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山下两江相会，天刚亮时，江面上船帆寥寥无几。这是一个阴天，然而江上清风徐来，大浪不兴，行船正是好时候。
这时有一叶轻舟缓缓停靠岸边，船上走下来四个比丘尼，一色的皂衣，其中两个皮肤黝黑，另两个肤色稍白，看上去都非中土人士，但她们与船夫付资交谈时，汉语却说得流利。一个浓眉大眼的清瘦女尼对走在前面的年长女尼道：“师父，武昌到了，这是中土丐帮的总舵所在，也是中土武林盟主所在。”
那个师父长得慈眉善目，隆准纤口，虽然有些年纪了，仍然是个美人，她闻言微微点首，低声道：“阿凡，这里也是绝垢僧告诉你天尊要和咱们会合之地？”阿凡道：“不错，天尊师伯说不定早已先到了。”那师父对其他两个女尼道：“莎夏、安密卡，你们去四处留下记号，召阿帕和阿目莎来会合。”
这位“师父”带着三个比丘尼登岸，而在襄阳毒杀青莲师太的阿帕及阿目莎也已到了武昌。人尊和她五个徒弟已经到位了。
第二日，另一艘船从对岸的汉江口渡过来，船方靠岸，只见一个青衣大汉丢下一小锭银子，也不要找钱，背起一个老者，一跃落在岸上，如飞向蛇山奔去。这大汉背负一人，速度却逾奔马，遇到沟渠小溪，不是一跃而过，就是选择几个落点，几个起落便飞越而过，简直视崎岖地形如无物，那一身轻功委实惊人。
这大汉一口气奔到丐帮总部前，大声喝到：“大漠金枪柳横报到，快请通报盟主！”总舵内闪出伏龙舵的潘副舵主，一看来者是大漠金沙门的柳横，连忙道：“柳大侠，快请进大厅，俺来带路！”
大厅中，郑芫正在向钱静及方冀、朱泛等人报告应文大师父那边的情形，对钱帮主和方军师来说，最重要的消息是天尊和地尊的动向。天尊半月前仍在南京，现在可能已动身到武昌，目前有绝尘僧跟在身边。地尊自去了嵩山一趟，潜伏于达摩祖师洞中数年之久，出洞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武学已究天人，人却变得慈悲为怀、温和有礼，如今他打算回天竺去修善行，但在此之前，要先去渡化一个“贵人”。接着，郑芫便将和地尊的一段互动详细说了。
大伙儿听得一头雾水，朱泛忍不住打断，问道：“地尊在中土有贵人？他要渡化谁呀？”郑芫微笑道：“我没有问他，但我想我知道是谁……”她抬头见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便正色道：“完颜道长！”
此言一出，大家先是吃了一惊，直觉得“这怎么可能”，但钱静、方冀、朱泛等人再一想，便觉郑芫的猜测大有道理。方冀点头道：“芫儿这猜测大有可能啊，地尊的武学能登峰造极，其渊源实来自完颜道长的‘后发先至’，没有‘后发先至’就没有傅翔的‘洗髓功’，当然也就不会有地尊嵩山行的奇缘。追根究柢，地尊的奇缘实源自他与完颜两人在‘御气神针’与‘后发先至’这两大绝学之间的互争互进，是以完颜道长无意中成了地尊的‘贵人’，确实说得通。但完颜又有什么需要他老儿来渡化的？这就不懂了。”
郑芫摇头道：“我也不知。但想来或许这两个老儿大战好几回，知彼的程度已如知己了，说不准完颜道长的武学中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地尊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呢。”
大家听了，都觉郑芫异想天开，方冀摇头道：“地尊主动要助完颜一臂之力？芫儿这想法太玄了吧。”郑芫没有回答，心里却在想：“你们没见到地尊现在的样子，自然觉得我胡思乱想，咱们等着瞧。”她转向钱静，低声道：“还有一事，想借一步私下报告盟主。”钱静不动声色，只点了点头，便起身走到厅外另一间小室，郑芫跟着她走进去。朱泛也跟上，进了屋就关上房门。
郑芫待钱帮主坐定，压低了嗓子，颤声道：“盟主，南京的丐帮里出奸细了。”钱静心中对此事已经有谱，石世驹早向她报告了，但她表面上只睁大了眼，沉着地问：“怎么讲？”
郑芫便将天尊弟子少林叛徒杨冰如何用丐帮的秘法收迎鸽子，盗取从少林传来的信息一事，向钱静报告了。钱静暗忖道：“郑芫的说法与南京报来的讯息差不多，世驹倒没有隐瞒什么。”她点了点头道：“你对南京的情形十分熟悉，依你看，奸细是谁？”郑芫道：“不敢说。”
钱静道：“只在此室，不入六耳。”朱泛鼓励她说：“芫儿便用猜的，帮主自有定见。”郑芫道：“南京熟知迎放飞鸽的，除了阿鵰，最常帮忙操作的就是黑皮。”钱静点头道：“世驹已报知此事，还好黑皮只去过浦江郑义门镇外的农舍，在京师平日帮忙放放信鸽而已，对大师父的事应不知情。我交代世驹和阿鵰什么事也不要做，只要盯住黑皮就好。”
郑芫道：“什么事都不做？”钱静见她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珠，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微笑，然后正色道：“不错，什么事都不要做，就当这些事没发生，咱们什么都不知道。”郑芫不解道：“这样做，岂不任奸细消遥法外？”
钱静笑道：“这样做好处多多；第一，咱们守株待兔，看他还会玩什么花样，少林寺那边是否有什么内应？第二，他若再有动作，咱们可以抓个人赃俱获，叫他死而无怨，叫大伙兄弟不生疑心……”郑芫道：“他若从此没有动作了呢？”钱静想了一想，然后面对朱泛道：“那他从此都是丐帮的好兄弟。”
郑芫听得一惊，朱泛却已听懂了，他暗忖道：“干娘教我的是，抓重放轻、抓大放小，除非咱们的安全上出了问题而必须斩草除根，否则看紧一些就好。黑皮多年来是丐帮的好弟兄，便给他一次机会。咱们帮里的大事照办，该行侠仗义的照样干，不轻易放过大问题，却也不轻易为已经掌控的问题节外生枝，则帮务不停、弟兄不疑。干娘这才是大帮的领袖之风。”
这时大厅中一片嘈乱，钱静和朱泛、郑芫连忙回厅，只见大漠金沙门的柳横背着一个老者大步进来，入厅就大喝道：“秦掌门中毒了，谁能救他？”原来他背上正是金沙门的掌门人秦百坚。柳横接着气急败坏地道：“秦掌门伤在天竺‘人尊之毒’下，那人尊及她的弟子暗算得手，撂下一句话：‘三个时辰见阎王，咱们不陪了。’便扬长而去，嚣张之极！”
在众人惊呼声中，柳横将秦百坚平放长桌上。唐钧上前道：“老夫唐钧，让老夫瞧瞧。”柳横一听到“唐钧”两字，大叫一声：“有救了……”便一跤跌坐地上，原来他从下船到入厅，一路全是用十成轻功掮着人狂奔，此时一听唐钧到了，一个放松，一阵狂喜，竟然累到撑不住了。
唐钧和巧儿仔细察看秦百坚的脸、眼、耳，用一支筷子撬开紧咬的牙关，察看了舌头，又解开他的衣襟，检查了胸前，只见他左颈上中了两根牛毛金针，喉节正中央也中了一支，插得较深，显然因为毒发太快太猛，柳横不敢拔出，反而让唐钧有仔细察看伤口的机会。唐钧伸手，巧儿递过一方染了大片蓝汁的白丝巾，唐钧屏气将秦百坚喉上的金针拔下，在鼻头闻了一下，放在那白巾的蓝渍上，然后用两指隔巾捏着搓揉了片刻，那支金色细针的前半节竟然成了粉红色，鲜艳无比。
唐钧微微点了点头，抬起眼来看柳横时，双目透出惨然之色，过了一会，终于开口对柳横说：“秦百坚中毒有多少时间了？”柳横想了一想，道：“快要三个时辰了。”唐钧摇头道：“没有救了，喉头的那一支毒针太伤了。”
柳横抓着秦百坚的手大恸，唐钧悄悄和方冀打了个招呼，便和巧儿三人走到厅外的小房间中。巧儿带上了房门，唐钧道：“老夫细查了武当天行道长、恒山青莲师太及金沙门秦百坚的身体，其中尤以天行道长的情形最为特别，竟然有人可以外力将剧毒逼在丹田，这力道居然持久不退，这事实在想不通。但我比较所有的观察，有了一些想法，想和方先生及巧儿琢磨一下，看看是否可行。”
方冀的医术和药理在武林中早已成名，唐钧也久闻其名，这时三位医、药、毒的顶尖高手辟室密商，想要在“人尊之毒”里找一条出路。方冀道：“唐老爷子乃毒物大师，您先讲您的想法，方某再从医药方面略陈粗见。”唐钧道：“方先生不要过谦。依老夫观察所得，人尊这毒最可怕之处，不在毒性之剧，而是发作之快。”
方冀闻言，忍不住击节赞道：“唐老爷子一句话便讲到问题的核心了，此毒全因发作得快，中毒后立时失去战力及自我保护力，才会如此可怕。”
唐钧道：“不错，中毒者不能运气抗毒，旁人若要从外部施救，十分中连二分功效都没有。”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是以在找到解药之前，老夫心想如果咱们能配制一种药，可以延缓毒发，让中毒者有时间逃生，有时间运功抵抗，那岂不是将‘人尊之毒’杀伤力减了一半？”
方冀道：“好主意！”巧儿喜道：“爷爷，您的‘睡眠树’……”
唐钧将那不离手的竹篮放在桌上，篮中有三个小花盆，他指着左边的一盆，盆中栽了一棵墨绿色的厚叶植物。巧儿道：“这就是‘睡眠树’，爷爷培植十年才长那么大。”方冀道：“愿闻其详。”唐钧道：“这‘睡眠树’的叶汁是一种奇毒，进入身体之后，会让人昏昏欲睡，一旦睡着便一觉不醒了，任你想什么法子都无法弄醒，通常睡过一个对时便死去，有的人拖得久些，但至多两昼夜还是会死。这乃是老夫精心培植的慢死毒药。”
方冀猛然想起长在神农架山坡上的小白花“三叠白”，用那花制药也能让人昏睡，不过“三叠白”是一种长效的麻醉药，如调配得当，药性过了便会苏醒；这‘睡眠树’听来是让人昏睡致死的毒药。所相同处，乃是都能让人昏睡；不同处，是一种会醒，一种不会醒。他想了一想，对唐钧道：“从药理上看来，这‘睡眠树’的树叶中一定有一种成分，能使人的各种生机渐渐变慢，慢到最后便停止了。唐老爷子可是想利用此一性质，来延缓‘人尊之毒’的发作速度？”
唐钧笑道：“老夫这点想法，如何瞒得过小诸葛方冀？只不知这份延缓毒发的安全剂量、方剂之学如何，以及如何施作等等，便要请方先生一道来合计合计。咱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老夫估计人尊应该已经到武昌了。”
方冀道：“唐老爷此计可行，但要彻底了解‘人尊之毒’的运作机制，才能配出对毒下药的解方，现下时间紧迫，咱们那有工夫细探毒药施于人体的细部作用，只好先调配一个延缓剂，挡它一阵再说。这个嘛，方某倒是有些经验的。”心中暗忖道：“这毒如此霸道，时间又如此紧迫，配制延缓剂或解方，得有人以身相试才来得及……”他沉吟了一会，似乎下了个决心，喃喃道：“我要飞鸽传书到浦江，请章逸立即赶来武昌。”
方冀在小木室中和唐钧、巧儿苦思“睡眠树”的方剂，已经好几个昼夜不眠不休。他知道神农架的“三叠白”虽也有缓慢生机的功效，但作用太慢，对“人尊之毒”来说缓不济急；而唐钧培植的“睡眠树”叶反应虽快，却是一剂危险的毒药，如何找到适当的剂量，煞费心思。
经过彻夜未眠，唐钧年纪大了便去小憩。方冀问巧儿：“你爷爷有没有拿……拿什么活的东西试过这毒药？”巧儿答道：“有一回爷爷牵一头大牯牛来试，那牛怕不有一千斤，爷爷逐渐加量，最后用了一整片叶子才让牠昏睡过去。”
于是方冀先将用量减到十分之一片树叶，又配了其他三种草药，用意在制衡药性，而且也都是解毒佳品，只要能延缓“人尊之毒”的发作，这些搭配的药物便多少能发挥一些抑毒的功效。
