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信来自土镇。
捎带口信的人抹着满脸汗水,说这个口信是木耳的婆娘的。我惊讶地问木耳娶妻了?那人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摩的师傅,有个自称是木耳婆娘的女人找到我,给了我钱,然后给了我这个口信。
这个口信短得只有八个字:木耳失踪,快来土镇。
木耳是个写小说的,理想是写很多传世的作品,创造很多在他死之后依然健康活着的小说人物。但是他从来没完成过一部小说。他尝试了很多种写法,也写了很多。遗憾的是,那些人物在木耳动笔之初都还活得好好的,但是随着创作的深入,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死去了。因为他们的意外死亡,木耳的小说自然也就逃不了夭折的下场。本来是雄心勃勃地要给笔下人物创造辉煌的前程,但是却成了悲哀的送葬者。
——我是在我最后举办的那次生日宴会上听羊章说起这个故事的。每年我的生日,我都会大摆宴席,喝酒唱歌,极尽奢侈。但是这一回我却突然感到厌倦,那些喧闹甚至都让我产生了恶心感。见我不快,羊章说要给我讲个笑话,然后他就说了木耳写小说的故事。我笑起来,我说哪里有这样的笨蛋呢,真是笑话。羊章说肯定是真的,就住在土镇呢。
羊章的话我平常是很少听信的,也很少去验证。
这回我绝对没骗你。羊章说。
但愿如此。我想我一定要去结识他。我们将是怎样的会面和相处呢?我为那一刻的到来兴奋和激动,我喝了很多酒。羊章敬我,祝我长寿百年,祝我寿比南山。我说祝木耳吧。有人问木耳是谁。羊章把木耳的故事再次重复。大家听了都笑,都举起杯子,说祝木耳。
几乎每年我的生日,只要羊章参加,他都会送我同样的礼物——纸盒子里装着半裸女人,盒子外面打着漂亮的蝴蝶结。他一直很为自己的独特创意感到骄傲。那个夜晚,羊章照旧送了我一个女人。他把那个女人装在纸箱子里,外头扎着红丝带,抬进我的房间。但是我却忘记了拆开。我酩酊大醉。估计那天晚上我说了一夜的梦话,因为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在我赤裸的身体上被人用口红写满了字:三十八岁、死亡、木耳、土镇、我爱你、棺材匠、生日、做爱、早夭……毫无疑问,这是那个女人从我的梦话中撷取的关键词,以此报复我对她的冷谈。酒醒就是新一天的开始。我当然没忘记木耳和他所在的土镇。几天后,就在我准备启程前往的时候,却听说山体滑坡道路阻隔了。我想从水路前往,但是一直没有找到舒适的船只。往来土镇的船舶大都是运送畜禽生鲜或者肥料煤炭的,肮脏无比。仅有的两三艘客船看起来是那么破败,有次我上到甲板就又跳了下来,因为太臭,太拥挤。
渐渐地,土镇之行就给抛在了脑后,木耳也在记忆中淡化了。再后来,土镇之行不仅没有必要,似乎也毫无理由去成行。直到几年之后,我干了一个有夫之妇。与有夫之妇耍耍一夜情,这于我并不算什么不得了的事,倒霉的是我在她家里干的。她的丈夫并非如这个蠢女人所说在夜晚回来,而是提前了,就在这天早晨。想想那天真是倒霉到家了。其实我们应该听见有人开门进屋的声音的,遗憾的是一夜狂欢,我们都疲惫不堪,深陷睡梦。厨房里传出油煎火爆的声响,声响很大,惊醒了我们,但是我们都美好地以为是对方在准备早餐,作为只图一夜欢娱的情人能有这样的情意,我们的心头几乎同时划过一丝幸福而甜蜜的亮光。听见叫吃饭了的声音,我们先是一阵愕然,然后一起爬起床来看着面前这个可怜的男人。那个男人先是惊诧,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子,转瞬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愤怒地抓起一根棍子对我劈头盖脸打来。我很快就被打得遍体鳞伤,仓皇地从窗口出逃,重重地摔在三楼之下的水泥地上。我赤裸身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瘸一拐地回到我长期居住的爱河酒店里。还没穿好衣裳,那个男人就追上门来了,我再次出逃。当我摸黑回到房间,发现那个男人将里面可以打碎的东西都打碎了,无法打碎的也都弄成了另外一个形状。酒店经理怨气冲天地要我马上离开,他不能等到下回酒店的屋脊上冒出了火焰再做这个决定。
我父母死后给我遗留了丰厚的遗产。当然,这也是我父亲为我所做的安排,他希望我在桂园五号里继续我们短命者家族可怜的血脉传承。可我从来没想到过返回桂园五号,我甚至都懒得去卖掉它。我父亲留给我的钱足够我挥霍,我希望在花掉最后一个子儿的时候,恰好死期来到。
但是眼下除了回桂园五号,我像条野狗一样无处可去。每去一家酒店,必然遭到礼貌而坚定的拒绝——对不起,客满!我知道,爱河酒店经理已经把他们的遭遇通报了爱城所有的酒店,他们形成联盟,把我打入了黑名单。我认可这样的惩罚。可恶的是,我的那些朋友因为担心我会为他们招来麻烦也将我拒之门外。我给羊章打去最后一个求救电话,我说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可以让我住你那里么?羊章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呢?我说真的。羊章说如果是真的话,我就更不可能让你跟我住一起了,我刚刚泡了个妞儿,你要来了,就指不定她是谁的了。在前往桂园五号的路上,我停住了脚步。我真不想重返过去那些令人沮丧的心烦意乱的日子。
因为无处可去,就突然想到了木耳。
木耳,这个我在笑话中听说的名字,这个被那个女人用口红写在我肚皮上的名字,成了我最后唯一可以期冀的归宿。我连夜打车前往土镇。
