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当天夜里,顾盼这具新身体的身份便被查的清清楚楚,一纸书文送到钟砚的案桌前。

钟砚大致看了两眼,见她的确并非故意闯入山寺,便丢在一边,没有继续再看。

徐长河是从赵随口中知道的这事,他一时兴起,便向赵随多打听了几句,好笑的问:“你何时多出了个未婚妻?”

赵随显然不太想回答,扯了扯嘴角,“颜家于我有恩不能不报。”

徐长河一乐,他和赵随认识这么些年,知道他早些年读书的时候家境确实不太好,一件衣裳也是洗了又洗,还有个生病的哥哥要照看。

但却不知道这颜家是什么时候和他扯上关系的?

他直愣愣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颜家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徐长河听明白后,问了一句,“所以你那位莽撞的未婚妻就是颜家的千金小姐?”

赵随挑眉,“也不算未婚妻吧。”

尚未定下,确实不能说是未婚妻。

赵随想到这位颜小姐似乎很不情愿嫁给他,每次被迫和他独处时,脸上就写着“这是哪儿?”“我想走”“什么时候才能滚蛋”诸如此类的不耐烦的表情。

他倒也没有多大的抵触,娶谁不是娶,况且颜小姐长相不差,还挺漂亮,除了脾气大了点运气倒霉了些,也没别的毛病。

徐长河问:“怎么又不是了?”

赵随实话实说:“她貌似不太愿意。”

徐长河嗤的一笑,觉得不可思议,颜小姐都十八了还没出嫁,之前又被接连退婚,她怎么还有底气挑三拣四,这个不愿那个不肯。

他道:“你不是喜欢温婉懂事的吗?既然她不愿意那你不如趁此机会挡了这门亲事。”

赵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过她父亲对我甚为满意,啧,死扒着都不肯放手的那种呢。”

徐长河真是见不得赵随这幅不要脸的样子。

不过年纪轻轻就成了探花郎的赵随,在京城中确实颇受欢迎,姑娘们都争着抢着嫁给他。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转眼便走到后书房。

赵随今日进宫是为了帮颜小姐来解释一番,免得睚眦必报的帝王转头想起这么号打搅他的人物,一怒之下又给杀了可就不好。

至于徐长河纯粹就是来凑热闹,顺便看看许久没见的小太子。

愿哥儿一觉睡醒,手脚被捂的暖乎乎的,自己给自己穿好衣服,爬下床跑到父亲跟前,伸开双手要抱抱。

生了病的小朋友心里软弱,没有娘亲,就想埋在父亲的怀抱里。

钟砚放下手里的毛笔,桌前纸张上的墨迹尚且未干,他低眸看了眼对自己张开手的儿子,温声提示:“你快五岁了。”

五岁了,早就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撒娇的年纪了。

愿哥儿固执的伸着双手,漆黑的圆圆的眼睛看着他,有点委屈又很固执。

钟砚叹气,随即将他抱了起来,愿哥儿自然而然的搂住父亲的肩膀,下巴搁在上面,白皙肉乎的小脸看起来有点傻气,放空眼神呆呆的也不说话。

愿哥儿本来就不是个话多的小孩,前几个月还会缠着父亲问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娘亲。

最近他都不会问了。

愿哥儿偏执的觉得他的娘亲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就像之前那样,父亲会把她带回来的。

愿哥儿觉得,每一次他提起娘亲,父亲好像都很难过。

徐长河越过门槛,刚进了书房,嬉皮笑脸的逗弄愿哥儿,笑眯眯的同他说话。

愿哥儿直接扭过脑袋,不肯理他。

徐长河在钟砚面前也不敢太过火,说了两句俏皮话就恢复了正经模样。

反而是赵随有些拘谨,斟酌两三分后,他望着眼前的男人,低声解释:“皇上,那日,颜小姐也是无意坏了您的事,望您见谅。”

钟砚嗯了声,像是没当回事。

他想到那人和顾盼相似的眼神,相似的背影,心上忽然间就被扎了那么一下,他抬起眸,淡淡问:“听说你同她的婚事快要定下了?”

这事之所以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少不了颜父的功劳,恨不得昭告天下,他的女儿快要嫁出去了,逢熟人便拽着人家说上半个时辰,生怕别人不知道。

赵随对此有些苦恼但还没觉得头疼,他估摸着那日寺庙里回去之后,皇上肯定派人将颜小姐查了个清清楚楚。

他犹豫了片刻,踌躇道:“应该快了。”

钟砚嗯了声,听不出喜怒,沉默了会儿,说道:“到时给你备份大礼。”

“如此便先谢过皇上了。”

两人没在宫里多待,说完正事赶在天黑之前出了宫。

徐长河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赵随问他好端端的为何叹息?

他也没什么不敢说的,“我看着钟砚如今就像个死人。”

敢直呼其名的,也只有他了。

赵随大概也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拍拍他的肩膀,“时间久了,自然就好了。”

徐长河起初也这么想,现在完全不了,他有些烦躁,“本想着顾盼死了,就能消停了,哪知道她死之后,钟砚也跟死了没两样,好好一人都被逼疯了。”

说起来就难受。

他和钟砚相识多年,说知根知底也不为过。

当初顾盼死了后,钟砚有多痛苦他是看在眼里,守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还不肯放手。

铜雀宫被烧了的那天,是徐长河将钟砚拽出来的。

他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嗓子全哑了,手指头上全都是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磕出来的。

有时在徐长河以为钟砚心上的伤快好了之后,钟砚偶尔会笑着对他说:“我昨晚梦见她了。”

徐长河当时看见他嘴角细微的笑容也觉得难受,还没开口劝他,就听他继续说:“她对我笑了。”

“她说她好疼。”

“说她在等我。”

徐长河觉得这当真不是个什么好梦,梦见顾盼对钟砚来说也是一种更深的折磨,永远忘不掉她,一辈子都将这个女人刻在脑海里,剔除不掉。

每想起来一次,伴随的记忆便是自己亲手造下的杀孽。

当初是他先舍弃,又有什么资格后悔呢?

