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这道忽然从他们背后冒出来的声音沉闷冷峻,淡淡的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肃杀威严,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问话,却让顾盼猛地提起了心,她绷直了背脊,僵硬站在原地。

男人缓步从暗处走出来,削瘦苍白的半张脸落在烛火前,他抬起眼,眸光停留在顾盼的脸上,半晌之后,才将视线移到愣神的赵随身上,耐着性子,不缓不急的问道:“你叫她什么?窈窈?”

赵随眼皮一跳,他自然是知道帝王为何问上这么一句,实在是太不凑巧,死去的顾六小姐和颜姑娘的小名一模一样,这也就难怪钟砚听见后会出声发问。

他也未多想,也根本不会把颜姑娘和顾盼两人想到一块去,天差地别的二人,怎么看都毫无关联。

他还没说话,顾盼自己先跳出来,眼睛里干干净净,她望着钟砚的脸,说:“窈窈是我爹给我起的名字,怎么了吗?”

钟砚静静看着她,无论看多少回,这张脸不像就是不像,哪里都不像,只是她给他的感觉就是很熟悉。

他抿直了薄唇,“没怎么。”

钟砚看得出来眼前身材纤细的少女大抵是很紧张的,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手上的帕子也被她卷的皱巴巴的,牙齿咬着下唇,心里明明不安,却要强装镇定。

他记起来,顾盼也是这样的。

紧张和害怕都摆在脸上,怎么都藏不住,起初她还在侯府的时候,因为没读过书不会写字被老太爷罚过两次,后来每到了检查她课业的时候,她就会紧张的搅手指头,把自己的唇瓣咬的红红的,生怕受罚。

他默默收回思绪,后脑钝钝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痛,那些记忆一天比一天清晰,每想起来一次都无异于在他心上凌迟一次。

顾盼站的腿脚酸痛,不想多待,更不想在钟砚的眼皮子底下乱晃,她这会儿倒是对赵随客客气气的,“我先回家去了,不多打扰你们。”

赵随微微一笑,行为谈吐虽然都很正常,但这会儿落在顾盼耳朵里就显得有那么点阴阳怪气,他说:“颜姑娘路上小心,我们改日再见。”

当着钟砚的面,赵随就换了个称呼。

钟砚大半身子陷在暗处,神色看的不是很清楚,喜怒未明,等人走远,淡淡收回目光,他问:“徐长河跟我说,今天颜家的人说是不打算结这门亲事了?”

赵随受宠若惊,没想到皇上有兴致关心他的事。

他道:“颜老爷听风就是雨,今日确实上门有退亲的意思,不过被我挡回去了,想来这门婚事应当不会再生波折。”

钟砚嗯了嗯,冷嗤了声,意味深深道:“颜姑娘倒是个有福气的。”

掌中明珠,从小被独宠着长大。

颜家家财万贯,不缺她的吃穿也没人给她气受,如今又能和赵随搭上亲事,命不算差。

夜里的冷风一阵阵吹过。

钟砚忽的问:“你喜欢她吗?”

赵随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着今天晚上钟砚有些奇怪,说不上的悲伤和落寞,已是这世间最尊贵的男人,看着却好像还很可怜。

他认真想了想,叹气一声,如实告之,“其实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她父亲与我有恩,何况娶了她,吃亏的也不是我。”

钟砚的嘴角轻轻上扬,扯了抹嘲讽的笑,倒没吱声。

男人大概都是这样的,不谈情爱只要不麻烦就都可以。

夜影绰绰,钟砚背手而立,脸色平淡,却好像有几分寂寥,他忽然说:“她有点像窈窈。”

赵随又不是傻子,一点就透,当然明白皇帝口中说的是哪两个人,他笑了笑,“像吗?”

