟然能以气功发声,但她发觉到这口音特殊,加上来人鬼魅般的身手,心中忽然一动,便哈哈笑道:“我知你是谁,不要再装神弄鬼了。”那人奇道:“我是谁?”郑芫道:“你是地尊。”
这一回轮到那人吃惊了,他长长“咦”了一声,道:“咦,你这娃儿实在聪明得紧,要是碰上以前的地尊,说不定要了你的小命,可如今的地尊是个善心菩萨,只要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便放你走路。”
郑芫发现来人是地尊后,原本惊惧交加,听得地尊如此说,其实极是怀疑,但此时别无选择,只好敷衍道:“你要问便问吧。”
地尊道:“你叫啥名字?我在少林寺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一剑刺伤了一人,见到鲜血喷出来吓傻了,十分可笑。”郑芫道:“我叫郑芫,在少林寺后山上第一次见到你时,便看到你和天尊联手偷袭傅翔,将他打下山崖,十分可耻。”地尊却不动怒,只问道:“郑芫,你为何身怀少林罗汉堂的内功,而且好像有十几二十年的功力?”郑芫道:“我从小跟着师父练的。”地尊道:“你师父是谁?”郑芫道:“我师父是洁庵法师。”地尊呵了一声,接着喃喃自语一大段,说的是天竺语,郑芫一个字也听不懂。
地尊忽然道:“瞧你年纪轻轻,罗汉堂的内功倒是不含糊,我要和你双修练功六个时辰,然后就放你走路。”郑芫心中大骇,心想:“这地尊难道要练什么邪门左道的恶毒武功,想吸取我的内力?”她一急之下,便叫道:“你堂堂天竺地尊,竟要练什么魔道邪功……”
地尊道:“笑话,我是练了达摩祖师的绝世神功《洗髓经》,只是究竟是否达到化境,则需与少林罗汉堂的内功印证一下。我跑到少林寺罗汉堂,发现十八个罗汉全不在寺中,难道集体逃寺了?真是奇怪。我瞧见你的罗汉堂内功很有几下子,你骑在驴背上吸气、吐气,凝若冷泉,细如金丝,竟有十八罗汉般功力。我心想,既然碰上了,便将就抓你来试试,也强过到处游魂似地去寻十八罗汉。”
郑芫听他讲话有些夹缠不清,但总算听懂他的意思,便冷笑道:“你要练功请自便,我可不陪你练。”地尊道:“你非陪不可,《洗髓经》上说得很清楚,需与最上乘的罗汉堂内功对练一下。郑芫呀,咱们这一合练,我可增你十年功力,你岂可不陪我练练?”
郑芫知道被这怪人缠上,绝对无法脱身,只好道:“我运起罗汉堂的内力,帮你印证一下就好,我可不希罕你的十年功力。”地尊失踪了数年,奇怪的是脾气变得极是温和,闻言并不动气,只是微笑道:“你且随我来,前面有座坟场,半夜最是清静,咱们寻个大户的墓穴,好好练它一会儿。”郑芫道:“怎么练法?”
地尊见郑芫应允陪他练功,连忙伸手抓住毛驴的缰绳,连人带驴牵到林中。他一面朝坟地走去,一面对郑芫道:“待会儿我用《洗髓经》的内功将你的罗汉堂内功引入我体内,运行周天后,便将《洗髓经》的内功渡入你的体内。你放心,两种内力皆是达摩祖师所创,自然水乳交融,毫无扞格。每半个时辰,你的功力将大增。而我则要用《洗髓经》的神功带着罗汉堂的神功,这少林内力中至柔与至刚的两种力道,将我天竺瑜伽、张三丰的太极全部融合于一体,那就大功告成了。”
郑芫心道:“你大功告成了,中土武林可要倒大霉了。我且想个什么法子,让他练得似是而非,最好搞得他走火入魔。”
地尊见郑芫不答,便道:“郑芫,你不要不识好歹,这六个时辰下来,你的罗汉堂内力大增,便和无嗔大师相较,恐怕也相差不多了。”
郑芫随着地尊到了坟岗,一个大户的墓地不远处有间祠堂,地尊命郑芫进入祠堂,席地坐下运功。待郑芫的罗汉内功运行起来,地尊忽然伸出双掌推向郑芫,郑芫只觉一股极柔和却沛不可当的力道隔空扑向自己,连忙提气举掌阻挡,就在自己发出的真力与地尊的内力接触的刹那,郑芫感到一股自练武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宏大祥和力道,如汪洋大海般地将自己的少林内力纳入其中,又缓和地推了回来。如此进行了半个时辰,完成一周天。每一周天,自己便感到增加了几分力道和厚度,便如进入一个无穷无尽的内力泉源中,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郑芫渐渐进入一种半意识状态,那一送一收的内力交流进行了十三个周天,随着地尊一声长啸而止。郑芫睁开双眼,祠堂内已经大放光明,竟是翌日中午时分了。只见地尊盘膝坐在对面,双眼仍然紧闭,面上似笑非笑,黝黑枯瘦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温润的光泽,郑芫记忆中带些乖戾之气的地尊,竟似变了一个人。
地尊缓缓睁开双眼,对郑芫道:“你这娃儿好深厚的罗汉堂内功,竟然助老夫一口气连走过十三脉,足证明我达摩老祖的《洗髓经》神功已然练成了。”郑芫道:“练成了又怎的?”地尊自顾自地继续道:“从此我瑜伽神功中自有少林绝学,少林神功在我身上自有太极绝学。我在达摩面壁洞中苦修几年,终于领悟了达摩祖师创少林武学的真意。《洗髓经》洗的乃是天下各宗武学之间的隔阂和阻绝,原来最高的武学之道竟不在于强求登峰造……造什么,反而在于兼容并……并什么……”
郑芫接口,替他讲完这篇大道理:“不在强求登峰造极,反而在于兼容并蓄。”
地尊点头道:“谢谢你,你汉文比我好。我凑巧走上这条路,竟比天尊先一步达到最高境界,哈哈!天尊每每嘲笑于我,他必然还在那里每天忧心如何冲破瑜伽神功最后那一点点瓶颈。说起来,我该感谢完颜道士和傅翔这一老一小,要不是当年武当争盟主的一战,若我没见识到完颜不败后发先至的极致境界,也没看到傅翔《洗髓经》神功兼容并……并蓄的精妙,我怎么会去少林寻《洗髓经》?”
郑芫点头道:“你们天竺的规矩是见着啥好,便去据为己有,于是你便去少林寺偷……”地尊道:“笑话,我上嵩山去,凑巧摸到了达摩当年面壁练功的秘洞,洞里石壁上是古梵文刻的武学至宝,《洗髓经》当然也在内。哈,这是达摩祖师特为后代有缘的天竺弟子留下的,我地尊有缘直接得自达摩之手,又和少林寺有什么干系?”郑芫为之语塞,暗忖:“难怪这些日子以来,少林寺从未发过传书说地尊到过少林,原来他得了达摩亲书的宝典,何需再上少林?这真是千古难求的造化。”
她心中虽觉如此造化被这个又高又丑的怪人得了去,很是不以为然,口头却不得不赞叹道:“这等造化竟被你得去,也不知老天张眼了没有。咱们中土有句成语……”地尊也叹道:“唉,又是成语,你们为何每件事都要有一句成语,你知道咱们要学会有多难么?你说吧,什么成语?”郑芫道:“参天地之化育,唯有德者居之。地尊,你听过这句话么?”地尊摇头,过了一会又点了点头。郑芫道:“你又摇头又点头,到底有没有听过这句话?”
地尊道:“原本没有听过,但自从我在达摩面壁的密洞中,领悟了《洗髓经》洗除各宗武学间隔阂的精义,便觉《洗髓经》和各种少林神功同出一源,相融应无疑难。唯有罗汉堂的内功有许多独特之处,不易融会贯通,因为在篇尾处,达摩祖师刻道:‘如能修成兼容并蓄、百无扞格的境界,便能与上乘的罗汉堂内功相生相容。’修完《洗髓经》,我自觉整个人都变了,忽然觉得在天竺、入中土的种种往事不值一哂,从此终日心中充满善意,甘愿苦人之所苦,助人之所不能。我自觉这改变太大,常常梦中惊醒,思前想后,把《洗髓经》练上三遍,心情才能平复……”
听了这番话,郑芫又是惊诧又是感动,同时自己也有所领悟,便道:“咱们中土这句话是说,唯有德者才能参天地之造化,佛家的因缘却是凡能参悟天地化育之道的人,必然会是一个有德之士。是以你自获奇缘参悟了这无上武学,便成了善心之士,慈悲之怀油然而生,佛的旨意比咱们的成语更上一层楼哩。”
地尊听了这话,认真想了一会,问道:“然则我若秉性冥顽不灵,佛便不会赐我奇缘得道?”
郑芫自幼便在灵谷寺长大,洁庵、天慈、慧明谦……诸位法师都是佛学高深的有道高僧,她耳濡目染之下,对佛经中的道理精义颇有领会;更兼聪明过人,悟性奇佳,佛学佛经读得虽不多,谈顿悟、创思,许多终生浸淫佛学的老和尚却是望尘莫及,不然她怎能在道衍论经时,以十四岁稚龄难倒口若悬河的道衍法师?这时她一番领悟,便用极浅白的话回应地尊,却正好切中地尊此时心中的结:“地尊呀,你若本性中没有善念,以你对武学的资质秉赋及造诣,岂不就是第二个天尊?你想佛会选择天尊去解破这武学最高的奥秘么?难道佛爷真不开眼么?”