方冀摘了一片睡眠树叶，调配制成第一批药。他将药粉溶在一斤白酒中，施药的方法累他想了半夜，最后决定就将药酒直接外用：一中“神毛针”就立时拔掉，在中针处淋上药酒，希望能立时缓和“人尊之毒”的发作时程。
忙了一整夜，所配之药也不知是否有效，方冀带了一小瓶药酒走出丐帮总舵，沿着蛇山下的树林走向江水。他心中忧烦重重，武昌这边即将有场大战，决定胜负的先决条件在于如何顶住人尊的施毒，但对自己调配的药效究竟如何，一点把握也没有，甚至有被过量的“睡眠树”害死的可能性，思之实在烦恼。这一路林木茂盛，山势险峻，更兼清风迎面，一夜未眠的方冀不禁精神一振，不自觉地愈走愈快，来到一处僻静的江边。
那江边四处没有人家，不远处却有一间土地庙，显得有些突兀。方冀正要走近看看，忽然听到一阵武林中人迎风疾走的特殊声响，他便立在一块岩石后暂避一下。果然呼的一声，一位皂衣比丘尼从树丛顶端跃下，飞快奔向那土地庙，这时土地庙中也走出一位比丘尼，看来两人都是天竺女尼。
方冀吃了一惊，看那两人年纪甚轻，暗道：“人尊的弟子。”只听那从树丛跃来的女尼道：“阿帕，我看到师父留下的暗记了，她已到达此地，师妹们留了地标，让咱们快去会合。”另一女尼喜道：“师父终于到了，这下好，咱们两人虽然成功毒杀了青莲老尼，但现下在对方的总舵附近落单，总是提心吊胆，睡也睡不着。”
方冀听闻这两个年轻女尼便是杀死青莲师太的凶手，不禁怒火升起，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意念：“我何不利用这两个女尼试试我配制的新药？”这念头方才升起，立刻化为不可抑止的欲望，暗道：“我以身试毒，当然有危险，但这缓毒剂是我亲手配制的，如果连我都不敢试，难不成来日决战时，要咱们这边的弟兄糊里糊涂上战场试毒？”
他想到这里便下定决心了。这原是明教弟兄的行事作风，啥事顶多想两遍，人考虑难事通常在想第三遍时变心。方冀虽然绝不鲁莽，但也绝不想第三遍。他见那两个天竺女尼要走，便唰的一下跳了出来，站在江滩的中间，冷冷笑道：“你这两个尼姑在送青莲师太的檀香佛像上抹了什么香料，能不能给老夫瞧瞧？”
阿帕和阿目莎吓了一跳，一齐停下步来，阿帕道：“你是谁？不懂你说什么！”问完反而一齐回身，往那土地庙奔去，一进入便将庙门紧紧关闭，似乎庙中有什么事物绝不能让外人看见。方冀暗吃一惊，快步赶上前去，双掌推出，隔空将那两扇残破木门推开，一间八、九尺见方的小庙中竟然空无一人。方冀是老江湖了，立时预知马上将有攻击来自上、下两方，于是他大袖一挥，反向疾退。
果然，两个比丘尼一人从横梁上攻出，一人从香案下攻出，这两人对联手偷袭似乎训练有素，这一上一下的突袭配合得天衣无缝，最厉害之处在于完全出乎入门者之预料，任何人入门遇此情形必然一怔，狙击者争取的就是这一刹那的迟疑；是以方冀虽然飞快地向后倒纵，一把细如牛毛的金针已经射到眼前，同时另有两粒黑漆漆的小丸子直射颜面。
方冀正施出鬼蝠虚步待要疾闪，那两粒丸子突地“啪”的一声同时爆开，丸中之物混合后形成一片毒雾，离方冀前额不过半尺。混乱中他双袖乱舞，内力暴发，但颈上仍然中了一针。那两粒丸子爆开后，一股檀香气味迎面而至，方冀心中有数，既已闻到香味，毒气已然吸入。
方冀一生指挥明教在武林中争斗，在战场上抗元，大小战役无不料敌于先机，想不到在这小小土地庙中，竟着了两个年轻天竺女尼的道儿，心中之怒可想而知。他飞快打开一个小瓶，其中一半药酒倒在颈上中针之处，另一半倒入口中咽下，然后猛吸一口气，急切间无法细察体内反应，但已确知一口真力并未散去，他心中一阵狂喜，暗道：“‘人尊之毒’的发作被延缓了！”但是他仍然一个踉跄，坐倒地上。
那两个天竺女尼见金针及混合毒气双双奏效，对望一眼，面有喜色，其中一个圆脸的道：“阿目莎，你快去收拾好龙王，师父在等咱们去会合，不能再耽搁了。”阿目莎道：“阿帕，大龙还没吃完大餐呢。”
方冀坐在地上，等待的也就是敌人这瞬间的松懈，只见他将十成内力及数十年的武学、经验化成了两记致命的杀手，一剑一掌分击两个天竺比丘尼，剑是明教教主的“乾坤一掷”，拳是明教西天王白抑强的“大摔碑手”。只听到两声尖叫，阿帕被一支短剑穿心而过，阿目莎被一拳打折背脊，双双倒在地上。这两人施毒功夫一流，武功也相当高强，竟也同样因为变化完全出乎意外，一瞬间的疏忽而惨死方冀拳剑之下。在两人的经验中，方冀中毒针又吸毒雾，既已倒下，应该已是个死人了。
方冀不理倒地的女尼，直奔进入土地庙探个究竟，一进庙门，看见香案脚上盘着两条五彩怪蛇，其中一条盘在香案上下游走，另一条正在进食，而牠吞食的竟是另一条略小而活生生的黑蛇，那情景十分可怕。方冀闻到一股檀香味，似是发自那两条怪蛇，接着便开始感觉晕眩，他知道自己所中之毒虽经延缓，现在开始有感了。
于是方冀在墙角盘膝坐下，暗忖道：“藉着唐钧和我配制的延缓药，‘人尊之毒’的发作较为缓慢，我便可以将毒发后身体中每一个细部反应和感觉记下来，这些资料对唐钧配制解药至为重要。”他掏出纸笔，开始振笔疾书。
这时，庙外传出了脚步声，而夹在脚步声中，方冀听到另一种嘶嘶咻咻的微弱声音。他一面感受身体的变化，骇然发现又有一条奇形异色的怪蛇游了进来，那蛇长约三四尺，蛇身底色黑黄相间，但头及颈环处有半尺多的暗红，最诡异的是舌信特长，一吞一吐之间长达一尺，而且呈现乌青之色。牠缓缓游动，舌信的吞吐及颤动却是灵活快速无比。牠毫无犹豫地游到香案上，伸舌四探，一副旁若无“蛇”、派头十足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将原来盘在香案的两条怪蛇放在眼里。
那两条天竺怪蛇似乎有些顾忌，便让出一些空间来，这长舌蛇竟然伸头吐舌喷气，直侵盘在案脚上的蛇首。那怪蛇忍无可忍、张口便咬，两蛇互咬了一口，各自闪开。只见那天竺怪蛇一阵剧烈扭动，竟然从香案脚上松落，立时死在地上；而那条长舌蛇依然舌信狂吐，精神似乎更好。
另一条正在吞食活蛇的天竺毒蛇见状，想要攻击也不是，逃走也不是。一阵慌乱中，那吐长信的毒蛇毫不客气地在牠头上咬了一口，游开一步，望着那条天竺蛇痛苦扭扎了几下，就一动不动地死了，只牠口中被吞了一半的黑蛇却仍活着，半截蛇身及蛇尾不住扭动，那情形十分诡异而恐怖。
这时庙门口传来一句人声：“小花，你又打野食了？”只见庙门边不知何时进来一个小伙子，一身破烂衣衫，像是一个小叫花。他皱鼻吸一口气，道：“好浓的檀香气味，难怪小花乐疯了。”
方冀睡意愈来愈深，急将毒发的感觉及对全身经络气脉的影响一步一步记录下来，偏偏愈来愈撑不住了，这时见到异蛇相啮的一幕，接着门口出现了“胜利者”的主人，他想起傅翔和阿茹娜曾对他说过的往事，便鼓起余力喊道：“你……你是巴根……”
巴根吓了一大跳，这才发现墙边还坐着一个人，连忙退了两步道：“你是谁？外面两个尼姑是你杀的？”方冀无暇细说，直接道：“我……傅翔的师父……”巴根喜道：“你是方师父？”方冀道：“我是，我快死了，这一卷纸、蛇、经书，快送到丐帮……丐帮总舵……千万……”巴根叫道：“你不会死，我去找阿茹娜姐姐……”
方冀睡意已浓到撑不住，随时便要昏睡过去，但他知道只要一睡下去，便永远醒不来了，他想张口说话，肌肉已经不听指挥。昏沉之中，这一生的某些片断忽然一一出现眼前：一会儿出现初入明教时年轻的自己……忽然年轻的脸变成了章逸……一会儿又变成奋力掷出“乾坤一掷”的一刹那，他大叫：“朱元璋，明教索命的来了！”……那支蓝汪汪的短剑“噗”的一声，却刺穿了天竺女尼阿帕的心脏……南河到汉水的木船上，挤在一块儿的采药客老李忽然出现了，他说岩壁后面有一片草坡，就在那儿长了一种三重瓣的小白花……管它叫做三叠白……草坡上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过来，女孩叫：“方夫子，走慢一点，我跟不上。”……男孩说：“芫儿，我来牵着你。”……
这些浮光掠影一晃而逝，最后挥之不去的是一个背影，那背影身高膀阔，英挺之中带有沉着正直之气……是傅翔么？……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傅翔，是你么？……那背影转过身来，正是傅翔……于是方冀终于撑不住了，他用尽力气发出蚊鸣的小声：“量减半……总舵……”然后便昏昏睡去了。
巴根认真地听着，重复说了一遍：“量减半，总舵。”
这时庙外传来呼声：“巴根，你在那里？”巴根冲出土地庙，只见来人正是傅翔，他指着地上两个女尼的尸首道：“这两个天竺女尼是谁杀的？”巴根摇头，口中仍重复道：“量减半，总舵。”傅翔道：“你说什么？什么量减半？”巴根指着庙里道：“方师父说的，方师父死之前用很小的声音说的。”傅翔听了大叫一声，飞快地冲进土地庙，一把抱住师父。
章逸日夜兼程赶到武昌时，方冀以身试毒的消息已在丐帮总舵传开，天下各路高手无不滴下英雄泪。傅翔和郑芫更是如丧考妣，从卢村受教于方夫子起，方冀对两人如师如父，后来得知方冀乃明教英雄，两人心目中更是崇拜不已。对章逸来说，方冀不仅是少年时的偶像，也是生死与共的奋战伙伴，这时见他为取得配制解药之秘而牺牲己命，更是又钦佩又悲恸。而其中最沉重的眼泪，却是钱静滴下的两行老泪。
大伙坐在大厅中，钱静拭泪道：“方军师配制‘人尊之毒’的延缓剂，以身试毒，义薄云天，其死也重于泰山，我武林永感恩德。”少林寺方丈无为大师合十道：“此乃我佛割肉喂鹰之大慈大悲也。”
唐钧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方先生与老夫神交已久，始终无由相见，三十年后居然有缘相识，共同研究如何对付‘人尊之毒’，却不料他以身试毒，先走一步。从方先生所留毒发后的详细纪录，可知咱们配制的延缓剂确有功效，唯剂量及君臣佐药须再调整，因为让方先生送命的，便是老夫培植的以毒攻毒之毒──‘睡眠树’。老夫拚了老命，也要在明日之前重新配制好安全的延缓剂，先将‘人尊之毒’所向无敌、最可怕之点挡住，让老夫可以再细思破解之道，否则如何对得起方老弟的牺牲？”说到这里，他老泪纵横，巧儿连忙为他拭泪，低声安慰。
钱静道：“如今章逸、完颜道长和傅翔来到，咱们这边战力大增，就算天尊、地尊一道来袭也不怕，道长有何指教？”
完颜道长道：“老道士懒得花脑筋，凡事唯傅翔马首是瞻。不过刚才唐老儿说到配药，又是毒药又是解药的说了一大堆，方冀虽然死了，留给咱们的东西可不少：方冀死前的纪录、怪异毒蛇的尸体、两个女尼身上搜出的毒针和爆破丸子，还有那一口就咬死天竺怪蛇的蒙古怪蛇……唐老儿，够你去研究了。我老道推荐两个人协助你，保证比得上方冀复生呢。”
唐钧听了大喜，忙道：“是那两位方家能助老夫一臂之力？太好了！”完颜道长道：“便是傅翔和阿茹娜，傅翔已得方老儿医药的真传，阿茹娜是燕京城有名的乌大夫，抓药配药是她看家本领。”
唐钧道：“道长说得不错，从方先生拚死记下的情形看来，这‘人尊之毒’应属极为罕见的蛇毒杂配而成。巴根小弟这条蒙古‘大漠石花’也是世所罕见的毒蛇极品，老夫原以为已经绝种了。听巴根说小花遇上那两条天竺异蛇，一口便咬死了一条，小花自己也被咬了一口却完全没事，‘人尊之毒’的解药只怕就落在巴根的小花身上呢。”
巴根听了喜得掏耳抓腮，小花在丐帮总舵天下各派高手面前扬名露脸，让他十分有面子。
盟主钱静见该到的都已到场，便站起身来，先对长桌上各门派诸高手作了个团揖，接着道：“各位武林前辈先进接了敝人的飞鸽传书，不远千里赶来武昌，共赴大难，钱静先在这里谢谢了。”众人齐道：“盟主有召，岂敢不到。”