平心而论,他看不出来。

钟砚嗯了手,又轻轻摇摇头,没有继续提这茬,话锋一转,他道:“等你们定亲,送你一份大礼。”

赵随拱手行礼,“那便先谢过陛下了。”

趁着深沉的夜色,钟砚回了宫,再过几个时辰,天都快亮了。

愿哥儿抱着枕头坐在阶梯前,眼圈周围红红的,看起来好像刚刚哭过一样,宫女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大晚上的想劝他进屋睡觉,可是小太子板着张冷冰冰的脸,眼珠子一瞪,她们便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钟砚蹲下身子,视线与他齐平,他看着愿哥儿,轻声问道:“抱着枕头坐在这里干什么?嫌上次发烧的日子不够长是不是?”

愿哥儿打小身体就弱,动不动就生病,一病就是大半个月,不好生照看,根本好不了。

愿哥儿擦擦自己发红的眼睛,紧紧捏着怀中的枕头,小孩子实在太委屈,在父亲面前就忍不住想要将自己心里的委屈全部都说出来,“我梦见娘亲了。”

“呜呜呜梦见她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

“她走了,她不要我了呜呜呜呜。”

愿哥儿越说就越忍不住想哭,眼泪珠子顺着他白白嫩嫩的脸颊往下落,他倒不是那种嚎啕大哭,反而这样安安静静的哭泣更招人心疼。

钟砚眼神一顿,叹息了声,随即将孩子揽在怀中,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心口闷闷的,早就痛到麻木,快要没感觉了。

愿哥儿仰着小脸,眼眶通红,问:“娘亲是不是真的又不要我了?我好难受。”

钟砚也很难受,喉咙口每发出一声,就犹如过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的割过去,“没有,她会回来的。”

他将愿哥儿抱进屋子里,给他脱了鞋子放到床上。

快五岁的小朋友已经明事理了,尤其是愿哥儿又很聪明。

他看着父亲,忽然问:“弟弟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钟砚嗯了声。

愿哥儿哦了一声,好像只是随便问了一声,他似乎更讨厌那个哑巴弟弟。

不仅出生后就占据了娘亲的所有疼爱,好像就是在把那个小哑巴送走后,娘亲也不见了。

愿哥儿垂下眼眸,捏紧了被角,脸蛋冷冷的,他觉得如果没有那个哑巴蠢货就好了。

这样她的娘亲也不会不见。

睡过去之前,愿哥儿默默地想,等到下个月,他还要去外祖母家,欺负那个哑巴。

钟砚将儿子哄睡着后,自己却睡不着了。

他并非慈父,待儿子一直就很严厉,愿哥儿也不是个多么娇气的孩子,甚至很少哭。

生病喝药从来没哭过,平日里课业做的也还不错,不骄不躁,性格冷淡。

像今天这样趴在他怀里哭,还是头一回。

钟砚知道孩子这是想她了,他又何尝不想呢?

想到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每每梦见她被惊醒后便也再没法入睡,只能独坐在灯前等天光,像是在折磨自己。