郑芫这话说出口,地尊入耳却如深谷巨钟鸣起。他这一生和天尊一起修身练武,一步步攀向高峰的点点滴滴全部飘过眼前,过去即使对天尊要做的事不以为然,依旧听从天尊,这些事情一时之间清清楚楚地浮现脑中,几十年来,总是天尊说了算,这一刹那间,他忽然觉得天尊的作为已经误入歧途。他想着想着,忽然冒出一句:“佛爷开眼,开的是我的凡眼。如今我的眼看天尊,他已深入死巷,难以自拔;我的眼看武学,从来便无真正的至高绝顶;我看自己,地尊也不再是地尊,便是天竺一个秉佛心行善事的行脚菩萨了。”
他转身向郑芫合十为礼道:“谢小娃儿指点,此刻我是真正明白人了,我去也。”
郑芫大为感动,上前扯住地尊的长袖道:“地尊,你去那里?”地尊道:“我回天竺去也。但回去之前,我还要渡化一个贵人。”郑芫隐约知他之意,便不再问,只躬身合十道:“菩萨好走,芫儿拜谢你赐我十年内力。”
宁德支提山华严寺距闽侯雪峰寺有两百多里路,走山间小路可以省半天的路程,但是路狭坡陡,上上下下很不好走,僧人商旅除非真有急事,多不走这条捷径。
这时一个身着灰色僧衣的壮硕和尚在小径上埋首疾走,他走得又快又隐密,只要有山石树林,他定然借以掩护,是以这灰色的身影便在小径上时隐时现。这和尚面上浓眉虬髯,顶上光头戒疤,无一不是假的,原来他竟是京师锦衣卫的第一人鲁烈。
鲁烈为了到福建来亲查建文下落,竟然削去一头长发,扮成云游僧人,以便在沿途寺庙打尖,仔细打探建文的行踪。这时他正要赶往闽侯雪峰寺,向方丈洁庵打听消息,他暗忖道:“俺先到了雪峰寺,等随后而来的杨冰和镜明到齐了,咱们仨便可分头行动,就算把这一带翻过来,也要逮捕建文回南京。”
他正在心中规划如何以三人之力办好这椿皇上心中的大差事,脚下突然警觉地停了下来,飞快闪到一块大岩石之后,定眼看前方,远方有两个僧人正连袂不徐不疾地迎面而来,看来这两人都有一身轻功,只是两人并不急着赶路,随意一跨数步,一副安步当车的轻松模样,速度却似比常人疾奔还要快些。鲁烈暗道:“这两人好内力。”
待走得近一些,鲁烈瞧见左边一个老僧,青色僧袍飘动如波,一部花白长须更是随风飘扬,宛如神仙中人。鲁烈吃了一惊,暗道:“这老僧不是灵谷寺的天慈和尚么?”他再看右边一僧,身着灰白僧衣,面上虽然蒙了一块黑巾,从露出的眉眼看来年纪甚轻。
鲁烈瞧得心跳如鼓,暗忖道:“这年轻和尚的眉目倒有几分和建文相似呢!天下莫不成有这般巧事,便在此山路上让我鲁烈碰上了建文?”但他立刻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谬了,建文皇帝那会有这般轻功和内力?
但能在此地遇见天慈和尚也是一大线索,只因天慈和洁庵是过命的交情,若说洁庵护着建文逃亡,天慈必定也牵涉其中。鲁烈思索着如何行动时,那两僧已经走得很近了。
鲁烈是个最能当机立断的人,他已认出了天慈法师,天慈身旁的蒙面僧人虽不能确定是不是建文,但暗忖此时自己削发扮成僧人,对方一时之间定然认不出来,若是亮了相,对方有一瞬间的迟疑,那便是自己偷袭的最佳机会,如此机会岂能放过?
他一念及此便不再犹豫,唰的一下从巨石后闪身而出,开口叫道:“天慈法师慢走,溥洽法师有话相告!”
天慈禅师和应文正施展少林轻功,以舒适的步伐前进,忽见小路边闪出一个身材魁梧的虬髯和尚,都吃了一惊。天慈道:“敢问师兄法号,贫僧……”他话未说完,鲁烈已经发难,大喝一声:“天慈,你吃我一掌!”手中递出的却是一剑。
天慈正在思索溥洽大师遣来的和尚是何许人,便乍遭袭击,不但全在意料之外,也完全没有回旋空间,甚至连停步都来不及,左肩上便中了一剑,虽然他深厚的少林护体神功自然启动,化去了一部分来势,但肩上已经鲜血长流。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和身边的应文同时认出了偷袭者,两人几乎同时惊呼:“你是鲁烈!”鲁烈却对应文阴沉地喝道:“你是建文!”
天慈虽然受了一剑,血流如注,却是毫不犹豫,拔剑攻向鲁烈,同时大喝一声:“应文快去,直接翻山快走!”他挥剑猛攻,完全不顾己身安危,立时将鲁烈卷在重重剑光之中。应文望着天慈雪白的美髯上沾了点点鲜血,仍在迟疑之中,天慈厉声叫道:“应文,快翻过山找你师父!”
这一喝惊醒了应文,他暗道:“对啊!不快请洁庵师父来,怎么打赢这鲁烈?”他虽不舍留下受伤的天慈一个人浴血奋战,但实在没有第二个办法,猛一咬牙,拔起身来,直接从陡峭的石坡上奔向山脊。耳边听到鲁烈怒喝:“建文那里走,随我回南京去!”接着听到天慈的长笑声:“鲁烈,当年咱们在卢村对了一掌,你便落荒而走,今日你偷袭于我,老衲正要取你性命。”
应文目暏天慈受创不浅,能撑多久实在不乐观,自己只好卯足全力,全速向上疾奔,希望尽快翻过这山脊,到雪峰寺求救。自从郑芫授了应文少林基本功后,他心无旁骛地修习,又得洁庵法师授他上乘少林内功,内力的增强可谓一日千里,这石坡虽极陡峭,在他健步力纵之下,竟然能够一跃丈余,节节高升,毫无滞碍。
鲁烈一面接招,一面暗忖:“这年轻和尚分明一身少林内功,且有相当功力,难道不是建文?然则他又何必蒙面?”但是蒙面布上露出的眉目及方才听到的声音,似乎又与建文极为相似,一时之间不禁十分疑惑,这就便宜了天慈。天慈趁对方心神迟疑之际,一轮猛攻渐渐取得上风。
然而过了百招,形势开始逆转,鲁烈从少林剑法转换成全真剑法,左掌间夹着天竺的诡异内功出招助攻,天慈渐渐攻少守多,愈来愈落下风,更可怕的是肩上血流如注,点穴完全止不住。
应文拚着一口气,奔到山脊之上,他放目下望,天慈和鲁烈决斗之处已被重重小坡及一片树林遮住,杳不可见了。他奔上山脊最高处极目下望,西边三里处的脊下一条蜿蜒小径似曾相识,半年之前他曾和天慈走过,从那边下山便能通到雪峰寺的后院墙,但是从这里走到那小路上,却全是崎岖无比的岩石及荆棘杂木,十分难行。
应文顾不得那么多,奋勇向前疾奔,一路上长袍被尖石勾住撕去半幅,小腿上也被不名物割伤多处,他却似完全不知疼痛,只知早一分赶到雪峰寺求救,天慈大师便早一分可以获救。突然他一步跃出,落在一块松动的石块上,那石块陡移了位置,应文一个跄踉跌倒。他甫落地,即借势打滚以减轻冲击,但因地势太陡,这一下连翻带滚便跌落十数丈,连带着大批松散的石块哗啦啦地一道滚下。等到应文勉力爬起身来,想要四顾辨清所在,脸上系着的黑布已松,一股强劲山风吹来,那块蒙面布竟然随风而去,应文伸手一把没能抓住。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被一群合抱粗细的大松树挡住了下滚之势,而自己一头撞上一棵树根,不但立时肿起一个大包,伸手摸了一巴掌的鲜血,额头处撞裂了一个大伤口,流血不止却不甚感到疼痛,只觉火辣辣地头晕眼黑。他心想:“这一下可糟了,欲速则不达,我须歇一口气,方能再奔。”
然而此念方兴,耳中却听到山风中飘来喊叫的声音,他连忙侧耳倾听,那声音断断续续,且是从山脊的另一面发出,顶着山风飘过山脊这边来,委实听不出是在叫些什么。
应文心中紧绷,升起一缕不祥的预感,难道天慈法师已遇难了?他努力摒除杂念,细辨那风中的呼喊,渐渐地他听真了:“……建文皇上……别跑了……臣……护驾……”似是鲁烈的声音,应文心中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暗暗悲嘶道:“天慈完了……”全身忽然发抖,一丝力道也使不出来。
耳中听到山风中飘来的声音渐渐清晰,当他听出确是鲁烈的声音,全身的颤抖却忽然停止了。他从松林中向坡下看了一眼,估计冲出这片林子到下一个能够藏身的岩石群,至少有几十丈的距离没有掩护之物可以藏身,以自己快奔的速度来估算,如果鲁烈攀上了山脊,自己恐怕无以遁形了。他悲伤地暗忖道:“自古以来,有如我这般狼狈的一国之君么?现下已走头无路,我要再往那里逃?”