当我来到土镇,看见土镇的路牌,看见街道,就像走失的孩子看见妈妈的微笑一样,我差点没哭起来。我似乎一下子了解了木耳,熟悉了他,理解了他,渴望与他亲近。他就如同一位老朋友一样,一直在这里等候我的归来。我向人打听木耳的住处,有人告诉我说,木耳住在半边街,从肚脐街拐过去就是,他住的那个房子有个远近有名的名字,叫十三楼。
我虽从未到过土镇,但它对我却并不陌生。这个爱河流域上仅次于爱城的千年古镇,仍然被定格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说要在爱河下游修坝蓄水,而土镇恰好处在淹没区,因此就禁止了这里的一切建设。无论道路还是房屋,都定格在文件下发那天时的情形。二十年来,无论外面发生了多么天翻地覆的巨变,唯独土镇依然如故。
我听很多人说,一到土镇会顿时产生一种时空混淆的感觉,以为是在陈年的旧梦里。当我站在土镇街头,看着四周的古老建筑,我也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作为千年古镇,土镇的规模还是很大的,街道悠长,小巷幽深。我要寻找的半边街,早在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说那是个妓院林立的地方,方圆数百里稍有名气的婊子都聚集在那里。
所谓半边街,就是只有一面有房屋,而另一面临河,爱河。
这条名声远扬的街上全是清末和民国时期的老建筑,泥墙,木楼,灰瓦。走过废弃古渡口,从那些磨得光滑如镜的石板路面可以看出曾经的车水马龙和繁华喧嚣。但是现在这里死气沉沉,宽阔的河道里除了卵石和一脉流水,什么也没有了。十三楼并不难找,所有老建筑里数它耸得最高,最破烂,活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不甘心死去似的扶着拐杖硬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似乎只要一跺脚,它就会轰然坍塌。三楼的窗户全没了,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二楼的廊道也差不多全垮塌了,几只蜘蛛正吊在上头小心地修补着破网。下面的黑墙上面横七竖八写满了“危”字,有用白灰的,有用墨汁的,更多的是红油漆,那些“危”字无一例外地全被套着圈儿,层层叠叠,仔细看,竟然还构成了有意思的图案。
门口吊着个破损不堪的灯笼,上面的字迹依稀可以辨认,旅馆。门半掩着,我刚走到门口,门突然开了,一个老头边往外走边哆嗦着两手系裤带,猛然抬头看见我,吓了一跳,两手也忘记系裤带了。见我并无敌意,他嘻嘻一笑,露出满嘴黄褐的板牙,左右瞧瞧,生怕被谁揪住了似的,仓皇离开。那根被忘记的裤带在身后拖得老长,最后像条死蛇似的掉在地上。接着,一个女人从里头出来,一手提着个背篓一手拢着头发,埋着脑袋飞快跑开了。
木耳,木耳。我没敢贸然进去,探着身子冲里喊道。
进来就是了。里头有个女人的声音应道。
我进到屋里。屋子里光线昏暗,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一张矮桌跟前忙活着,桌子上面摆放着个簸箕,簸箕里是一些五颜六色的纸衣裳、纸裤子、纸袜子、纸鞋子、纸帽子。这些纸货在爱河流域十分流行,每到七月半的鬼节、清明节和腊祭,此外还有先人的阳诞死期,包括一些法会丧葬,这些东西都会被派上用场。那个女人愣怔怔地看着我。我的双眼也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看清楚了她。她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我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个女人我似曾相识。但我是在哪里见过她的呢?我想不起来。
随着一声咳嗽,木耳从屋里慢慢走出来,站在我跟前。木耳很像他的破楼,干瘦而邋遢。他手里捏着两张五元的纸币,那纸币很肮脏,卷巴巴的,像刚刚揩过鼻涕。
我说了我的名字。怕他不清楚,又赶紧补充,写诗的,爱城的。
哦,是你啊,我有你的书,昨天晚上还看呢。木耳很兴奋,像破抹布一样的脸上绽放出花朵一样的笑容来,招呼我赶紧坐,还让那个剪纸的女人起来去给我倒水。
我没掩饰自己的遭遇,我说我跟一个女人好,被她丈夫逮住了,眼下看来,爱城我是短时间内回不去了,我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就突然想到了他。木耳很激动,他感谢我在那么艰难的时刻会想到他,他要我安心地在他这里住下来。那个女人给我端来茶水,两眼紧紧盯着我的脸。她的双手有些颤抖,表情极不自然,似在竭力隐藏内心的情绪。滚烫的开水烫在了我手上,我呲牙咧嘴叫唤起来。女人赶紧去拿了毛巾过来给我擦,我们都显得手忙脚乱,举止失措。木耳在一旁看着,不发一语,也不搭手帮忙。
谢谢你。我跟那个女人说。
她叫薛玉。木耳说,十三楼的房客,平常也照顾我的生活,我们很合得来,谁也离不开谁,我说的对吗,薛玉?
薛玉说对,是这样的。
我说薛玉,你好。
薛玉抿嘴笑笑,说,你也好。
木耳招呼我坐下,他问我是不是还没吃饭。我说是啊,我现在很饿,而且还很困。木耳侧头看着薛玉,说,你是不是给他弄点吃的来?
薛玉从里屋拿出个纸箱子,把一旁箩筐里那些做好的纸货一件一件小心地搁在纸箱子里,捧在怀里看着我们说,马上就到中午,我去买些菜,回来就做。见薛玉出了门,我问木耳她把那些纸货送哪里去。木耳说她是给纸货铺子送去,是帮人家加工的。我很诧异,我说你们生活很艰难吗?靠这个能挣几个钱?木耳笑起来,说,不是缺钱不缺钱的问题,是她喜欢做这个,她觉得做这个比干别的事有意义,人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你说呢?