自以为无情,却早已沦陷。

他的咳嗽一直都没好,看着严重 ,却也不会死。

钟砚走到窗前,天色渐亮,院子里这棵玉兰树是从侯府里移过来的,春天早已过去,树枝光秃,毫无春色。

钟砚忽然想颜家的那位小姐,想起她那双好像会说话的水灵灵的眼睛,顾盼初初见他时,眼神就像她那样。

天真不世故,懵懂却又不傻。

眼睛珠子比水过的还要干净,漂漂亮亮的,任谁看了都要陷进去。

顾盼偶尔胆小怯懦,偶尔又会伸出自己的爪子,挠你一下,敬告你她也不是好欺负的姑娘。

她不会装,也不怎么圆滑,总是说错话得罪人。

钟砚觉得这位颜姑娘,心里头未必多么想嫁给赵随,眼神骗不了人。

她的两只眼睛里仿佛就写着“我不想嫁人”“谁爱嫁谁嫁去”两句话。

就像顾盼,起初虽然跟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却也是不爱他的。

云层拨开,天光大亮。

钟砚就这么在窗边站了一个晚上,手指冰凉,眼睛里爬满了血丝,他的手抵着唇,咳嗽了两声,手指上染着血迹,他习以为常。

钟砚换上朝服,忽然扯起嘴角自嘲的笑了笑,时至今日,他都还没给顾盼立牌位。

只要他还活着一天,顾盼的牌位就别想立起来。

顾盼一回家就被颜父提着耳朵,好生说了一顿。

“你现在都是快定亲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能去逛窑子呢?!”颜父恨铁不成钢的说。

若是之前没找到可以成婚的夫婿,女儿若是去逛窑子,那就去好了。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

提起这个,顾盼心里也有气,揉揉自己的耳朵,她问:“爹,您不是要退了这门婚事吗?怎么您又答应了?赵随难不成给您喝迷药了?”

颜父道:“赵随身体挺好的,没你说的那个毛病。”

顾盼问:“所以您又答应了?”

颜父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答应了啊,先让他上门提个亲再说嘛。”

往常都是提亲订婚后,一准出事。

赵随若是命硬,扛过去了,这就更加说明他们两人是天作之合。

颜父看女儿好像不是很高兴,好声好气和她说:“定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若是什么意外都没出,便是你的真命天子。”

“若是他也出了幺蛾子,爹估摸着他自己也会来退婚。”

顾盼唉了声,她爹这是心意已决,铁了心想将她嫁出去。

过了很久,她点点头,“行吧,先这样吧。”

目前来看,颜姑娘还真的挺倒霉,要不然也不会她出一次门,就碰见一次钟砚,再来几次她还真的没法保证自己就能表现的滴水不漏,万无一失。

颜父见女儿点头答应,自然乐呵,立马吩咐管家准备香火祭品去祠堂祭拜祖宗,跪在蒲团前念念叨叨:“老祖宗保佑,这回可千万别出事了。”

没过两天,赵随真的上门提亲了。

顾盼躲在屏风后默默看着他,他带来的聘礼不少,看得出诚意。

颜父大手一挥,将十几箱子的聘礼通通收了起来,随即便笑呵呵的开始和他商量起婚期。

犹犹豫豫一直定不下来。

最后还是媒婆拿了本老黄历来,从上面挑了个黄道吉日。

婚期就这么定了下来,恰巧在四个月后的立秋。

颜父本来还想将时辰再往前提一提,他怕夜长梦多,可赵随似乎不太着急,于是颜父也就不好表现的太热络。

等到赵随走了之后,顾盼才慢吞吞从屏风后走出来,她认真的问:“爹,我觉得你在害他。”

“???”

“我可是京城里出名的扫把星倒霉鬼。”

“呸!净在这里胡说八道。”

“好的吧,反正倒霉的又不是我。”

就看赵随命好还是命不好了。

即便这四个月里赵随真的什么状况都没有,顾盼也不可能嫁给他,实在不济,到时候拿点钱逃婚就是了。

街坊邻居听闻这桩婚事,先是纷纷前来道喜祝贺,又在心里默默给这位新科探花郎捏了把汗,不由得同情他,好生有前途的俊俏小伙,怎么就摊上颜家的姑娘呢?

颜父乐呵呵的收下众人的道喜,大手一挥,十分阔气的说:“到时候一定请你们都来喝酒吃肉。”

“好说好说。”

邻居们早已习惯,他们也不指望吃上这顿肉,黄了太多次。

就是不知道这回小探花会受什么伤,要不要命。

婚期刚定的第二天,京城里有个小道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说是小太子不知道做了什么,惹得皇上大怒,把年仅五岁的太子关了起来,不让他出来,也不让人过问。

有人猜测皇上这是不是打算废了小太子?他娘可早就死了,顾家在朝堂上也没个站稳脚跟的人,小太子爹不疼,也没舅舅家的人护着,实在可怜。

顾盼当时正在店里买簪花,听见其他客人的议论,手里头的花都没拿稳,从指尖滑落掉在了地上。

其实在生下愿哥儿之后,顾盼一直都觉得钟砚没有多少喜欢这个孩子,管教严格,从来不惯着他,对孩子淡淡的,但应该也不讨厌愿哥儿。

她也没想到,她死了才几个月而已。

钟砚竟然敢这么对愿哥儿,上回在顾家门前还见他抱着儿子,所以都是装出来的吗?!