钱静续道：“这次天竺武林倾巢而出，天尊、地尊之外又来了一个毒王人尊，人还没有正式现身，中土武林已经折损了崑仑掌门飞云大师、恒山掌门青莲师太、华山掌门圣剑何定一老爷子、武当的三侠四侠、大漠金沙掌门秦百坚、明教军师方冀七大高手，外加武当二侠天行道长至今中毒不能动弹。虽然咱们也干掉对方峨嵋掌门百梅师太、点苍掌门丘全、天尊首徒绝垢僧，加上方军师今日除掉的两个人尊徒弟，一共五个高手。但咱们中土方面的损失，可谓百年来前所未有之巨大，接下来的双方大战，亦将是武林百年来第一大战。本来运筹帷幄、决胜于外，是方军师的专长，如今方军师不幸以身试毒，为武林牺牲了，但咱们打这场大战岂能没有策略计画？诸位先进有何见教？”
天虚道长和无为方丈略一商量，两人点点头。天虚道长道：“贫道推举一人，可为咱们整体筹划，便是章逸。”
他话声才了，衡山派的掌门莫君青大声叫道：“好哇，章逸这个锦衣卫嗯啊厉害得紧，方冀那一回在武当告诉我，说这家伙胸中藏有千百计策。嗯啊，这回方冀走了，便由章逸来策划策划，嗯啊，好啊。”
章逸吓了一跳，一抬头便碰上钱静鼓励的眼光，但这场大战后果委实无人能担得起责任，便不禁有些犹豫，这时郑芫红着眼睛过来握住他的双手，道：“章叔，你要为方师父复仇。这一仗咱们不能败，就算打不赢也不能乱，要靠你全心规划。”
章逸忽然被感动了，一时之间勇气百倍，用坚定的目光回望钱静。钱静大喜道：“咱们就请章逸任军师，今日午夜之前大伙再会于此厅，届时章逸提个作战计画，唐老爷提个御毒的办法。咱们先散会歇一歇，丐帮弟兄上茶酒待命。”
唐钧和巧儿仔细检查了所有资料，包括毒针、毒气丸、毒蛇、中毒者的外观，最重要的当然是方冀拚了一命记下的中毒后体内的变化。他是医药的大行家，自己体内最细微的变化都能感应到，并精准地记录了下来，这给了唐钧极大的启发及帮助。
唐钧看完这一切，闭目苦思了两个时辰，终于决定两件事：第一，他将方冀配制的延缓剂重新配方，除了按照方冀临终时的建议，将睡眠树的份量减半，另外又加了两种唐门针对蛇毒的独门解毒药，虽对“人尊之毒”不能对症解毒，但对于已经被睡眠树滞缓下来的蛇毒，应该有减弱毒性的效用。配方确定后，巧儿和阿茹娜便忙着配制了一百人的用量。
第二件事，唐钧找巴根来，请巴根将小花的毒液取出一小杯备用，而他和巧儿则小心翼翼地挤出阿帕及阿目莎养的两条蛇尸中的余毒，混合后仿制“人尊之毒”。挤弄那条口中还有另一条吞了一半的蛇尸毒液时，着实十分恶心，唐老爷和巧儿面面相觑，难以下手，多亏丐帮弟兄中玩蛇的老手来动手才得搞定。然后唐钧就和巧儿锁起门来，做各种试验、调配、再试验……唐门的弄毒手段花样百出，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子夜将临，武昌丐帮总舵里灯烛通明，夜无人眠。这时大伙陆续进入那间简朴的大厅。大漠金枪柳横和魔剑伍宗光走在一起，伍宗光道：“贵掌门人百坚兄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可惜竟被这天竺来的鬼毒害死了，实在可惜啊。”
柳横道：“上回武当盟主之争后，掌门人和俺着实检讨了一番，觉得当此天竺武林威胁中土之时，执着于过去和华山的宿怨，实有些不识大体。百坚和你老兄一战后，对伍兄的魔剑更是赞不绝口，更承盟主不见外，召集令也送了一份到敝门来，咱们就决心响应加盟，立即星夜兼程赶来。不料出师未捷身先死，不但百坚掌门人中毒送命，连华山圣剑何老爷子也遇难了。我柳横是当年金沙华山失和的始作俑者，真是情何以堪，过何以补？”
伍宗光安慰他道：“金沙门能不计前嫌赶来加入大伙，咱们是感激不尽，这正是武林中大是大非的正气。死者已矣，咱们还有得拚的。”
大伙就位后，盟主钱静带领章逸走了进来，却不见唐钧的人影。钱静宣布开会，先请章逸说他拟的大战略。
章逸站起身来，先向众武林前辈行了一礼，接着就开始侃侃而谈他的计策：“诸位前辈，今日大家面对的大敌人数虽不多，但却是天竺武林最顶尖的人物倾巢而来，由天尊、地尊、人尊领军，天、地尊有绝尘僧、阿苏巴、新都鲁和沙格这几位武功高强的弟子，人尊则有阿凡等三个会施毒的女弟子。在下思考咱们的大战略，应分为三部分：第一是与天、地、人三尊者对决的部分，第二是与三尊子弟对抗的部分，第三则是万一我方败阵时的应变计画。前两者是进攻之道，后者是未虑胜先虑败的意思。主要因为‘人尊之毒’难以预测，咱们不能一败而乱，一乱而溃。晚辈先提这个大方略，请诸位前辈指教。”
这个大方略众人皆称善，并无异议，章逸便接着道：“至于执行的方案，在下和几位前辈商量过后，已呈盟主过目，如何分派任务要请盟主下令。”
钱静道：“如果这个大方针各位都赞成，钱静便斗胆分派任务了。天尊、地尊、人尊三人交由我方傅翔、完颜道长及唐老爷子与之对决。我方另组成一个九人团队，对应天竺三尊的七名弟子，由武当天虚道长率领，包括道清子、莫掌门、柳横、章逸、姚护法、伍护法、范老爷子及朱泛，九人如何分工，便由天虚道长和诸位自行商定。
“少林寺无为方丈率领罗汉堂十八罗汉为第三组人马，在旁监视敌人，除了支援我方之外，最重要的任务为万一我方在前两阵失利之时，少林高手要以罗汉阵困住三尊，争取时间让我方撤退，这是说最坏的情形。至于实际情况，我方前两阵即使败阵也不致覆没，应仍有余力可以转进牵制对方。撤退之时，尽快退入蛇山下第一号山洞，咱们已事先在洞外重点布毒。最后，总舵由我钱静坐镇，请阿茹娜协助运筹，郑芫护卫总舵。还有巧儿，巧儿要负责担任我方毒战方面的幕僚。”
钱静照着章逸拟定的计画，一口气说到此处，停下来环目四顾，见众人有的点首沉思，有的鼓掌称善，没有一个人有不同意见，不禁对章逸的规划能力暗自赞佩。
终于，少林寺的首席罗汉无嗔大师开口问道：“上回中土与天竺在武当山争盟主时，便是由完颜道长斗地尊，傅翔战天尊，结果咱们是一平一负。这次可否用不同的打法？”钱静道：“愿闻其详。”无嗔道：“譬如说，由少林罗汉阵先与天尊斗一斗，要分胜负恐怕也不是几百招内的事，这时就可集合完颜道长及傅翔两人之力，全力先将地尊毙了，再回来剿天尊，如此可好？”
众人之中立刻有人赞成叫好。钱静微笑道：“这事咱们也想过，今午和完颜道长及傅翔商量了，认为行不通。至于原因，请章逸来说说。”
章逸道：“这都是几位前辈先进的意见，俺只是综合着说说。武林高手向来只重一对一对决，除非练熟了群战的阵法如罗汉阵，一般而言两个人合战的战力并不能加倍，多人战一人，有时还会发生相互干扰的情形，除非有极佳的群战默契。我请教过完颜道长：‘若是天尊、地尊合力与您决战，情况会如何？’完颜道长说：‘贫道还是完颜不败！’”
完颜道长在对桌提出修正：“章逸，我是说一千招内，我还是完颜不败。”朱泛忍不住插口问道：“一千招以外呢？”完颜哈哈大笑道：“一千招一到，我老道抽个空便开溜了，天尊、地尊两人的轻功能相加么？”朱泛大喜拍手道：“走人不算败，一千招外您老人家还是完颜不败。”众人都笑了。
无嗔大师数十年都浸淫于天下最复杂、最讲究默契的阵法之中，从来没有想过这层道理，听了章逸和完颜道长的话后，猛然省悟：“十八罗汉阵即使发挥到极致，除了某些特殊状况外，也没有十八个高僧武功相加起来的威力。反过来说，十八罗汉阵同时打三尊，说不定比打一个天尊更见功效呢。”他想到这里，喃喃地道：“听章逸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这时大漠金沙门的柳横发言了，他对着武当天虚道长道：“道长，万请将人尊的弟子交给我柳横，我要为掌门人百坚兄报仇。”朱泛也发言道：“天虚道长，朱泛也要为沙九龄报仇雪恨。”
天虚道长点头道：“咱们九人分为两组，贫道、道清师弟、柳金枪和红孩儿一组，莫掌门、伍护法、章逸、姚护法及范老是另一组，分别以三个施毒比丘尼及四个天地尊弟子为对象，好好斗他们一斗。”
完颜老道忽然唱了一句戏词：“万事皆备，只欠东风。”唱的竟是陕西的秦腔，高亢震人心弦。
就在此时，唐钧带着巧儿走入大厅，后面还跟着巴根。唐钧道：“完颜道长，你欠什么东风啊？”众人见到唐老爷子面带微笑地进来，悬在半空中的心都放下了一些。
唐钧先对钱静施了一礼，然后道：“有劳诸位久候了。老夫苦思、苦究及苦试了多次，现在将一些所得向盟主报告，向诸君说明。第一，‘人尊之毒’并非无解之毒……”他才说了一句，大厅中就爆出一阵掌声及叫好声。只因“人尊之毒”一出手，中土武林高手望风披靡，大家口中不说，其实心中都有极大的阴影，这时听唐老爷子说“人尊之毒”并非无解之毒，便再也忍不住振奋起来。
唐钧续道：“老夫已配制了相当安全的延缓剂，各位可带在身上，如果不幸中了毒，不论是毒气或是暗器，立刻将此剂内服或外敷，便能延迟‘人尊之毒’的发作速度。这延缓剂本身也是毒物，不过中这延缓剂本身之毒，犹有十个时辰可服我独门解药，是以诸位可放心施用。有此剂在身，就不致如先前的几位先进，一中毒便失去抵抗力。”
唐钧见众人点头表示理解，便续道：“至于‘人尊之毒’的最终解药，则从巴根小友的一条异蛇身上找到了答案。”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大声叫好。巴根站在阿茹娜身边，笑嘻嘻地举起右臂，手上盘着小花，咻咻地不停吐着长信，众人看了，有的觉得可怕，有的觉得可爱，惊呼之声此起彼落。巴根乐得脸涨绯红，口中不断向大家介绍：“牠名叫小花，牠便是小花！”
唐钧道：“这小花的毒液中不仅含有可解‘人尊之毒’的成分，小花之毒本身又是人尊培养出来的两种怪异毒蛇的克星。天生万物，一物克一物。人尊虽然人工培育出奇毒的毒蛇，料不到天网恢恢，蒙古野生的‘大漠石花’竟然是其克星。大家要感谢的是，巴根小友居然从小养了一条小花，亲近得紧呢。”有人听得有趣便笑出声来。
唐钧续道：“但咱们只有一条小花，要花些时间才能取得足够的毒液，配制成解药，让大伙都能随身携带。另外，各位饮水饮食请全取自此厅中，丐帮有两位舵主全时监视厨房，确保安全。交战时，对方如施毒雾，必定是两种毒物当场混合，例如两粒泥丸内分藏两蛇之毒，到时突然爆开，两者一混合后，立时产生‘人尊之毒’的雾状小液滴。各位如果及早击毁或没收其中一丸，便可保安全。
“最后，章逸的第三案，万一咱们拚战失利必须撤退，老夫已备了三种唐门的毒药，布在蛇山一号洞前，要请对方也嚐嚐中土的毒物好吃不好吃。”众人又是鼓掌叫好。唐钧作了个揖，转身对钱静道：“至于人尊本人，盟主派得好，就由我唐钧来和她一对一斗斗，瞧瞧谁最毒！”
这时，一个年纪不到二十的丐帮兄弟惊慌失措地奔进大厅，报告道：“咱们蛇山下的水井被两个天竺人下毒了，一个是虬髯汉子，一个是比丘尼。他们在下毒时，丁舵主正好带着黄兄弟还有我在巡察，一场拚斗后，丁舵主及黄兄弟先后中了比丘尼的毒，然后被虬髯汉子打得吐血而亡。是丁舵主冒死护着我没中毒，才能逃命来报讯……”说到这里，便嚎啕大哭起来。
姚元达喝道：“小邱，你先不要哭，俺有话要问你。”那小邱慢慢平静下来，姚元达问道：“他们下毒的是那两口井？”小邱道：“便是蛇山一号洞外的那两口井。”姚元达脸色大变道：“不好，这两口井的地下水直通城里，如果下了毒，城北城西至少有十几口井都被毒了，少说上千人要遭殃！”