我讪笑。
因为距吃午饭还有一点时间,木耳建议我去躺一会儿,他说我的脸色难看死了,肯定跟没休息好有关。他把我带进一间昏暗的屋子,屋子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屋子可不小,摆满了床,怕有七八张。我爬上床,拢了被子就睡,棉被有些润,接触到皮肤,感觉冰凉。
我是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的。那奇怪的声音其实是一个女人的呻吟和一个男人的喘息,还有就是床的吱吱声。我侧脸一看,我旁边的床上一男一女正在交媾。那个男人故意拖延时间,干干停停。女人看出了男人的意思,不愿意,两手搡着他要他快点。男人不肯,气喘吁吁地说你想把老子累死啊。女人就在下面动,把个肥白的屁股扭来扭去,使得身下的床剧烈地晃动,就快要散架了。那个男人没有经受住女人的折腾,哀嚎一声,滚落下来……这对男女离开之后,我也起了床。木耳坐在外头看书。我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一对男女在我旁边做爱。
那是真的。木耳说。
我故作惊诧。
这里是十三楼,十三楼你总听说过吧?木耳问。
我摇摇头。
木耳很失望。他告诉我说,十三楼是一个起码有三百年历史的妓院,前楼高五层,后楼高两层,左右两楼高三层,所以叫十三楼。十三楼最多的时候里头养着近百个姐儿。后来前楼被炮弹炸了,后楼被扒了,左边的楼被大火烧了,只剩下右边这楼,就改成了旅馆。不管是妓院还是旅馆,还是现今这个破败的危楼,一直以来,土镇和土镇之外的男女都喜欢到十三楼来,他们把这里当成性爱的圣地。他们自由组对,随来随去,只消完事的时候随便给几个清洁费。
我的生活就靠这个。木耳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世代都靠这个。
午饭很丰盛,我埋头使劲吃菜,狼吞虎咽的样子叫薛玉看了直想笑,她一脸的欢愉,很满足的神采。她跟木耳说今天的纸货全是上等品,老板开出的价格是最高的。木耳心不在焉,嗯哦地应答。薛玉说她又接到了新的订单,一百套男装,一百套女装,还有一百双马靴,要去年最流行的那种款式。我插话说怎么的,那些玩意儿还要款式吗?薛玉对于我这么说很惊讶,她瞪着大眼说是啊,是得要款式啊,阳间流行什么,阴间照样流行什么,纸货铺的老板只说要最流行的款式,却不说哪种,做起来很麻烦。我说早知道我就该给你带几本时装书了。薛玉笑起来,说,那倒不必,太流行了也不是很好,做起来麻烦不说,底下的人不一定能喜欢呢。我瞥眼见木耳似有不悦,就没再跟薛玉继续就这个话题探讨下去。薛玉的谈兴却很浓,她的话又回到了纸货铺的订货上,说那个老板还跟她要三十对童男童女……要做人,你就去他的纸货铺子去做。木耳打断薛玉的话,板着脸说,别在十三楼做,别把这里搞得像个灵堂似的。
薛玉不再说纸货的事,她拿了杯子过来,倒满酒举在我跟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双眼,说,来,我敬你。
我瞥眼见木耳的脸黑沉沉的,忙拉起他,说还是三个人一起干吧。木耳端起酒杯,我们三个干了杯。薛玉还要给自己倒,被木耳劝住了,木耳说你喝那么多干什么呢?薛玉放下杯子,起身到一边去了。
薛玉离开桌子,木耳似乎轻松了许多,他不停地劝菜,跟我碰杯,然后喋喋不休地跟我讲述他的作品,一部接着一部。他说他就不相信,自己这辈子就不能顺利地完成一部作品。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个笑话竟然千真万确。木耳说的作品都是只有上半部,有的还只是刚刚进行到开头几个章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里头的人物总是不可避免地突然死亡。我觉得好笑,心想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怪事呢。木耳很真诚地向我请教,问究竟怎样才能有效地避免。我装出很严肃的样子,说这样的问题我得思考成熟后才能回答。他说好,你什么时候思考成熟了,一定得告诉我。我说当然。
随后我问起他墙上的那些“危”字。木耳说那个“危”字,说明这是危楼,要我们搬出去住,搬到他们修的简易过渡房去。他说土镇起码有一半的房子上都写着“危”字,除了被砸死的董大一家三口进了坟墓外,还没有哪家肯搬出去。从土镇将成为淹没区的公告张贴出来的那个下午起,土镇的人们就开始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他们以为第二天就会搬家,可是等到半个月后,还是没接到搬家的通知。一年后,爱河的河水还是那么深浅,丝毫没有要往上涨,要把土镇淹没的意思。在等待了三年之后,土镇的人们不再准备继续这样眼巴巴地张望下去了,他们以为那个公告不过是个恶作剧,他们开始推倒老墙,开始修建新房屋,却没想到被紧急喊停。公告又贴出来了,说下游堤坝已经立项,开工在即,此处将被淹没在一百五十米深水下……于是大家就又开始收拾东西,做搬家前的准备。结果跟上回一样。二十年了,三番五次,人们由最初的惊讶,到愤怒,到不公平,到忧虑,到沮丧,到无可奈何,到现在的坦然。
我们还在吃饭,薛玉就已经继续开始了她的剪纸。她的手法很娴熟,根本不需要量尺寸,随手就把前襟后背裁剪出来了,然后用浆糊粘起来,再贴上早已做好的纽扣、花饰,一件纸衣裳就做好了。跟我以前所见过的纸衣裳不一样,薛玉做的,好像是真人的比例。
你多高?薛玉突然抬头看着我。
我说,怎么啦?