再逃,恐怕也逃不远了。应文再回过头来往上看,只见从山脊最高处下来,一大片崎岖陡坡下,居然有块较为平坦的坡台,距离自己藏身的树林大约二百步之遥,应该是从山脊直接下来最佳的落脚之地。方才自己一番失足,连滚带翻,竟从那坡台边滚了下来,根本来不及利用。应文沉吟了片刻,暗中对自己说:“再逃,恐怕也逃不远了。朱允炆,怎么说你总也是个皇帝啊,鲁烈这个奴才欺人太甚,逼我走头无路,就放手来拚一拚吧。”
他盯着那片较为平坦的坡地,默默盘算距离、高度,举手感受了一下风向,然后缓缓地从背上解下一只长形的布囊,从囊中掏出一钢一木两支零件,熟练地把摸了一下,“咔”、“咔”两声轻响,手中就多了一支漂亮的钢弩。这时应文脸上透出异常坚毅的表情,额上的鲜血流过了半张脸,已经半干的殷红衬着他清秀的五官及白皙的皮肤,却是好一张男子汉的脸孔。他伸手到囊中摸索,这次摸出了五支纤细笔直的钢矢,背囊已空。
这时山脊上出现了鲁烈高大的身形,他以手遮光下望,一片崎岖陡坡,坡上树林岩石星罗棋布,没有半个人影,也无一只走兽,抬头望天,天上没有一只飞鸟,有的只是一股劲风迎面而来,吹在新近剃光的头上,突感一阵凉飕飕。他估计一下,自己施展轻功跃下,看准五个呈之字形的落点后,便可停在那个缓坡上。
鲁烈轻功了得,轻松潇洒地稳稳落在坡上。他停下身来,提一口真气,将声音远远送出:“天慈老秃驴想要挟持您,已被我处死了。您别跑了,让您的旧臣我来保护您。”他手中持着一块黑布,正是应文脸上原系着的蒙面布,不知如何到了他的手上。他一面挥舞那条黑巾,一面道:“皇上,您辛苦了。快快现身,让臣来侍候您……”
鲁烈一面喊话,一面极目搜索远方,只见山脊这边毫无人迹,只有他的独白和回声在风中飘荡。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要逮捕的建文皇帝就在二百步外的松林里。
应文趴伏在一棵倒木之后,不论二百步外的鲁烈喊些什么话,他都充耳不闻,只是仔细地度量、修正他将要射出的利箭准头及角度,他打算用仰射弧线下落的射法命中鲁烈。这种射法的好处是利矢由天忽降,定可攻敌于不防,难处在于弧线仰射而要求命中既定标的,这不论是战场上或是武林中,都是闻所未闻的绝技。
应文苦练这射弩绝技已有数年,他装填钢矢妥善后,运起少林心法,不受周遭一切的影响,只有眼中目标及心中的一把尺,那把尺不是全用刻度去衡量,而是用经验及感觉。
现在应文眼中看到的是鲁烈在挥舞黑巾,是个极好的目标,心中的感觉稳定良好,钢弩的角度上仰到位,他屏住呼吸,暗暗祝祷:“侧风休起,顺风助我。”
他一口气连珠射出五支钢矢,一支也没有留下。
鲁烈正在挥巾喊话,钢矢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正对着他的头部落下,完全没有任何预警,他感受到有状况时,第一支钢矢已如流星般高速射到三尺之内。
鲁烈吓得魂飞魄散,不知这支劲矢从何处而来,他一身少林、全真、天竺的武功,此时都派不上用场,只能拚全力向后腾空跃起,希望能够勉强避过,同时将毕生功力聚于双臂之上,奋力挥圈希望能拨开来箭。
第一支钢矢竟被鲁烈力贯双臂挥舞击落在地,第二支箭射伤了他的右掌,这时他已奋力跃起,但是他双脚方才离地,第三支箭便射中了他的左大腿,直透于骨,而且正巧穿过“风市穴”。鲁烈腿上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忍不住大喊一声,一口真气就散了,身躯立即落了下来,这时第四支箭飞来,正中鲁烈的心口,直没于尾!
鲁烈闷哼一声,跌倒在地,第五支箭便落空了,呼的一声飞过鲁烈,插入砾土之中,力犹未竭。
这是武林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用弧线仰射法,穿心射中一位武林高手,射死的是锦衣卫的头号指挥鲁烈,发箭者不是别人,正是逃亡中的建文皇帝。
杨冰和镜明和尚赶往闽侯雪峰寺,先要经过宁德,他两人骑马绕过宁德,直接投宿支提山上的华严寺。镜明和尚手中有天下最高僧官──僧录司左善世道衍法师的特种度牒,自然受到支提寺住持的礼遇。
两人住在支提寺中,打听有没有一位与建文年龄、相貌、气质、特征相仿的年轻僧人在此挂单,整整打探了两日夜,上自住持方丈,下至火工头陀,所得答案一致都是“不曾见过”。由于大家的答词太过一致,杨冰反而起了疑心,暗中对镜明道:“这支提寺很有问题,咱们还是先去雪峰寺,如果没有找到正点儿,便悄悄再回来暗访支提寺,查他一个措手不及。”镜明和尚点头道:“你点子多,俺都听你的。”
于是两人辞别了方丈,沿着曲折蜿蜒的小路,打算越过前面的大山,直取雪峰寺。
两人两骑走了一百多里,遇平坦路段便策马小跑,碰上陡坡便下马来,牵着坐骑快步通过,是以走得相当快速,这时他们离山脊愈来愈近,山路也愈来愈曲折,两匹骏马放慢了脚步,马上两人也全神贯注,不敢掉以轻心。
忽然杨冰指着左面一片树林道:“镜明师兄,您瞧那边怎么回事?”镜明和尚抬眼一看,只见树林上空两只老鹰盘旋不去,不一会又飞来两只,盘旋了一会,又飞来两只,有只带头的大鹰唰的一下落了下去,其他五只老鹰也都跟着飞到林子后面。镜明看了一回,道:“那边有尸体,不知是人是兽?”杨冰点头道:“不错,咱们去看看。”
两人下了马,展开轻功飞奔过去,绕过树林,在一块巨大岩石之后,发现了一个老和尚的尸首,几只老鹰正要围食尸身。杨冰见死者是个白髯老和尚,便起了物伤其类之感,大喝一声:“兀那扁毛畜牲,胆敢啄食佛门弟子的肉身,还不快滚!”他俯身掀起一把碎沙土,运劲撒出,六只秃鹰竟然有四只被他的细沙打中,飞起不出五丈,其中有两只便失翅跌落,挣扎了好一会才勉强整翅飞走。
镜明赞道:“悟明师弟好功夫,但你说的道理却错了。”杨冰奇道:“怎么错了?”镜明和尚道:“天竺、吐蕃一带佛教圣地,僧人及信徒死了,便让野鹰啄食他的臭皮囊,直到皮肉不存。人之生命来自天地,死后无用之肉身施舍于禽兽,岂不洒脱自在?”
杨冰没有回答,因他走近已认出了死者身分。他一把拉住镜明和尚,低声道:“死者是曾经住持过泉州开元寺的天慈禅师,是少林寺外的少林高手,与洁庵法师是至交。他出现在此地,可能与建文的行踪大有关系……”他一面说,一面趋前检视天慈法师的遗体及地上的大量血迹,点了点头道:“天慈之死主要是左肩上中了一剑,断了大血脉,用点穴指压皆无法止血,失血过多力乏后,背上又中一剑,深入胸肺,便迅速毙命……”
他接着皱眉道:“以天慈的少林功夫而言,实不亚于少林寺无字辈的高手,怎么一上来便被人剑伤大血脉?想来必是遭人偷袭,在毫无防备之下中了致命一击……”
这杨冰一路说来,有如亲眼目暏天慈遭暗算的情形,实在聪明过人。他说到这里,却被镜明一句话打断:“这暗算手法倒像是鲁烈干的。”杨冰暗自点头,忖道:“这天竺和尚不笨啊。”他低头想了一会,对镜明道:“鲁烈既已大开杀戒,此去雪峰寺不过数十里路,他必然已经前去寻找洁庵了。”镜明和尚道:“瞧这天慈的尸首,显然遇难不久,鲁烈或许尚未到达雪峰寺,咱们快快追上前去。”
杨冰猜镜明的意思,如果建文确是躲匿在雪峰寺,他要尽快赶到,以免鲁烈抢了头功,若是鲁烈和洁庵动起手来,也要赶紧支援。但杨冰却不着急,暗忖道:“建文若是藏在雪峰寺,他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怕他跑了;若是鲁烈和洁庵打起来,洁庵乃是罗汉堂最出色的寺外弟子,武功只怕不在鲁烈之下,便让两人多斗一会儿,咱们好坐收渔人之利。”于是便道:“念在同为佛门的缘分上,咱们先把天慈禅师埋葬了吧。”镜明合十道:“阿弥陀佛,此言善哉。”
两人匆匆葬了天慈,杨冰找到一块大石,表面平滑,倒似一块墓碑。他提一口气,使出少林金刚指的功夫,在石上刻了“天慈禅师”四个大字,将石立在坟前,两人念了一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人用汉语,一人用天竺语,虽然各有铿锵,梵汉之唱却也谐和。
两人上马前行,终于翻过了山脊,但所经之处与应文逃亡时翻越的地点相隔了一个岭头,完全看不见鲁烈已经倒毙在岭头后的石坡上。两人策马快步,沿着小路下山,直奔雪峰寺而去。
但鲁烈的尸体却被郑芫发现了。
郑芫离开了地尊,不徐不疾地跟踪杨冰和镜明和尚到了福建,她在支提山麓寻到一间新建的砖砌村舍,用章逸及方冀给大家的暗号敲门两次,应门的竟然是郑洽。
郑洽见了郑芫,大为惊喜,连忙迎客入内,随即紧闭大门。郑洽已从浦江郑义门迁到了支提山不远处的山边,可就近和应文大师父联系报告。郑芫知道郑洽与另外几位建文朝臣仍在策划军国大事,详细情形并不得知,但知这些孤臣孽子暗中募款练兵,藏武于沿海各寺庙的计画并未停止。
郑芫见了郑洽,第一件事便告知应文藏身于这一带的秘密已经引起高层怀疑,京师锦衣卫首领鲁烈亲自下来追查,杨冰和镜明和尚两个武林高手紧随而到,自己悄悄跟踪而来,要尽速通知应文及洁庵、天慈。
郑洽听了惊骇无比,忙道:“大师父随天慈大师在支提寺挂单,有时也在各寺间云游,但以支提寺及雪峰寺为主,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大师父的身分,只当他是天慈大师的晚辈僧人,怎么会引来南京的高手来查人?”郑芫道:“南京情况未明,但目前以保护大师父为第一要务,我现在立刻前往雪峰寺去找我洁庵师父。”
郑芫将驴子寄在郑洽处,施展轻功,赶往雪峰寺。天色向晚时分,郑芫过了山脊,同样被天空盘旋的秃鹰吸引了注意,郑芫虽然心急要赶去雪峰寺,但仍停下身来仔细观看,终于她决定前去探个究竟。
走过两里多崎岖的山石,她来到一个斜伸出峭壁的坡台,在一块岩石下,一群秃鹰正围着啄食一具尸体。郑芫喝叱一声,挥剑将秃鹰赶飞,只见一个魁梧的和尚倒毙在地,脸上已被啄得血肉模糊。郑芫看了半天也认不清面貌,掩鼻暗忖道:“这厮眉目有点像是鲁烈,但怎么会是个和尚?”