唐钧听了勃然大怒，沉声喝道：“咱们用毒的头一条天条便是不得毒杀无辜，他妈的这个人尊那是什么尊，乃是人渣！”完颜道长火上加油道：“唐老儿，不对无辜者施毒是你唐家的天条，你管得着天竺来的毒王么？”
钱静道：“人尊毒杀无辜，必遭天谴，但咱们倒是要赶紧设法阻止。唐老爷子，他们下毒的两口井要如何处理，请你示下，咱们弟兄全力去补救。”
唐钧道：“虽不知人尊这些人在水井中下了何种毒，但用量既大，想必不会是最珍贵稀有之毒。老夫这边带有不少能解百毒的唐门秘方，除了特殊异品，应该皆能有效解毒。巧儿可以多备一些，随丐帮兄弟去投入井中即可。”
天虚道长道：“难保敌人不会再找其他水井下毒，敢问这蛇山地区丐帮用的共有几口井？”姚元达道：“共有五口，地点都在此图上。”他拿出一张简图来，上面标示了几个丐帮的秘洞及水井位置。天虚接过那张图，道：“咱们这边九人分成四组，即刻去巡察水井，遇敌格杀无论！”
钱静下令道：“诸位，开打了！”
中土武林盟主的会客室就设在大厅旁一间木造小房里，一个时辰后，姚元达拿着一封战书递给钱静，道：“这封信是用一只银质拜盒着人送来，以示信上无毒。但唐老爷子验过之后，说不但信纸上有毒，用的墨汁也有毒，都是用银试不出来的毒物，全让唐老爷子给解了。现下已经没事了，盟主可以放心拿着。”
钱静看那战书上写着“天竺人尊求见四川唐钧道兄论今日宇中谁家之毒为至尊”二十四个大字，文句半通不通，字体扭曲怪异，笔力却有可观，应是人尊亲书。墨迹散出浓浓臭味，钱静皱眉道：“这墨好臭。”姚元达笑道：“这墨迹原来散出杏仁香气，好闻但有毒，是唐老爷子洒了一层解药，毒解了但墨变臭了。”
钱静正要再问，一个青年小伙子满脸兴奋地跑进来，行礼未了便急着报道：“三号洞外的甜水井前又发现天竺人在下毒，正好碰上大漠金枪柳爷和咱们红孩儿巡察水井，双方一言未发就干上了。俺躲在井边那棵古树后头，看到柳爷持枪猛刺一个天竺人，那厮武功极高，竟然空手和柳爷名震江湖的枪法战个平手。这时那女尼便施毒了，四粒毒丸打向柳爷，柳爷挑飞其中两枚，另两枚在他头顶爆开。柳爷叫一声不好，吸入了毒雾，连忙服了一口唐爷给的延缓药，退到井边，这时不得了的事发生了……”
这小伙子讲到这里，居然停了下来，咽了两口口水还是没有下文。姚文达怒道：“什么事发生了？快讲！不要卖关子。”那小伙子吸一口气，不服气地道：“俺那敢卖关子，实是……实是太兴奋了……”姚元达正要再催，钱静道：“姚护法，让他歇口气，你不见他急得面红脖子粗？小伙子，你叫小王？”
那小伙子终于喘过气来道：“俺是小王，谢谢帮主记得俺叫小王。这时咱们红孩儿忽然也抛出两粒小丸子打向天竺人，那两人挥掌欲将小丸子送回来，岂料小丸子竟是纸包的绿色粉末。那两人大叫一声，向后跃开，那汉子叫道：‘莎夏，是毒粉，我眼睛中了毒！’那女尼叫道：‘我的眼睛也中了毒，沙格，快用药水冲……’两人一面倒退，一面急掏腰间葫芦，内盛自备的药水，那知药水一入双眼，两人的眼睛都瞎了。”
钱静和姚元达听了颇觉不可思议，几乎同时问道：“有没有看错？”那小王道：“当时我也傻了，却听得红孩儿哈哈大笑道：‘那是俺从唐爷的孙女处偷来的毒药，本来没大事，用水一洗便成剧毒了。有趣呵，也让你们嚐嚐唐爷爷的毒，好吃么？’我这才知端的。”
钱静大喜，当时她和朱泛前去嘉陵江寻唐钧，唐钧原不愿出马，全赖巧儿和朱泛两人一搭一唱地又激又胁，这才请动了唐钧，一路上两人很是谈得来。只没想到朱泛贼性不改，竟然连巧儿的私房毒药也偷，但他偷了毒药竟建奇功，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
姚元达闻言哈哈大笑，问道：“朱泛他们现在何处？”小王道：“已经回总舵了，柳爷要巧儿给他用延缓剂的解药。”姚元达见小邱又来报，便招他进来，小邱低声道：“人尊到了，刚进入大厅。”
大厅中央坐着唐钧，身旁巧儿侍候着，巧儿身旁有一个少女，身着白衣白裙，却束绑成一身劲装，竟是个英气勃勃的美女。巧儿原也生得姣好，但与郑芫站在一起，就有点逊色了。
天竺人尊穿着一袭裸露右肩的黄色僧袍，生得慈眉善目，皮肤有些黝黑，看不出实际的年龄。她带了两个年轻比丘尼，身材瘦削的是在武当山和丘全联手毒杀武当两侠的阿凡，另一个婀娜多姿的名叫安密卡。她们进得厅来，眼睛便是一亮，想不到唐老爷子身边的女子竟然一个美过一个，劲装的郑芫看上去身负武功，另一个女子文弱婉约，不似有武功在身的样子。
巧儿为客人上了香茗，一开始阿凡及安密卡称谢不饮，待人尊端起茶碗，就碗边吹了两口气，然后一口气喝了半碗热茶，赞声好茶，她们才跟着喝了茶。
唐钧道：“接到人尊师太的挑战书，老夫便在此厅恭候大驾，不知人尊不远千里从天竺来中土，除了毒杀中土武林人物外，还有什么指教？”
人尊道：“不敢，久闻中土四川有个唐门，乃是武林中玩毒的第一高手，我等既来到中土，自然想要和唐门高手切磋切磋。到了中土之后，才知道原来唐门已经凋零殆尽，只剩一个脑子已经糊涂的老儿。今日一见，原来唐老爷子还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妾侍，真是老福不浅，老当益壮啊。”说完她指着自己带来的两个女尼，道：“这两人一个叫阿凡，一个叫安密卡，都是我的徒弟。你们快见过唐老爷子。”接着道：“唐老爷，也把你的妾侍介绍给咱们认识一下吧。”
唐钧按住怒气道：“人尊误会了，这一位巧儿乃是老夫的孙女儿，另一位是锺灵女侠郑芫，乃南京城里第一女侠，连皇帝都听她的。人尊，你称呼得唐突了。”
人尊连忙站起身来，对郑芫合十行礼，口中道：“罪过，罪过，原谅不知者之过……”两股劲风已随她的行礼动作吹向郑芫。唐钧有意无意之间一抬双袖，也发出一股袖风挥出，但他立刻轻咦了一声，原来他已感觉出人尊发出的竟是两股外柔内刚的罡气，自己的袖风完全推之不动。
那两股罡气推向郑芫直如抚面春风，软绵绵地迎面而过，唐钧暗叫一声不好，果然郑芫鼻中嗅到一阵极为好闻的檀香味，又有一些杏仁味，突然之间便眼花头晕，几乎就要倒在长桌上。她感到心跳突然加剧，片刻之间面红体热，汗出如浆，心中明白已中剧毒，虽不知是何种毒，为了保险，连忙喝了一口延缓剂。
唐钧不料一个照面便让人尊占了上风，主要是因为人尊不仅毒功厉害，一身天竺武功也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唐钧数十年功力竟然无法撼动她隔空发出外和内韧的罡气，以致一上手便输了一阵。唐钧强忍怒气道：“人尊一见面便对完全不懂毒功之人施以偷袭，难道天竺毒门没有一点规矩么？”
人尊道：“是你方先偷袭，毒坏了我徒弟和地尊徒弟的眼睛，那地尊的徒弟可也是不懂毒功呀，难道四川唐门没一点规矩么？”
唐钧没料到人尊的口舌竟也如此犀利，一时被抢白得说不出话来。人尊微笑道：“唐老爷，咱们先做一笔买卖。你把你毒眼睛的解药交给咱们，我就解了这个美女所中的毒，你说可好？”她一占了上风，说话及语调都变得十分和善，实在感觉不出是个动辄施毒杀人的魔王。
唐钧点头道：“就这样。巧儿，你去拿解药。人尊，你先解这位姑娘中的毒。”人尊点头却无动作，直到巧儿拿了一个瓷壶出来，对人尊道：“用这壶里的药水洗眼，咱们的毒就解了。”人尊接过后一挥手，阿凡和安密卡上前掏出一条黑色的丝巾，在郑芫面前迎空一抖，巾上似有极微细的粉末飘浮在郑芫头顶上。
说也奇怪，过了一会，人尊以为郑芫早该醒过来，除了可能有点晕眩之外，应该别无异状。但是郑芫仍然软趴趴地俯在桌上，一动也不动。唐钧吃了一惊，道：“人尊，你说话要算话……”人尊也觉奇怪，心想难道这姑娘中毒过深？便再一挥手，安密卡又掏出第二条黑丝巾，要在郑芫头上抖开。
说时迟那时快，郑芫忽然跳起身来，伸手如闪电般扣住了安密卡的脉门。安密卡一声尖叫，她身旁的阿凡正要搭救，郑芫在拿住安密卡手腕脉门的同时，另一掌已出招偷袭阿凡的小腹，既不出声示警，又无准备动作，等阿凡警觉时，无论如何已闪避不及了。
隔案的人尊见郑芫一动手，便知被骗了，她双掌推出，凌厉的掌风夹着一股冷冽的寒毒直袭郑芫。唐钧自第一步吃了大亏之后，便时时牢盯人尊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这时立即发难，他两掌一上一下分打人尊的眉心和膻中穴，上下两掌各夹一种不同的唐门毒药，一粉一气，只要沾着任何一种都会有性命之危。
人尊只好撤招，两人施出的毒气、毒粉在空中相遇混合，大厅的正中央呈现一圈黄色的雾气，十分吓人。人尊此时施出了天竺瑜伽神功，只见她明明被逼撤了招，不知如何单臂倒扭，瞬间又以正面再击郑芫，这一掌没有夹毒，乃是扎扎实实的天竺神功，威力之强，令唐钧暗中咋舌。
郑芫一掌击中阿凡，阿凡闷哼一声坐倒在地，而此时人尊的天竺神功已经袭到，郑芫无暇思索，直觉反应便放开安密卡，双掌运起罗汉“大力神拳”，竟然隔着长桌和人尊硬碰硬地对了一招。
轰然一声，郑芫连退三步，化解了人尊掌中藏掌的余力，卓然挺立；人尊完全没料到这个小姑娘掌力之雄厚，已与自己相差不远，她事前有些轻敌，事后又强挺住不退，竟然血气为之翻腾，一时没能压制下去。
唐钧既惊讶于郑芫的功力，又敏感地察觉到人尊的心气翻腾，四川唐门老爷子的经验何等丰富，就在这一刹那间，乘虚发出三种致命的毒物，全是无嗅无色的粉尘，无声无息地飘向人尊。这三种毒粉之中，有一种是唐门最厉害的神经毒，吸入之后初时无特别感觉，如果此时施救还有解药，但等到感觉不适时，便无药可救了，毒发之后，神经节节溃断，惨痛而亡。
人尊识得厉害，心知这一下在用毒上已失先机，只好以守为攻，只见她猛然盘膝坐在地上，双掌一上一下，立时全身发出一股炽热罡风，唐钧发出的毒尘缓缓落了下来，在人尊盘坐处的外围形成了一个四尺为径的灰白色圆圈，人尊坐在中间居然丝毫无损。
唐钧怔了一下，拱手道：“好本事、好本事，快请回座，巧儿奉茶。”人尊哈哈一笑，从毒尘圈中升起，盘膝坐姿不变，直接落坐在桌边的椅上，冷冷地对唐钧道：“四川唐门不过如此，且看我天竺施毒的手段。”
她话声方落，未见任何动作，唐钧已经感觉出一股略带甜味的清香从人尊身上散发出来，他连忙将藏在舌下的一颗蜡丸咬破，蜡丸中一小撮药酒立刻浸淫化于满口。他哈哈笑道：“不急，不急。人尊，你且坐下喝杯茶，老夫有好东西给你看。”
人尊见这一波毒竟然没有毒倒对方，心中不由一紧。她这一回的施毒手法，乃是天竺毒经中十种施毒大法里最为隐秘的一种，全身不用任何动作，全以内力将事先敷抹于皮肤上的毒药从身上逼出，完全不动声色便可将敌人毒倒；而所施毒药也是从天竺雨林中三种毒草提炼出来、调配多年而成的剧毒。当然，她自己已先服了解药。
唐钧表面上轻而易举地接了人尊这一波施毒攻势，其实他已发觉自己含在口中的百毒解药酒并不足以完全解毒，但他知道自己愈显得若无其事，愈可能激起对方施出最厉害的绝杀──连续毒杀中土高手、所向无敌的“人尊之毒”。唐钧就是等着这一招。
唐钧的策略是在对方最厉害的绝招中求胜，只因对方不知他掌握了因应及破解此毒之道，这其中最大的贡献来自方冀的舍身试药。于是唐钧一面吐出口中残碎的石蜡，一面掏出另一粒蜡丸藏在舌底，这一回，蜡丸中封藏的是对抗“人尊之毒”的延缓剂。
果然，唐钧轻松镇静地解了人尊的剧毒，令她感到甚大压力，她忽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双手举起一挥而下，天竺的三个用毒高手同时采取了行动。刹时之间，唐钧、巧儿和郑芫三人同时遭到“人尊之毒”的攻击。