不怎么。薛玉直起身子,手里拎着一件黄色的马褂,盘云纹的花边,中国结的扣子,她对着我比来比去,不停地问,你看怎么样?你看怎么样?一条花蛇从墙缝里钻出来,从我和木耳的脚下飞快游过,钻进另一边墙的缝隙里。
每天都有很多对男女进出十三楼。有的大清早就来了,有的三更半夜敲门。有的年老,有的年幼。有的径直进来,理直气壮,有的藏头藏尾,羞愧难当。有的上楼,有的就在楼下。有的很快完事,有的过程十分漫长。有的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气息全无,有的如同拔牙,声音把楼顶的蛛网都震落了。所有前来的都给钱,三元五元,有的直接交到坐在门边看书的木耳手里,有的随便往薛玉的簸箕里一丢。也有单独来的。他们是来找木耳治病。木耳把他们带到一旁的屋子里,可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似在脱衣裳,还听见床晃动的咯吱声。这些声音很暧昧,让我感到惊讶和好奇。薛玉说,他从他家祖上那里继承了一些治疗性病的手艺。除我们见面那天,木耳谈了点十三楼和土镇的事外,此后他似乎不再对长篇小说之外的任何话题感兴趣。我想了很多有意思的话题,刚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截断了——他的话永远离不开他的那些短命的长篇小说,语气也永远是悲伤的、愤怒的、激昂的。他愿意花三五个小时来讲述他的一部短命的长篇小说的主要内容和奇特构想,用一个晚上来阐述他小说中某个早已离奇死亡的人物的性格表现……我除了佯作倾听状别无选择。
薛玉惊愕地说她从来没见过木耳有这么多话。在她的印象中,木耳很多时候成天不言不语,如同哑巴一样生活。她很诧异,觉得我一定是使了什么魔法,打开了木耳封闭了这么多年的话匣子。我说那是因为他孤独。薛玉说你就不孤独吗?我说我们一样。
薛玉递给我一支笔,说,帮我个忙,帮我给这些纸货写上些祝福的话。我拿了笔坐在薛玉身旁,却不知道该往上写什么。
你就写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嘛,还可以写吉祥如意、日进斗金……多着了,未必你这个大诗人的肚皮里还没好词吗?薛玉说。
我说这些话都是阳间里用的,下面也时兴吗?像寿比南山这样的话,他们都死了,还有什么寿不寿的?
薛玉笑起来,在我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说,你啊,书念傻了不是,阳间叫阳寿,阴间叫冥寿,也都是有生有死的。见我不解,她继续说道,阳间里的生就是阴间里的死,阳间里的死就是阴间里的生。阳间多一个人阴间就少一个人,阴间多一个人阳间就少一个人,你还不懂么?
薛玉喋喋不休解释的时候,我就看着她,看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唇。我情不自禁地说,嗨,我真在哪里见过你。
这时候木耳从里屋出来了,身后跟着那个病人。我从木耳的脸上看出了他的不悦,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凳子从薛玉的簸箕旁往后面挪了挪。除谈论他的长篇小说之外,木耳还很用心地陪我喝酒,每天两顿。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我就觉得烦闷了,难以忍受屋子里弥漫的潮湿的霉味,而且我也觉得我必须离开了,再待在这里,直觉告诉我会出事——也就是男女间的那点儿事,和薛玉。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薛玉对我的吸引,而她呢,也犹如一朵盛开的花儿,等待我就像等待一只蜜蜂那般迫切,似乎只要一个眼神,我们就可以敲定接下来可以发生的一切。我当然清楚薛玉在木耳心中的地位和分量,他守候着她,就像一只老狗守候着它心爱的骨头,谁要多瞧上一眼,它就会露出锋利的牙齿发出威胁的呜咽。我想回我熟悉的爱城,释放我那些被薛玉激发出来的丰溢的黏稠的荷尔蒙。
木耳没有挽留,他说你明天早上走吧。
这天晚上薛玉做了很多菜,还去买了不少酒回来,特别换了三个大酒杯。三杯酒下肚,我的心情突然变得难受起来。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木耳这天晚上很沉默,他默默地小口啜着酒,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说,来,木耳,我敬你一杯。木耳端起杯子跟我碰杯,喝了。我说这些日子一直听你说,今天晚上我还是说说我吧,我可能只活得到三十八岁。木耳惊异地看着我。我说,真的,我不会跟你说假话,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听说了你的故事后我就一直在想你,想你是个啥样的人,想咱们见面后的情景,我很孤独,跟你一样。
木耳哽咽了,说,可是你都写了那么多本书了,我连一本书都没写出来。见木耳那哀伤悲恸的样子,我只有把满腹的悲伤换成对他的安慰。我拿起木耳的酒杯递给他,然后拿起自己的酒杯跟他碰杯。我先将自己的那些书贬低了一阵,说那些都不过是诗,出于一时的情绪和思考,根本无法和他现在从事的长篇小说相提并论。我说长篇小说创作是一项浩繁而伟大的工程,你要知道你不止是创造几个人物出来那么简单,你创造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头你是唯一的造物主,所有的游戏规则都是你定下的,所有的假恶丑和真善美都是你给出的标准,所有的人物都得按照你划定的生命轨迹完成自己的一生,如果他中途夭折,多半是他的原因,他可能不符合你那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你得等待,等待符合你那个世界的人物出现。突然,当你不经意一瞥,你会惊喜地发现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也在等你的出现,然后是激情迸发,就像一场水到渠成的男欢女爱,电光火石,一气呵成……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薛玉字正腔圆地吟道,暼着我,问,我说得对不对?