她能接受钟砚因为不爱她,而利用她伤害她。

但顾盼受不了钟砚冷待孩子,再怎么说,愿哥儿也是他的亲生儿子。

即便真的犯了错,他也才五岁,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呢?非要关起来教训

而且顾盼觉着愿哥儿是这世上最乖巧的孩子,能犯什么错?

她又气又急,可是她也没法子去插手这件事。

小红见她家小姐气红了脸,费解道:“小姐,不就是簪花掉了吗?奴婢帮您捡起来。”

顾盼在走神,没听见她说的话,她捏紧了拳头,冷笑着骂道:“钟砚可真是个王八蛋啊。”

小红吓得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巴,见周围没什么人关注她们,才放了心。

“小姐,这种话可不能在外说,你也可千万别再直呼是圣上名讳了。”

顾盼心道她骂的难道还少了?以前都是当着钟砚的面骂他的,哪像现在这么憋屈,骂他也听不见。

顾盼冷着脸,“皇上又怎么样?虐待自己的儿子,可不就是王八蛋吗?”

“这也不一定吧,都是外人传的,谁知道真相呢。”

“别人不一定,钟砚这畜生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小红都快哭了,恨不得一直捂着她的嘴巴,好让她闭嘴。

顾盼收了声,大概也觉得在外边骂钟砚不太好,惹人注目。

她一时丧失了买簪花的乐趣,脑子里乱哄哄的,若是钟砚真的虐待了愿哥儿,她能怎么办?

她总不能冲到钟砚面前把孩子要回来。

一旦被认出来,她自身难保,永不能翻身。

小红忽然戳了戳她的胳膊,手往外一指,“小姐,您看这是不是那天晚上我们在窑子里撞见的那个男人?”

顾盼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是钟砚。

“好大的排场啊,京兆尹都在给他开道让路,点头哈腰供着他,他到底是什么人呀?”

顾盼没说话,她本应该在钟砚没看见她之前就赶紧走,她却没动,等钟砚进了上了二楼,她缓缓收回视线,良久过后,正当她打算离开时,不知打哪儿冒出个流里流气的男子,“哟,这不是颜姑娘吗?”

顾盼皱眉,“你谁?”

那男子好像被她激怒,“你跟我在这儿装什么不认识呢?我哥哥那条腿就是你害的。”

顾盼觉得他有病。

男子不依不饶,挡在路中间,“你走什么走?好不容易让我撞见你,我才不会轻易放你走,我哥那条腿你打算拿什么还?”

顾盼吐字:“滚,你信不信我叫官兵来收拾你?”

男人乐了,仿佛听了个笑话,“你去叫啊,你打听一下,我杜二爷是什么人物?官兵可管不了我。”

顾盼被他的手下围了起来,进退不得。

她也没慌,垂着眼在想应对的法子。

二楼临窗前坐着的钟砚,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徐长河看了个热闹,“那不是赵随的未婚妻吗?这是让人欺负了?”

钟砚喝了口酒,“也许是吧。”

“小姑娘怪可怜的,不然帮帮她?”

钟砚搁下手中的酒杯,扫了眼被围堵的少女,淡淡道:“不急,再等等。”

让她也吃点教训,再帮她也不迟。

钟砚其实不是很想看见她,也不喜欢旁人和他的窈窈用同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