她用剑尖挑开僧衣,只见内衫的袖上绣了一条青色飞鱼,正是锦衣卫首领的服饰。郑芫同时看清了这和尚的心口及左大腿上各中了一支钢矢,心口那一箭明显是致命主因。她俯身仔细察看,认出了那支致命的钢矢,再也忍不住激动得哭出声来:“大师父射杀了鲁烈,是大师父射死了鲁烈!”
她想到自己在浦江郑义门万松岭那三间佛堂外的林中,开始传授应文大师父打坐呼吸的少林心法,后来又教他习射钢弩,原是希望找些事情让他去忙,免他终日枯坐愁城,那晓得应文竟天生具有习武的慧根,内力、轻功进步一日千里,更料不到他自行摸索,练成了独步天下的弧线仰射法,竟然能在远距离外暗杀武林高手;头一次实战射击,就射杀了武功高强的鲁烈。
世事难料啊!
终于,郑芫从极度激动之中平息下来,开始思索下一个问题:“不知应文大师父是否安好?他去了何处?他射杀了鲁烈之后,会去那里?如果他去了雪峰寺,将正好碰上杨冰及镜明。”她思考了一会,决心先在四周搜寻一遍,于是施展上乘轻功,飞快地在四周游走,一面注意每一块山石之后、树林之中有无人影。她搜查的范围愈来愈大,身形速度愈来愈快,终于她又回到了山脊上。
这时月亮已升了上来,从山脊回望下去,这回她看见远方一片林子外有一块大岩石,岩石下面有个人匍匐在地一动也不动。郑芫极目望去,只见那人伏在一个土堆前,看上去像是一个坟堆。
郑芫有些害怕,壮起胆子,朝那人走过去。去得近了,月光下瞧得仔细,那人伏地全身颤抖,口中断断续续念着经文。他前面的土堆上有一块大石,郑芫停步,骇然发现石上刻着“天慈禅师”四个大字,似是以指刻石,字迹拙劣,但指力惊人。郑芫见了这四个字如雷轰顶,但她极度震惊中仍能保持灵敏的思路,暗忖道:“少林金刚指!鲁烈已死,这四个字怕是杨冰的手迹。”
她强忍着恐惧及悲痛,对那匍匐颤抖的人轻叫一声:“大师父,是您么?”那人没有回应,仍在一面颤抖,一面含糊地念经文。郑芫鼓起勇气走到那人身后,提高声音再问道:“大师父,是您么?”
那人忽然停止背诵经文,接着上身的颤抖也渐渐停了下来,他没有转头,仍然匍匐着,轻声反问:“芫儿,是你么?”
郑芫一步抢上前去,应文回身站起,两人撞了满怀,竟然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的拥抱极是突兀,却又显得极为自然,似乎都觉得情之所至,理所当然。郑芫看到应文血污满面,身上衣衫褴褛,下幅撕开,露出小腿上伤痕累累,但背上仍紧紧掮着那支长弩。
此时,郑芫心中充满了怜爱之情,应文则彷佛进入梦中,而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时之间他意往神驰,好像又回到了京师皇城。他双臂有力地抱着郑芫,全不像是他平日表面上的文弱。郑芫在他的怀中,感觉出应文的男子气概中还保留着纯真稚气;这个落魄的皇帝在高雅的举止之中透露出斯文与随和,郑芫一直暗中喜欢他,看着他便有一种想要保护他的情愫。
耳边听得应文悄声道:“芫儿对我最好,总在危急时候出现在我身旁。”郑芫睁开眼,看到应文深情的目光,他满颊血迹的脸离自己只有一寸距离,她感到他的呼吸,心中一阵慌乱,应文已经吻在她的唇上。郑芫不但没有闪躲,反而不自觉热切地回吻。刹时之间,两人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彷佛遗世独存般在支提山脊下的山坡上拥抱,清风明月下,全然忘我地相互爱怜,不知今夕是何夕。
郑芫自幼和傅翔青梅竹马,有些两小无猜的感情,但火烧卢村之后,她和傅翔各奔东西,始终没有机会发展成男女之情,只能归之于无缘分。尔后她碰到了朱泛,红孩儿调皮机智,和她如出一辙,在一起行侠仗义时,总能令她开心,但更像是一对情投意合的伙伴。自从做了锦衣卫,在宫里保卫建文这个年轻的皇帝,郑芫惊讶地感觉到皇帝内心的孤寂,后宫虽有后妃,却似无人了解他内心深处的寂寞和无助。他在强藩压力之下不得不出手削藩,但他的仁慈及幼稚却使得他在斗争中失算连连,满朝文武、后宫嫔妃没有一人懂得,这个皇帝其实内心深处只想广施仁政,如果每天都必须面临斗争,他宁愿选择不当皇帝。奇怪的是,这心事只有郑芫懂得。
两人之间的感情,一个发自怜爱,一个发自感激,在此刻骨铭心的时空中,竟然迸发出不可遏止的热情火花,其来有自,却只天地知之。
终于两人坐倒地上,那沸腾般的热情突然间开始散失了,只因在月光下,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新坟前的石碑上“天慈禅师”四个大字。
郑芫清醒过来,暗中对天慈道:“天慈师父,芫儿闯祸了。”应文清醒过来,暗中对天慈道:“大师,弟子犯戒了。”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深深地凝望彼此。郑芫这时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的往事,卢村之难中,是天慈和洁庵救了母亲的性命;自从洁庵师父去了泉州,在南京灵谷寺中,天慈代行师职,这些年来待郑芫如师如父,将他一身少林藏经阁绝学倾囊相授。郑芫望着那四个字,感激和悲恸的泪水渐渐满溢双眼。
这时,忽然一连串叱喝声在寂静的夜空中传来,由于隔着山脊听不清楚,但那呼喝的声调高低变化,显出发声之人以极快的速度在奔驰,而且不断变换方向。郑芫从哀伤中猛然惊起,一把拉着应文道:“大……大师父,你施展轻功,紧跟着我!”说完便飞身跃起,快速向山脊奔去,应文不敢怠慢,立刻紧跟在后。
疾行中,郑芫忽然想起一事,回首悄声问道:“大师父,你囊中还有几支钢矢?”应文一怔,答道:“没有了,五支钢矢全给了鲁烈。”郑芫一面疾奔,一面续问:“那你身上可有其他武器?”应文道:“有。”郑芫停下身来,问道:“你还有武器?”
应文不慌不忙从腰囊中掏出一支小巧的钢弩,一排短箭,月光下蓝汪汪的,对郑芫道:“便是这支小钢弩,你开始教我射箭时用的那一支,是方冀送我的礼物。”郑芫见应文望着手中的钢弩,眼中流露出爱不释手的光彩,甚至有一丝笑意,似乎一弩在手,给了他无比自信。郑芫点头道:“也就是方师父射杀辛拉吉的那一支。”
他俩到了山脊,郑芫选了极佳的藏身之处──一丛灌木中一条狭窄的石沟,她跳入沟中,四面张望了一下,此沟确实隐蔽异常,而藏身其中的人却可以清楚看到山脊两边的斜壁。她招手要应文跳下来,两人挤在狭沟之中肌肤相接,气息可闻,但此刻却无绮思了。
两人从狭沟中往雪峰寺的方向望去,只见三个夜行人以惊人的速度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奔,郑芫聚精会神仔细看,终于认出前面一人大袖飞舞,正是雪峰寺的住持、自己的恩师洁庵禅师,后面两人全力追赶洁庵,正是杨冰和镜明法师。
郑芫暗忖道:“师父功力卓绝,但这时却施全力想要脱身,可见他已发觉到后面两人的武功超强。”这也超出郑芫的估计。她飞快地盘算了一会,悄声对应文道:“大师父,你就待在这条石沟里不要出声,待会我可能要冲出去,助我师父拒敌。你要守在这儿,千万不可出去,如有必要,便用钢弩偷袭其中一人。记住,全力射杀一人。除掉一人,咱们就稳占上风了。”
应文再次悄悄掏出腰袋中的小钢弩,又把两排共十支短箭拿出来,放在一旁,双目紧盯着外面疾奔中的三人。
只听得那杨冰道:“洁庵方丈不要逃了,咱们奉了命令捉拿建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快把他藏身之处说了,念在咱们武功同出一门,我便放你一马。”那镜明和尚道:“那年在灵谷寺曾领教过你一招,可惜胜负未分,今天还想再试上一试。”
洁庵知道此乃生死存亡之关头,这两人既然会到雪峰寺来查建文下落,就表示建文藏身于这一带的秘密已经曝光,今日之事绝无善了,自己不可与这两人交手,一旦被两人缠上了,只怕不到你死我活,绝无休止。他暗自忖道:“他两人加起来打我一人,必占上风。但是比轻功,他两人的轻功可没法加起来,老衲且和他俩斗斗脚程。一方面拖延时间,看看有无第三个敌人埋伏在那里,另一方面伺机引他们去找天慈。应文,我不知你在何处,但你最好躲起来,不可出面。”显然洁庵法师此时尚不知天慈已遭毒手。
杨冰见功力深厚的洁庵大师绝不出手拚斗,反而一声不响地施展上乘轻功绕圈子,渐渐也看穿了洁庵打的主意,便冷冷地道:“洁庵啊,你还在等天慈法师来会合么?我告诉你不用想了,天慈已在山脊那边被杀了……是我亲手葬了他的,你再绕圈子也没指望了。”
洁庵听了,心中吓了一跳,暗忖:“天慈一定和应文在一起,若是天慈已被这两人杀死,照理应文就已落在他们手中了,他俩岂会来向我洁庵要应文的藏身之处?这个杨冰狡诈得紧,他的话不可相信。”
岂料那个镜明和尚这时忽然开口加了一句:“天慈确已死了,是我俩将他埋了的,此事千真万确。不信,你到山脊那边看看。”
这一来洁庵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他一声不响,果然飞身上了山脊,向山脊另一边奔去。说也凑巧,洁庵飞身越过山脊之际,正好从郑芫和应文藏身的狭沟之上跃过,两人躲在狭沟中,上面有树丛遮住,完全不会被人发现,只是头顶上呼的一声一人飞越而过,倒吓了两人一跳。
洁庵跃过不久,杨冰和镜明也一前一后从同样方位跃过,沟里的两人又吓了一跳。又过了一会,听到洁庵禅师怒喝:“是谁杀了天慈大师?是你?还有镜明?”杨冰狡猾地回道:“咱们这回来的高手可不止两人……”那镜明比较直爽,已经抢着答道:“都不是,是鲁烈下的手。”
郑芫听到这里,便悄声道:“洁庵师父已经看到天慈师父的坟墓,既见天慈师父已死,便不会再往支提寺那边跑了。他多半又回山脊这边来,要利用这边熟悉的地形,开始用长程逃亡来引开这两个敌人,好让大师父您脱身,虽然他也不知道您现在何处。”说到这里,已听到杨冰大叫:“洁庵,你往那里走……”果然声音已回到山脊这边。
又过了一会,杨冰的声音道:“你瞧这是谁?……哎呀,竟是鲁烈!”接着是镜明的声音:“鲁烈怎么也成了和尚?你瞧……他是被钢弩射杀!”杨冰立刻叫道:“钢弩?方冀在附近?”原来方冀以钢弩射杀天竺高手辛拉吉的事早已传遍京师。
紧接着是洁庵的大笑声:“哈哈哈,杨冰好机伶,一下就猜着了,方军师和章指挥都在此地,你明他暗,咱们就来斗斗!”郑芫听洁庵这般吓唬敌人,暗暗叫好,她想了一想,对应文道:“大师父,如果我出去引那两人从咱们藏身的狭沟上方跃过,你能否发箭射死他?”应文双眼一亮,道:“射他胯下?”郑芫忍住笑道:“那还用说?”应文想了想,正色道:“只这一眨眼便跃过去了,我毫无把握。”郑芫点了点头,也觉得这距离太近,从狭沟上方跃过,沟内所见只是一瞬而已,应文确是不易把握。
应文却在这时道:“芫儿,我有另一个主意。”郑芫道:“什么主意?”应文道:“咱们反过来运作,由我跳出去诱敌,你来偷袭,必能一击奏效。”郑芫吓了一跳,摇头道:“大师父,你是正点儿,这几年来,天下人对你的下落有各色各样的传闻,但是没有一个人真正见到过你,你绝不可现身。”
应文正色道:“不,芫儿,你听我的。今日之事,绝无善了,非敌即我。天慈大师已为我而遭毒手,洁庵如果再遭打杀,之后你我性命仍然不保,如今只有冒险一拚。待会我现身往山脊上跑,诱他俩跃过这狭沟,芫儿你就抓紧机会,奋力一击。如能除掉一个敌人,咱们便不怕了。总之……总之,我绝不让洁庵再为我而死,咱们却坐以待毙!”