我说对。
薛玉咯咯笑起来,眼中噙着泪光,她斟满酒杯,看看木耳,看看我,说,来,我们来为木耳的小说干杯。
木耳看着薛玉,感到她已经抱定了必醉的念头,怕是劝不住了,不由得轻叹一声,端起酒杯跟薛玉碰碰,跟我碰碰,仰脖干了。薛玉也干了,两眼熠熠地看着我。我咬咬牙一口干了。薛玉默默地倒酒,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酒杯上。酒杯很快被斟满,上面浮泛着酒花。
让我敬你一杯吧。薛玉把木耳面前的酒杯捧起送到他的手里。木耳接过酒杯,说,你要走了么?薛玉一笑,摇摇头。木耳说好,举杯喝了。薛玉也喝了。木耳这回主动给自己斟满酒,端起来面向我,说,喝。
我的酒杯还没端起来,他就干了……
木耳毫无悬念地醉了。我和薛玉一起把他搀扶到床上。薛玉本来是想给他脱了衣裳的,好像觉得不妥,把解开的纽扣又给他扣上,扯了床被子给他盖住。我不知道是回到桌子跟前继续喝,还是回到房间里睡觉。就在犹豫时,薛玉在我身后一把环抱住我的腰,把自己紧紧贴在我的后背。我感到她心跳得很厉害,浑身滚烫。当我刚一回过身,她就软乎乎地瘫倒了。
当我从梦中醒来,我看见木耳竟然站在床前发愣。就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感到身体的那个隐秘部位正被一双柔软的手握着,那手轻轻捏了捏,似乎在告诫我不要乱动。我低下眼睑一看,薛玉躺在我的怀里,神态自然,仿佛正在酣睡中。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故作镇静,眯缝上眼睛,装作睡过去了。
木耳在床前愣了一阵儿,转过身拉灭了灯泡,咚咚地下了楼。薛玉继续捏,捏了一阵儿,开始拨,拨来拨去,像玩一个有趣味游戏,直到再也拨不动了,她翻身压住我,扭动身子,搞得床吱呀乱叫。我听见木耳在楼下咳嗽,然后像是摔了什么东西。我推推薛玉,要她听楼下的响动,薛玉却根本不理会,继续疯狂地扭动身子,嘴里还开始了哼哼。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了十三楼。木耳没有送我,他在睡觉,我想去跟他道别,却感觉到这样做似乎太虚伪,也太残忍,就把刚要迈过门槛的腿又撤了回来。薛玉送我到的车站。就在我准备上车的时候,她却双手紧紧地拽住我,眼角钻出两条眼泪,揩掉,又钻出来,像讨厌的虫子。我不想被人瞧见,扯了她走到一边,说好吧,我就晚点走吧。
上午我们在十字口的一个茶楼里喝茶,下午薛玉带我在土镇四处溜达。不知道哪里来的几对新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白纱长裙,站在那些破烂不堪的老建筑跟前搔首弄姿,前方的摄影师不停地叫嚷着“OK”。薛玉告诉我说,最近两三年来很多人都到土镇来留影,他们管这里叫“遗落的世界”。
傍晚的时候,薛玉领我到了一座矮山下。她问我敢不敢上去玩玩,我问她有什么敢不敢的。薛玉说这是土镇的棺山,土镇过去所有的死人都埋在这上头。我笑起来,说我什么都怕,就不怕死人。薛玉说她也不怕,还说上头的草很厚,像沙发。我笑问她这话什么意思。薛玉眨眨眼,说,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么?我选到了一处舒适之地,厚厚的青草,伸手轻轻一拂,柔软的草儿撩得手心一阵酥麻,身子就开始了发软。我说咱们在这里坐坐吧。薛玉眼珠子一转,说我不坐,我怕你。我说我就是要你怕,看我不叫你喊饶命。我伸手去抓,薛玉咯咯地笑着蹦跳身子躲我。她那躲其实也就装个样子,半推半就,当我抓住她的时候,她的身子一下子就瘫了。
我问薛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因为我一见到你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薛玉说一见到你,我也有这感觉,我感到我们是前生缘定,感到我是你的女人,生死不分。我很感动。薛玉问我相信缘分吗?我说信。薛玉问我相信爱情吗?我说信。薛玉问你爱我吗?我说爱。薛玉问你会丢下我不管吗?我说不会。薛玉说你会拿性命来保护我吗?我说会。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证明我所说的都是谎言。
在这座棺山之上,我遭遇了这辈子从没有过的耻辱。一个蒙面的汉子冲了出来,他手中的刀子一晃,我就被吓得动弹不了了。他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丢出一根绳子让薛玉把我捆绑起来。其实薛玉完全可以跑的,她没有。她一边嘤嘤地哭,一边捡起绳子捆我。那个蒙面汉子在我的嘴巴上贴了一张臭烘烘的膏药,然后开始打我,踹我。薛玉捂着嘴巴低低哭着,跪在蒙面歹徒跟前,哀求他饶我性命。歹徒停止了拳打脚踢,他站起来喝令薛玉脱掉裤子,要不然的话就放我的血,说着把刀尖抵在我的喉咙上。薛玉吓得赶紧叫,我脱,我脱……我目睹了薛玉的被奸。薛玉屈辱地嘤嘤哭泣,双手徒劳地拍打着地面。那个可恶的歹徒完事后还暴打了薛玉一顿,末了他掉过头来,扯掉裤子冲着我尿了一头一脸。
我和薛玉相互搀扶,一点一点地挪动脚步,半夜的时候才回到半边街,敲开十三楼的房门。木耳被唬得一个踉跄,不停地问我们怎么了,怎么了。我提出是不是该报案,薛玉摇头不允。木耳也保持沉默。在给我们擦了药酒和做了包扎之后,木耳把薛玉背上了楼。许久才回来,他黑沉着面孔,要我再把事情经过和细节告诉他一遍。我再说了一遍。木耳又追问了那人的身高,说话的音调,身上的气味。我仔细回忆,然后尽量准确地告诉他。木耳听了,沉默许久,说,我知道他是哪个了。我问是哪个。木耳摇摇头说,你不用知道,这事情就算过去了。我流泪说,怎么可能呢,我放不下。木耳哼哼地冷笑。