只见满厅的空中一下射出了三批毒针，人尊、阿凡及安密卡在厅中各据一方，轮番对唐钧、巧儿及郑芫施出毒针，方位及时间配合得极其巧妙，显然事先经过精心设计及演练。唐钧等三人只觉得一呼吸之间，便从不同方位先后射来三把毒针，每一批的时间差只是一瞬，不禁大为震惊。
就在毒针出手后，立刻有九对毒丸飞临三人头顶，这一回施放的手法妙入毫巅，每一对毒丸疾如流星般飞临敌人上方，随即前后相撞，丸内的毒物立时混合成毒性十倍以上剧毒之雾，巧妙地布成了三张毒雾“密网”，罩在三人头上有如泰山压顶。
就在毒丸纷纷爆裂之际，人尊大喝一声天竺语，三个天竺人就在“人尊之毒”布满全厅之际，又从不同方位发出一批批淬毒暗器，这一回，三人施用的暗器便不再整齐划一了，有镖有箭，也有铁菩提子、铁蒺藜，还有毒针交叉射出，一时之间丐帮的大厅中成了天竺毒物的天罗地网。
三百多件天竺剧毒暗器，挟着致命的毒液及毒气，从开始发射到施放结束，竟然不过十个呼吸的时间，而三个施毒者发射的方位及时间的配合更是密无间隙。天竺人尊施毒阵仗的霸气，确实称得上天下无双。
唐钧、巧儿和郑芫身上或中毒针，或中暗器，或吸毒气，或沾上毒汁，全是人尊独门所制的“人尊之毒”。人尊双臂下垂，见三人皆已中毒，不禁踌躇满志。巧儿第一个不支，一个跄踉几乎跌倒，靠着身边座椅的支撑才勉强稳住。人尊仰首又喊出一句天竺语，然后大剌剌地坐回原位，等候敌人毒发。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唐钧、巧儿及郑芫这三个中了毒的敌人仍然闭目静坐在椅子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也看不出三人是否在运功抗毒，倒像是打坐入定，外界纷扰皆无动于衷了。
人尊、阿凡及安密卡仍然成品字形坐在长桌的两边，安密卡见对方三人中了剧毒已经很长时间了，居然纹风不动地坐在原位，毫无动静，不禁有些沉不住气，才开口叫道：“师尊……”人尊已挥手止住了她。她骇然发觉师父的脸色大变，原来慈眉善目的面容忽然呈现一层淡淡的黑色。
这时人尊忽地一跃而起，伸手摸了一下袈裟背身的下摆，手上感觉一阵潮湿，伸手看时，手掌已经发黑。她猛然想起，方才淬毒暗器发射完后，巧儿中毒不支几乎跌倒，是她在自己的座椅上扶了一把才勉强撑住。人尊心中已经明白，巧儿藉此动作，已在她的座椅上施了剧毒，而自己全神注意唐钧的一举一动，却不料着了巧儿的道儿。
巧儿的施毒手法显然是在座椅上施了一层薄薄的毒液，人尊坐上去后缓缓从袈裟外渗入，不过半盏茶时光，已经渗入内衣，毒素从她的双股侵入身体。
人尊猛提一口真气，发觉除了身上多处皮肤一阵麻痒外，其他部位似乎无恙，她心中不但不敢放心，反而浮上一层阴影。身为用毒大师，她当然知道：许多厉害的毒初入身体是无感的，等到有感时便已无救了。
于是她换了一张座椅，撕去袈裟下摆，重新盘坐，打算用上乘的天竺内功将所中之毒逼出皮肤。
只见人尊以左掌压在胸前，右掌伸出食指向天，闭目开始运功，阿凡和安密卡见状大骇，她们知道师父显然已经中了唐门之毒，正要以内力逼出体内之毒。她俩经历过这番惊心动魄的施毒大战，此时都噤声胆颤，呆若木鸡。
人尊不仅内力深厚，尤其在用毒、解毒上更是宗师级的人物。此刻她虽一时测不出自己所中之毒究竟属何种类，但这逼毒出体的功夫却是她的独门心法。只见她运气渐入佳境，右手伸直向天的食指上开始冒出一缕蒸气，那缕蒸气逐渐增强，过了半盏茶工夫，已成直直一道气，冲出指尖半尺之高。此时伴随着这道蒸气，大厅中开始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檀香气，开始时气味甚是宜人，过了一会儿，香气愈来愈浓，渐渐透出一种略为刺鼻、闻之令人头昏的气味。
人尊功力深厚，真气愈来愈磅礡，从右手食指带出毒素，她心中暗喜，如此运功半个时辰，体内所中之毒当可大致驱除。而三个时辰后，对方中了“人尊之毒”的三人应该已经无救了。
谁也没注意到大厅侧边的小密室紧闭的门下有个小洞，这时钻进了一条黄黑相间的异蛇，这蛇长不足四尺，蛇信倒有将近一尺。牠游动得奇快，长信在空中狂吐乱闪，辨认檀香气味最浓的方向，便朝着人尊的座位游去。
大厅内几个高手都在冥坐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小花的动向，牠游到人尊身旁，那檀香气似乎使牠兴奋得有点疯狂，竟然一跃而起，腾空飞向檀香气最浓之处──人尊的右手食指。
人尊正闭目运功中，虽然中毒后感觉较不敏锐，但小花跃起带动的风声仍立刻被她察觉，她看也不看就右手一把抓出，精准无比地将小花抓在手中，小花在她臂上飞快地盘绕，但更快的是已在人尊的右手食指上咬了一口！
人尊尖叫一声，睁眼一看，食指上鲜血直流。小花嗜檀香味如狂，这手指发出的味道是牠一生从未嗅到过的美味，也激起牠前所未有的兴奋，这一口咬得着实不轻。人尊指上一痛，立刻猛吸一口真气，要将体内先后所中之毒继续从右手食指逼出，但出她意料之外，食指上的鲜血开始凝结，含毒血液不但逼不出去，反而从蛇牙咬伤处一点一滴逆向凝结起来。人尊虽是毒学大师，尤其是玩蛇毒的高手，这时也发了慌，暗忖：“若是任这毒将血液一路凝结上来，到大血管中血液凝结时，便没命了。”
她转头看那唐钧，只见唐钧仍然闭目冥坐，既无毒发现象，对周遭发生之事亦无反应，似乎正在全力抵抗“人尊之毒”。其实唐钧、巧儿和郑芫三人都在运功催动事先服下的延缓剂，努力延缓毒性发作。人尊见有机可乘，虽然自己中毒还未有解，心中又生歹意，暗道：“我若让这怪蛇咬唐钧一口，兴许他有解药。”
她将缠在臂上的小花一抖摔出，有如一条皮鞭抽向唐钧头顶。唐钧猛一睁眼，就看见这条怪蛇飞向自己，他中毒后敏锐度稍有减退，不及细思，便挥出一掌向小花击去，可怜小花那禁得起唐钧这一掌之力，立时被击出丈余，撞在墙上落地，一阵扭动，眼见是活不成了。但是唐钧的额头上已留下了小花的毒牙之痕。
在一阵慌乱之中，中土和天竺两地顶尖的用毒大师，竟然同时伤在小花的毒牙之下，真乃不可思议的巧合。
这时大厅之侧的密室门打开，巴根冲了进来，叫道：“小花，小花，你跑到那里去了？”突然间，巴根看见地板上小花的尸体，大叫道：“小花，小花，你怎么了？”便要上前去抓起小花。一个白衣灰裙的美艳女子奔了过来，一把拉住巴根，道：“巴根，小花已死，但牠可能一身是毒，你切不可触碰牠。”巴根大叫不依，喊道：“阿茹娜神仙姐姐，小花死了，我也要牠尸体。”那女子道：“这厅中全是毒，咱们快离开！”巴根从小就听从阿茹娜的话，闻言虽然不舍小花，还是随阿茹娜退出了大厅。
小花的毒在人尊和唐钧的体内渐渐发作，凝血之外开始全身肌肉剧疼，又过了一会，两人都出现视觉错乱的现象，这蛇毒似乎将世上各种蛇毒的毒性集于一身。人尊终于猜到这小花的来历，忽然低声道：“唐老，这是蒙古的‘大漠石花’？”唐钧心中暗赞，口中喃喃道：“好见识，正是‘大漠石花’。”人尊道：“解药安在？”她以为这奇蛇必是唐钧所饲，应有解药在身，岂料唐钧答道：“抱歉，蛇非我所养，没有解药。”
这一下人尊真的急了，“大漠石花”的毒逐渐增速发作，她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要以几十年的经验与功力来跟这诡异的蛇毒相抗。唐钧双目紧闭，也在苦思对策。
这时巧儿不顾本身中毒未解，冲到大厅侧边的密室门口，只见阿茹娜和钱静正在问巴根是否有解毒之方。巴根强忍着眼泪道：“小花最是温驯，平日和丐帮弟兄一道戏耍也不见牠伤人，定是那女巫身上发出的檀香味太强烈了，牠才发狂的……牠小时候也咬过我，我难受了两天差点死去，后来就好了，之后我天天跟牠在一起，牠不曾再咬过我……我可没有什么解药。”
巧儿失望之极，陷入沉思。回首看爷爷闭目抗毒似乎全身颤抖，连忙赶回座位想要助他运气，那知这一来回奔动，自己体内的毒也发作得更快了。
阿茹娜和钱静面面相觑。阿茹娜道：“小花酷爱檀香味，这天竺人尊手指上发出的檀香味不仅强烈，其中定然还含有什么毒质，被她用内力一道逼出来，小花嗅到了才会如疯似狂，见人便咬。”钱静道：“这两个用毒高手现下都中了毒，咱们如何是好？”
阿茹娜陷入深思，然后摇头道：“用毒解毒的事我一窍不通，但此刻大厅中有一个危机不可不防。”钱静道：“你是说另两个天竺比丘尼？”阿茹娜道：“刚才我出去拉巴根回来时，见着咱们这边三人都已中毒，而对手那两个比丘尼似乎并无大碍。如果她们此时动手，不论用武或是用毒，咱们这边谁能挡着？”
钱静道：“武当天虚及道清两位道长已赶到，此刻正在咱们对面的小房间待命，只要我一声令下，便可入场动手。”阿茹娜道：“盟主，该入场了。”
人尊的弟子阿凡挨了郑芫一掌，伤得不轻，她和师妹安密卡见到师父中毒于前，被毒蛇咬伤于后，更兼天生胆小，竟被这紧张气氛给镇住了。这时恢复了思考能力，眼见对方三人皆在闭目抗毒，正是最佳的出手机会。
她提了一口真气，觉得伤势尚可控制，便用天竺语低声对安密卡道：“我去杀死那个什么女侠，师妹你去杀死那个巧儿。那唐老儿除了中咱们‘人尊之毒’，又被毒蛇咬了一口，多半活不了，咱们且先不理会他。”安密卡低声嗫嚅地道：“师父也是既中唐门毒，又被毒蛇咬，难道也活不长了？”
阿凡怒道：“师父的武功及毒功皆冠绝天下，那会在乎那条怪蛇的毒？只消片刻，其毒自解，师妹不要想太多，快去取那巧儿的命。”安密卡点头称是，再无疑虑，大步向巧儿的座位走去。
阿凡到了郑芫的座位旁，细看郑芫时，却见郑芫忽地睁开一双大眼，眼中射出的神光完全不似已中“人尊之毒”。阿凡不禁一阵孤疑，便停下身来。郑芫自中毒后便将预藏口中的蜡丸咬破，吞下唐钧精心配制的延缓剂，“人尊之毒”暂时缓和了下来，她随即施出十成的少林内功催动那延缓剂到全身每一条经络，全力阻止“人尊之毒”发作，实际上仍然保持相当警觉。阿凡一靠近她，她便立时反应，缓缓站起，同时手中多了一柄短剑。
阿凡心中狐疑更重了，忍不住怀疑：“她到底有没有中毒？”郑芫以短剑指着阿凡道：“我知道你一定在想：‘她到底有没有中毒啊？’告诉你，我中了一枚毒针，也不知是谁发出的，还有一颗毒蒺藜擦伤了我的手。但是我还要告诉你，老巫婆制的‘人尊之毒’已经让唐老爷子破解了，不信你来试两招看看……”她扬起短剑，摆出挑战的姿式。
阿凡见了这情形，暗道：“咱们这毒乃是毒中之王，中了毒的人立时便无法运气施力，任你原来武功多高也只有任人宰割的分。这个什么女侠胡说八道想要诓我，除非她有什么防范的手段，根本就没有中毒，我……我可要小心了。”
她心中一虚，便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伸手入袋一摸，袋中只剩下两枚毒丸，暗道：“这回我瞄准她，用十成内力打出，看她逃不逃得了！”她猛一提气，忍住小腹的疼痛，用了十成的巧力，两枚毒丸一前一后直打郑芫的眉心要穴。
阿凡的施力十分巧妙，两枚毒丸极快速飞来，到了郑芫面前时，后面的一枚竟然追上前面的一枚，算准了就在郑芫额头之前相撞爆开。郑芫正想疾闪，忽然两条人影如迅雷般在郑芫面前交叉而过，一人落在丈外的桌面上，一人落在郑芫身后的墙角边，两人手戴鹿皮手套，掌中已各握了一枚毒丸。原来就在毒丸将要相撞爆裂的瞬间，这两人竟然凌空飞步而过，每人伸手轻巧地接走了一枚，接着同时将毒丸一左一右抛出大厅的窗户。两枚毒丸落地破裂，相隔既远，所生毒雾无法混合产生剧毒，两者本身的毒性远为逊色，没有造成损害。