郑芫听应文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毫无犹豫,心中有些惊奇,却有更多的安慰,她暗道:“到底是做过皇帝的,历经灾难,终于让他成熟了。”她飞快地想了一遍,竟然觉得应文此计十分可行,便道:“只要你能引得那两个敌人从这沟顶上跃过,我管叫其中一人当场倒下。”应文盯着郑芫道:“你袭击谁?杨冰?还是镜明?”郑芫道:“谁先过,我就打谁。”
这时沟外传来的叱喝声更近了,三人追打已到了狭沟附近。是时候了,应文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郑芫,四掌相握,一股超越男女的患难之情热烈地在两人的心田交流,芫儿低声道:“你一切小心。”应文低声道:“你一击成功!”
应文放开了双手,呼的一声从狭沟中跃出,他弯身跨出灌木丛,向上方高处移了三步,然后站直身躯,开始向山脊奔去,才一起步,便故意滑了一跤,带动一片碎石落下坡去。下方的杨冰眼尖,抬目瞧见了应文,大喝道:“建文,你往那里走?”同时立即抛开洁庵,转向应文这边追上来,镜明也已发现,同时飞身追了过去。
郑芫心中已经打定主意,盘坐在沟中,闭目聆听头顶上的动静,把全身少林内功凝聚于丹田,只听得顶上呼的一声一人飞到,郑芫暗叫一声:“来得好!”
她双掌挥出,一股罡风将顶上树丛推开,身形如箭般射出,才一出狭沟,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剑,直向飞越沟顶者的背上刺去,那人感到祸从下方及背后暴起,惊骇之中已无回旋余地,只好双掌向后挥出,使出天竺瑜伽神功中的“扭转乾坤”,双臂竟然从反手扭转成为正手,就像背后突然长出两臂,灵活自如地一指点向郑芫腕上要穴,另一掌则发出十成内力,直击郑芫胸前。
郑芫在电光石火之间已经辨出自己所袭击之人正是杨冰,但她没料到杨冰的天竺瑜伽神功竟达到如此高明的境界。她猛叱一声,臂上所蓄内劲全部从右手掌中吐出,手中的短剑暴长一尺,已经刺中杨冰的背脊,从腰俞穴刺入。杨冰猛然施出天竺“闭穴移脉”的气功绝学,硬生生把郑芫的短剑挡在两寸之外,将伤害减到最低程度,同时施出千斤坠的功夫,哗啦一声钉立在地,腰上所中的短剑当的一声落地,此时郑芫已经身在三丈高的空中。
杨冰的天竺功夫虽然深厚得曾令绝尘僧不能置信,但他一身最强的武功毕竟仍是从小苦练的少林罗汉堂神功。他已知袭击他的乃是郑芫,扬声道:“镜明,正点儿交给你了,这边由我来处置。”他中气十足,似乎丝毫未受腰上中剑影响。他默默将罗汉堂的功力提到十成,要在郑芫落下时,以“诺距罗大力神功”中的一招“力士举天”,将郑芫毕命当场。
十八罗汉里的诺距罗尊者,是佛祖座下力气最大的弟子,一身神力,当者披靡。虽然中土的名字是“静坐罗汉”,但罗汉堂的神功中,力道最为威猛的功夫首推这“诺距罗大力神功”,而这其中“力士举天”一招尤其威力强大无比。杨冰见过郑芫的少林武功,暗忖以自己目前的功力,以十成的内力施出此招,郑芫绝难活命。
郑芫身在空中,心中也在盘算,暗忖:“我那一剑刺在他腰俞穴左下方二分处,表面上好像被他挡在外部,其实剑上的真力已埋在他脊椎间盘之内,他若内力施到十成时,腰俞穴自然下移,便会碰上我剑上那股真力,那时我要用一招‘诺距罗大力神功’中的‘力士举天’,由上而下猛击这厮,看看能不能一招就收拾了他。”
这两人的武功中最威猛的招式,都是少林罗汉堂的绝学,这时性命相拚,心中盘算的招式竟然一模一样,只是一个由下往上击,而另一个是由上往下击。
三丈之外的洁庵法师浸淫罗汉堂武学数十年,自然看出这情势,不禁为郑芫大大担心,忍不住大叫一声:“芫儿,小心!”
两股凌厉无比的少林神功已然上下相撞,杨冰立刻变了脸色,他感受到的是纯正的罗汉堂绝学没有错,但其力道超出自己的估计太多,郑芫使出的“力士举天”功力竟在自己之上。他吓得魂飞魄散,只能使尽全身每一分力量奋力回击,别无回旋余地。
这时他的“腰俞穴”上突然一阵剧痛,原以为已经被他封住的外伤突然成了内伤,一口真气立感一滞,就在此刻,郑芫的“力士举天”由天而降,轰然一震,竟将杨冰当场击倒地上。
洁庵惊得呆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罗汉堂“力士举天”这一招威猛绝伦的力道,竟在一个年方二十出头的少女手上发挥到淋漓尽致,恐怕当今罗汉堂首席无嗔大师亲临出手,也不过如此!洁庵暗中连问三声:“这怎么可能?”
他作梦也想不到郑芫的功力大增是来自地尊,地尊藉郑芫的罗汉堂内力,完成并印证了《洗髓经》神功的融会贯通。为了报答,他“送”给了郑芫十年的功力。杨冰聪明一世,却作梦也想不到这一层,然而他来不及知道原因了,此刻他主经脉遭震碎,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这个变化太过剧烈,大家都停止了动作,郑芫走上前去,待要补上一掌取了杨冰的性命,这时杨冰紧闭的双目忽然张开来,牢牢瞪着郑芫。郑芫只见他面如金纸,没有一丝血色,双眼中流露出极端的惊骇与不甘愿,郑芫的目光和他一对上,不禁退了一步,这一掌竟然补不出手。
站在下方的洁庵看不到郑芫和杨冰之间的互动,只见郑芫退了一步,以为杨冰已经毙命,毋须补一掌。站在上方的镜明和尚却将这一切瞧得清楚,他心知杨冰正在养精蓄锐,准备对郑芫做出垂死一击,想要拚个同归于尽,看来郑芫完全没有警觉。
果然,就在郑芫深吸一口气,平息心中惊恐的一瞬间,杨冰倒卧在地的身躯有如装上了弹簧般平跃而起,他将全身最后的内力全部凝聚于右手食指,竟想以大力金刚指与郑芫拚个同归于尽。郑芫虽有一身上乘少林绝学,但那曾经历过这等血淋淋的殊死斗?先前她躲在那狭沟中时,已将冲出狭沟后的每一个步骤想得清清楚楚,是以一连串动作都能及时到位,并无差错。但此时将死未死的敌人忽然跃起,要和自己同归于尽,这倒是事前全未想到的情形,一时之间,锺灵女侠吓呆了,竟然不知如何应对。
洁庵一看情形,便知不妙,待要起步已经来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却见杨冰忽然间闷哼一声,“噗”的一下再次摔跌地上,嘴角胸前全是鲜血,显然背上又中了一记重击,终于毙命。
只见十步之外挺立着镜明和尚,郑芫目睹他在电光石火之间由上坡飞扑而下,以劈空掌在杨冰的背上补了一掌,让垂死奋起最后一击的杨冰再无生机,直挺挺地死在沙岩之上。
这一下兔起鹘落,意外迭起,连郑芫本人都傻了眼,洁庵和应文更是看得目瞪口呆。郑芫惊魂甫定,向后退了三步,洁庵已经到了她身边。郑芫指着镜明和尚道:“你……你……”却不知该问什么才好。
镜明和尚合十微笑道:“诸位莫要惊疑,我镜明和尚奉道衍师父之命,来此暗中保护应文大师父。”
郑芫心细如发,一听到“应文大师父”这五个字从镜明和尚口中讲出,立刻恍然大悟,颤声道:“你们……道衍法师……都知道了?”