徐长河那时咬咬牙,“阿砚,她已经死了。”

“尸体都凉了。”

“忘了她吧。”

忘掉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那样他也不会活的如此痛苦。

顾盼恨透了他,哪怕活着也只会避开他,怎么可能会等他呢?

钟砚眼圈红了又红,颜色深的像是在滴血,他低头闷声笑了笑,笑容中是无尽的苦涩,他哑着嗓子说:“可我能梦到她的机会真的不多,更别说看见她对我笑了。”

“你都不知道,她有多久没对我笑过了。”

徐长河想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酸涩难堪,说不上来。

想起这些事,他觉得什么情啊爱啊,真是碰不得。

徐长河侧眼扫了眼赵随,意味深长道:“你喜欢不喜欢那位颜小姐?”

“就那样吧。”

不喜欢,亦没有多少讨厌。

徐长河拍了拍他的肩膀,唉了声,然后说:“娶妻当娶贤,喜欢不喜欢不重要。”

最好是不喜欢。

赵随讽笑道:“你有病。”

“行吧,你就当我有病。”顿了顿,徐长河说:“改日我也去看看颜小姐长得什么模样,到底是美是丑,不然也不会都十八岁了还没嫁出去。”

赵随评价的很客观:“长得很漂亮。”他又加了一句,“就是没脑子。”

没脑子的顾盼已经说通了她爹,总算搅黄了自己的婚事。

晚上高兴的多吃了两碗饭,摸了摸自己的圆滚滚的肚子,躺在床上打了个两个滚,然后就趴着不动了。

笔挺挺躺了半柱香的时辰,想着日后该怎么办。

一辈子靠着颜父来养,好像也不是不行?可她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顾盼认真想了半个时辰,最后认清了自己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的事实。

偶尔她也会做做进宫一刀捅死钟砚报仇雪恨的美梦,不过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想想就够了。

盛夏的第一天,是颜小姐的生辰。

往年颜父都会大操大办,请上一众亲朋好友前来庆贺,因为之前被退婚的事,颜父今年反而低调了起来,没有设宴,私底下给了女儿两箱金子,让她去买漂亮裙子穿。

顾盼心安理得拿上了钱袋,带着小红出门逛街买衣裳。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颜色鲜艳明艳的漂亮裙子,买了两套轻衫薄裙,顾盼心满意足准备回家。

晚霞火红,烧的半边天都是艳丽的昏黄。

顾盼觉得时辰尚早,本想找间酒楼吃顿饭再回,途径满春楼,她站在楼前仰着脑袋呆呆望了两眼。

这都几年过去了,满春楼的风格还是那么的夸张。

各色灯笼将这栋楼点缀的光鲜明亮。

顾盼对身边的小红道:“要不然我们进去看看?”

她已经做好了被丫鬟拉回府的打算,万万没想到小红用一种极度惊喜的眼神望着她,“小姐你终于开窍了!?”

顾盼:“???”

小红严肃道:“听说满春楼里好多漂亮男子,伺候人的本领亦是一流。”

顾盼:“.......那行吧,那就去看看吧。”

她被热情的姑娘们迎了进去,要了个清净的包厢,小红见她没有点小倌的打算,还很失落。

顾盼抿了口酒,小红忽然间气呼呼的从门外跑来,“小姐,我方才在底下瞧见了赵公子!”

“他哪位?”

“......”小红道:“那位生不出孩子的赵公子啊!差点就要同您定亲的那位赵公子啊!”

顾盼很是淡然,“哦。”

小红咬牙跺脚,“亏奴婢之前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也会来这种烟花之地,奴婢再去看看!”

顾盼还是这幅冷冷淡淡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行吧,你去吧。”

她捧着酒杯,伸出舌头,又小心翼翼的尝了一口酒。

包厢房门“砰”的一声,重重撞击又重重合上。

顾盼以为是小红去而复返,头都没抬,道:“赵随完事了?这有点快啊?前后就眨眼的时辰,太快了。”

安静。

诡异的安静。

顾盼抬起头,朦胧烛火下映着那张白皙的脸,她很熟悉。

她眨了眨眼睛,觉得她也很倒霉,怎么又遇见了钟砚呢?

她握紧了手指头,视线顺着男人单薄的唇角缓缓向上,落在那双淡薄冰冷的眼睛里。

钟砚身后的两名亲卫已将房门牢牢挡住,他们手上的刀,滴着新鲜的血珠,顺着剑刃缓缓滑下。

他似乎是无意闯入,也没想到这间屋子里还坐着个女人。

一个穿着单薄红裙的漂亮女人,呆愣着望向他的眼神,当真是和顾盼眼中的神态一模一样。

钟砚轻捏着指骨,微启薄唇,一字一顿吐道:“颜、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