除了膝盖骨脱臼,我身上其他地方的伤都只伤及皮肉,并未动到筋骨。木耳给我弄了些药,还弄了半坛子酒,说是药酒,喝了对身体好,叫我想喝了就喝。那两天我一直处在酣醉中,那一幕幕受辱的情形时刻都在脑海里涌现,挥之不去。我对自己充满了怨恨,抡起巴掌一遍遍地打自己。那两个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噩梦。梦里我被脱光了衣裳,一个家伙拿着根棍子不停地拨弄我的胯下,发出阵阵嗤笑声。我努力仰头,想要看清楚这个家伙的面孔,可是我的脖子怎么也抬不起来……我第一次感到有尊严的死是多么难得。每次噩梦醒来,我都因为害怕而浑身冷汗。一片冰凉中,我多么期望将来的死亡是有尊严的啊。我竟然尝试着开始理解我的父亲了……
就在我临行前的那个晚上,照常是类似的噩梦——死亡前的羞辱。当我及时从梦中醒来,我看见了一把雪亮的刀。木耳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菜刀坐在我的床头。雪亮的刀子在他手里晃动,他像是端着一面明晃晃的镜子,荡漾起满屋的寒光。我看着他,问,你要干吗?木耳的目光从雪亮的菜刀上飘移到我脸上,冷冰冰地说,杀人!我坐起来,问,你要杀哪个?
木耳暼了我一眼,问,你是不是真的三十八岁就要死?我说是。木耳又问,你今年多大岁数?我说了。木耳猛地一挥手,把菜刀砰地劈在一旁的床头柜上,震得刀柄嗡嗡直响,他探着脑袋说,你说你都没几年活头的人了,你怎么就不跟他搏斗呢?
是啊,我怎么能那样草鸡呢?我为什么不舍命相搏呢?再有几个年头我不就死了么?为什么还那么贪生怕死呢?我还惜疼什么呢?一时的怯懦,竟然换来如此不堪的耻辱。
她明天就可以下床走动了,你明天就回去吧。木耳站起来,抽出那把寒光四溅的菜刀,一语不发地出了门。床头柜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刀口。
黎明时分,我听到一阵嚯嚯的磨刀声。我穿好衣裳起来,听见声音来自厨房,进去一看,木耳正在磨那把菜刀。听见脚步声木耳回头暼了我一眼,问,准备好出发了?我说是。木耳埋头磨了两下,直起腰看着我,问,我总是把人写死的难题,你帮我想到办法怎么解决了吗?我说现在没有,但是我一定会想到的。木耳点点头,拎着刀走到我跟前,他像是彻夜未眠,憔悴,痛苦。
木耳把我送到车站,给我买了车票,等到车子启动才默默转身离开。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我倍觉凄凉和悔恨。
此后两年时间里我再没去过土镇,但是我和木耳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通信联系。我向木耳表示歉意,抱歉因为自己的卑劣伤害了他的尊严,伤害了薛玉。我给木耳邮寄了一笔钱。这笔钱很快就退了回来。木耳在随后的信里只跟我谈论他的小说,抱怨自己又把人写死了,却只字不提我对他的承诺。
他还曾给我邮寄了几份中途而废的小说。小说中夹着厚厚的信,反复讲述他的创作过程。越往后说他的语气越黯淡,因为这些书稿都没有结尾,他说他想不透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好多东西在开始创作的时候都构思好了怎么结尾的,但是写着写着那笔就像不听话的牛车,拐着拐着就误入歧途了……他还是没有提说我答应他的事,他在等待,我看得出来,字里行间他期望着我能帮他想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小说创作上我只是个浅薄轻浮的家伙,平常的夸夸其谈听起来唬人,其实内中只是些道听途说的名词概念,所以,我找到了一些小说名家和评论家,企图他们可以提供一点有用的东西。谁知道这些人在听说了木耳的困惑后都大笑起来。我一再告诉他们,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但还是无法终止他们的大笑。我揣好笔记本起身就走,我没办法忍受他们那刺耳的笑声。
除了安慰,我什么也帮助不了他。我颇费周折地给木耳打了一回电话,先通过114查询到土镇邮所电话号码,再打电话请邮所的人帮忙通知木耳,邮所的人根本不干,说这样的业务早没办了,我说我是国家安全局的,他们这才答应帮忙。木耳叫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我就那么耐心地拿着话筒。当木耳的声音传来,我说木耳,是我。木耳说你搞什么鬼啊。我说木耳,创作本来就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这需要点时间,你别跟自己急。
一提起自己的小说,木耳黯然神伤,他说,别的作家还没开始写,就知道他笔下的人物什么时候死。而我呢,我根本就掌握不住他们的命运。头天晚上他们还好好的,还在准备做很多事情,可是转眼他们就死了,一点征兆都没有,搞得我简直猝不及防,一点招儿都没有,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体变冷、变硬……怎么办呢?木耳的声音里充满焦虑、急躁,像一颗烈日下暴晒过久的鞭炮。我说你别急,木耳,总会有办法的。
哼,会有什么办法呢?木耳冷笑起来,怨气冲天地说,可能从来没人像我写小说这么认真,我研究选题,搜集素材,给每个人物还都详细地安排了他们的命运轨迹,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上学,什么时候就业,什么时候谈恋爱,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下岗,什么时候遭遇不测,什么时候中大奖,什么时候生病,什么时候被冤枉进一个命案,什么时候得以昭雪,什么时候头上出现白发……包括什么时候死去,是死在病床还是死于暗杀,每一条每一款我都记在纸上的,但是,他们就是不听我的安排,根本不理会我,要知道是我创造了他们,他们怎么能够这么任性呢?