镜明和尚道:“道衍师父知之早矣,只是从来不讲。镜明此行奉师父指示,定要设法保得建文安全。”他见洁庵和郑芫颇有疑虑,便轻描淡写地道:“魏国公徐辉祖病危了,你们这条重要的线索就要断了。”郑芫再无疑虑,便挑明了问道:“原来道衍法师一直在暗助咱们?”
镜明和尚道:“这事说来话长,贫僧原是天尊设法留在道衍师父身边之人,名为受雇保卫道衍的武僧,其实负有探听燕王消息之责。后来我发觉师父早已知道我的底细,却仍然对我信任有加,又在佛学上不断给我启示,我将天竺佛教一些精微艰深的疑难处说给他听,他一一解说启发,我因此心法大进,许多想法因而改变。建文四年,燕王打到南京,两件事改变了我的一生。其一,师父力劝朱棣不可杀方孝孺,要为中土留下读书种子。朱棣不但不听,反而诛杀其十族。师父眼见自己苦心孤诣、策划协助的燕王,在功成之后竟成为一个残酷嗜杀的暴君,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悔恨,他在佛前发誓从此不再过问政治,潜心于佛学及医药之道。其二,是我镜明拜了道衍为师,从他的贴身护卫变为他老人家的入室弟子。”
镜明歇了一口气,继续道:“师父近年每每为靖难之役死于战火的无辜性命忏悔己过,但是看到朱棣在一阵杀戮血腥之后,渐渐展现治国之雄才大略,师父也希望能为朱棣过去的滥杀无辜积些功德,稍减其所造血孽,其中最重要的功德便是保建文之命,不能让朱棣犯下篡位再加弑君的罪行。他老人家告诉我,此行最重要的责任,便是伺机协助洁庵及天慈两位大师,护着建文帝保命逃生。镜明一直暗中计画如何进行,不料事情发展大出意料,此时杨冰和鲁烈都已毙命,咱们要想个说法,让应文大师父从此可以安定下来,一劳永逸。”
洁庵对这镜明和尚的说法仍持有一点怀疑,便道:“镜明师兄说得好,但要编个什么样的说法,才能让南京停止追杀?”镜明道:“老实说,要南京停止追杀建文是不可能的,咱们只能想法子诓他们到别处去追寻,让大师父可以安全隐居于此,这还可以试试。”
郑芫道:“愿闻其详。”镜明道:“我这就带着鲁烈和杨冰的尸体回南京覆命,说建文根本不在这一带,咱们完全寻错了方向。鲁烈碰上了死对头方冀,结果死于方冀的钢弩之下,而杨冰在回程中,就说在京师附近吧,碰上了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席高僧无嗔禅师,无嗔便用少林大力神功处决了叛徒悟明。”
郑芫听了,觉得这番说法确实丝丝入扣,尤其有两具尸体为证,鲁烈身上的致命钢矢,杨冰心脉遭大力神功震碎,确实不容置疑。洁庵老于世故,觉得这说法虽然听来有理,也有尸首证据,但毕竟太多巧合,不够说服力,便摇头道:“这说法虽好,只怕难以让朱棣相信,他这人一向又精明又多疑……”
一直没有开口的应文大师父这时忽然道:“朱棣会相信的,镜明说得对。”洁庵大奇问道:“大师父何以有如此把握?”应文道:“镜明这番话要由道衍法师出面对朱棣说,朱棣便会相信了。”
镜明赞叹道:“大师父一言说到要害。朱棣追寻建文的事,在他来说只能暗中做,却不能公开说,因为朱棣公开的说法是建文已于五年前在皇城中死于那场大火,而且以帝礼葬了他,怎能让人知道他还在寻找建文?是以有关此事,他也只能让少数几个人知晓……”
洁庵觉得他说得有理,便再问道:“那些人知晓?”镜明道:“我不全知,但我师父乃是朱棣在这件事里最能信任之人,若由师父对他说,他不信师父,还能信谁?”
应文大师父点首道:“朱棣一生多疑,身边绝少真正信得过的人,道衍是他唯一的朋友。镜明说得好:朱棣不信道衍师父,还能信谁?”
听应文如此说,洁庵始觉放心,便合十对镜明道:“道衍和镜明两位法师,一念佛心起,此间乖戾之气便消。若得两位回报让朱棣不再疑心此地,大师父得以安享几年山水之乐,以帝胄之尊转而精进佛法修为,以彰我佛广大慈悲,乃是一椿天大善事。天下佛门弟子,识与不识,尽皆顶礼感恩。”
镜明和尚还礼道:“洁庵过奖了,镜明只是体会恩师的心意,定要保得建文安全,做该做之事而已。但愿佛祖保佑,我带着这两人的尸体回京,诸事顺利。不过……”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洁庵心中一紧,忙问道:“不过什么?”镜明道:“贫僧还有一事不明,要请教洁庵法师……”洁庵道:“何事?”
镜明道:“那年我随道衍师父初登灵谷寺,曾与洁庵法师交手一招,当时贫僧施出天竺武功,被你一招就识破,还撂下一句:‘老夫二十多年前就识得了。’此事贫僧一直耿耿于怀,今日可否请洁庵法师指点迷津?”洁庵哈哈大笑道:“三十年前,有个天竺僧独闯少林寺,寺中有个挂单和尚动手打败了天竺僧。镜明,你还记得此事?”镜明呵了一声,道:“怎么不记得,那个挂单的青年和尚法号正映……”洁庵合十道:“贫僧本名正映,号洁庵,那年灵谷寺得罪老兄了。”镜明和尚道:“原来如此。”
镜明和尚带着两具简陋的棺木,雇了一辆骡车,上路回京师覆命去了。洁庵等人重新妥善安葬了天慈法师,应文在新坟前念了三日安魂的经文,此刻和郑芫一齐坐在洁庵方丈的禅房中商量大事。
小沙弥奉了武夷山的好茶,茗香满室,郑芫啜口茶道:“万料不到燕王的心腹道衍法师竟然反过来保护大师父。”
洁庵叹道:“佛说,只要一点善意起,就能回头是岸啊。道衍精通佛法,腹中的佛经和历来佛门大师论经讲道的嘉言例证无人能及,只是一个热衷天下的念头霸占了他的灵台,这才成为燕王朱棣兴兵夺位的推手。如今此念一退,他立地便是一个高僧,望他从此以绝高智慧弘扬我佛旨意,度化各方罪孽,又以他与朱棣的关系、僧录司首席善世的地位,造福天下佛门,善莫大焉。”
应文点头,长叹道:“这几日的变化实在诡奇莫测,支提雪峰两寺一山之隔,其间却发生如许惊心动魄的生死大事,此皆因我而起,尤其是天慈大师为此送命,我实难辞其咎……”洁庵打断道:“天慈师兄和鲁烈那蒙古人同一日死在山脊之南北,以佛法来说,是了却两人不知何世结下的恶缘。然则鲁烈杀了天慈,大师父杀了鲁烈,以武林之道来说,这是大师父亲手为天慈报了血仇,何须过分自责?”
他话锋一转道:“镜明押尸返京的计策,虽说合情合理,但是否真能让朱棣对此地释疑,还要观察一阵。老衲建议大师父先在雪峰寺待一段时间,此地有我坐镇,若南京消息传来一切顺利,大师父再回支提寺去。”应文、郑芫都觉别无更好之计,便点头称善。
应文和郑芫对望了一眼,想到那日在风中的相拥,刻骨铭心,一世难忘,又想到两人即将分手,从此天涯海角,再见难矣,两人之间短暂的情缘便将了断。郑芫强忍住满心的哀伤,默默地祝愿:“大师父,芫儿永不相忘。”应文默默忖道:“此情可堪成追忆,只是此时已惘然。芫儿,你也该离去了。”
洁庵倒没有看出这个得意徒儿和应文之间的暧昧,他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定要问个清楚:“芫儿,你那招‘力士举天’的罗汉堂内力只怕已直逼为师了,你的功力如何能进步如此之快?”郑芫便将此前被地尊抓住练武的事说了,任洁庵大师见多识广,也不曾听过这样的奇事,他难以置信地道:“这地尊竟由《洗髓经》中贯穿了天竺、少林、太极三种无上绝学,实是武林中前所未闻的奇人奇事,而他赠芫儿以十年功力,芫儿可是大大获益了。”
郑芫点头道:“从这几日之事看来,人若能不断提升上进,达到极高境界之时,乖戾之气自然化为祥和,罪恶之思也会化为善良之意。师父,您若见着地尊,定然会觉得他已换了一个人,原来又黑又丑又恶的脸孔,竟然变得又善良又慈祥,只有黑还是黑。”
应文道:“道衍和镜明也是好样儿,先是道衍高深的佛学心法渡化了镜明的恶意,然后朱棣的残暴滥杀反而指点了道衍的迷津,所谓当头棒喝,回头是岸;自然也是因他佛学底子高深,才能从天花乱坠般的红尘之世中顿返慈航。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洁庵合十道:“大师父确有慧根,老衲佩服。”
朱棣在皇宫里的佛堂接见道衍法师这个老朋友。朱棣其实没有真心的朋友,他一生之中每日所思,不是要对付眼下的敌人,便是对付潜在的敌人,前者是要消灭的对象,后者是要提防的对象;道衍是唯一的例外。因为道衍只是尽心尽力地为他出主意,从来不为自己要任何好处。既不要爵位也不要财宝,身为一个清规僧人,更别说要美女了。这种朋友的话不相信,还能信谁?