“八步赶蝉”！只有武当的八步赶蝉才能大步缩地成寸，轻松潇洒地凌空跨过而尘埃不生。站在桌上的是五侠道清子，落在郑芫身后的正是武当掌门天虚道长。
郑芫躬身道：“道长的八步赶蝉，郑芫开眼界了。”阿凡惊得说不出话来，暗道：“施毒不成，只好用瑜伽神功突围了，不知安密卡……”抬眼看去，长桌另一边的安密卡竟也没有对巧儿施杀手，只因巧儿身边站着身材高大的武林盟主，正是丐帮帮主钱静。
阿凡无毒可施了，要凭武功杀出去着实没有把握，她直挺挺立着，没有任何预备动作，竟然倒纵到侧门边，反身一掌推开木门就要出去，但是她忽然尖叫一声，呼的一下又纵了回来。只见门口一个青年独臂道士，正是阿凡最怕的易大川。
阿凡心跳如擂鼓，暗道：“完了，完了，这个专门割人头的道士也来了，这便如何是好？”易大川仗剑走了进来，一字一字地道：“天网恢恢，毒死三师叔、四师叔的尼姑，今日你休想活命！”
阿凡见到易大川就已经没了斗志，拔腿便奔向师父，忽然一股劲力从后侧攻到，她奋力反手一掌击出，正是天竺的“御气神针”，一股凝聚如钢针般的内力猛然打出，在她的想像中，中土武林无人敢撄其锋，她可顺利摆脱纠缠。
岂料这招神龙摆尾的“御气神针”一出，追来者竟然不肯闪躲，只是猛然向左侧身，避开前胸要害，右手长剑借一侧之势如闪电般更向前方猛刺，只听得阿凡一声惨叫，一柄长剑已从她背上透胸穿过，当场倒毙在地；她以十成力道反手挥出的“御气神针”也正中追击者右胸，直打得他口喷鲜血，一跤跌坐在长桌上，这人正是报仇心切的易大川。
天虚道长大叫一声：“大川！”上前一把抱住，免他从桌上跌下，另一掌按在他的背心上，将一股武当纯阳内力浩浩荡荡地输入他的心肺，以免片刻后心肺经脉即闭塞，再要施救就难了。
这边鸢起兔落，似乎丝毫没有惊扰到人尊和唐钧的入定，这时两人都开始感觉到“大漠石花”的奇毒已经挡不住了，两人用尽天竺及唐门的解毒、滞毒、减毒的方法，似乎都无法抑制毒势的寸寸逼侵。同此时间，两人一面抗毒，一面苦思解毒之策，倒不是认为目下可以想出什么立竿见影的解毒之道，而是两人一生浸淫于毒学，遇到无药可解的奇毒，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知道如何解破，这乃是一种克服难题、接受挑战的精神使然。
渐渐两人都要不支了，都要放弃抗毒了，就在此时，人尊忽然开口说话了，她声如耳语却清晰：“唐爷，我知道了……”唐钧也用同样耳语般的声音答道：“人尊，我也知道了……是血……”人尊急着接口道：“不错，是血，是咱们的血……老爷子，你也想到了！”说到最后一句时，竟然透出兴奋之情，那口气已经不像是生死搏斗的敌人。
唐钧道：“这奇毒从入口处一路凝结我等之血，然而我等一寸寸抵抗它入侵，所凭的是什么……唉，又开始……开始了……”他忽然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原来周期性的剧痛又开始发作，他再也无法说话，只全力咬牙抗痛，钱静上前为他点穴止痛也完全无效。
人尊知道他痛得不能说话，便接下去道：“咱们所以能够运行真气抵抗至今，乃是凭着咱们血液中自然产生了一些抗毒的东西，在我等一口真气强行运作之下，才能减缓奇毒的入侵……是以……是以……解药就在咱们的血里……唉唷，又来了！”人尊的剧痛周期也开始发作，她咬牙切齿地抗痛，发话戛然而止。
钱静听了这两人的对话，虽不完全明了，却已听出一些端倪，似乎这两大用毒高手因本身中了奇毒，在抗毒过程中同时体会到一些前所未知的解毒之道。她见阿凡已被易大川一剑穿胸杀了，易大川受伤虽重，天虚道长以内力抢救，应不致丧命，另一天竺女尼安密卡有自己看守着，也不致出问题，便对巧儿道：“巧儿，你听见我说话么？”巧儿睁眼站了起来。钱静道：“巧儿，现在可以用解药了么？”钱静指的当是唐钧和巧儿用大漠石花之毒配制，可解“人尊之毒”的解药。
巧儿道：“咱们先服了延缓剂，爷爷说这解药须在延缓效力将退、‘人尊之毒’即将快速作用之前的瞬间服用，效力最为彰显。我自觉时间已到，应该可以服用了……郑姑娘，你感觉如何？”郑芫站了起来，答道：“巧儿说得不错，咱们服药吧。”巧儿从囊中拿出三个小瓶子，拔开一瓶，将其中墨绿色的浆汁一饮而尽，郑芫依样服了。钱静道：“唐老爷子呢？”巧儿道：“须待他剧痛停了才服用。”
过了一会，唐钧发出低微的声音，看来剧痛已过，巧儿连忙侍候他服了解药，但此药只能解“人尊之毒”，小花的毒却无解。
唐钧低声道：“人尊，你方才说的十分在理，可惜咱们运气抵抗时，血中产生的抗毒之物量不够多，敌不住毒液的入侵，如果有人……有人……”他又陷入精神涣散，耳边响起人尊微弱的声音：“唐爷，我有个办法可以弄清……弄清咱们所想的是否正确……”唐钧涣散的精神猛然为之一振，回道：“人尊请讲……”人尊道：“此毒现在沿左右两路攻心，毒过之处血液皆凝结，想像中血凝成块之后血水犹在，那抗毒的东西应该便在血水之中……唐爷同意否？”
唐钧道：“不能确知，但人尊的想像极为有理。”人尊似乎得到鼓励，继续道：“若我运功突然将这些血水从左抽向右边，则右边血中抗毒之物增加，当能……当能更为有效阻毒？”唐钧想了许久才道：“不可，你左边将成空虚，毒素会将新血加速凝结，你会更快死亡！”人尊听了，回应的声音中透出喜悦：“好啊，唐老爷，你也如是想，我便要做此试验……”唐钧急打断道：“万万不可，太过危险，再说，将血水从左边抽到右边，你如何能以运气做到，不可能啊……唉唷……”他的剧痛又发作了，耳中却听到人尊的轻笑声：“哈，这是我天竺瑜伽神功的拿手把戏，中土武林井底之蛙怎会懂得！我就要试验了，唐老爷，你……你为我见证……”
接着便是一阵沉寂，然后是一阵急促的喘气之声，唐钧一面极力抗痛，一面努力倾听，忽听得人尊的声音道：“血水开始流转了……”又过了一会，传来人尊惊喜的声音：“右边抗毒效力大增……唐爷，我们对了……”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便寂静无声了。
唐钧的剧痛终于暂停，他已奄奄一息，但心中却满溢着兴奋之情，对这个人尊，他已分不出是敌是友，只知道他们两人共同探讨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用毒道理。
他已虚弱到声如蚊鸣，巧儿见他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声音，连忙将耳朵凑到唐钧的嘴边，终于听到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巧儿，你记下了，蛇毒进入血中，血中产生抗毒之物，此物在血块凝结后存于血水之中，若能取出收集足够之量，当可制成解毒之剂……”巧儿从掮袋中拿出纸笔飞快地记下了，凑耳过去，又听到爷爷的声音：“……爷爷相信每种不同的蛇毒进入血中，人体内会与之对应，产生不同的解毒物……”说到这里断了声音，巧儿连忙把爷爷的脉搏，似乎已无跳动，耳中却又听到一句不完整的话：“……用犬马……犬马血……”便再无声息了。
巧儿记下了这残缺不全的句子，心中暗道：“难道爷爷是要我用犬马的血做试验？”她收好纸笔，望着唐钧安详而带着释然的表情，但却是张僵硬的脸，这才意识到爷爷真的死了，名震武林的唐门老爷子真的死了──死于蛇毒。
钱静目睹全部过程，天下最厉害的两位用毒大师居然同时死于同一条毒蛇，他们死前从殊死战变为探求毒学新知的伙伴，钱静既觉不可思议，又深受感动。她望着两大宗师的尸体，巧儿和安密卡各自跪倒在两人的膝前痛泣，心中有无限感慨：“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信哉！”
天虚道长也长叹一声道：“大名鼎鼎的四川唐门，就只剩下巧儿是唯一传人了……”他转念想到唐门的旧规矩：传子不传女，不禁觉得老天爷的安排真是讽刺。
钱静对安密卡道：“人尊已经往生，咱们也不为难你，你带着她的遗体走吧。”安密卡合十表示感谢，又望了望地板上阿凡的尸身，钱静道：“咱们会将她火化葬了，你放心去吧。”
安密卡抱起人尊走了，经过天虚道长面前时，天虚道长道：“人尊率五个弟子来中土，只你一人活着回去，盼你从此不再施毒滥杀无辜，否则仍将遭报，不得好死。”安密卡默然不语，快步走出大厅，头也不回地去了。
郑芫运气几个周天，感觉到体内之毒已解，站起身来，从倒在地上的阿凡身上拔出武当佩剑，交还给易大川。易大川在掌门师伯及五师叔联手输入内力抢救之下，已经暂时稳定住了。郑芫道：“天竺御气神针造成的内伤颇不易痊癒，方师父也曾被天尊伤过，他从自己疗伤的过程中找出一套有效恢复功力的办法，这法子傅翔手上有，待会可以请他为易道长治疗。”易大川点头谢了。郑芫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暗道：“好一条硬汉！”
钱静命丐帮弟子来清理大厅的“战场”，她感叹道：“这人尊率五个女弟子来到中土，加上点苍丘全、峨嵋百梅共七名用毒好手，一路从崑仑和华山杀到武当，最后到了武昌。咱们中土一流高手被杀了八人，其中包括四大掌门、方军师及唐老爷子；但人尊方面也有八人丧命，包括人尊本人，除了一个女弟子幸免，几乎全军覆没，双方牺牲可谓空前浩大。中土方面，如果没有唐老爷子举世无双的毒学及方军师的以身试毒，联手配出延缓剂及解药，恐怕死伤绝不止此数。唉，人尊施毒以攻为主，唐钧施毒却以解救为主，这双方的战况真惨烈啊！”
她抬眼见到巴根坐在地上，前面盘着小花的尸身，还在垂泪，阿茹娜在旁低声安慰，说的是蒙古语。钱静听不懂，但她走到小花的尸体前作了一揖，低声祝道：“小花，你吐毒液供唐爷制造‘人尊之毒’的解药，救活多位武林高手的性命，也将人尊及唐钧两位天下最高明的弄毒高手咬伤致死。他们死前悟出前无古人的新解毒原理，未来如能实现，将是莫大的贡献，而冥冥之中，似乎注定由你这条毒蛇和两大毒学高手共同来解此奥秘，你也死得其所了。”
阿茹娜叹了一口气道：“就希望小花之死，不要造成大漠石花的灭种。”
巴根流露出十分怜爱的神色，正要把小花仔细地用块布包了揣在怀中，那小花忽然扭动了一下，唰的一下跳起来卷在巴根臂上，昂首吐信，神色自若。巴根惊喜道：“小花，你装死，连我都被骗了。”众人见了啧啧称奇，无不高兴。巴根对阿茹娜道：“阿茹娜姐姐，巴根要去蒙古再寻一条大漠石花。”阿茹娜道：“巴根好志气，这回要替小花寻个伴儿，一公一母，将来才能生小小花。”
郑芫拍手道：“正该如此，如果小花绝了后，将来‘人尊之毒’就没有解药了。”巧儿忽然对巴根道：“巴根弟弟……”她见巴根管阿茹娜叫“阿茹娜姐姐”，便称巴根弟弟：“方才你曾说小花小时候曾咬过你，你却撑过去没事了？”巴根道：“不错，那时小花还是一条幼蛇，想是知我和牠要好，是要陪牠玩耍，便咬得轻些。”郑芫不禁笑了出来，巧儿听了却不笑，脸上现出十分严肃之色，喃喃地道：“如果人尊和爷爷的想法是对的，那么巴根的血中岂不已带有‘大漠石花’的解药？……”
就在这时，丐帮的小邱飞快地跑了进来，对钱静行了一礼道：“天尊和地尊都到了！”