我说木耳你别急,你先听我说,我有个主意说不定会管用。我说是不是找一个年岁够长的人?他的一生充满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你说的是传记?你是要我去写一个人的传记吗?木耳愤怒起来,我写的传记还少吗?曹姓人家烧酒坊的曹厂长,做棺材的鲁姓人家,他们花钱请我写,我不一样是把他们写死了吗?我还挨了他妈的揍!
木耳啪地挂了电话。此后他再没给我来过信。我给他写了两封,他没回。我又打过两次电话,人家一听说是找木耳的,啪地就挂了。
我必须要承认的是,尽管我从来没跟木耳谈起过薛玉,但是这些年我一直都惦念着她,她怎么样了?我想问,却无从开口,也羞于开口。
我接到口信就立刻赶往土镇。
土镇和几年前一样,没发生任何变化。叫我惊异的是十三楼还耸立在半边街,和我离开时的样子没有差别。门依然半掩着,我刚走过去,就有一个女人钻出来,接着是个男人。我拍拍门,叫了两声木耳。那个男人回头看看我,说,进去就是了。幽暗的屋子里弥漫着和过去一样的潮湿与霉臭。我又叫了两声木耳,没人应答。我不甘心地接着叫,心想木耳的婆娘听见了总该出来吧。这时候我听见楼上有人说,他不在。
我沿着摇摇晃晃的木楼梯小心翼翼上去,在一排床铺中间,看见一个赤裸的男人正抱着一个女人的屁股哼哧哼哧地撞击。听见我的脚步声,那个男人头也没回地说,他不在好多天了,你把钱搁在床铺上就是了。我说我不是做那个的,我找他有急事,他女人呢?
他婆娘去……去交纸货去了,你去……去谭家纸货铺子看看吧,在土街。那个女人的说话声被撞得断断续续。那个男人向后甩甩手,示意我下去。我刚下楼就看见了薛玉。她淡淡地说,来啦。我说,嗯,木耳的婆娘是你?薛玉看着我。我叹息一声,说我就应该想到是你,这是我最担心的。薛玉倒了杯水递给我,说,你担心什么?
这时候楼上那对男女完事了,咚咚地走下楼梯,那个男的竖竖指头说,钱在床铺里。
我说我担心木耳没有失踪,而是被你害了。
是的,是我杀了他,我请你来,是让你帮我处理他的尸体。薛玉的泪水夺眶而出,她飞快揩了,转身熟练地收拾着家务,清理那些男女遗留在这里的安全套、卫生纸,把它们丢进一个铁桶里焚烧。
他是怎么失踪的?我问。
薛玉没有理我,蹲下身子从一旁的箩筐里抓了把五彩的纸屑塞在铁桶下面,划着火柴。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我走到薛玉身旁,轻声说,你告诉我,他是怎么失踪的。
他突然就离家出走了,什么也没跟我说。薛玉被燃烧的浓烟刺激得打了个喷嚏,她擤擤鼻子,啜泣起来。
薛玉说是她强迫木耳娶自己的。她之所以要跟木耳结婚,是因为不想木耳早早就死去。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欠木耳太多太多,她想报答木耳,更想拯救木耳,让木耳像一个正常男人那样活下去,直到老死。
薛玉给了木耳温暖的被窝,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喷喷的茶水,干净的衣裳,但是木耳的糟糕处境却一点也没因此改变。木耳艰难地创作着他的长篇小说,和以往一样,每每动笔准备写下第一行字的时候,他都还信心十足,乐观地认为自己将会给这部小说完美的结局。但是接下来的情形却叫他悲恸欲绝,因为这些小说的命运和之前那些一样,中途夭折,半途而废。
木耳彻底崩溃了,他拿起蘸水钢笔对着自己的胸膛猛戳,鲜血混合着乌黑的墨水流淌遍了他的全身。就在他举起钢笔瞄准自己的眼睛戳下去的时候,薛玉举起了一叠纸,说她找到了完成一部伟大小说的办法。
那叠纸是我写给木耳的信。准确地说,是我写给他的最后那两封信。那两封信木耳收到后并没拆它们,而是被他塞在墙缝里,信封和内中的信笺,有部分地方已经被虫子吃掉了。
薛玉是无意之间看到那两封信的,那段时间她是土镇第二个最痛苦的人。第一个是木耳。薛玉知道,木耳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如果再不把他拔出来,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在这封信中,我要木耳摈弃他对传记的狭隘认识,想一想古今中外那么多的经典,哪一部小说不是传记?小说是写人的,写他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这不就是传记吗?
我说,之所以选择年岁够长的人,是因为他丰富的经历不仅足够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也具备了长篇小说的各种要素。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最好这个人还活在世上。从他出生那一天起开始写,一直写到他死,他死了,小说也就结束了。我说我知道你之前写了些传记,写着写着就把人家写死了,莫名其妙地就死了。那么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也很简单,就是面对面地写人家,盯着他的眼睛写,他怎么说,你怎么写……我说你可能会认为这样做讨厌,因为这似乎很像记录,谈不上什么创作,没有多大的意义。其实错了。因为我们需要的不是单纯的记录,他说的是世俗的话语,你得用文学的语言去修饰,去加工。文学创作嘛,不是一直强调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吗?