朱棣听了道衍的报告,道衍痛骂锦衣卫消息大错特错,不论是雪峰寺或是支提寺,甚至闽东一带都没有建文的踪迹,反而害得折损了鲁烈和杨冰两个高手。朱棣再看鲁烈和杨冰的验尸报告,前着死于强力钢弩钢矢射中心脏,后者死于经脉遭大力震碎,发力者所使的是少林寺罗汉堂的大力神功,这与镜明报告的“鲁烈为方冀射杀,杨冰为少林无嗔大师所杀”完全吻合。
朱棣看完了报告,面色露出放心的神情,对道衍道:“如此甚好,和尚呀,你知道皇后生前遗嘱送一千尊铁铸天冠菩萨到支提寺的事,说也奇怪,从那以后,朕夜里便能安稳成眠。为了感谢菩萨保佑,朕要大大封赏支提寺,但因为要查建文的下落,封赏的事就搁了下来。这回实地查清楚了,支提寺既然没有问题,朕就要派周觉成一趟钦差,将朕亲书的‘华藏寺’匾额送去,并为朕监造大雄宝殿。”
道衍闭目含笑点首,心中暗忖:“原来皇上还要大大封赏支提寺,我瞧建文您就住在支提寺里吧,可安全着呢。”他睁开眼来,对朱棣道:“皇后爱心感动菩萨,皇上夜间恶梦从此消失,难怪每日精神奕奕,治理国事井然有序,真乃可喜可贺啊。”
朱棣道:“皇后待朕恩情,唯和尚你知。她先我而走,朕实伤痛,终身不再立后了。”他望着佛案上菩萨像旁的皇后牌位,供奉的一瓶菊花有两片花瓣欲脱未落,便伸手轻轻摘下,放在桌上。
道衍叹了一口气道:“想当年皇上带二公子向宁王借兵,皇后和太子在燕京城中遭围,冰天雪地之中,率全城军民苦撑到皇上回军北平,才有郑村坝之大胜。皇后智勇双全,真不愧为中山王之女。”朱棣道:“皇后过世之前,想带病回燕京去,与当年共生死的老姐妹一聚,可惜终因病重,未遂心愿,临终时念念不忘。”
朱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两人一时无语,似乎都沉浸在对徐皇后的怀念之中。道衍却暗忖道:“亏得徐辉祖这条线,徐皇后才确知建文未死,躲到宁德支提寺出了家。她遗命送千尊铁铸菩萨去支提寺,除了为朱棣消杀孽,其中暗含着为朱棣向建文祈求宽恕之意,用心是何等之深,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朱棣终于打破了沉默,低声道:“郑和送千尊菩萨到支提寺后,在长乐等待季风,此刻该出发了吧。”道衍道:“皇上还要郑和下南洋寻建文么?”朱棣不直接回答,却喃喃道:“他……他去了云南的传闻不断,郑和此次要去暹罗多待些时间,好好查一查。另外,胡濙已经奉命出发,将在国内云游名山大川,采药访仙,顺便打探查访。朕总不信不能查个水落石出。”道衍便不再接腔了。
朱棣忽道:“徐辉祖昨日病死了。”道衍并不吃惊,他过去为燕王谋天下时,在南京秘密布下的消息网大部分仍在,京师中各路消息总暪不过这位老谋深算的和尚,朝野发生任何大事,他也总比别人先知,但他掩饰得法,十分低调,这时听朱棣说到徐辉祖,便乘机赞道:“皇上能让徐辉祖得其善终,是极为高明的做法。”朱棣道:“大明朝可以无徐辉祖,但中山王不可无后,朕决心让辉祖之长子徐钦继承魏国公。”道衍心中叫好,表面上却只淡淡地道声:“皇上圣明。”
醉拳姚元达在武昌丐帮总舵做好了各种防范的准备,甚至败退时如何疏散以减少损失的方案,都一一演练过。他在蛇山下筑了一道陷阱,分三层防线,用三次撤退诱敌进入陷阱,然后用巨石封死,加以火药爆炸及火海焦土,一举歼灭敌人。在武昌的丐帮弟子演练了两遍这个计策及行动计画,必要时,大家都有与敌同归于尽的决心。
算算时间,盟主钱静和朱泛应该归来了,姚元达希望以盟主之尊与朱泛的花言巧语,终说动四川唐门的唐老爷子出山,否则天竺来的毒王“人尊”不知有谁能敌?
他每天紧张万分地等盼盟主归来,但是最先到达武昌的是武当天虚道长,接着是衡山派的“回风刀”莫君青,第三个赶到的是明教方冀。姚元达见高手开始集合,心中稍安。
天虚道长了解了状况后,便向姚元达稽首称谢道:“盟主真乃义薄云天之士,派‘魔剑’及‘无影千手’驰援武当,贫道感激不尽。”
莫君青操着一口湘乡口音的湖南官话道:“听说这回天竺来了个搞毒的高手人尊,我永州乡下也有人专门捉毒蛇、养毒蛇,这回带了专家一起来,他带了几条厉害的毒蛇,我想丐帮的叫花子个个会耍蛇,说不定会有些用处。”众人听了初觉不可思议,继而想想,倒也觉有点道理。姚元达笑问:“永州异蛇,黑质而白章?”莫君青一本正经地道:“那是有,但最厉害的一种是墨绿色的。”
方冀在南京久候郑芫未返,便先行赶来武昌,心中一直惦记着郑芫,她匆匆跟踪少林叛徒杨冰而去,竟然一去多日不还,肯定是发现了极为重要的大事,必须跟下去处理,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第二日武当山传来了消息,三侠乾一道长、四侠坤玄道长惨遭毒杀,二侠天行道长受重伤,正由五侠道清子及二代弟子易大川专程护送到武昌,丐帮魔剑伍宗光及无影千手范青一同归来。
这消息对掌门人天虚道长而言,直如晴天霹雳,名震武林的武当五侠,一夜之间两死一重伤,就只剩下两人,而对方出手的不过是人尊的弟子。中土已有四五个一流高手遭到毒杀,而人尊本人还没有在众人面前现身。天虚有如五雷轰顶,默问苍天:“难道老天爷给了武当这许多考验,最后竟是要灭武当么?”
方冀皱眉苦思,他一生定计大小之战何止数十,可从没有遇过眼前这种局面,这场面又浩大又诡谲,是前所未有的中土、天竺武林大决战,其中牵涉了几位数百年仅见的高手对决,也是中土与天竺武林用毒的最高决斗。尤其不可预知的是,大战之后,不仅武林形势版图为之重画,中外武学的最高境界也可能为之重写。
他白发搔更短,苦思连日,想不出用什么样的主轴策略来因应未来的情势。尤其是目前形势混乱,天尊、地尊行踪不明,人尊从崑仑山一路东来,也不知何时出现,而中土方面主将中的主将──傅翔,他新创的秘密武器“王道剑”究竟达到何种境界?
终于,南京的飞鸽带来了新消息:杨冰、鲁烈赴福建追寻建文,分别死于郑芫掌下及大师父箭下,其间得贵人相助,目前大师父安全无虞,郑芫赶赴武昌途中。虽然语焉不详,但消息令人振奋安心。数日后,丐帮弟兄来报更好的消息:傍晚时分,盟主终于回来了!
盟主钱静和红孩儿朱泛带着四川唐门的老前辈唐钧及他的孙女巧儿,四人包了一艘帆船,从嘉陵江向南进入长江,顺流而下,那真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朱泛为了日夜赶路,重赏了船夫,那船夫见船资比平时多了三倍,心情顿时如江水般轻快起来,一路上卯足了劲,操舵扯帆,小舟行得又快又稳。船夫手脚忙得不亦乐乎,口舌却没有闲下,四川人的口才加上行船人的见历,他口若悬河从重庆摆到武昌,说的事千奇百怪,没有一句重复的话,连朱泛也听得傻了,自叹不如。
唐钧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他的孙女儿虽然年已三十,但显然因为从未出山,这回大江大山之间走一趟,心情也极是兴奋,一路上听船夫摆龙门,看到新奇的事便向朱泛问个明白,显得极是开心。钱静坐在船首,一直凝视着滔滔江水,默默沉思,心中思潮起伏不定。
这一趟川中行,虽然靠着朱泛舌粲莲花,加上巧儿从旁相帮,终于说动了唐钧老爷子出马,但与那天竺来的毒王人尊对决,能否有把握,其实是未知数。唐钧对人尊配制的奇毒杀人的情形,只要求朱泛详细说了一遍,便不曾再问过,只是闭目不言,看上去又像是有些茫然,又像是胸有成竹,大家都摸不清楚。
巧儿带了两大袋各色各样的宝贝,有药丸、药材、制药器具,还有些瓶瓶罐罐不知是什么。唐老爷子只关心一件事物:他那竹篮中的三小盆异形植物,放在船舱中,一会儿添水,一会儿加一些粉料,一会儿移动摆置的方向晒着阳光,一会儿又放到阴影处避开阳光,不知他老人家在搞什么花样。
就这样轻舟到了武昌,大伙儿到了丐帮总舵,唐钧与众人见面,正寒暄间,丐帮弟子来报,少林寺方丈无为大师、罗汉堂首席无嗔大师率十八罗汉到了武昌。另外和少林高僧一道来的还有两个恒山派的老尼,却不是掌门人青莲师太,看来两人都比青莲师太年长不少。
钱静连忙出迎,心中却在嘀咕,暗忖道:“莫非青莲师太出事了?”果然,一见无为方丈,他便满面戚容地引那两位老尼与钱静见面。
为首的老尼合十为礼道:“见过盟主,贫尼宜修,偕师妹宜明随掌门人奉召来武昌商议大计,在襄阳城郊遇上了两个天竺来的比丘尼,说是要来中土弘法,想要向咱们请教一些中土的规矩及民俗。掌门人见同是佛门女尼,也想向那两人探听一下天竺的情形,便容许这两个比丘尼与咱们同行了一日一夜,岂料这两人竟然是天竺人尊的弟子,临行突施奇毒,竟毒杀了掌门人……”
另一位宜明老尼道:“咱们幸好碰上从嵩山南来的少林诸大师,便加入他们,一道前来武昌。掌门人的遗体也一并带来了……”
钱静心中十分震惊,面上却不能流露,她忙引见唐钧,无为大师又惊又喜,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幽冥使’唐钧来了,天竺‘人尊’的敌手来了,我中土武林之大幸啊。钱盟主,你能请动唐老爷子,老衲佩服之至!”