短短一句话，却像一记重木敲在巨钟上，大厅中每个人都觉一震。虽然早就预知这两位尊者会出现在武昌，但当确定这两人已经到达时，仍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袭上心头。只因这二位尊者的武功实在太强，已达超凡入圣的境界了。
钱静急忙问道：“天尊现在何处？”小邱喘息未平，答道：“天尊在蛇山东脊和少林寺无为大师干上了！”钱静大吃一惊，道：“咱们快去蛇山。对了，地尊也在现场么？”小邱道：“地尊就在那附近的林子里，和完颜道长……完颜道长……”却说不下去。钱静追问道：“完颜道长和地尊也打起来了？”小邱抓了抓头道：“倒是没有，据弟兄们来报，地尊和完颜道长在林子里吵架，已经吵了半个时辰。”
此言一出，大伙听得傻了，双方大敌当前，决战在即，这两人已跻身世上武功最强高手之列，居然在吵架。郑芫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便道：“我要去看他们在吵什么。”
章逸定的大战略是把地尊交给完颜，天尊交给傅翔，现在天尊和少林方丈打起来，局面似乎有些乱了。这时阿茹娜插口问道：“小邱，你知道傅翔去了那里？”小邱的回答更奇了，他说：“傅翔不见了。”
阿茹娜暗道：“傅翔不是跟完颜道长在一起么？怎么会不见了？”看样子问小邱也问不出所以然，便对钱静道：“盟主，咱们分成两组，一组去蛇山东脊，一组留此善后。”
钱静点头道：“天虚道长、郑芫和我前去蛇山东脊，咱们这两地一在山腰一在山巅，相距不远。道清道长、巧儿和阿茹娜留此善后，小邱负责传递消息。”
钱静、天虚道长及郑芫心急如焚，施出十成轻功往蛇山的山巅奔去。一个是丐帮帮主，一个是武当掌门，在两人全力施为之下，郑芫居然丝毫没有落后，两位武林前辈对这个后起之秀不禁刮目相看。
三人一路疾奔，甫入山巅下的松树林，老远便听到完颜道长的声音：“……地尊呀，你这一躲便是好几年，方才和你以口舌代手脚斗了半个多时辰，觉着你确有些长进，只是长进之处在于你的武功中融入了不少来自中土的新东西，天竺那一套减少了，你的武功才有长进。我瞧你索性把天竺武功全都丢掉，兴许还有机会变成武林第一高手。”林子中立刻传来地尊那特殊的声音：“完颜老道，你这说法里只有一桩有点道理，其余都是放屁。”完颜道长道：“我好心说与你听的全是至理，你却当做放屁，难怪……唉，难怪……”地尊发怒道：“难怪怎的？”
钱静、天虚道长、郑芫三人面面相觑，天虚道长悄声道：“原来这两个老人家在以口舌代手脚论武，小邱却以为他们在吵架。”郑芫忍住笑，说道：“小邱也没全错，他俩论一会武便歇下来斗一会嘴。”钱静为之莞然。
却听到完颜道长的声音道：“难怪你永远只能当天尊的老二，可惜呵可惜。”完颜这话挑拨离间的意图太过明显，手法也太拙劣，地尊呵呵大笑道：“道长啊，我老实告诉你，天尊、地尊和你老人家，咱们三人的武学都到了极点，但都遇到了瓶颈。天尊的天竺武学虽究天人，毕竟还有那么一点点没法子突破。我地尊的天竺武学未必能胜过天尊，但我却突破了，至于你……”
完颜打断他道：“至于我老道，却是没有什么瓶颈需要突破的。我老道不求胜但求不败，‘完颜不败’踌躇满志，不求胜出，怎会有什么瓶颈？”地尊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峻，但听他说道：“后发先至、但求不败的武学没有瓶颈，但天下攻势第一的全真武功却变成没有用武之地。要融会突破，成为真正的攻守第一，难道没有瓶颈？”这话正中完颜要害，完颜为之默然。
这时钱静三人已经走出松林，只见东西两方石台上坐着两个老人，完颜在东，地尊在西，都是又高又瘦，坐在石上似比常人站着还高。
完颜沉默了一会，叹道：“到底咱们曾经扎实交过几次手，地尊知我也。”他停了一下，又接着道：“你说的好，咱们三人各有各的瓶颈，你说你已突破了，那我要恭喜你。你是如何突破的，我老道不知，但还有一个人，他一路走到顶，大步就将所有的武学瓶颈抛到身后了！”地尊双目精光暴射，疾声道：“你是说……”完颜点头道：“我是说傅翔。他从来不用‘突破’来达到至高境界，他是直接创造了一个新的至高境界。”
天虚道长见地尊脸上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向往神情，悄悄在钱静耳边道：“盟主，贫道不敢相信，这地尊好似变成另一个人了，神色言语处处透出平静、和谐，流露出一种悠悠自如的得道风范。”郑芫却丝毫不奇怪，她曾被地尊“胁迫”练功，当时便已察觉到地尊的改变。那次临别时，地尊说在回天竺之前，他还要渡化一位“贵人”，当时郑芫心中有数，那位“贵人”便是完颜道长。
地尊带着称羡的神色摇了摇头，喃喃道：“从来不用‘突破’……是‘创造’那至高境界……”完颜道长道：“待会免不了还是要打一场的，到时天尊可就要倒大霉了，他会碰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傅翔。地尊呀，算你走运，你还是和我这老道士过招，倒要瞧瞧你的‘突破’能不能让我败下阵来。”
郑芫跑上前去，叫道：“地尊，瞧瞧谁来了？”
地尊道：“早就瞧见你这女娃又来了，你有如阴魂不散哩。”完颜道长道：“我老道也知你来了，方才在一个洞口瞧见那小叫花，便知你也来了。那小叫花和天尊的徒弟在游斗，他的身手比以前更为贼滑了，那天尊的徒弟功力虽高，我却不替小叫花担心。”
郑芫道：“地尊，我要你瞧谁来了，不是要瞧我，是咱们盟主来了，这表示你们想毒杀盟主的计谋已被识破。”地尊道：“什么毒杀钱帮主？谁去毒杀钱帮主？”看来地尊对这一切根本不知，钱静和天虚大感不解。郑芫却相信地尊来此全为“渡化”完颜，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因他心意早决，渡了“贵人”便要回天竺去，做个慈悲为怀、助人为乐的善士了。
这时山脊上传来一声声低沉有力的喝声，郑芫低声道：“无为方丈使出‘金刚拳’开山十八式了，上头战况紧急。”钱静道：“咱们快上去！”她一马当先直奔上山，心中又焦急又觉奇怪：“这节骨眼上，傅翔去那里了？”
就在不远处丐帮的第二洞中，安放着方冀的遗体，他面目安详地盘膝而坐，看上去依然栩栩如生。在他遗体前，有两个人正在肃穆跪拜，右边一人是章逸，左边一人正是傅翔。章逸匆匆赶到武昌，一听到方冀已经死了，有如五雷轰顶，定要立刻拜见遗体，但因受命规划大局，到此时才由傅翔陪他过来。
章逸还未下拜已经泪如雨下，他想到从年幼时在明教教主家中识得军师方冀，后来被送到锦衣卫卧底，随毛骧上神农架，眼睁睁看着明教高手遭到毒杀而自己无力阻止……策划刺杀朱元璋……辅助建文……护建文逃亡……种种往事，尤其是和方冀共同干过的英雄事迹，一一浮现眼前。章逸的心都要碎了，直到傅翔将一个金丝布包交到他手上，低声道：“这是师父弥留时交给我的，当时他已经无法说话了，但他的嘴唇微动，我读得出来，那是‘章逸’两字。”
章逸打开布包，只见包的是一部陈旧的羊皮书，封皮上横写外国文字，下方则有“摩尼宁万经”五个汉字。傅翔道：“师父曾告诉我，这是六百多年前，祖师爷从波斯带到中土的第一部摩尼经典，他要我将此经交给章叔，其意甚明了。”
章逸接过那部经典，想到方冀生前，时时刻刻念着恢复明教的大业，曾叮嘱自己挑起教主大任，自己深知此责重大，一旦承诺，这一生便将投入再无反顾，是以一直不能下定决心。这时在方冀的遗体之前，手捧着六百多年前传入中土的第一部摩尼宝典，章逸忽然一阵冲动，跪在方冀遗体前泣道：“章逸誓以余生致力于明教复兴，完成军师遗愿，望军师在天之灵佑我成功。”
章逸说完这句话，已经清楚意识到这项任务的艰巨，但他是个意志坚定、足智多谋的人，一旦承诺了，便觉天下无难事，再没有什么能难倒他了。傅翔从章逸的眼神中读到这分决心和信心，想到恩师生前念兹在兹的愿望，也激动地对章逸道：“章叔放心，我傅翔既入了明教，明教的事便有我一份，你做教主，我定助你。傅翔水里火里，但凭你一句话！”
两人的右手紧紧交握，直到傅翔道：“今日我和天尊仍有一战，章叔，你且随我去蛇山上观战吧。”
蛇山东脊上，少林寺住持无为大师正以数十年的修为和天尊苦战。无为大师和少林诸位高僧在前次天竺武林大举进攻少林寺时，得到中土武林──尤其是丐帮、明教诸侠的义助，此事之后，少林诸僧曾深入辩论，最后大多数高僧认为少林寺过去独善其身的态度应该修正，并检讨是否过于自恃少林武功，使武林对少林寺有高高在上之感。是以这次武林盟主一纸相召，无为大师竟然率领罗汉堂十八高僧全体前来武昌，此乃少林寺前所未有的大动作。
本来在钱静和章逸的战略中，少林寺负责支援主战场的任务，只有在主战场败阵了，罗汉阵才出场牵制天尊、地尊，让中土武林及丐帮弟兄从容撤退。但没想到少林诸僧一上来便与天尊本人狭路相逢，而天尊藐视少林的狂态及恶言，令少林诸僧不能忍受。无为方丈严正要求天尊不可无礼，天尊却大笑道：“少林寺在中土可以自称武学重镇，但以天竺武学看来，全是不入流的二等货。想来达摩当年不曾悟得真正天竺武学的精髓，再不然就是历代的少林和尚不争气，没有学到达摩武术的精髓。”
无为方丈道：“既然少林武学如此不堪，你为何要想方设法，甚至派人卧底十多年来偷取少林藏经？”天尊强悍地道：“我蒐集中土武林各家的武功秘笈，乃是愿以我天尊不世出之才智，指正中土各家武学中谬误之处，以免这些次等武功一代接一代地误导后学，实是为中土武林做一件百年善事。”接着又开始批评起少林武功。少林诸僧忍无可忍，无为方丈便合十道：“阿弥陀佛，天尊既要挑衅，老衲便陪你试试少林武功是不是次级货。”
无为和天尊之战，其实未战胜负已定，无为大师虽有数十年少林武学的功力，但天尊的修为已臻另一境界。然则何以无为大师要主动应战？
两百招后，才渐渐看出无为大师的盘算，只见他由攻转守，一步一退，渐渐将天尊引到罗汉阵旁。天尊是何等眼力，岂有不知无为打算之理，但他暗忖道：“少林寺的罗汉阵虽有几分门道，但几年前便曾被我破了，何况我此刻的功力更胜以往，已非这些凡僧俗子所能想像，小小一个罗汉阵又要在我手下再出一次丑么？”
罗汉阵十八僧早已各就其位，这时缓缓启动，隔空走了十几步之后，天尊“咦”了一声，原来他已发觉罗汉阵的步伐变化竟与无为方丈的攻守进退密切配合，宛如一体。他还没想清楚这件事的后果，暗忖：“不管你们这些和尚搞什么鬼，我将为首的毙了，你还有个屁阵？”他提一口气，便要施出绝杀一举击毙无为，但又心念一转：“这十八个和尚隔空的阵式变化动得漂亮，说不定有些新花样，我且试他一试。”
这是天尊因托大犯下的错，他一瞬之前没有施出绝杀除去无为，一瞬之后罗汉阵忽然和无为方丈合而为一了。
天尊大叫一声：“来得好啊！”便欺身入阵，待要出手，罗汉阵忽然退却整阵，而无为的大力金刚掌正好拍到面前。他对无为挥掌以攻为守，十八人的阵式却如水银泻地，立时全面卷了回来。天尊不禁又“咦”了一声，这时他已意识到，今日他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罗汉阵。
这个罗汉阵有两位阵头，无嗔大师在阵内指挥，无为大师在阵外带动，内外的互动配合得天衣无缝，阵内十八僧之间的联合及分进更是协调得如臂使指、灵活自如。尤其当无为在阵外发动攻势时，阵式滚滚随他而围；当他潜入阵中时，阵式一开一合，他就变成诱敌入阵的先锋，待阵式合围来敌时，他又已到了阵外。