我说你大概要担心总是不死怎么办了,因为他总是不死,你的小说就没办法结束了。想想之前你写的那些人物,不总是叫你措手不及地死去吗?现在你面对的是一个总也不死的人,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再说了,人都是要死的,死神对谁也不会网开一面,你放心,在他埋葬之日,你的小说也就会有一个圆满的句号。薛玉并不是直接拿着我的那些信去给木耳看的。她将我信里头的那些关于小说创作的语言誊抄出来,然后拿到外头打印得工工整整,才送到木耳手里。木耳认真读完,灭掉屋子里所有的灯,安静地躺在床上。薛玉试探着躺到他的身边,不仅没有遭到拒绝,木耳反而伸开双手将她拥在怀中。薛玉默默地流泪。她感到木耳的呼吸均匀,身子热烘烘的。早晨的时候当薛玉醒来,看见木耳已经坐在了书案前,拿着那支在他身上不知留下多少伤痕的钢笔,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薛玉笑笑,说,你拯救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
不是我。是你那位爱城朋友。薛玉将那两封残碎的信递给木耳。
木耳扔掉了所有小说人物,把他们永远地抛弃在了黑暗的遗忘里。他转头开始四处寻找可以书写的现实生活里的人物,他按图索骥地只找老人,只找年岁够长的老人,而且还要求这个老人的一生充满悲欢离合,充满喜怒哀乐。这事情看起来容易,实际操作起来却非常困难。这是因为很多老人的年岁都不够理想中的那么长,年岁够长的又不愿意。木耳的来意虽然让他们感觉新鲜,而且充满诱惑,谁不想自己的一生被写进一本书,更何况自己的一生将随同这本书成为不朽呢?但是他们只短暂地回首,就发现自己的一生不是非常无聊,就是塞满了耻辱,要不就有四分之三的邪恶和四分之一的隐秘。所有的老人都婉言谢绝了木耳的请求。木耳总是像蜜蜂飞向花田一样,揣着新买的钢笔和名牌墨水,还有雪白的柔韧的稿纸,激情满怀地奔向那些老人。然而每一次归来都是伤心的,失望的。经过一夜,木耳又恢复了百倍的信心。木耳说,世界之大,那样的人一定有。我要把自己设想成一个走进世界上最大图书馆的人,眼前全是遮天蔽日的书架,黑森森的如同密林。而我要找的那个人,他就像一部不为世人所知的经典名著,就隐藏在某处角落,上头布满灰尘。如果找到他,只需要拂掉尘埃,打开书页……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是薛玉却并不乐观,她的眼中充满了忧虑。木耳十分消瘦,连日的奔波,他已经憔悴不堪,两眼深陷,面色苍白,说什么话要努力才张得开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似乎只要一摔下去就休想再爬起来。他吃不下东西,每天总是要翻阅大量的报纸,企图从上头找出自己需要的那位老人,他还把大量时间浪费到茶馆酒馆以及市场,他像幽灵一样游荡在他们中间,去探听哪里有年岁足够长的老人。只要打听到了,他就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奔向人家。然后是失望,是伤心。薛玉知道,这种事情会有到头的时候,他的失望和伤心也有底线。那一天的到来将对木耳是毁灭性的,他会从绝望到崩溃,然后轻易地走向死亡。别指望上回的奇迹出现。薛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安慰他,别急,木耳。
我怎么能不急呢,我怕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跟我讲述他的人生了,到时候我就像面对一部永远也翻不开书页的小说,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木耳苦恼地抓挠自己的头皮,他的脑袋在薛玉的眼中已经严重变形,像一只扭曲的沙罐,真担心某一时刻,猝不及防地哗一声就碎了。
薛玉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木耳表现出了难得的顽强和镇静。薛玉很佩服木耳的自我疗伤能力,头天还是那么哀伤和沮丧,只消一个夜晚他就恢复了信心和激情。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非虚,薛玉把我带进木耳的创作间。我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我写给他的那两封信,还有薛玉的整理稿和打印件。在那几页纸上,木耳像读书笔记一样,写满了心得体会……薛玉递给我一张纸,说,你瞧瞧这个,这是他离开的头天晚上写的。那张纸上写着这样的词句:出发、寻找、孤独、命运、戏剧、故事、死亡、拯救……我在看这些东西的时候,薛玉一直注意着我的表情。当我放下那张纸走到门口,薛玉关上房门,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看着她。薛玉并不回避我的眼神,反而是目光熠熠地逼过来,我忙避开她威逼的眼神,我说,我都已经向你道歉了,我错怪你了。
薛玉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忙掏了纸巾递给她。薛玉却不接,扑到我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木耳是在一个傍晚离开土镇的。薛玉知道,木耳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个老人。木耳从早上开始都在为这天的离开做准备。他的神情十分庄重,行为却犹豫不决,不知道哪种稿纸合适,也不知道应该用哪支笔,在墨水的选择上他更是难下决定。薛玉说木耳出门的时候坚决不要她送。他步履轻快,脸上荡漾着孩童般的笑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快活。薛玉说她认识木耳很多年了,还从来没看见他这个样子。木耳的双眼闪烁着星星般的光亮,充满睿智、自信和得意。薛玉追在木耳身后,问他去哪里,怎么去,木耳没有回答,转身消失在街口。
我要薛玉不要担心,木耳这回肯定找着了个理想中的沧桑的老人,这个老人的相貌很符合木耳对于小说人物的要求,他的性格也非常鲜明,更难得的是,他说话的语气和语速也是木耳喜欢的。木耳被这个老人迷住了,只一开口,他就知道这将是一部奇特的伟大的小说。他终于寻找到了。他按捺不住兴奋,颤抖的笔在雪白的纸张上写下了第一行字。