唐钧见这位天下武林龙头少林寺方丈,居然对钱静恭敬有加,心知钱静凭的不是武功,而是智勇双全的领袖气质,便拱手道:“难为大师还记得老夫三十多年前的江湖混号,如今武林中十之八九不曾听过了……”
他话未说完,已被一个湖南口音打断:“三十年前,听到‘幽冥使’三个字,就和听到阴间的鬼来了一样。今日我们听到这三个字,像听到救星来了一样,你猜为啥?”发话者正是衡山派掌门莫君青,他也不待人答就自问自答道:“你猜为啥?因为真正从阴间出来的女鬼全都从天竺那边过来了,那吗个毒还真厉害呀。”
唐钧道:“莫兄言重了,恒山派的两位师太,既然将青莲师太的遗体运来了,可否让老夫开棺看一下?”
恒山派的宜修师太道:“那两个天竺女尼,一个叫阿帕,一个叫阿目莎,长相清秀端庄,汉语也都很流利。她们离去前,来到客栈里掌门人的单人房间告别,送了掌门人一尊用印度檀香木雕刻的小佛像。掌门人见那雕工十分精美,而且佛相与中土一般雕塑的佛相颇有异趣,更兼檀木清香扑鼻,当真是爱不释手,便捧着它念了一会儿心经才睡。天将亮时,咱们俩见掌门人房间灯火犹明,敲门没有回应,推门看时,发现掌门人身体尚温,但已经圆寂了。咱们发现小佛像座尊上刻了梵文和汉文,汉文是‘人尊’两字。唐老爷子要察看掌门人的遗体,贫尼忝为掌门人的师叔,斗胆答应了。”
唐老爷子道:“那尊佛像能让老夫瞧瞧么?”宜明师太拿出一个密封的盒子,递给唐钧。唐钧开启盒子,仔细看了看佛像,用一块白丝巾仔细揩擦了一遍,在鼻边闻了一下,放回银盒。
青莲师太的棺木打开时,棺中并无腐尸之气,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师太的面容栩栩如生,看上去还有一丝粉红色,显得极是诡异。唐钧仔细地察看了两遍,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银盒,盒中放了一排各种小银器,他拿起一根银针,很仔细地在青莲师太的耳垂上刺了一针,拔出放在鼻前嗅了一下,然后交给身边的孙女儿道:“阿巧,你鼻子灵,你来闻一下。”阿巧闻后,低声道:“檀香味加杏仁味。”唐钧也低声道:“好像还有第三种气味,你再闻闻。”阿巧再将银针放在鼻尖仔细分辨了一下,然后道:“不错,是橘皮味儿,带酸的。”
钱静见他祖孙两人拿那银针闻了又闻,居然闻出三种气味,直觉不可思议。天虚道长忍不住问道:“这神秘之毒既然来自人尊,唐老爷这银针刺了青莲的耳垂,沾了她体内的血液,您怎敢如此嗅闻银针,不怕沾上余毒么?”
唐钧道:“这人尊的施毒乃是由呼吸而入,如果青莲身上仍有余毒,她遗体香气薰人,早就将收殓、装棺之人毒死。咱们开棺时,在场全部人也早就中毒了。”
大伙听得又是佩服又觉得恐怖之极,武功再高的人碰到无声无息的毒,完全不知如何防备。方冀对医药毒物有相当造诣,便对唐钧自我介绍道:“小弟方冀,敢问唐老爷子,这青莲师太所中之毒是何种毒物?又是如何中毒的?”
唐钧倒是听过方冀的名字,拱手道:“原来是明教的‘小诸葛’,久仰,久仰。只是当年无缘见面,想不到老朽归隐三十多年后,今日居然得见尊颜,真乃奇妙的缘分。”
他说到这里,闭目想了一想,接着道:“如果老朽没有猜错,人尊此次施于青莲师太之毒,乃是一种复合之毒,简言之,两种毒物单独存在时皆无剧毒,只有在混合时产生剧烈之毒。青莲师太收下的佛像乃檀香木雕,释放出来的檀香气味中原来就有多种成分,人尊定然自制了另一种香料,送给青莲师太之前涂在佛像上,这香料与檀香气一混合,剧毒之雾便出来了。但既为毒‘雾’,必然易于散发,人尊制造的香料不会久留,几个时辰后便都散发殆尽了,是以现下那檀香木佛像已经无毒了。”
朱泛和钱静都回想起他们去药池求见唐钧时发生的事,那匹毛驴吃了地上种的草没事,要再喝了那口泉水才会中毒。朱泛忍不住叫道:“阿巧,那匹毛驴……要同时吃草、喝水才中毒,异曲同工嘛。”唐爷的孙女阿巧对朱泛点头,嫣然一笑,嘴边一个小酒窝闪了一下,极是妩媚。朱泛忍不住多看一眼,心想怎么看也不像是三十出头的女人。
唐钧所言,大伙儿闻所未闻,全都聚拢来倾听。方冀继续问道:“唐爷可嗅出是那一类的毒气?”唐钧双目翻向天空,忽然之间陷入沉思,宜修师太待要再问,那巧儿轻摇手掌,以指噤声,悄声道:“诸位稍待,爷爷想到什么了。”
过了片刻,唐钧回过神来,搓了搓手掌道:“青莲师太所中之毒虽由香料混合而成,从呼吸而入,但其中基本含毒之物极可能与丘全等人施放的‘神毛针’之毒是同一类型,只是施毒的方式不同而已……”天虚道长心系天行道长的毒伤,忍不住插口问道:“这种毒有解药否?”唐钧想了一下,回道:“天虚道长,天下万物,有阴便有阳,有亏便有盈,毒物亦复如此,有毒便有解,那有无解的毒药?问题是此毒必须在三个时辰内找到解药,否则便无救了。”
朱泛忽然想到,青莲从中毒到死亡,算算也是三个时辰,难道她中的真是同样的毒?
天虚道长道:“不瞒唐爷,我二师弟天行子在武当山也中了那个什么‘神毛针’之毒,但似乎没有在三个时辰内丧命,现由其他师弟及丐帮朋友护着兼程赶来。唐爷,您说能不能救?”唐钧闻言双目圆睁,老眼不但昏花全退,而且射出精光,他一把抓住天虚道长道:“有这等事?天虚道长,你确信令师弟中的是同样的毒?”天虚道长惨然道:“怎么不是,我三弟、四弟中了相同的毒,都已命丧武当了。”
唐钧道:“巧儿!等武当二侠到了,咱们要好好琢磨一下他何以能撑过三个时辰。要寻人尊这毒的化解之道,只怕天行道长身上的蛛丝马迹能给咱们一些关键的启发。”
唐钧此言一出,虽然并没有找到解药,全体高手听了精神皆为之一振,主要因为自从人尊及她的弟子一出现在中土,所施之毒所向披靡,让中土武林人人自危,不知如何防御,这时听到唐钧透露一线希望,无不感到振奋。
钱静道:“诸位才到敝帮总舵,连一杯水酒都没进,便热烈讨论了这许久。咱们且到大厅坐下,大家歇一口气,进点热食,边吃边谈。只是咱这叫花子的窝,简陋之处,尚请包涵。”
所谓大厅,不过是用木柱和竹子造的大场子,顶上加了个盖;木柱上看得出刀斧之痕,粗大的竹子上竹节累累,显然全是丐帮兄弟们自己动手,就地取材而建,虽然简朴,但是打理得十分清洁,便觉粗犷中也有细腻之处。
大伙儿才坐定,厅外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丐帮兄弟飞奔进来,向帮主一面行礼,一面报告:“伍护法和范青老爷子回来啦,还有武当二侠、五侠、易少侠……”钱静、姚元达大喜,姚元达一面大声道:“他们好快的脚程!”一面大步迎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姚元达领着从武当来的众好汉进了大厅,武当掌门人天虚道长抢上前去,一把抓住五侠道清子的双手,哽咽道:“五弟,辛苦了。”
道清子早已欲哭无泪,指着易大川护着的软蓆,蓆上躺着昏睡的武当二侠天行子,道:“掌门师兄,二师兄中毒,原只有三个时辰可活,小弟走头无路,只好僭借掌门师兄的名义,开启了神仙洞……现在二师兄身上剧毒被巨大的‘外力’托住,暂无性命之虞,但除非能有解药,二师兄便如……便如废人。”
易大川上前拜见掌门人,哽咽道:“掌门师伯,三师叔、四师叔都死在毒针之下,凶手是点苍的丘全和一个人尊的女弟子,名叫阿凡,弟子记得她的面貌。”
魔剑伍宗光见过了钱帮主,又见方冀等好朋友都到了,心中便是一喜。钱静连忙介绍唐钧祖孙,从武当日夜兼程赶到武昌的诸好汉,一听三十多年不出江湖的唐门大老又复出了,人尊的毒只怕不能横行霸道了,不禁都士气大振。
钱静介绍完毕,天虚道长转过头来,这才发现易大川的面色苍白,左手不见了,他大吃一惊,问道:“大川,你的左手呢?”易大川没有回答,只挥了一下半截手臂,伤口流血已止,包扎的白布上血迹已成黑色。
站在他身边的范青便将武当山上遭剧毒偷袭的惨痛经过,以及尔后斩杀丘全和绝垢僧的情形叙述了一遍。当范青说到易大川以左臂挡住剧毒的“神毛针”,瞬间挥出两剑,一断己臂,一斩丘全人头的过程,大厅中全场肃静,众人面上都流露出悲壮之色。直到朱泛按捺不住满心的激动,大喝一声:“易大川,好样的!”全场立时有如春雷暴发,叫好之声此起彼落。
丐帮弟兄及中土诸侠这段时间在防无可防的剧毒威胁之下,随时都有莫名丧命的恐惧,造成大伙儿极度的心理压力,这时藉着这一阵狂吼,大大发泄了胸中的郁卒。
没有人注意,大厅门口站着一个劲装少女,从头到尾听了范青的叙述,噙着眼泪不停地鼓掌,直到朱泛看见了她,大叫一声:“芫儿,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