天尊对这改革过的罗汉阵十分感兴趣，不断横攻直闯，想要体验阵式的全貌，这一来已翻翻滚滚对战了数百招。无为和罗汉阵愈来愈契合，天尊仍不着急，他心知肚明，只要自己施出十成绝杀，无为方丈就要横尸在地，这阵式也就破了。
忽然一个破嗓子的大笑声来自左侧林子边，只见完颜道长和地尊不知何时已在观战，完颜道长道：“几百年来不是都说罗汉阵是十八个罗汉么？怎么说变就变成十九个罗汉了？我瞧天下和尚多会骗人，还是道士比较老实。天尊呀，你要小心了。”
天尊见这个老道士又来了，心中甚是不喜，待见地尊出现在完颜身旁，两人之间似乎并无剑拔弩张之势，不禁大为不解。他一面出招一面思索，略一分神就被无为方丈引到罗汉阵中，四股极为强劲的拳风袭向他的头脸和两胁，力道之强，搭配之妙，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抵挡。然而天尊就在这一刹那间演出似进实退、似实却虚的瑜伽大戏，没有人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他已从阵中走出来，哈哈长笑道：“我说是二流武学，没有错吧？”
站在一旁的地尊忽然道：“要是无为方丈先半步出阵，在你施出瑜伽迷踪步之前，从背后补上一记少林擒龙手，专抓你背上‘心俞’和‘三焦俞’两穴，届时你四面就正好被卡住。这是二流武学么？”天尊吃了一惊，道：“少林无此一招。”
地尊道：“笑话，我在嵩山达摩洞就看到这招。”他话锋一转，又道：“其实刚才还有一招。也是无为方丈诱你入阵，他却巧妙地和你擦身而出，你正力敌阵中来自五个方向的内力，你是双拳敌五，他可是两手空空，如果顺势施出大力罗汉掌攻你左肋，你就麻烦了。这也是达摩洞壁上少林阵法原理中就有的，又算第几流？”
无为听得清楚，暗道：“说得好，但是那擦身而过的瞬间，我正全力运气才能闪出，如果勉力出招攻击，力道必然不足，难有实际效果，奈何！”
天尊听得心惊，继而大怒喝道：“地尊，你没出息躲到达摩洞去偷学少林武功，几年不见好像变了个人，还不快将你身旁的老道士给我擒下！”
地尊道：“天尊，你说错了，我在达摩洞学到的是达摩祖师所创的武学，你怎能说是次等武学？不过你说得也对，我自从参悟武学至高之道，的确整个人变了。”天尊怒道：“你胡说些什么，我这些年来可没闲着，终于突破天竺神功的瓶颈，达到十成的至高境界。此时我若真正施展出来，这十九个和尚如何能挡我之威！”
他话才说完，忽然大袖飞扬，整个人化为模糊的人影，在罗汉阵四面穿入穿出，只听得十八罗汉惊呼骇叫之声此起彼落，夹着无为及无嗔两个阵头指挥的叱喝声。大地卷起一阵狂风沙，天尊的身子一面旋转一面上升，如陀螺般飞上天空，直达数丈之高。随即地面上风沙陡息，天尊落下时，只见罗汉阵阵式未散，但已有三个罗汉受伤在地，阵式未破，但阵外五步少林方丈无为大师盘膝坐在地上，面如金纸，嘴角带血，胸前沾有一片他吐出的血迹。
天尊单足立地，双手一掌向天、一掌向地，竟是一副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气势，双目流露出无与伦比的霸气，令人见了不由自主地为之折服。
他淡淡地对地尊道：“地尊，这不是咱们梦寐以求的至高境界么？十成的天竺神功，不打一分折扣，我天尊突破了十成十的天竺神功，数百年来第一人！”接着他声音转厉：“地尊，你突破了什么？学了几招少林武学就叫突破了？快不要胡闹了，听师兄吩咐，办完此地的事，我将突破之道与你共享。”
地尊道：“天尊，你是突破了，我看你气如龙，势如虎，目光如电，气色如日中天，确是达到咱们以前梦寐以求的境界。可惜你以暴力强行突破，虽可达而不可久。天尊呀，我猜你每日均须强力修练方能维持不坠，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天尊道：“你说得在理，但我天尊学究天人，虽以强力突破，一旦到了那最高境地，我自有办法持久不坠，你且不必替我担心。”
地尊不再多说，身形一晃，转眼到了场中，只见他在无为大师身上飞快地连点了十八下，双掌抵住无为前胸，只七个呼吸间竟然两人头顶都冒出蒸气，接着他双掌一撤，喝声：“成了！”无为大师被天尊打伤的经络已经全部打通，他便可以自身数十年的少林内功自行疗伤，不需借助外力。
地尊这一手简直匪夷所思，不说少林诸僧没见过，便是完颜和傅翔都觉得自己做不到，不禁佩服之至。而这其中最吃惊的却是天尊和无为，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天尊在打伤无为时用了极高明的暗劲，绝非中土任何一门内力能够化解，除非寻到对症的灵药，基本上无为的武功可以说是已经废了。地尊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替无为大师打通经络，无为本人是又惊又感，而天尊却是又惊又羡，他不得不确信，地尊的瓶颈也已突破了。
地尊走入罗汉阵，又为三个受内伤的罗汉僧疗伤，然后合十道：“老夫之所以突破瓶颈而得窥超凡入圣的境界，实因练通了达摩《洗髓经》，今日为诸位少林高僧疗伤，便当作是对少林寺的回报吧。”
天尊的惊羡之情化为愤怒，冷笑道：“地尊，你拿人的手软，要对少林卖好么？依我看来，你的突破不过是一种拼凑的局面，勉强以《洗髓经》串连而已。要真正修得正果，还是必须回到我天竺神功！”
完颜道长忽然插口道：“天尊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拼凑各种武功固然难登绝顶，就算用《洗髓经》将种种绝学融为一体，仍差了那么一点点。我瞧地尊多半已经超越了这一切，我老人家一向相信这老儿对武学的敏锐天下无双。但是若有人自创新境，不必在原路上力求突破，那就真正是一步登天了！”
天尊道：“完颜道长说的好笑话，世上焉有此事？谁人能在离登峰造极一步之遥的高度，舍原径而另创新境？此乃痴人说梦罢了。”完颜道长听了并不回答。天尊问道：“地尊，你信这老道的痴人梦话么？”地尊也不回答。天尊不禁一怔，暗忖：“难道……”
完颜道长指着左方三丈之外正在说话的三个人，原来后到场的章逸和傅翔正在和郑芫说话。完颜大声道：“天尊，世上确有其人其事，今日教你见见。这人就是你的老对手傅翔。”
天尊哈哈大笑道：“姓傅的小子又来啦？上次在武当山一战的手下败将，难不成今日成了完颜老道口中的不世奇迹？完颜老道，你惛愦了。”
地尊立刻道：“完颜老道是否惛愦，待会便知，我和他还有一战。但傅翔的功力已不在你我之下，天尊，你不可再称他‘姓傅的小子’。在武当山时，我不就跟你说过么？”天尊怒极而笑道：“不错，你讲的对，我不该叫他小子。”
这时郑芫忽然上前，冲着完颜道长道：“道长的眼光是一流的，您瞧傅翔如果和天尊再战一场，谁的胜面大啊？”完颜道长对她眨眨眼道：“几年前在武当山上这两人一战，天尊是胜了一筹。如今五年过去了，傅翔长了五岁，天尊老了五岁。芫儿呀，你用点脑筋，今日再战谁是胜面？”郑芫点头道：“此长彼消，照说是傅翔要占上风了，但……但人家天尊说有不得了的突破啊，说得是石破天惊呢。”
完颜道长忽然笑出声来，似乎按捺不住满心的欣喜道：“说到石破天惊，咱们傅翔倒是真正的石破天惊了，他自创了一套剑法，天下无敌啊！”
郑芫本来是要抛个引子，让完颜气气天尊，最好把他气得心浮气躁，和傅翔动起手来便易出错，这种高手决战，一个小错就足以一败涂地。不料完颜却不配合，反而谈起傅翔的剑法，这不是泄露己方军情么？她又气又急，但戏还是要唱下去，口头只好将就着问道：“什么剑法？”
完颜笑咪咪地道：“傅翔自创了‘王道剑’，从此真正的天下无敌了。什么天尊、什么突破，都给比下去了。”他虽然笑容可掬，但大家都听得出他十分认真，是非常严肃地说出这一句任谁也担当不起的话──天下无敌。
果然一直默然不语的傅翔开口道：“道长言重，那有……”他话未说完，完颜道长便挥手止住他说下去，反而用他那破锣嗓子继续大声道：“我说得对不对，待会儿便要验证。天尊和傅翔总是还要打一架的，大家都能见识到‘王道剑’，亲眼见证什么是‘石破天惊’。”
不但郑芫闻言不敢相信，连钱静也为之存疑。郑芫忍不住道：“真有那么厉害？”完颜正色道：“当然那么厉害，芫儿，你看我像在开玩笑么？”他接着问郑芫：“好，郑芫，我老道问你，你要从实回答。”郑芫道：“一定实话回答。”完颜道：“你凭良心说，我老道厉害不厉害？”郑芫道：“您当然厉害。”完颜紧接着问：“我老道有没有天尊厉害？”郑芫道：“你们二人没有正式比过。”完颜道：“好，我问你，地尊厉害不厉害？”郑芫道：“地尊和您老人家打平手，当然厉害。”完颜道：“那就对了，我告诉你这女娃儿，傅翔的‘王道剑’比我老道还要厉害。懂了吧？”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朱泛的声音：“哈，您不是‘完颜不败’么？怎么会败给傅翔了？”郑芫回头一看，只见朱泛和衡山掌门莫君青站在一起，听完颜和郑芫的对话有趣，忍不住插口。完颜道长倒是来者不拒，任谁提问他都欢迎，闻得朱泛的问题，便点头嘉许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完颜不败’自然是不会败的，但我打不过‘王道剑’。”朱泛道：“你打不过又不败，那就是‘以下风持平手’。”
完颜道长哈哈笑道：“朱泛好本事，居然想得出‘以下风持平手’这样的屁话。但是你全错了，老道和傅翔的‘王道剑’试过招不知多少次，老道深知与‘王道剑’拚战的最终结果，不是占上风还是下风的问题，而是‘不败而自倒’，最后是被自己累死。”
这时武林盟主这边的各派高手纷纷赶来，大家听到完颜口中“不败而自倒”这几个字，都觉得玄之又玄，武学造诣高者已然若有所悟，虽抓不定这五个字的确实意义，但似乎描述了一种武学的新境界，大伙儿都兴起了极大的兴趣，渴望一睹“王道剑”的庐山真面目。
傅翔是“王道剑”的创始人，完颜道长从头到尾全程目睹其成形的过程，偏他又多嘴多舌，这时倒像是成了“王道剑”的代言人，藉着和郑芫及朱泛的一番对答，把“王道剑”形容得虚虚实实，玄虚之中又有些启人深思的道理。全场的武学高手都被他老人家挑得心痒难搔，完全达到了“未演先轰动”的宣传效果。
傅翔起先觉得有些好笑，后来听到“不败而自倒”五个字，心头竟是一阵无比的震动，他与完颜道长试招无数次，却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以“王道剑”与完颜道长斗到最后分际，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不败而自倒”五字竟是最精准的描述。
场中还有两个人，完全了解完颜道长在讲什么，那就是天尊和地尊。此二位尊者的武学均已达到登峰造极之境，对完颜道长所言完全能够理解及想像，两人都体会到，完颜口中的“王道剑”不是一套剑法，而是一种新武学、一个新境界。至于那个武学的新境界，与两人不久前双双突破瓶颈而进入的至高境界，是否异途同归？或是孰高孰低？不见傅翔亲自施展出来，就无从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